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登殿

2009-01-15 08:09叶广芩(满族)
民族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老五母亲

叶广芩(满 族)

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满族,北京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长篇小说《采桑子》、《青木川》等。作品《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参王驾来问王安,讲什么正来论什么偏。

——京剧《大登殿》唱词

(一)

母亲的洞房花烛夜被她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她将房内一切可以破坏的摆设都弄了个稀巴烂,那闺中女儿的春梦也随着瓶盏的破裂化作了乱糟糟的碎片,四处飞溅,响亮而震撼。无畏、不吝、不屈、刚强,暴怒的母亲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阳门外南营房旗兵后代的气势,这种无羁的活力是她进入的这家人所没有的,她的举动打乱了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变得无章可循。史学家们常说,游牧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入侵,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动了中华文化的进步。我也常说,母亲嫁入叶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闷的死水中扔进了一块石头,一石激起千层浪,洞房花烛夜的鸣响不过是个简单序曲,好戏还在后头。天璜贵胄的叶赫家族早已脱离了当年与爱新觉罗们,与大明官兵们战斗的孔武骁勇,那些个浴血奋战,那些个勇猛追杀,早已成了远年故事,如同父亲屋内挂着的那口鱼皮套宝剑,内里锈蚀殆尽,空有个华丽皮囊罢了。叶赫家入关二百年,在京城这片繁华温柔之乡瘫软融化,向着规矩化、程式化、贵族化、完美化靠拢,有着百年不变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着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一旦面对母亲这荒腔走板的突发事件,面对这不管不顾的疯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拿得出主意,无一人能出面劝阻。这种懦弱性情,至今还影响着这个家族的子弟们,安于现状,与世无争,不仆妾色以求荣,不效犬马以求禄,永远地不开口求人,永远地大量能容,成了别一路人物。

母亲姓陈,娘家穷,父母早亡,她要赡养兄弟,三十岁才嫁,媒人是刘春霖,中间搭桥的是她的表舅钮七爷,代表他们陈家出面的就是她初中刚肄业的兄弟,叫陈锡元。陈锡元连话也说不利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娶亲前说好是作为填房的,叶四爷(我父亲)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几个儿女,中馈空虚,没有当事的主母,由父亲好友兼同窗刘春霖出面,托母亲的表舅来说合,想促成这桩婚事。老大未嫁的母亲在那个时代给人当继室是一条唯一的出路,北京城虽大,也没有哪个老爷们儿三四十了还作为光棍晃荡着,还在冥冥中等着谁。父亲比母亲大了十八岁,母亲本已很不满意,谁知洞房之中,帐幔垂下之际,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门内还住着一位叫做芸芳的张氏夫人,且言,张氏夫人已经为叶家生养了七个儿女,再加上瓜尔佳留下来的,一共是……

任何一个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静相对了,母亲一扫欲做妇人的羞涩,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二话没说,一伸腿,把那只“兔子”(父亲是属兔的,土命,蟾宫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继而是一场恶战,喊叫哭闹,撕咬抠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别样的婚姻交响。

几十年后我跟我的儿子谈及这一幕的时候,我儿子说,我的姥爷哪里会是蟾宫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罗杰的流氓兔,这样的事除了罗杰,别个谁也干不出来。所谓的罗杰就是美国动画片里那只穿着背带裤,龇牙咧嘴啃胡萝卜,多嘴多舌多诡计的兔子,这样的形象与我的父亲相去甚远,我的父亲实则是个毫无心计,满腹经纶又永远快乐的北京大爷,懂礼仪,循规矩,尚艺术,爱美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他无忧的性情,正如他对死的选择也是充满着快乐,没有痛苦的。

用我儿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国现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亲是处于“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亲冠冕堂皇地“包养”了,跟现今给二奶另选异地另购别墅的款爷们不同,我的母亲是被包进叶家院内,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话说是一个白菜心里包了俩虫子。

给人做小,别说我的母亲,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亲,一个贤淑勤快的女子,一个心劲儿高傲的美人,在闺中含辛茹苦几十年,却落了个当小老婆的结局,让人岂能心甘!闹是必然的,我当时若在,也一定会撺掇她闹!

“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方寸之地的战斗不异于沙场上的万马千军,穷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个“豁得出去”注定了母亲以后在叶家的角色,但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是由母亲出面,像是日本宪兵队上我们家“检查”,也得母亲在前院抵挡,我父亲只能是在西院侧着耳朵听动静。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没了影儿。我在外头受了气,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妈出去跟人家论理较真儿,我父亲连大声说话也不会,什么事到他那儿,都是“算了罢”。

问题是母亲在洞房那样闹,能闹出怎样一种结果?

母亲调侃地跟我说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腾。我想,这就好比国家武术队的教练跟街上的泼妇纠缠到了一块儿,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对方不接招,没辙。母亲说那天闹到半夜才发现洞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满地满床的“辉煌战果”是各种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盏红纱灯还在灼灼地坚韧不拔地亮着,对她是一种蔑视,更像是一种嘲笑。母亲冲动地朝着纱灯扫过去,在触到灯罩的那一刻又犹豫了,灭了这盏灯,房间内将是漆黑一片,现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这盏灯了。那只“蟾宫之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母亲的念头只有一个——马上回娘家去!

想着门是锁着的,出乎预料,轻轻一推,竟然开了,母亲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窜时忘记了锁门。其实母亲错了,是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要锁门,蟾宫里的兔子,哪见过这轰烈阵势,哪有过锁人的念头,倒是后来就范了的母亲在叶家用锁锁过无数的人,包括她的子女,当然也包括我。

母亲出了洞房,才发现屋外是个不小的院落,游廊外两棵树,干枯的枝子让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个硕大的陶鱼缸,蹾在石头座上围着草帘子,往里瞅冻着一缸冰,看不见鱼儿,盛满一缸月影。院内无人,也不见任何灯亮儿,也就是说,刚才她在屋内吵闹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在折腾,白费了许多工夫!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母亲的脚下缠绕,用脊背在母亲的腿上蹭,把母亲的心弄得一片温柔。母亲蹲下来摩挲那细软的毛儿,眼里竟生出许多湿润。也就是这只小黄猫,日后成为了母亲的钟爱,同吃同睡,亲闺女般地养着,后代繁茂无比,绵延不绝,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黄猫的子孙们还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地寻觅,不肯离去。

母亲后悔进门的时候没有记清来路,以致半夜三更在这陌生宅院里举步维艰,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门口一眼就能望见大街门,现在呢,满眼是房满眼是树,该朝哪儿走呢?

穿过一道院,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来到一处宽展的园子,园里枝影婆娑,假山绰绰,月光下的三间花厅里有人在吹箫,箫声悠悠扬扬时断时续,显然是在练习。母亲想,这家人也是怪,夜半还有人吹笛子,难道他就不困?如果当时母亲知道练习吹箫的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是文弱顺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袄,一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早送过去了。事实证明,后来老七和母亲的关系最好,跟我的关系也最铁,没有“文弱”的老七,几十年后父母那比较难缠的丧事便无人张罗,这个家中,只有言语不多的老七和我充当了孝子角色,其他几位爷压根就没指望上,没添乱就是万幸了。

这里显然不是大门,母亲赶紧往回折,七转八转又转到洞房门口,往里看,那盏灯还亮着,一切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凭着感觉又往南转,穿过一个夹道,过了一座垂花门,母亲终于看到了一排南房东边那座厚重的街门,三步两步,过去就拔门闩。母亲想得简单,只要开了这扇门,顺着胡同往东就是东直门,再沿着护城河朝南,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个墙根每一个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营房就如同鱼儿回到了大海,叶家人再想把她弄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门闩不大却很重,母亲拉了几下拉不动,急得浑身冒汗,再要换个角度时,猛然身后一声轻轻的招呼:太太。

母亲惊得一下贴在门扇上,不敢动弹。半天回过身来望,却见身后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不动声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视着母亲,暗含着一种高傲与淡定。妇人装饰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裤子,裤脚镶着黑色绦子,不显山不露水,却透着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双鞋,宝蓝的缎面绣着淡绿的栀子花,深绿的压口向鞋尖延伸,盘出一只翻飞的蝴蝶……明亮的月光下,这双脚显得光彩灵动,充满生机。

母亲看着眼前的妇人,料定就是“兔子”谈及的那个张芸芳了,在对方气势的压迫下,不知怎的,穷丫头竟然有些气短,定神一想,反正往后也不在一块儿过,怵她作甚,便说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阳门外贫民们使用的语言,这使得母亲一张嘴就透了底儿,显出了底气的不足,就好像后来有人要装港台腔,一不留神却突然冒出了自家老腔一样,由不得人。那妇人说,要回家也没谁拦着,得老张开门才行。

母亲从妇人的话语里听出了“不欢迎”的意思,越发坚定了走的念头。

这时候,一个精瘦的男人披着衣裳,趿拉着鞋从南屋走出来了,睡眼惺忪地说,谁在门道里呢?

