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为哪般

2009-01-15 08:09阿布都克热木·喀迪尔
民族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蕾丝丈夫

阿布都克热木·喀迪尔(维吾尔族)

祖力菲娅·阿不都热依木(维吾尔族)译

作者简介

阿布都克热木·喀迪尔,维吾尔族,2005年起在《塔里木》、《天尔塔哥》、《喀什噶尔》、《新玉文艺》等维文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七篇,故事三十余篇。出版有长篇小说《第四纪之行》、短篇小说集《风浪的塔里木》等。曾获第十四、十五届“汗腾格里文学奖”。

1

炎炎烈日熏蒸下的大地显得那么无精打采,嘈杂喧闹的巴扎上人头涌动,密密层层的人们推来拥去的,遭受着馕坑般的炙烤,不停地喘着粗气。汗水淋漓的店主们堆起满脸的笑容伸长脖子向表情木然地从店前走过的顾客们打着招呼,为清淡的生意心急。卖服装的、卖布匹的、卖首饰的店主们不想错过每周只有一次有买卖可做的日子,显得比平时更殷勤,更温柔。他们抖擞着精神,兴致勃勃地展示自己手中的货品,大声夸赞着,招徕顾客,但是遇到那些只是看货,无意购买的人,等他们走后还是会自言自语地嘀咕些什么。

乔丽盼罕小心翼翼地跟着离她十步之遥的阿吾孜阿洪,加入了巴扎里拥挤的人群中。为了不在这茫茫人海中把他弄丢,她盯着阿吾孜阿洪那歪戴在头上的漂亮的瓜皮帽,加快脚步紧跟在他后面。是呀,这时候有谁会注意他们呢?再说了,就是有人看见了又会怎么样?巴扎可是兜里有钱的人才能来的地方,也是做买卖的地方。同乡同里的人在同一个巴扎上,甚至在同一个店里买东西也不是不可以呀!想到这里,小媳妇心里升起无可明状的喜悦。重要的是她今天能够买到渴望了很久的,那个叫渴望色的其堪蕾丝布,阿吾孜阿洪会哗哗地为她数票子,然后呢,挑个漂亮的样式做一条裙子穿出去,让村子里的那些爱慕虚荣,爱说闲话的多嘴婆娘们两眼冒火,羡慕死她们……

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的乔丽盼罕跟着阿吾孜阿洪在巴扎的布料店里转了个遍,可不知为什么,阿吾孜阿洪却没有在哪一家店前停下来掏口袋的意思,他这演的是哪出戏呀?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不管在哪里碰到都会拦住自己,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爱我爱得心焦的家伙就是这副德性!不,不,阿吾孜阿洪不可能是那种不靠谱的人,他不是说过,县城里的那些大商人没有不认识他的,见了他都会哈腰打招呼的嘛。不过还真有那么几个满口金牙,大腹便便的阿吉们一边微笑着殷勤地跟他打招呼,一边说:“欢迎光临,给夫人扯块其勘蕾丝布吧。”看样子他们也看出了阿吾孜阿洪是个有钱的,神通广大的人。或许他们还知道他最近就要升官当大队长的事……

在拥挤的巴扎里,像麦场的公牛一样被领着转来转去的乔丽盼罕,脚被她的那双挤脚的红皮鞋磨出了泡,疼得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那石榴般粉扑扑的脸热得绯红,画到眉毛上的奥斯满汁和着汗水一起流到脸上,为如此狼狈而生气的乔丽盼罕停在原地不走了,她沉下脸拉长嗓子喊了一声:“哎!”

阿吾孜阿洪听见喊声回过头,看到乔丽盼罕拧着眉头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赶紧把手从那条土黄色裤子的口袋里掏出来,摸了摸厚厚的嘴唇上发黄的八子胡,脸上挂着笑,狡黠地向她投了个飞眼。

“哎,你怎么跟没拴的公牛似的转个没完啊!不买了吗?”

“买什么?做内裤的棉布还是往这里戴的口袋呀?”阿吾孜阿洪一边将掉到肚脐眼下的裤子提到圆鼓鼓的像装满了麦草的枕头似的肚子上,一边用胖乎乎的双手在毛茸茸的胸前比划着说。

被阿吾孜阿洪的言行激恼了的乔丽盼罕扬起眉毛不耐烦地嚷道:“你别捉弄人了好不好!”这时阿吾孜阿洪意识到她真的生气了,有点心虚,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别处,看着小媳妇的眼睛嬉笑着说:“哎呦!我的宝贝朱雀啊!跟你开玩笑呢,玩笑啊。我说的也不是什么不穿不用的东西嘛!是吧?”

