沈嘉禄
今年是京剧大师盖叫天先生诞辰120周年,文化部文化司、浙江省文化厅等单位都举行了一些纪念活动。上海电视台也播了一档专题片,上下两集,编导采访了盖叫天先生的第三代,讲了一些故事,珍贵的镜头来自应云卫拍摄的京剧电影《武松》片段。但我总觉得不过瘾,有些往事没有展开来说。
我与盖叫天先生的长孙张大根结缘十余年,前些天往访可园品茗赏画,说起纪念盖叫天先生诞辰的活动,他就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盖叫天在杭州西子湖畔金沙巷的居所叫“燕南寄庐”,厅堂有名“百忍堂”,“江南活武松”就在那里天天练功不辍。盖叫天的长子张翼鹏也是京剧演员,可惜英年早逝,留下五个儿子,于是盖叫天将孩子们叫到杭州学戏。“记得五十年前的一天,天上下着细雨,祖父看我们练完功回房休息,我们也清理一下刀枪准备歇息了,突听得有人叫门。我走出东厢房去开门,只见一位浓眉大眼的先生,手执一柄黑布伞,身着黑呢夹大衣,微笑着问我:张英杰在家吗?”
少年张大根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低头一想,哦,原来是周恩来总理!于是赶紧返身去叫爷爷。周总理一把位住张大根:“不急不急,让老先生休息。”并捏了一把张大根的肩膀,问为何穿得那么少。张大根回答是刚刚练完功,正热着呢,还没换衣服。
盖叫天听到周总理来了,赶快整衣而出恭迎,两人见面非常亲切。周总理告诉盖叫天:“我是陪苏联的伏洛希洛夫游西湖后去花港观鱼,还到你的寿墓上看了看,送伏老回宾馆后我就来看你了,不想吵了你的休息。”
张大根忙着给总理敬茶,周总理喝了茶说,“我一路来时经过几户农家,正在炒茶,也进去看了看,满屋茶香啊!”此时张大根才想起金沙巷正在修路,那么总理是弃车步行而来的,自己打伞,鞋尖还沾了一些黄泥。
总理看练功的东厢房铺的是水泥,就问:“怎么不铺上毯子?”盖叫天说:“小孩不能娇贵,再说他们也习惯了。”喝了一会茶,两人又来到后三进正厅,总理对一座桂木雕的《太白醉酒》人物像很感兴趣,盖叫天告诉总理,这是一棵整的桂木枯本,随着它的自然形狀略动几刀就成了一件作品。见总理夸奖,盖叫天就说:“您喜欢就送给您了。”总理大笑:“我怎能背着它到处跑啊,还是放在这儿给大家观赏的好。”
桃红柳绿的西子湖畔,那个细雨蒙蒙的下午,一个大国总理,一个京剧大师,晤谈甚欢,无拘无束。等周总理辞别后,一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到,将燕南寄庐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是地方公安局首长,满头大汗地问开门的张大根:“我们是来保卫中央首长的,首长在吗?”张大根回答:“首长已经走了。”
故事本身挺有趣吧,限于篇幅,总理与盖叫天还说了些什么,就无法展开讲了。接下来我得注释一二。
因为武生挑班受欣赏习惯影响,也受制于京剧行当的设定,在前辈京剧大师中,盖叫天远不如梅兰芳、金少山等人富裕,在某个时段可以说相当困厄。但盖叫天对艺术的追求是极其执著的,识字不多,琴棋书画却样样都拿得起,盖叫天自己还会画画,画马尤其出神入化。
作为老一辈人,生前置寿墓也是风俗和愿景,周总理居然还专门走过去看一看,这充分体现了大国总理对艺术家的关怀。这样的关怀让老人如沐春风,终身难忘。如今,在动乱中毁损的盖叫天墓就在杨公堤上,每年清明我都要去拜一拜,墓前摆满了戏迷敬献的白花。
建国初,盖叫天与其他京剧名角应邀赴京,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中央领导一排站开在门口迎候各地艺术家,周总理站在最外边,看到盖叫天遂举手招呼。但盖叫天此时尚不认识周君,就将他的大手推到一边,径直走向他身后的毛主席,抓住毛主席的手使劲地摇。主席将总理介绍给盖老:“这是我们的总理啊!”盖叫天这才恍然大悟,脸红得像景阳冈大醉的武松。总理不以为忤,朗声大笑。
五十年前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像虚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