妇人说,有人要走。

老张没理会妇人的话,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说,没我这门还真开不了,它门闩上有机关不是,得把栓上的小舌头扳下来,它才能打开,这个小舌头呢,一般人还找不着,要不这院里的哥儿姐儿,猫儿狗儿的,都偷偷往外跑了还行?

老张说一口唐山的“老太儿”话,母亲想,这个人心眼不错,随和,就是话忒多。老张后来成了母亲的死党兼莫逆,大约也与这天夜里的表现有关。我跟老张的关系也不错,我那一口纯正的唐山话,都是跟老张学的,韵味的纯正,用词的准确,常常让河北的作家们吃惊,谁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老张语言的活泛与诙谐,大众式的调侃与夸张,让我受益匪浅,他是我文学的“恩师”。

扯得远了。

老张问,这半夜三更的,谁人要出门?

妇人一指我母亲说,喏。

妇人的一个“喏”,让母亲很不受用,她感到了这女人从心里对她的反感和蔑视,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一个“喏”字几乎把她气个半死,即便不在这个家待,她也不能输在这个“喏”上,人穷怎么的?人穷也不低谁一等!这一来,母亲的邪劲儿又上来了,她说,我是有名有姓的,家住南营房四甲57号,我不叫“喏”,我叫陈美珍!

妇人立刻闭了嘴。

老张说,是太太了,太太要出门我自然没有不开的道理,可是我开了街门,外头还开不了城门,太太想家了也得等天亮不是,您回去早了亲家还没起来呢,堵了人家被窝可咋着呢?

母亲看看刚刚偏西的月亮,也是有点儿犹豫,老张借机对母亲说,要不我跟老爷言语一声,就说您要回门,天一亮就备车,早去早回。

老张明显是在给母亲台阶下,新媳妇回门一般都是第二天,由新姑爷陪着,到新妇娘家去拜见亲属,表示两家的亲戚关系由此而认定,而牢固。回门对出嫁的新媳妇是个很重要的仪式,颇有衣锦还乡的意味,是初嫁女孩向娘家人炫耀婆家富足,自己有头脸,丈夫温顺有能耐的机会。女方的亲戚街坊们这天也要聚集在一起,对新郎评头品足,搞些恶作剧,以试新郎的性情。母亲在南营房的街坊碟儿,因为在该回门的日子被婆婆责令出来挑水,被众人认为他们家不合礼法,不懂规矩,在南营房地区就抬不起头来。

可是母亲压根就没想过回门这个程式,老张这么一提醒,她更认为不可,让那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明天跟着一块儿回南营房,还要坐着他们家的轿车,那可真是生米做成熟饭,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母亲想的是从这个宅门里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叶家再用八抬大轿去抬也不回来,在这场婚姻中她全被蒙在了鼓里,谈婚时说新郎是“草莽之兔”,大她六岁,结果一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又添了一轮,怪自己没看清,硬着头皮认了,谁想到关键时刻又冒出个“夫人”来,并且这夫人还有着一帮大儿大女,怎么得了!

已然闹了,就要闹到底,先找着媒人讨个明白说法,再退婚,不信就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大不了还有最后一招,抹脖子上吊,死给他们看。她的好朋友碟儿受不了婆家虐待,最后就扎水缸自尽了,丧礼尽管辉煌,惊动了整个朝阳门,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死了,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没有你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先得出去把事儿论理清楚,她可不能像碟儿那么傻。

母亲坚持让老张开门,老张说得禀告老爷一声,他虽是看门的,也没夜里随便开街门的权利。那妇人说,老爷忙了一天,累了,早在西院睡下了。

老张惊奇地看着母亲,大概此时他终于闹明白了,洞房花烛夜,新郎竟然睡到了另一位夫人的炕上,难怪新娘子不干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母亲自找的。

(二)

母亲在乎名分,誓死不当小老婆,这是她的倔强之处,我把老太太的事讲给晚辈们听,没有谁感兴趣,他们说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没有一点儿新意的故事,他们拿老太太调侃,说九十年前在叶家演了一出《大登殿》,我的母亲是薛平贵后娶的代战公主,那个叫张芸芳的张氏母亲是先娶的王宝钏,公主再年轻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宫去,王宝钏在寒窑等了薛平贵十八年,又老又丑,因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阳院当正宫。

每逢谈到这个话题,我的六姐总要纠正说,咱们的母亲三媒六证都有,怹可不是做小的。的确,我母亲的几个女儿永远坚决地和她们的妈站在一个立场上,维护着母亲的名分,不让她们的妈吃半点儿亏。

母亲进了叶家门,三年后连着生了三个丫头,肚子没给她争气,这也是她的遗憾。父亲不在乎这个,父亲不缺儿女,母亲不生儿子,他还有七个儿子四个闺女,加上母亲后来生的仨丫头,儿女正好一半对一半,十四个。

十四个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所以我就有几十个管我叫姑爸爸,叫姨妈的晚辈,至于那一群让我很难叫准名字的孙辈,就更不计其数了。搁以前大伙或许会都住在四合院里,进进出出,热热闹闹地过大家族的日子,现在不行了,这些人东南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国各地,从没有机会纠集在一起,基本谁不认识谁,也无甚来往。过年时我会接些个电话,某侄孙从云南打来的,某侄孙从加利福尼亚打来的,某外孙从宁夏银川打来的,搁下电话我会愣半天神,想不起这些孙们的模样和他们是哪个的孙。我儿子说我已经有老年痴呆嫌疑,我说,快一个连了,换你比我还得痴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写小说《大登殿》,一个衣着入时,娇小文静的姑娘来找我,姑娘说是从北京来西安旅游的,奉了她太太的嘱咐,来看望七姨太太。听这称呼,我知道,这是哪位姐姐的孙女来了。满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亲叫“ne ne”,绝非如今电视里面“额娘、额娘”地从字面上的傻叫,让人听着牙碜,只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点儿没错。一问,是六姐的孙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姑娘说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对门邻居家养的那只雪白的,会站起来给人作揖的长毛小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处,就是白,对门那个博美白得身上没有一根杂毛,这个博美皮肤白得看得见青色的小血管;对门那个博美善解人意,见谁都会讨好,这个博美举止文静,说话柔声细语,有着小鸟依人的可爱。

我六姐年轻时属于那种静则婷婷玉立,动则娉娉袅袅的传统美人类型,她的后代青出于蓝胜于蓝,博美绝对继承了我母亲美貌的遗传基因。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头活计,赶紧收拾房间,换新被套,算计晚上到哪家饭馆去吃饭,一心想让客人住得舒适随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的热情,表达出我对胞姐后代的关爱。博美说来时太太交代了,不能给姨太太添麻烦,她已经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饭也在外头吃。我说招待所没家方便,家里多好,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比如红小豆粥、豆酱什么的,想出去逛,我陪着。

博美还是说在外头住。

想的是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我也不好再坚持了。

看到桌上电脑里的文字,博美很有兴趣,认真地读了许久,末了说,姨太太写的是太姥姥的事,这段事情我太太讲过,挺有意思的,太姥爷和太姥姥“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飞空之落花”,让我们小辈望尘莫及,好想也有那样的经历。

博美的见地让我惊奇,一个女孩能讲出这样的话,至少比我那个当博士后的混账儿子有水平。我那个三十大几的儿子,最高境界也不过是在电脑前头成宿成宿地玩“魔兽游戏”,人不人鬼不鬼地纠集一大帮同好,连大洋彼岸的都能联系上,“流れ云”、“高太尉”、“恶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猬有狐狸,配着叮啷当的音乐,把一场群架打得地动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电脑,饭也不吃,人也不理,连上厕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亲不认,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样我就来气,恨不得过去扇他俩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还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谈些个“连根同死”的情感话语,让人心里舒坦,我这辈子遗憾的就是没有女儿。

我说在北京见博美的时候她还上幼儿园,为演节目没当上小红帽而是当了红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议她去演大灰狼,她说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红帽。我对她祖母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识很强,我照她这么大,什么心思也没有,就知道吃。

六姐说,你这么大,混小子一样,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树上,咱们后院几棵树都让你爬遍了,我记得那年夏天你光着脊梁上了一棵枣树,阿玛在前院一声咳嗽,你吓得赶紧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树干划得鲜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红药水、紫药水,抹得跟花狸虎似的。那是几岁?六岁吧,跟博美一个年纪。可这小丫头片子精着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资本,一转一个心眼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你转进去了。

跟博美说起这段往事,博美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您还记得,我那时候还没上学,现在硕士都毕业了,那时候为没演上小红帽伤心,后来在大学业余京剧团唱青衣,在票友大赛上拿过奖呢,我太太说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们学校看《锁麟囊》,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说至于嘛您,《锁麟囊》又不是什么悲苦戏,“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贵荣华加热闹,有什么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说什么?