“俗话说得好,一是别跟累坏的人说话,二是别跟饿坏的人说话,你开玩笑也得找个恰当的时候啊!不是吗?”与阿吾孜阿洪并肩走到一起的乔丽盼罕情绪稍微缓和了些,她喜欢被他称为宝贝朱雀。

“我心里怕怕的,这阵真怕有认识的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这么多人,谁会注意咱们呢,就是看见了也没什么,你不是赌气回娘家了吗……”

“赌气回娘家的女人名声不好,现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我家的那位突然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打断我的腿也说不定啊!”

“算了吧你,你那结巴男人要是有那本事,你也不会在娘家一待就是一个礼拜,还会跟着我出来吗!”

乔丽盼罕不说话了,她不安地向周围张望着,难受得像个走在灶台上的老母鸡一样。现在她真的害怕丈夫会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于是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2

“你虽然比石榴、蜜桃还漂亮,说话比蜜还甜,但是你的心比那玉米棒子还硬啊,乔丽盼罕。”

在玉米地里割草的乔丽盼罕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热得满头大汗的阿吾孜阿洪已经走到跟前。他撩起湿透了的肉色衬衣,摸着毛茸茸的肚皮,嬉笑着,挤眉弄眼地站在那里。乔丽盼罕像是突然遇到魔鬼似的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她慌忙把割好的草装入麻袋准备回家。

“别那么狠心了,给我个准信吧。”阿吾孜阿洪像是受了多大的痛苦似的,用可怜兮兮的语气恳求道。

“答应你什么?”乔丽盼罕生怕有人看见, 像个野猫似的向四周张望着问道。

“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暗恋你很久了……”

“你这是什么话,”乔丽盼罕被惹恼了,于是胆子也大了许多,“你是娶过两个老婆,有五个孩子的人,我也有一个很好的家庭,有三个闺女,那是不可能的事,你还是乖乖走你的路吧。”

“有家有孩子又怎么了,他们又不会妨碍我们的关系。”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乔丽盼罕背起麻袋,皱起被玉米地里的尘土弄脏了的脸边走边说,“我又不是素皮汗家的老母鸡,随便什么时候都趴下来让公鸡上!”

“哎,心别这么狠嘛!”这时阿吾孜阿洪的语气从可怜变成了威胁,“人心不是石头,要不你会后悔的乔丽盼罕!”

“如果真的后悔了我会去找你的,哈哈哈!”乔丽盼罕揶揄了他一句笑着转身上路了。

“看你说的,现在在我们家乡谁要是没有情人,会被瞧不起的。知道吧?”

“谁要是没有情人,会被瞧不起的”这句话传到乔丽盼罕的耳朵里时,她清亮的笑声传遍了整个玉米地。

乔丽盼罕对自己的回答很是得意,但心里一时又被另一种莫名的喜悦掳了去。因为至今她丈夫只会用 “拨火棍”之类的难听的话叫她,伤她的心,从没有把她比喻成甘甜的石榴、蜜桃。“像石榴一样漂亮”这是多么动听,多么甜蜜的语言啊!就像是给口渴唇裂的人一杯石榴汁一样美妙……女人在甜蜜的想象中离开玉米地,走进了村子。猛然间她看到板着脸从家出来,径直向她走来的丈夫时,心里不是滋味,她的心咯噔地抽了一下,有点害怕。丈夫的架势就像是听到了刚才在玉米地里的谈话,要来收拾她似的。

“都……都什么……时……时候了!你……你……从……家……家里……出去半……半天也……也……不……不回来,”她丈夫结巴着数落道,“难道你……你去嫁……嫁人了?”

女人还沉浸在刚才玉米地里的那个男人甜言蜜语的恭维里,悠然荡漾的心这时候又像是掉落到地上的苹果一样失去了尊贵,怦怦直跳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似的凉了。他也算是个男人吗?自己从早到晚忙里忙外地连轴转,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喂牲口棚里的牲口,还要进厨房做饭,像个使唤丫头似的没个歇停,到头来连一句暖心窝的问候都没有。这不,还在来来往往的乡亲们面前如此生硬,一点面子都不给,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可留恋的?阿吾孜阿洪刚才那令她心花怒放的甜言蜜语,他那浓眉下笑眯眯的眼睛,看她时的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八字胡下总在恭维人的能说会道的嘴巴,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天啊,难道阿吾孜阿洪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双灵动的眼睛是看着星星睁开的吗?他母亲给他喂的第一口饭难道是蜜和糖吗?和他过日子,睡在他怀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呀!啊,真主……真主,再看看我的男人……

“别……别跟无……无所事事的老母鸡一样……瞎……瞎转悠,给我回家去!”