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们的大姐了,大姐是叶家的长女,是大格格了,旧时北京名媛义演,她唱的是大轴,演的就是“春秋亭”这场,轰动京城。都说大格格的艺术感觉特别好,秉承了你太姥爷的艺术气质。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问我见没见过大格格,我说在她临死的时候见过一面,在阜成门外顺城街她的婆家,一间小西屋里,人已处弥留状态,炕上连床整装被卧也没有,是一堆棉花套。一个大宅门光鲜艳丽的格格,嫁错了人……

博美说,该不是给人做了妾吧?

我说,叶家的姑娘永远不会给谁做妾!

博美脸一红,连着说了几个SORRY。

我问博美大学是学什么的,博美说经济管理兼计算机软件两个专业。问在哪儿上班,她说还在寻找,一时没有合适的。问谈朋友了没有,博美说正在处……

博美不光是个美人,还是个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严格家教,以叶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个品貌兼优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对眼前这女孩多了几分喜爱。

拿出老相册让博美翻,博美夸赞了母亲的天生丽质,说都生过三个孩子了,身材还是这样苗条。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亲领着我们姐妹三个在北海“五龙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给照的,光线、快门都很讲究。博美说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长得跟母亲很像,言外之意是说我的相貌赶不上其他两个姐姐。我说我更像父亲。博美说,我听说太姥姥最疼您。

我说,那是因为她把我生成这个模样感到对不住我,堤内损失堤外补。

博美看了我父母亲结婚的老照片说了一句“珠联璧合”,眼神里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实谈不上“珠联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国相机,清晰地照出了饭店里结婚的热闹场面,宾客很多,父亲穿着燕尾服,一手托着高礼帽,一手搀着新娘,看父亲那表情多少带有玩世不恭的作戏成分,眼睛不看镜头却往后甩,他身后站着的同样装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王国甫,两个人挤眉弄眼像是在演双簧。而我的母亲则是凤冠霞帔,满身锦绣,像京戏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没有娘娘的做派,张着嘴一脸哭相。

我告诉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回了娘家,穷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开大脚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阳门赶,没一个钟头就到了南营房。到了家门口天刚亮,大街门竟然没关,母亲想,她这一走剩下兄弟一个人,平时依赖惯了,刚离开一天,兄弟的日子便过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推开房门,看见陈锡元连被子也没盖,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来,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还问姐姐是否给准备了炸糕、面茶。

母亲看着炕上的陈锡元觉得陌生,一天没看住就全变了模样,头发留了一个大中分,上头膏了不知多少油,把枕头洇得油乎乎一片。嘴里一股酒气,脸上满是油汗,黄警服,铜纽扣,牛皮带,帆布绑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标志惹人眼目。母亲问兄弟,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兄弟说舍不得,这样的好衣裳南营房四甲的人谁也没有。

原来,陈锡元昨天送亲,只把姐姐送到饭店就匆匆到警察局报到了,这是跟媒人原先说好的条件,给他介绍一个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绍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阳巡警三科第四组,专管东岳庙到东大桥的路面治安。再细致说就是抡着警棍满街溜达,只要不出大麻烦,一个月就能拿到八块大洋的薪水。陈锡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从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亲的遗留,警服是昨天报到新发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帮他穿上了,回家却不敢脱,怕脱了照原样穿不上,首先那个绑腿能打出花来就非一日之功。陈锡元见过景升东街的井大姨打的绑腿带,老是松的,走着走着后头就拖着两根布条子。一个大警察,绑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带一个水平,岂不窝囊。

陈锡元对他的行头很满意,尽管他的年龄配上这身披挂颇有沐猴而冠之嫌,也毕竟是个真巡警,不是假冒的。报到就发了四块大洋,当下被同仁们拥到照相馆,照了稍息姿势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馆有假枪,木头的,自然要别在腰里,以壮声势,感觉颇为良好。照完相又跟着众弟兄到东来顺吃了一顿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谁付的账不知道,谁送他回来的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坐在家里的炕上,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锡元说他吃完早点要去执勤,可是那根警棍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不知忘在了什么地方。就冲着姐姐发脾气,说头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误工夫,时间还充裕些……话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讲理了。

母亲说,我不出门子,你也当不了警察,怎的怪我?

陈锡元说,不怪你怪谁?

母亲说,打今儿起,咱们还依着原样过,从头来,你帮着老纪去炸开花豆,我还做我的补活。

陈锡元没听懂母亲的话,接过姐姐的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回不来了,你姓了叶,我呢,这身衣裳也脱不下来了,脱下来我不会穿!

博美说她关心的是老太太如此举动,将如何收场。现在也有在婚礼上当场变卦的,她的同学就是,新郎母亲的一句话没说好,新娘就把婚纱撕烂,把花扔得满世界都是,还不算完,又照着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脚,让新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新娘抢过麦克风,郑重宣布“离婚”!宾客本来是看《龙凤呈祥》的,却来了一出《孔雀东南飞》,也不错,反正都是戏。新娘为了下台,只好离婚。离婚一星期再复婚,一切再从头表演一遍,这回婆婆学乖了,不敢乱说乱动了。

遗憾的是作为兄弟的陈锡元却远没有现代新娘的婆婆那么懂事乖巧,他没有细想想,在姐姐回门的日子他还要上什么班,也没有想想,这样重要的日子,姐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让他为那张“警察的稍息别枪照”在“文革”时付出了沉重代价,首先那把照相馆的木头手枪他就讲不清楚来历。警察身上的枪,没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别是“文革”那个时候。

这是后话了。

陈锡元在南墙根鸡窝门口找着了那根沾满鸡屎的警棍,风急火燎,脸也没洗,上班去了。丢下母亲一个人,屋里屋外转了几遍,家里是荡荡的空,心里也是荡荡的空。

干什么呢?做补活的工作辞了,已经跟人家认真地告了别,怎好再觍着脸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着她养活,她现在倒成了多余的人。越想越没着落,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怔怔地发呆。

门外有车响,是叶家的大少爷来接母亲了,锃光瓦亮的马车,标致的大洋马,穿着齐整的车夫,引得街坊邻居前来围观,说陈家的姑娘回门回得气派,这样的车全北京也没有几辆。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叶家老大,都以为是新姑爷。我这位大哥相貌堂堂,浓眉大眼,是哥儿几个当中比较出众的人物,论年龄,比我的母亲小一岁,说他是新姑爷,没人不信。

老大把带来的各样礼物让赶车的抱进屋里,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里,站在屋当间使劲搓手。最后对母亲说,额娘,回吧。

母亲说,告诉你的爸爸,我要见姓刘的媒人。

老大说,我阿玛一早就去前门火车站了,跟姑爸爸的儿子小连上江西了,怹要去景德镇,一两个月回不来,您要找的刘大爷昨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亲说,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这么哄我,他得给我一个说辞。

老大说,阿玛走时留了话,让我陪着额娘上趟天津,绝不能让额娘受委屈。

老大毕恭毕敬地站着,表现得比儿子还儿子,如果母亲当时知道,眼前恭顺的儿子其实是国民党中统干部时,不知要作何种表现了。

老大的话表面很软,很温顺,内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严厉,母亲真的没什么办法了,想着那个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这多少给了她一个缓冲的余地,院外头围着看“回门”的人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她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这种时刻怎能给娘家丢人,给自己丢人?母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咱们什么时候上天津?

老大说,依着您。

母亲说,今天。

老大说,行。

母亲说,现在就去火车站。

老大说,您得先回去换件衣裳。

母亲才发现自己从洞房里闹将起来,身上竟然还穿着海水江涯的大红石榴裙和窄袖滚边小夹袄,这样的穿戴走在街上难免不伦不类,就像是今天穿着婚纱挤公共车,人家大半会以为是半疯。

母亲跟着老大上了马车,想着那个大她十八岁的男人,想着西院住着的那个高傲的夫人,心里别扭,老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过来转过去,悄悄咽进肚子里。马车的座位是两排相对而坐,坐在对面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绢递过来,母亲感念老大的善解人意,想说谢,一想这个人是儿子辈的,用不着谈谢,就狠狠地往手绢里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实都是眼泪。

老大立刻把眼睛放到了窗外。

马车穿过了东四牌楼。

满街的灰土被朔风扬得一片昏暗。

(三)