乔丽盼罕的男人好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喷着唾沫星子又开口了:“棚里那……那些个牲口饿了……早……早该喂了。”

“是的,牲口是为我养的,所以饿了是我的事!在这个该死的家里什么事都是要我做的事!”

“什么?你再……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掉你……你的……牙……老东西!”

丈夫的责骂犹如万箭穿心,乔丽盼罕实在受不了这种委屈,一股怒气冲来,她把压在背上的麻袋呼地摔到满是浮土的地上,手中的镰刀也扔得不知去向,双手往腰间一叉,嚷道:“喂!骂够了吗?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结巴!午饭被狗叼走了吗?嗯?”

“你……你……你说……说我是结巴?你是……是想……想挨揍了,嗯?站住!你……你别跑……别跑!看结巴我今天怎……怎么收拾你!”

看到脾气上来了的丈夫从路边的树林里撇了个树枝扑向自己,女人赶紧提起拖到脚踝的长裙往家跑,她跑得跟风一样快,正好被从玉米地里回来的阿吾孜阿洪看到,他被她的狼狈相逗得哈哈大笑,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女人生气地暗自说:“该死的阿吾孜塔子(秃头),这都是你惹的!”

当了三个闺女的妈妈,乔丽盼罕一直平和安分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可是现在自己的心像是鱼塘里的水似的激起阵阵涟漪。没有被阿吾孜阿洪的甜言蜜语打动的心,却被丈夫在街坊邻居面前责骂,拿着树枝像赶牲口似的追打,深深地伤害了。她对这个家,对三个孩子的爸,心灰意冷了。

乔丽盼罕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嫁给了这个不但结巴,而且说话粗鲁,又矮又驼的男人,享福了吗?刚过三十岁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拴在奶瓶尿布间。那熟透了的石榴一样漂亮的脸蛋现在已长满了色斑,爬上了皱纹,像六月的小香瓜一样丰满,结实,挺立的一对乳房,现在已变得像去了瓤的瓜皮似的又皱又塌,在宽松的棉布裙子里似有似无。这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在田间地头,牲口棚子间打转,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天杀的结巴,还不知足,埋怨她没有给他生儿子:“又没有人逼你,怎么连着生女娃……”于是生气、赌气不回家,睡在麦场,瓜地……

哎哟唉,就他那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看看人家阿吾孜阿洪,是个知道怎么疼女人,讨好女人的好男人,所以两个女人都给他生了男孩,其实他娶的几个女人一个比一个难看,个个都像个生虫、发霉的麦子似的黄脸婆……

乔丽盼罕跑回家躲进里屋,反锁了门坐在那里独自伤心哭泣,越想越生气,越气就越伤心,她对丈夫彻底绝望了。

3

“请进,书记,需要其堪蕾丝布料吗?”

领着乔丽盼罕在大小店铺,各式各样的商品前无动于衷地走过的阿吾孜阿洪,在虽然不认识却对他礼貌地打招呼的阔老板面前停了下来。他从总是不听话地从肚子上滑落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绣了一对鸳鸯,钩了流苏边的看着有点脏的手绢,他一边擦着像公牛脖子似的堆满了肉的粗脖子,一边问:

“是呀,那个其堪蕾丝布多少钱一米,卡热阿吉木?”

“哪一个,中间的那个金色的吗?”

“不,是中间那个渴望色的!”这时候,脸上除了眼睛以外全部用红头巾的一角遮住了的乔丽盼罕,听到关于其堪蕾丝布的话题后,兴奋地赶紧插了个嘴。女人的心很久以来为这块其堪蕾丝布日夜燃烧着。

“渴望色?啊,对了,你说的是那个在可爱色其堪蕾丝布后出的新产品吗?130元一米!”坐在亮得晃眼的各色布料中的店主不停地扇着风说道,他是个剃了光头,长长的黑胡子留到了胸前的男人。一听到开出的价格,阿吾孜阿洪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那双生动的大眼睛猛地睁大后迅速眯了起来,穿着粗大的米色鞋子的那双脚微微向后退了一下。一直注意他这些表情变化的商人,嘴角不屑地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们再到别的店里看看吧。”阿吾孜阿洪的脸变得很难看,他扫了一眼乔丽盼罕那激动未消,满怀希望的眼睛。

“你们以为别的店会白送给你们吗?”店主挪了一下身子,戴上花帽继续说,“就是不买,也给还个价嘛!”

两人像是在互相商量似的对视了一下,看人家的货,总得问个价钱,阿吾孜阿洪蠕动着嘴唇轻声问:“一条裙子的料25元,怎么样?”

店主被这句话激怒了,他的脸像突然袭来的暴风雨似的变了色,气哼哼地涨红着脸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不是开价130元,实际只能卖个13元的瓜皮帽子!”

“卖瓜皮帽子和卖女人布子的有什么区别!”阿吾孜阿洪也没有好气地说。

“说什么呢?你这个不识货的睁眼瞎!”

“你才是瞎子!”

“走你的人吧,乡巴佬!”

“乡巴佬?”阿吾孜阿洪怒不可遏的声音差点没有把巴扎的顶棚掀开,他气得浑身发抖,挂在腰上的带鞘的刀子也随之晃了起来, “没有乡巴佬,你这个城里人吃屎吗?!说话别那么难听,你这个死大胡子!从你店前路过,你就点头哈腰讨好人,不买你的货就要把满嘴的脏话这么甩给我吗?”

“你这个嘴如屁眼的家伙,喂!戴瓜皮帽子的,看你有模有样的,我还把你当人了!”

“如果把我当人又怎么样?你有什么七姑八姨要给我吗?!”

“哎斯塔赫扑如拉……这个做苦役的乡巴佬的嘴怎么比泼妇的嘴还脏啊!”店主气得揪着自己的胡子冲外面吼道,“哎,阿不都依米提,阿不都哈米提,你们在哪儿?快把这个牛眼睛给我轰出去收拾了,让他闭嘴!”

“你们活腻了就来吧!”

阿吾孜阿洪发疯了似的把手伸向了挂在腰间的刀子……看,看,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无冤无仇的,局面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太丢人现眼了。

“哎,老兄,息怒!我们互相谩骂,互相动刀,跟猫狗似的彼此敌视,啥时候才是头啊……”有人在劝。又有人把阿吾孜阿洪连抱带拖地拉到了店外。

乔丽盼罕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祸端吓得不轻,她惊慌失措地也帮着那位陌生的好心人,紧紧抓住阿吾孜阿洪伸向刀的手,跌跌撞撞地把这个气势汹汹地冲着店主又是威胁,又是谩骂的莽汉劝拉下楼梯,从人山人海的巴扎中,磕磕碰碰地一步一步往外走……

肆虐了一天的太阳偏西了,热气仍像馕坑的火焰般撩得人难以忍受,巴扎在来来往往的人们脚下无奈地呻吟着。

阿吾孜阿洪像一个松了套的公牛一样,无忧无虑,漫无目的地走着。跟在他后面三四十步远的乔丽盼罕又累又饿,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挤脚的鞋把她的脚指头揉碎了似的,疼得早已没了知觉,她边走边忿忿地把遮着脸的头巾使劲拉了下来,把脸上的汗水和与汗水和成了泥的脂粉一并擦了去,看着头也不回自顾自往前走的阿吾孜阿洪的背影,嘟囔着抹了唇膏的像集市里的摊贩们卖的红皮鸡蛋似的嘴狠狠地在心里骂他。她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到人行道边的柳树前,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了树阴下,把脚上那个让她受尽了地狱之苦的红皮鞋脱了,摸着从破袜子里露出来的脚跟,随后连袜子也脱了,乏力地顺势躺了下来。此时此刻在太阳强烈的光芒下,渴望色的其堪蕾丝布又一次在她的眼前熠熠闪耀起来。

乔丽盼罕第一次看到渴望色其堪蕾丝布是在阿吾孜阿洪的老婆身上。那一天在阿依吐汗的婚礼宴会上她们同坐一席,房内的光线很暗,从天窗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直接照在了阿吾孜阿洪的那个得了霉斑病的麦苗似的黄脸婆的胸前,那女人刚开始还讨厌地挪了挪身子,可是后来看到自己裙子反射的光,亮晶晶的晃得屋子里的女人们眼前一亮,得意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尽管热得直冒汗,可还是故意对着那光,板着身子像个木盆子似的坐在那里。

“你穿的是什么其堪蕾丝布呀?”其中一个女人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了还在问。

“渴望色其堪蕾丝布,”黄脸婆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似的脱口回答,“我们家阿吾孜阿洪从城里给我买回来的。他总说,‘老婆,在街坊邻居面前可要穿得体面点,所以我特意赶在阿依吐汗的婚礼前做好了。”

“渴望色?”另一个女人惊讶地问, “你怎么总是说些我们从没有听说过的颜色呀?”