老天爷让母亲的天津之行彻底泡了汤。

当天下午北京下了暴雪,京津铁路停运,北京城内行人罕见,漫天大雪铺天盖地,沸沸扬扬,将天地连为一统。

这场雪下了一个礼拜。母亲在房里待着,心急火燎,没有补活可做,没有门子可串,郁闷无比。有个叫大兰的丫头陪着母亲,寸步不离地跟着,说是伺候,其实是看着,是叶家老大的安排,老大比他的父亲有心眼儿。大兰粗笨,干活磨蹭,晚上睡在外屋,头一沾枕头就着,呼噜打得山响,咬牙放屁说梦话,偶尔地还要尿炕。母亲看不上大兰干活,早晨,大兰要打扫屋子,一个钟头的活,大兰得干三个钟头,颇有今日搞清洁的小时工那不温不火的劲头。母亲看不过眼,几次要抢过来干,后来一想,干吗呀,自己算老几,犯不着给他们家当老妈子。所以,母亲从来不插手大兰的工作,也不给予评论和指导,一切由着她来。

母亲拒绝到前院东屋餐厅去吃饭,餐厅是里外套间,大人一桌,孩子们一桌,彼此不打乱仗。一到开饭时间,不用招呼,都到东屋集中,各有各的位子,都是固定的,老大快三十了,是大人了,在家吃饭也得和兄弟姐妹们挤一桌,上不得套间里头的小灶。厨子是父亲从翠华楼聘来的山东师傅,姓王,有好手艺,因为回家探亲遇着了土匪,挑伤了脚后跟的筋,回来后应承不了饭馆繁忙的炉头,就到我们家来做饭了。老王脾气耿直,不耿直也落不下这残疾,走道有点儿颠脚,跟看门老张不同,他敢说话,把叶家的几位爷数落得跟孙子似的。

父亲到江西云游,母亲不到饭厅吃饭,那位张氏夫人也不到饭厅去,里头的饭桌基本就空了。母亲不去凑热闹,是不愿意和这家人搀和,早晚是要回南营房的,何苦在人家家里插一脚。一到吃饭时候,大兰就到厨房,把饭给母亲端来,一套嵌着螺钿的食盒,三层,层层都很丰富,非南营房的花椒炒白菜帮子、大眼窝头能比。

“张芸芳”每天自己到厨房打饭,她和一帮儿女们都很熟络,看哪个子女吃相不雅,一个脖儿拐,从后头就扇过去了,毫无客气可言。所以她一进厨房,如同进来只鹞子,一鹞入林,百鸟无音,谁也不敢造次,连最淘的老五也变得规规矩矩的了。“张芸芳”端了饭到西院去吃,她对饭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让厨子老王怵头,鱼肉丸子必是得用鸡汁打的,清炖的马蹄鳖得在微火上炖够一天一宿,烧白鱼,炒虾丝,毛公山炖豆腐,见天换着样来,用老王的话说,西边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为主,他这个鲁菜厨子做得总是不尽人意。

我应该用些笔墨说说我的张氏母亲。张氏母亲老家是安徽桐城人,是有名的桐城学派,文华大学士张英的后裔,著名的“六尺巷”典故就是出自她的老先祖。她们家的老祖张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家吴姓邻居盖房,占了他们家的地,家人就给在北京的张英写了一封信,状告此事,想用权势解决矛盾。张英看罢信批了一首诗,“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几句诗化解了紧张的邻里关系,吴家也做出礼让,后退三尺,这便是六尺巷的由来。张英的儿子张廷玉也在京城做官,人称“父子宰相”,学问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张氏在京城的后裔分支繁杂,到了张芸芳祖父一辈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脉不衰,张氏虽为女子,诗书经史无所不通,是闺阁中的文化精英。我父亲在日本留学,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其实就是古文,回来后搞些古代版本考证什么的,父亲对这个工作不上心,那热情绝没有我舅舅当警察的瘾大,张氏夫人作为文豪后代,正好做了父亲的左右手,哪个版本,哪个出处,不用查,全在她心里。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在为“华坚兰雪堂铜活字印本”《春秋繁露》做考证,曾对我感叹,要是你二娘活着,我何至于此!

我后来想父亲和张氏母亲的婚姻,其实完全是工作关系,父亲不过是给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罢了,聘了个不付工资的秘书,他们之间很难有“爱情”可言,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竟也使文华大学士的后裔子孙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亲盼着天晴,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看着那被雪压弯了的海棠枝条,心里越发烦躁。有个大孩子在院里拿筛子扣家雀儿,拉根绳,自己藏在鱼缸后头,探头探脑地半天逮不着一只。母亲问大兰,逮雀儿的是哪个,大兰说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晋的末生儿子,早早死了娘,没人疼也没人调教,招猫逗狗,蹿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见。母亲让大兰告诉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儿不能用白米,得用陈年黄小米,这样鸟儿才看得见。大兰也乐得跟老五去逮鸟,换了黄米,不一会儿就逮了一只。老五高兴地用手捧着,拿进来给母亲看。小家雀儿在老五手里惊恐地一声声叫唤,老五也学着家雀儿一声声叫唤,像是对话。母亲看着眼前的老五,光脚穿着毛窝,棉裤短了一截子,露着脚脖,一张皴脸,两个冻得烂了边的耳朵,棉袍上的纽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带子拦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儿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约很久没剪了,缝里全是黑泥。

如同看见院里的小黄猫,母亲的心又软了。小黄猫如今盘在母亲的炕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炕沿下站着的老五名为大宅门少爷,却是一副叫花子模样,如果是自家的兄弟这副装扮,母亲得心疼死。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没理会母亲的神色,讨好地说,额娘喜欢它就把它送给额娘养着吧,赶明儿天儿好了,我上花市给额娘买只蓝靛颏来,让这只给它当丫鬟。

大兰拍了老五一巴掌说,说话别带把儿啊!

老五的一声“额娘”叫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就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亲儿子,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立刻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儿子,眼神里溢出了无限爱意,对老五说,把雀儿放了吧,它还是个雏儿,没了娘照应怎么行?

老五说,没了娘它还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开始犯混了。

母亲让大兰打来一盆热水,将老五的皴手泡了,让他坐在旁边给他剪指甲,老五开始还觉着别扭,扭捏而不自然,扫了一眼母亲平静而慈祥的脸,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撒娇地让大兰把那些剪下来的黑指甲给他用纸包好,说是明天上学送给先生留作纪念。母亲说这样龌龊的东西不能送人,老五说先生老批评他的手指甲长,其实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长,因为左手不会使剪子,这回额娘可是帮他出了回气。

老五一口一个“额娘”,让母亲的心里舒坦极了。母亲说,难道西边的那个额娘不给你剪指甲?

老五说,二娘就会让我背书,“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不愿意学习,我就爱玩。

事实证明,我们家的老五的确也是玩了一辈子,养鸟养鹰,养狗养花,唱得一口皮黄,写得一手章草,时而衣帽齐楚,时而破衣烂衫,广播爱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烟,是叶家的另类。母亲将老五称作“我的老儿子”,一直以亲娘的身份呵护着他,纵容着他,老五最后被父亲赶出家门,在鼓楼后门桥桥底下冻饿而死。

父亲一走没有消息,母亲的重要心结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窝之前找媒人了断此事,她看过京戏《大登殿》,知道先来后到的原则,“先娶的你来你为大,后娶的我来我为偏”,按规矩,她得在过门的当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见张芸芳,认定自己妾的身份,将张芸芳唤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这个仪式,紧接着是无踪影的逃窜,将一大堆麻烦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烦。

母亲不过去,张芸芳自然不会过来,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经停了几天,隆冬的北京显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风刮得雪末子满地出溜,全变作了细细的冰粒儿。

京津铁路早通车了,老大却又没了影儿,让大兰打听,说是大少爷上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

母亲不能再等了,母亲决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刘春霖跟“蟾宫的兔子”同船去过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见。上天津不比上天桥,毕竟是出远门,让别人跟着又不合适,母亲让陈锡元跟她一块儿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陈锡元了。

陈锡元很乐意这趟差事,权当闲逛,正好没事,说走就走,姐弟俩买了头班车票,从前门火车站上车,三个钟头,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陈锡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听同事说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到了起士林亚赛就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陈锡元一个小巡警,这辈子永没有上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让他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本,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至于找什么刘春霖,论什么嫡与庶的名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谈好条件,到天津一下火车,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饱了肚子再上状元楼刘家。母亲说吃西餐得好些钱,不如烂肉面实惠。陈锡元说,叶家的聘礼还没动,几百块大洋他还拿得出,母亲说,那钱将来咱们得还人家,咱们是奔着退婚来的,咱们还没阔到胡吃海塞的份儿上。

陈锡元说,聘礼还不还从天津回去再说,反正叶四爷的钱我揣着呢。

母亲说,还是用我做补活攒的钱吧,自个儿挣的,花着踏实。

去天津对母亲来说是她一生走得最远的路,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丫头,敢闯荡天津五方杂处的地界,足见下的决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时候的全部积蓄,到天津讨要说法,也是对自己名誉、命运的最后一拼了。

(四)