“你当然不可能听说了,像你这样病猫似的从早到晚看着丈夫的眼色,离不开丈夫两腿之间的女人,除了背麻袋和采棉花外还能知道什么?现在其堪蕾丝布的花色可多了,除了渴望色外还有可爱色、无比色、穿着欣慰色、不穿痛苦色、婆婆暗自垂泪色、羡慕色……有好多种呢。每年还出很多新的花色品种,阿吾孜阿洪在穿衣方面可是从来不让我失望的。”

乔丽盼罕目瞪口呆地听着阿吾孜阿洪老婆眉飞色舞地夸耀,心里却在想:“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懂得寻老婆开心的男人吗?”就在这时坐在旁边的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小声说:“她男人哪有那么大方,胳肢窝下夹上两毛钱赶一趟巴扎都不会弄丢的人还会花给她买衣服?热乎乎的牛屎都不会给她买的!听说,只要阿吾孜阿洪一出门,这个风骚的黄毛妖精就趁阿吾孜阿洪不在家,把家里能卖几个钱又不容易被发现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羊皮、羊绒、羊毛,统统拿出去卖掉,能卖几个算几个,然后就去买衣服穿。如果阿吾孜阿洪追问起来,她就会装疯卖傻,‘你又没有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交给我保管,信不过我就把你的东西全锁起来,把钥匙挂在裤腰带上好了。阿吾孜阿洪也活该,让好端端的老婆,三个孩子的妈妈受尽了窝囊气,赶出家门,娶了这么个有两个孩子的烂女人,真主当然要惩罚他的。”此时此刻乔丽盼罕的眼睛除了渴望色的其堪蕾丝布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身边女人们的闲言碎语一句也没听进去。

那一天乔丽盼罕被渴望色的其堪蕾丝布裙子搞得眼花缭乱,心乱如麻,好像不是从婚礼回来而是从葬礼回来似的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还没有跨进大门就迎头遭到丈夫的埋怨。他说从乡里来的评估组的人说他们家的四亩棉花没有及时掐尖,因此罚款120元,叫他马上交钱。无奈的男人只好把牲口棚里还在吃奶的小绵羊给卖了,交了罚款。此前不久从乡里来的工作组以“春天统一种下的石榴树苗没有全部成活,忽视经济树林培育”为由刚罚过100元。为这些破财、闹心的事情一筹莫展的男人一见到她就开始发牢骚,拿她出气:“你要是不去那该死的什么婚礼招摇过市,而在棉花地里掐尖子,就不会有这么倒霉的事发生了!”

乔丽盼罕积了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久经压制,正没处发泄呢!丈夫这么当头一骂,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一气之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回了娘家……

被疲倦、思虑、悲伤所撕扯的乔丽盼罕在路边树阴下萎靡无力地躺着。迷迷糊湖地好像梦见了女儿们。女儿起琪曼放学回家,把断了带子的书包扔到院子当中,兴致勃勃地在桑树下和妹妹们拉扯着一块破旧的红不红、绿不绿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发亮的其堪蕾丝布。给蚕宝宝抱了一捆桑树叶走进院子的乔丽盼罕,看到这个情景惊叫着:“渴望色其堪蕾丝布!”扔掉手中的桑树叶,奔过去抢过那块布,可是其堪蕾丝布上已经沾满了尘土,弄得又脏又皱,上面发光的珠子、亮片掉到地上顷刻间变成了沙子。女人看着手中变得像蜘蛛网一样难看的破布哀叹着倒下了,孩子们吓得哭作一团……