博美请我在饭店喝咖啡,现磨现煮的巴西咖啡豆,浓香四溢,跟我家里冲泡的“雀巢”是两个档次。我往杯子里使劲倒奶精,博美说最好什么也不兑,这样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纳斯夕阳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纳斯是什么,小心请教,才知蒙巴纳斯是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那里的咖啡馆最有名,毕加索、海明威、左拉、梵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师都曾是那里的常客,夕阳西下,咖啡馆里橙黄的阳光与飘荡的咖啡浓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艺术家们的精神凝聚,是进入至高境界的必需。

我也跟着各种代表团走过不少国家,却多如走马观花,体会不出日本洞爷湖的太阳和中国洞庭湖的有什么区别,体会不出伦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硕,在托尔斯泰庄园里溜达,只是觉得那园子大,在马克·吐温故居徘徊,只是觉得房子好。只好承认自己感觉粗糙,缺少年轻人的细腻,当然更缺少艺术的感受力。

宾馆咖啡馆的环境不错,宽大的皮沙发,柔和的下午阳光,茂密的热带植物,似有似无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的英俊服务生,让人产生一种慵懒虚幻的感觉,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很远,那些贪污腐败,那些以权谋私,环境污染、金融危机、有毒奶粉、硫磺馒头、超标农药,那些肮脏鄙俗、污浊下流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不染的闲适。

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博美,似非凡间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想起了韩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这便是品位了。

博美见我看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太太说过,太舅爷跟太姥姥一块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爷一口气吃了三个德国……

我说有这事,叶家人都知道陈锡元吃德国的笑话,其实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刘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从天津回来,我母亲忘记了主要目的,却只记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对我母亲一生来说都是个大举动,其艰难程度无异于今天山里的农民砸锅卖铁到新马泰去旅游。

博美说,太姥姥的做法有点儿矫情,看起来没多大意思,其实怹不去天津,怹就在叶家待着,谁能把怹怎么样了?还不是锦衣玉食地过日子,男人宠着,儿女们敬着,里里外外一把手,谁能代替得了怹?

我说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处女无媒,老且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亲从小失去父母,与兄弟相依为命,自立自主惯了,不想依附哪个,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不出面,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儿们跟她一样,也是一个比一个刚强,一个比一个爱较真,我的六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母亲和陈锡元到天津那天,天气冷得出奇,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个大风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风。天上的太阳惨白惨白的,西北风呜呜地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人站不住脚。陈锡元很知趣地没穿警服,一身便装,戴着皮帽子,抄着手,和母亲走在租界的街上,两人看着周围洋房,看着外国巡捕,处处新鲜。

陈锡元一心要吃西餐,母亲一心要找刘春霖,两人商量不到一块儿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儿走。陈锡元说,这么早去敲刘家的门显得太不懂规矩。

母亲说,这么早西餐馆子未必下板儿(开门)。

最后决定离哪儿近先上哪儿。陈锡元当然先打听起士林,街上人来人往,大伙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儿,他朝人“哎”了几声,没人理他。好不容易挡住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这样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陈锡元说,这位爷,跟您打听一下,起士林怎么走?

穿大衣的说,巴格牙鲁的哪!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河北地界,陈锡元弄不清巴格牙鲁在哪儿,又拦住一个长袍马褂,跟人家打听起士林西餐馆,巴格雅路怎么走。对方瞪着眼看着陈锡元,一言不发,倒把陈锡元看害怕了,赶紧说,对不起您哪,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您请,您走您的道。

母亲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

长袍马褂对母亲嚷,骂人哪你,你他妈是哑巴!

母亲一个劲儿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是埋怨他兄弟,怎么净找些青皮问路。陈锡元又问一个,对方如同没见陈锡元这个人,照直朝前走去。陈锡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说,姐,你说净是青皮,果真没个红脸儿的。

姐弟俩个找了个背风的墙拐角,还没站定,一外国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陈锡元说,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陈锡元说,姐,起士林不远,就在前边,咱们先上起士林。

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见着起士林,陈锡元看见电线杆上靠着一个没精打采的人,这类人他熟,在北京当巡警没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类人的痞气贱气,都在脸上挂着,不用张嘴你就知道他是属于混混儿一类。陈锡元问起士林怎么走,混混儿一口天津话,指着旁边的早点摊子说,给买套烧饼果子就告诉你。果子要新炸刚出锅的啊!

陈锡元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套,给混混儿送过来。混混儿说,我说了油炸果子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烧饼,这烧饼都凉了。

陈锡元说,天太冷,大爷您凑合吧。这会儿您告诉我起士林在哪儿,行了吧?

混混儿说,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头。

陈锡元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小白楼,大玻璃门,两个穿制服的站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饭馆。

混混儿说,您老看嘛哪?

陈锡元说,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呢嘛。

白楼圆形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KIESSLING

陈锡元哪儿认得洋字码,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了半天,对母亲说,姐,咱们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掺杂进了不少天津味儿,入乡随俗倒也快。陈锡元拉着母亲就往里头走,身后混混儿说话了,再给我碗豆浆,我告诉您一个天津的机密,您必须知道的天津机密。

陈锡元给了两个铜板,让混混儿自个儿去买豆浆。混混儿收了钱说,我跟您说,以后再问道儿,别管人叫大爷,天津没有大爷。

陈锡元问天津的大爷都哪儿去了,混混儿说,天津的大爷都在庙里头娘娘跟前儿囚着呢,是泥娃娃。真大爷得在它后头排着。您叫谁大爷,明摆着是说人家不是人。

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元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平时看巡警跟现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钱,有钱干吗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没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跟起士林的氛围不协调。

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

陈锡元说,免贵,姓陈。

两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饭还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问他们预约过没有,陈锡元不知什么叫预约,侍者告诉说就是提前定了桌。陈锡元说没有,说他打北京来,百十里的来还要预约?侍者说,要是没预约,您二位先在沙发上候一会儿,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

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观察餐馆内部,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垫着丝绒厚垫。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铺子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大声划拳……一个喝“药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着母亲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药汤”竟然没下去多少。一个男的,用叉子在绕面条,把面一圈圈缠叉子上,填进嘴里。母亲想,用筷子比这个方便多了,多此一举,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会儿,陈锡元热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女士,穿着露着半个肩的连衣裙,一双纤细的脚,丝袜子,小皮鞋,跟陈锡元那双姐姐给做的老头大毛窝成了鲜明对比。陈锡元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纤细脚的主人冲他笑了笑,那是一个蓝眼睛的女人。

陈锡元冲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侍者要将陈锡元的皮帽子、围巾拿走,陈锡元怕丢了,死活不撒手,却又不知搁在何处才好,寻了几个位置,都不合适,最后终于放在脚底下。侍者手脚麻利地将一杯凉水和热手巾卷搁在桌上,又递过一个精致的本子说,这是MENU,您二位看看点什么?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手,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拣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元假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白色的冰淇淋,上面各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说,这是……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淇淋。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MENU告诉陈锡元,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行,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陈锡元将两份冰淇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国小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你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就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淇淋,上面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围上了围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还要点。母亲说,你算了吧,脸都绿了。

陈锡元问侍者怎的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儿,侍者说陈锡元点的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陈锡元问有没有茶,热乎的。侍者说有COFFEE、BLACKTEA、COCOA、JUICY……陈锡元让他说它们的中国名字,侍者说它们没有中国名字,还没给取呢。陈锡元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

侍者说,那就是COFFEE了,我们这儿的COFFEE论杯不论壶。

陈锡元说,那就一杯CO……O……OE,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问要奶和糖不要,陈锡元说,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陈锡元问母亲还吃什么,母亲说她看也看饱了,她算明白了,这儿吃的是摆设,不是饭。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陈锡元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陈锡元说,这就是CO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生,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

陈锡元不再说什么,一仰脖,将咖啡全倒进肚里。大声嚷,算账。

侍者将扣在桌上的账单翻过来说,两杯牛奶冰激淋,一杯香草冰淇淋,一杯热咖啡,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三块大洋,先生。

母亲一听,腿有点儿发软,她做补活,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挣不了这些。陈锡元说,三块,你怎不要三十?我上“东来顺”吃涮锅子,八个人也没吃了三块大洋!

侍者说,上面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出了起士林,陈锡元和姐姐站在马路对面早点摊跟前,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烫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混混儿隔着马路问,您老在小白楼吃的嘛?

陈锡元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在手里摇晃着说,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三个德意志!

博美听我说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讲得比她太太讲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写小说的。她遗憾的是没有机会请她的太舅爷到现代的西餐馆来,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还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诉博美,陈锡元上起士林并非只是去开洋荤,他是有想法的。博美问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太舅爷在上天津的时候就预感到他这个巡警工作干不长,新鲜劲儿一过他立刻觉出这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差事,他告诉他姐姐,他的那个班长在街上逮来“坏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阳地里晒,夏天只需一个下午,就蔫了,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冬天也一样,把人剥光了,放到院里去冻,不到两个时辰,头脑就不清楚了,你问什么他招什么,你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他说是他帮着打的。警察逼供了么?没有,打人了么?没有……总之,这个行当有点儿缺德。

也的确,三年后陈锡元在朝阳门吉市口开了一间门面的酒铺,他的酒铺颇有起士林之风,小桌上铺着补花桌布,这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带补花的,这些桌布都是我母亲给他做的,母亲倾其全部手艺支持她的兄弟开店。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ME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干、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汽水和烂肉面。汽水是东边冷饮摊上的,烂肉面是西边小面馆的,有人点,隔着门嚷一声就给送过来了。另外,陈锡元还请了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是托,不是端)酒壶,花蝴蝶似的在铺子里飞。女招待绝对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妈。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的舅舅一直没有离开过餐饮业,公私合营后先在某单位食堂卖饭,后来调双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时候是南小街烧卖馆卖票的……老人家深深地爱着这一行,无数次地被评为先进,除了历史上当过伪警察那段经历说起来让他舌头有点儿发麻以外,其他都很理直气壮。他历年的奖状都在家里的墙上贴着,跟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把人往墙上引,逢人赞美,便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淇淋,影响可谓不小。

(五)

去天津,母亲的收获比她兄弟大。

吃饱喝足,该找刘家了。刘春霖中过状元,是名人,一问天津人都知道状元楼在哪儿,比问起士林方便。没费多少劲儿,两个人就来到了子牙河边的一座小楼跟前。临河是状元楼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条街上,绕到前头,见街门关着,敲了半天门,出来一个老头,老头说他是临时在这儿住,看房子的。问刘状元在哪儿,老头说在哈尔滨道法国电灯房附近叫德邻里的胡同里,并且说就是找着了,状元也不会接见,中国想见状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随便就看,就是上北京万牲园看老虎还得买票呢,现在老虎有很多,状元就一个。

老头一个人待腻烦了,巴不得找人说话。母亲和陈锡元赶紧走,边走边问,找德邻里,如同问起士林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陈锡元有主意,雇了两辆洋车,一直就拉到了德邻里状元宅子门口,敢情离起士林没几步路。母亲心疼钱,陈锡元说,花钱可省了事呢,要不咱们不知道还要兜几个圈子呢。

母亲说,才到天津半天,我怎么听着你已经满口天津味儿了。

陈锡元说,姐,我爱天津。

陈锡元确实是爱天津,后来娶媳妇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妈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闺女,和起士林也有关系,其父是骑着三轮车给起士林送点心的,起士林做的点心往各处送,也卖。三轮车是个方箱子,里边一层一层地码着点心,箱子外头写着洋文:KIESSLINGBADER,旁边一行小字,“起士林点心铺”。

德邻里是外国租界,胡同很宽,很齐整,两边都是连体楼房,刘春霖住着两楼两底的独门独院。正要敲门,从里头闪出来一个挎着书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学。孩子问找谁,陈锡元说找刘春霖刘先生。孩子朝里头喊说有人找,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见,关门!

母亲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门板说,我们是打北京来的,我是叶四爷瑞福的……太太,四爷和刘先生是日本同学。

孩子又朝里喊,是日本同学。

里头男人说,日本同学净是汉奸,没好东西!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出来了,一个穿着对襟棉袄的胖子,系着围裙,可能是做饭的,棉袄上净是油渍,手里还攥着一把香菜。

母亲上赶着说自己是叶四爷的家眷,是刘先生给做的媒,这回专程到天津来,是来给先生道谢的,见一面就走,不多耽误先生的工夫。

可能厨子见过并且知道“叶四爷”,闪过身把门开大了一点儿,让我母亲进去,用香菜指着高处说先生在楼上写字。

刘家院里很静,也再没见什么人,母亲和陈锡元径直上了二楼,木头楼梯,一踩咚咚响,两人不得不放轻了脚步。楼上很宽敞,一室一厅,厅里炉火烧得很旺,刘先生穿着棉袍正站在案前写字,见母亲上来也没招呼,母亲等刘先生写完一个斗方,放下笔,才说她是谁谁谁。刘先生说,原来是瑞福的夫人来了。

母亲怕错过机会,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天津是想落实一件事情。刘春霖似有思想准备,笑了笑,听着母亲往下说。母亲说,当初先生提亲时并没有说到叶四爷屋里还有一位夫人,她嫁过去以后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经在叶家住了二十多年,生过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没说清楚,还是有意瞒着也未可知,如若开始说了假话,这门亲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认账的,她娘家穷,但不贱,她还没轮到给有钱人当妾的份儿上……

母亲一口气说了很多,陈锡元头次知道他姐姐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口才,岂不知这些话都是日日在叶家想着的,想了千遍万遍了。

刘春霖让母亲坐了,低着头缓缓地说,让四太太伤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满意,可以登报离婚。

母亲没料到还有“登报离婚”一说,一时蒙在那里。陈锡元说,我们不离婚,我们没结婚,我们从根上就不认账。

刘春霖说,都知道四爷新娶了太太,哪儿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来天津这件事情,叶家大少爷早有信过来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我本来认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怪我没说明白。

陈锡元说当初提亲的时候,不但他和刘先生在,他的七舅爷以及父亲的同学王国甫也都在场,那时候可没听到任何人提出叶家还有一个叫张芸芳的夫人。

刘春霖说,张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爷的嫡福晋瓜尔佳氏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妾,从来没有扶正过,将来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爷在“永星斋”饽饽铺一见衷情的,我不过从中把话挑明了,虽无父母之命,却有媒妁之言,庚帖换过,大礼行过,主婚证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爷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荡,一生磊落,真要是纳妾,这样兴师动众岂不招人笑话。

母亲让刘春霖解释张芸芳的事情,刘春霖说四爷后院的事别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张芸芳是个才女,她的父亲张铭洽是紫禁城内的书按,品级不高,写得一手馆阁体的标准小字,有时候大臣们上奏的折子字迹不好辨认,要书按们重新誊抄附后,以便于上边批阅。有一回张铭洽为西太后誊抄《嵩山文集》段落,按旧本《负薪对》原文抄录,内中有“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号……”句子,太后着人将原文拿来查看,却是无此言论,满清认为自己是金人之后,便认定张铭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将张铭洽叫来问话,张铭洽以南蛮的倔强应对,以头颅担保他没有抄错。西太后一怒将其罪发伊犁,举家俱迁。其实张铭洽确是无罪的,只是抄错了版本,他若按着《四库本》抄“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那就一点儿事没有了,可见版本学的重要。张家西迁的时候张铭洽的女儿张芸芳刚从安徽老家来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许此女留下来,病愈后再做处理。后来,张芸芳和她的婢女刘可儿被充到内务府副总管瓜尔佳府中做婢女,我父亲娶瓜尔佳氏长女为妻,张芸芳作为陪嫁随着瓜尔佳的女儿来到了叶家,以其文才得到父亲赞赏,收房而成为如夫人。刘春霖说,嫡庶关系不能混淆,不能颠倒,不许僭越,这是宗法制度再三强调的,当然,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是以张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爷的家庭背景而论,叶赫那拉本家姑奶奶的懿旨岂能违背,张芸芳为奴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陈锡元仍不依不饶地追问,提亲时说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了,这兔子一上天就长了一轮,我原来算计着四爷比我姐姐大六岁,后来一下变成了十八……

刘春霖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沉吟了半晌说,“十八年来未谋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我的女儿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岁的丈夫,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是对人世间的好夫妻。

状元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自认身份不会比状元女儿还高贵,再不说话,就此认账。

刘春霖说,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爷这门亲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四爷身边没你不行,长了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您说的是实话?

刘春霖点点头。

从刘家出来,母亲买了大麻花,买了空竹,买了杨柳青的胖小子年画,还给老五买了一副兔皮的护耳,母亲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车回北京了。在车上,陈锡元高兴地说,姐,咱们这回是正宫娘娘了,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姐姐十八年等来了叶四爷。

母亲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陈锡元说,姐,你听说了吧,状元给他闺女选姑爷大了十八岁,我给你选姑爷也大了十八岁。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越说越离谱了啊!

车过杨村,站台上有卖糕干的,所谓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补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杨村是专门出糕干的地方,杨村的糕干经销全国各地,十分有名气。陈锡元在停车的一会儿跑到站台上,买了两包糕干上来了,母亲问他买这做什么,陈锡元说他要回去给自己打糕干喝,尝尝糕干是什么味儿,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长大的,没吃过糕干,这回他得补上。

母亲笑他,他举着包说,六大枚呢,姐,这钱得你出哇!

母亲说,你身上不是有钱吗?

陈锡元故意说,你不是说退给叶家吗?

母亲说,我什么时候说退啦?德性!

我尽量将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说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轻人的观念对老辈做法的理解会有差距,果然坐在对面的博美听了我的叙述半天没言语,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没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难道现在就不重要了?我结婚的时候必须先到办事处登过记才能去结婚旅行的,否则旅馆里没有结婚证两口子不能住一处,有时公安局协同旅馆的半夜就来查了……

博美说,还是观念问题,现在谁管谁呢?大家都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听太姥姥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听传奇一样,跟你们比,我们这一代显得太单薄,太简单了,真希望能有你们那样的阅历啊。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博美的言论和我儿子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常在电脑前伸着懒腰嚎叫:“怎么还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他生在了一个“无运动”的时代,无聊极了,人生苍白得像张纸,日子跟复印机印出来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对博美说,其实我羡慕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愿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过那平静淡泊的日子,可是我们都不能,我们被卷入各种旋涡,旋得找不到自己,旋得头破血流。这些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味到淡中真味,人也老了。

博美说人生极其有限,她虽没有我对日月由曲折变为简单,由深刻变为浅白的理解,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机会,享受短暂人生,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最高人生价值。

我听着有点儿蒙。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争着抢着付了咖啡钱,博美说她可以记账,不用交现金,我说我是东道主,来西安哪儿有让小辈花钱的道理!

博美没说什么,掏出一个包交给我,说是在北京给我买的礼物,一条披肩,说我爱穿旗袍,披上这个最合适。

两杯咖啡,两块小点心,价格五百多,我的感觉跟当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装得没事一样,免得让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气。

在车上,儿子揶揄地说,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再说她还没有工作。

儿子说,没工作能住五星级?

我说博美说她住在招待所里。儿子说宾馆也是招待所,人家顺着您老太太说就当真了,不住这儿她怎么会让人记账。

我说,你管她住哪儿呢,博美是亲戚,论辈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是独生子女,缺少亲情观念,除了那些魔兽,你谁也不认识,哪天一停电,狗熊老虎全傻了眼,两眼一抹黑!

儿子说,我不跟您说话了,咱们有代沟。

我说,最好!你以为我想说吗!

回到家里,打开博美送的披肩,软缎质地,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做工精致,高贵素雅,应该算是我所有行头里的上品。打开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划着,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对儿子说,女孩送的礼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过生日你给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鸭子。

儿子说,烤鸭子不好么?多实惠。

我说,我血脂高。

儿子指着披肩说,难道这个就好,什么颜色呀?

我说,颜色怎么啦?

儿子说,颜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说,你给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来电话,感谢我下午的咖啡,告诉我说明天就走了,怕打扰我写作,不再来告辞了。又说,她在网上查了,中国最末一个状元刘春霖的女儿叫刘沅颖,嫁给了民国著名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刘沅颖从喜爱作品到倾慕作者,得知徐枕亚妻子亡故,特别是读了他的悼亡词以后,更为感动,由此恹恹得病。刘春霖问女儿病因,刘沅颖取出《玉梨魂》让父亲看,刘春霖翻了几页说,“不图世间还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给女儿说媒,将徐枕亚入赘刘家。结婚时,徐枕亚已近五十,刘沅颖三十岁。

(六)

从天津回来的母亲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厨房,叶家厨房的排场让母亲暗自吃惊,至少它比南营房隆记小吃店的厨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个。锅里熬着小米粥,笼屉里蒸着肉包子,厨子老王在打鸡蛋羹,羹里放了白果、鸡肉和香菇。母亲问是给谁做的,老王说西边的二娘,母亲问老王一个月要买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开销是多少,老王说府上的一切开支都是二娘管着,每月到了一号,刘妈就会把钱送过来,逢有另外开销,临时另外加钱,算得很清楚。母亲问刘妈是谁,老王说是二娘屋里的,叫刘可儿,跟着二娘一块儿嫁过来的,名为下人,实则是个女管家,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张罗……

正说着,刘妈进来了,还没迈进门槛就说,老王,大早晨起来你就嚼舌头,二娘可是有日子没吃卤口条了,正念叨着呢。

老王赶紧解释说,太太这儿正问每月的开销呢。

母亲一看,进来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门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么“张芸芳”,竟然是女佣刘可儿,就觉着她有点儿欺主拿大。不客气地揶揄说,我以为您是夫人呢。

刘妈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接过母亲的话说,我怎么敢称夫人,一个下苦的使唤人罢了,不是我们家小姐身子骨不争气,我可不愿意替她揽这一摊子,太太来了最好,来了也尝尝宅门里过日子的难处,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两油的日子是没法比的。

刘妈话里带刺,第一层意思说明了张芸芳也曾经是大宅门的小姐,她本人是跟着小姐过来的,是随时要维护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佣;第二层意思是贬低母亲的出身,话里话外透出了对南营房穷丫头入主叶家的不满。

母亲这时候满意极了,因为刘状元的话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亲还特别注意到了大家称她为太太,将西院的张芸芳称为二娘,就是说二娘到什么时候都是二娘,不会变为太太,尽管她为叶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原则上说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没有抚养权。可不么,就是那位有权有势的慈禧老佛爷,够厉害的了,生了儿子还不得交给东宫慈安养着?既然如此,那么这一院子儿女,她就是他们的妈,亲妈!

三十岁的母亲在叶家找到了母亲的位置,媒人刘春霖在替父亲选择继室时,没给父亲找个撒娇犯嗲的小美眉来,也没给父亲找个徐娘半老的准老太太来,三十岁,既是母又是妻,合适。

状元考虑得很周全。

母亲等着西院的张芸芳来“请安”,却一直没见那女人露面,刘可儿见天到厨房端饭,花样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驴技穷之感。细细算来,母亲嫁到叶家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来她竟然没见过张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书五经的小姐,难道不懂得这规矩?

母亲跟她的兄弟商量,陈锡元不会引经据典,只会从他的范围找经验,陈锡元说为这个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里头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战公主给王宝钏先行礼请安的,王宝钏端坐在椅子上就没动窝,代战见过礼后,王宝钏才过来搀扶,两个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战公主,咱们是王宝钏,尽管咱们晚到了“十八年”,咱们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着,本来人家就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能从一开始就跌了份。

母亲认为她兄弟说得有道理。

父亲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头上学,大部分住在学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来的机会最少,平时跑进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学校离家近,又把念书不当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闪得最多。

这天,看门老张领进来一个巡警,巡警提着老五的书包,说是在巡警阁子里发现的,一看是叶家五少爷的,给送了来。这时候的五少爷正在学校“上学”还没有“下课”。老张对母亲说,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玛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里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亲整治他儿子们的绝招,无冬历夏,儿子们犯了大错就得脱得一丝不挂在院里罚站,光屁眼子让人参观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谁都尽量不犯错。老五没记性,仗着他下头的兄弟老六早夭,很有倚小卖小的劲头,大错常犯,小错不断,他的“白菜”就晾得最为频繁,动辄便被责令到前院影壁前头站着。好在他不在乎,他说他身上的零部件大伙都很熟悉了,故宫里的宝贝皇上还得时不常从库里拿出来看看呢,叶家也是一样,要不大伙忘了这个宝怎么办。

老五是天黑以后回来的,弄回一条白卷毛狮子狗,一进门老张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巡警来过了,书包早送回来了,留神太太的鸡毛掸子,还说后妈打前妻的儿子往死里打。有出戏叫《芦花记》,《芦花记》就是后妈给前妻儿子拿芦花絮棉袄,看着蓬松,其实屁事不顶。老五问老张有止痛片没有,若有他先吃两片预防着。老张说他用不着挨打,也从不预备那东西。老五说那有点儿遗憾,便夹着狗一边往里走一边解纽扣,那些纽扣是母亲新给装上的,解起来挺费事。老五随走随脱,走到后院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只剩下耳朵上戴着的兔毛护耳了。老五隔着门帘朝里头喊,额娘,今天站几十分钟?

母亲一看老五这样,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就往屋里拽,让大兰快点儿沿路去找衣裳。其实不待母亲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经就势钻进了门帘子。母亲顺手抄来一条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里心肝肉地念叨,绝口不提逃学的事。老五摸着母亲的脾气,得寸进尺地说,额娘,你不打我吧?

母亲说,这算什么,那个陈锡元耍的花活能当你师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点着了扔戏台上去了,戏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阳岗上又冒出一只带响的狗,上蹿下跳,你瞧这乱吧。还有一回在滥葬岗捡了个骷髅,鼻子、眼里插上葱蒜,浇一泡热尿,往远处一扔,那骷髅就追着他跑……

老五说,骷髅真的会追人?

母亲说陈锡元说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对陈锡元十分的敬慕,说陈锡元来了一定要母亲帮着引荐,让陈锡元带他上滥葬岗去。老五说他看母亲寂寞,上狗市给母亲挑狗去了,花一块大洋买了条小京巴,抱回来给母亲做伴。上回原本说送鸟的,母亲屋里有黄猫,怕猫把鸟吃了,就换了狗。母亲夸老五仁义,老五越发得了便宜卖乖,说话舌头也短了许多,说在狗市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才挑出这只来,这只的名字叫玛丽,是他给取的,跟天主堂蓝眼睛的修女玛丽是一个名儿,他喜欢那个洋玛丽,还跟洋玛丽亲过嘴儿。说着说着竟然和玛丽一同爬上了炕,盖着毯子,靠着被卧垛,伸着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亲告诉大兰,让老王给做碗热片汤来,要多搁胡椒多搁醋,老五补充说,用羊肉汤炝锅,起锅撒香菜!

没一会儿大兰就把片汤端来了,学厨子老王的话说,老五没光眼子站影壁还喝热片汤,邪门了!

老五吸溜着热汤说,叶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满头热汗地吃片汤,母亲问他回来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说二娘不管我们的事。母亲说,不管事她干什么?

老五说,看书。

母亲说,还有那个刘可儿呢?

老五说,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亲说,怎的不见你二娘出来?

老五说,二娘要能出来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亲问什么病,老五说他也说不好,老在炕上歪着,光吃好的,不长肉,怕风、怕光、怕响动,还怕生气,知道么,我就是把房点着了谁也不敢告诉她。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个病人较劲。

西院门是个月亮圆门,内里有四扇绿漆木头影壁,写着“四季平和”几个字,这几个字是张氏母亲写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后,直到盖防震棚时才被拆了挪作他用。影壁后头是一架凌霄,因为是冬天,架上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意思。北屋前头有两棵桂花树,桂花是南方的树,长在北京十分难得,据说是张氏母亲托人从老家弄来的,盼的是她将来的儿女们能“攀云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样也当文华大学士。

院子静谧而安静,弥漫着一股煮中药的气息。北边一溜五间北房,西边是三间厢房,没有廊子,台阶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挂着窗帘。

没等母亲上台阶,棉门帘一挑,刘妈迎出来了,想必是刚才从里头看见了。刘妈脸上稍稍有了点儿笑意,说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来了。母亲说才听说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该过来的,真对不住二娘。说着两个人进了里屋,母亲看见南炕上半卧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炕头枕边堆了不少书,屋里没有多余摆设,靠墙全是从地到天的书格子,格子里装的依旧是书。这些书是父亲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为除了这个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别人几乎从未触动过它们。一九六六年“文革”之初,为了怕这些书招来麻烦,我和老七花了半个月时间捆扎,借了废品站的平板三轮,每天蹬着车去卖“废纸”,先先后后卖了三百块钱,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块钱哪,那得多少“废纸”啊,那时候论斤卖,五斤二分钱。

回过头再说母亲们,炕上的老太太满脸褶子,脸和头发都是白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母亲明白了,这就是张芸芳,就是刘妈一口一个叫着的“小姐”了。说这个“小姐”七十了,大概没人怀疑,说“小姐”是那只逃窜兔子的妈,大概没人怀疑。

见母亲进来,张芸芳往起坐了坐,刘妈从后头用枕头戗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几根白发梳理了一下,张芸芳这才正对母亲说,衣冠不整,以这个模样见太太,失礼了。

张芸芳说着用手在腰上道了个万福,在说话眼神的闪动间,母亲才感觉到了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着灵动与生机。母亲赶紧请了个蹲安,说不知二娘病得这样厉害,过来得太晚了。

张芸芳有气无力地说,吓着您了吧?对不住了。我本应该过去给太太请安的,无奈身子不遂人愿,一直起不来,就这样苟残延喘地将就着,想的是早早将尘缘了断,偏偏的老天遗漏,残留几根朽骨依然肮脏人间。

母亲听不大懂张芸芳的话,她以她的形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母亲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双骨瘦嶙峋的,苍老的手,放在自己热乎乎的手心里摩挲着,想的是大宅门空有一个冰冷的架子,里面缺少的东西太多,远没有他在南营房小院里和兄弟两人淡饭粗茶,柴米油盐,过得热火和充实。

张芸芳说听刘妈说过几次了,老爷后续的太太年轻美貌又贤惠,今日见了果真如此,是老爷的福气也是叶家的福气,老爷有了照应,孩子们有了依靠,她这几年悬着的心总是放下了……

母亲想这个张芸英,年龄大概不会比父亲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过五十,怎竟老得这般模样,当年若随了她的爹妈一块儿发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亲人在身边,总较比给人做奴婢,当小老婆强。似这般,人灯似的熬着,还要看古书,真是让孔夫子给弄魔怔了。

张芸芳指着炕上的针线笸箩说正在给母亲绣鞋面,精神不济,一天也绣不了几针……母亲看见笸箩里头是一双正红的,绣着蝙蝠的缎鞋,那是张芸芳要送给她的礼物。刘妈说他们小姐的女红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样子都是自己画的,色彩也讲究,十里八里的人都来求样子,老爷的大福晋穿的鞋从来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张芸芳让刘妈不要说了,说现在下不了炕,连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母亲便想起刘妈在门口堵她那天穿的宝蓝蝴蝶鞋,看今日脚上,却换了一双褐色云纹绣鞋,想必也是张芸芳的存物了。

张芸芳让刘妈叫出在套间画画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箫的那个,看年龄和老五不相上下,只是更清瘦,跟他的母亲一样面色苍白。老七叫了一声额娘,垂手站着再无话,张芸芳非让老七给母亲磕头,母亲说进门那天已经正式见过面了,免了吧,张芸芳说是替她磕的,母亲说那更得免了,到底没让老七磕。张芸芳指着老七说,这孩子太弱,不爱说话,将来我走了,最搁不下的就是这个,其他几个都能顾住自个儿,这个老七不行……

老七听他妈说他不行也不说话,依旧呆呆地站着。母亲想,老五是瓜尔佳的末生儿子,老七是张芸芳的末生儿子,两个儿子性情做派竟是如此不同,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母亲后来跟我说,作为女人,一定不能敞开了生孩子,这样会把命都搭进去,我的二娘就是一个例子。叶家十四个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个,中国家庭传统的理想子女数目是“五男二女”,事实上,仅我的二娘一个人,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产是张氏母亲早早衰落的主要原因,据说她在生老七的时候曾经血崩不止,被中医彭玉堂倒悬于室内,几度昏厥……以后身体一蹶不振,几乎再没出过房门。

二娘的屋里气味很重,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应该再加上一种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续了数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还依然存在着,难怪“文革”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时,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亲了。

母亲从二娘房里出来,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父亲再“老”,也不过四十八岁,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壮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阶段。母亲不能想象,壮年的父亲怎么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妻躺在一个炕上,特别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个白发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亲心里多了些酸楚,这是她在南营房做姑娘时所没有的,她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茫然四顾,心里突然挂念起出游的父亲,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没有音信。

父亲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给六姐打了电话,说了博美来看我的事,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淳静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张狂的现代女性比这是个凤毛麟角。

六姐惊奇地说,博美到你那儿去了吗?

我说,对呀,你不知道?

六姐说这个博美已经离家出去许久了,前不久拿着一条缎子披肩来看她,她连同披肩和人一块儿推了出去。我问是什么披肩,六姐说淡紫色,绣着芙蓉花,花蕊里镶着两颗钻石,是从日本买来的,十几万日元,合人民币一万多块。我问六姐为什么不要,六姐说,要是她挣的,哪怕是块不值钱的手绢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问怎的“不是”,六姐说这事她实在不愿意提。我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不说也得说。

六姐说,这个博美不知是个什么性情,大学毕了业,先在机关里当公务员,又跳槽进公司,后来倒股票,弄房地产,结果哪样也干不好,哪样也干不长,到最后呢,嫁了个商人,有钱有房有别墅,也不工作了,揣着护照满世界转,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里跟她养的一群洋狗厮混,她自己不生儿子,管狗叫儿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说,跟咱们家的七位爷一样。

六姐说,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许多。

我开玩笑地说,大多少?大十八吗?

六姐说,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这个孙姑爷快六十了!没等我说话,六姐又说,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们这个是个小!要是旧社会,强娶豪夺,仗势欺人,强迫她去当小老婆,也有个说辞,可她呢,是自己愿意的,没谁强迫她。

我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的母亲没文化、穷,尚且知道人穷志不短,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争,但是她的后代却发生了逆转,心甘情愿地做母亲不能认可的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变异”了。

莫不就是她所说的“社会进步了”?

年轻人哪,你缺了点儿什么……

六姐还在电话那头啰嗦,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一时难以关上,说什么老爷子老太太要活着得气死,说什么叶家其他人要知道得笑话死等等。我把电话挂了,我还没回过神来,我得好好想想。

那条美丽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处,再没有拿出来用过。

责任编辑 赵晏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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