乔丽盼罕被哭声吵醒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哇哇大哭,此情此景让她立刻想起回娘家的那一天收拾好东西出门时,她的孩子们也是这么哭着留在家里的,也不知道现在她们怎么样了,她们的爸爸也不会做饭,会照顾好她们吗?看着陌生的小孩,想起自己年幼的孩子们,她的心都碎了,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这个孩子八成是跟妈妈走散了,正想着,只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哭着跑了过来抱起了孩子。见到妈妈,孩子不哭了。真主啊,自己的孩子们这会儿是否也像那孩子一样在哭呀!自己怎么竟然跟丈夫说,“孩子不是我从娘家抱过来的!”呢?怎么把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小琪娜尔汗也扔给她爸了呢?乔丽盼罕伤心地看着那女人抱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再看看周围,刚才的树阴早已移到了别处,而自己躺下的地方正被太阳晒着,天色快要暗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落下了油壶似的,怎么走着走着就转了向了呢?”阿吾孜阿洪剔着牙又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油亮亮的胡子表明已经吃过饭了,“我走到动物园门口买了两张票才发现你不在身边,回头找了你一路,哪儿都找遍了。你怎么躺在这里?!”

又饿又渴的乔丽盼罕实在是没有力气跟他说话,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背过脸没理他。女人觉得自己刚开始了解了这个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忽悠自己,领着她瞎转的男人。

从前丈夫带她进城时,手头再紧也要先到老巴扎的烤肉店吃馕坑肉,至少也要吃肉馅馕,吃饱了再去买别的必需品。总之决不会像这位了不起的男人那样自己偷偷地吃独食。

“起来吧,我们老待在这里会被乡亲看到的。”乔丽盼罕被“会被乡亲看到的”这句话吓得慌了神,她为自己的鬼迷心窍,为今生今世唯一一次纵容自己犯错而感到懊悔,想赶紧穿好鞋子离开这里,可是那双红皮鞋已不见了踪影,丢了,被人捡走了。

4

乔丽盼罕赌气回娘家后,一直寻找机会接近她的阿吾孜阿洪乐不可支,他假装在检查水闸,要不就借口说砍些树枝为夏天到来的洪水做准备,来到河坝边的那个独门独院附近,一有机会就到乔丽盼罕娘家的院子借这借那。之后居然又说:“给我们村供水时,怕其他村的人开闸偷水。”就干脆睡在河坝闸口旁,假装问这问那的到乔丽盼罕的家,趁她眼花耳背的老父亲做祷告的时候,挤眉弄眼地示意约她外出。可是女人装不明白,或收拾碗筷做家务或做针线活,不理他的茬儿。对女人的无动于衷而失望的阿吾孜阿洪也无可奈何,只好离开,回到河坝闸口边,趴着躺在潮湿的地上,全神贯注地观察她家里传出来的说话声,脚步声。可是女人从不看他一眼。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昨天晚上到了宵礼的时间,乔丽盼罕提着水桶来到坝上提水,看到闸口没有看守,便放心了,迈着轻快的脚步提着水往回走,从家到河坝之间有一个很密的沙枣树形成的篱笆,她走到这里时,从篱笆那边迅速钻出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乔丽盼罕吓得差一点尖叫起来,可她从那人的喘气声中认出是阿吾孜阿洪,这才放下心来。阿吾孜阿洪抓住水桶把手的一头把她连人带桶一起拉到密密的篱笆这边,抢在正欲发作的女人之前说道:“为了你,我的心在被爱炙烤,我为爱你心痛,你要我在你家周围转到哪年哪月呀,夫人?”

乔丽盼罕真想狠狠痛骂这个自以为是的没有教养的家伙,可是不知怎么,听了阿吾孜阿洪的话,似乎若有所思。在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乔丽盼罕表情的阿吾孜阿洪又开口了:“你怎么就不心疼我呀,我的宝贝乔丽盼罕,为你我整夜无法入睡,盼着你出现在我面前,为了你我趴在硬邦邦的水坝上睡觉。无论什么时候眼前始终晃着你的影子,你那黑黑的眉毛,启明星般明亮的眼睛,石榴,蜜桃般的漂亮脸蛋让我茶饭不思,什么也不想做……前天在水坝上想着你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你穿着孔雀一样漂亮的裙子,吸引了那么多乡亲们羡慕的眼光,走到我面前,我高兴地跳起来,张开臂膀扑上去拥抱你,可是你没有让我抓住,我在追你的时候猛然掉进了一个冰冷的地方,睁开眼睛一看,我却在河水里泡着,你也不见了……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幸免一死。你说说看,你活这么大有谁像我这样爱你吗?”

女人听完这些话,差点没有笑出声来,可是那句“爱”,让她陷入了沉思。每次听阿吾孜阿洪说“爱”时,乔丽盼罕总会想,“爱,什么是爱啊?!”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到了跟丈夫谈婚论嫁,进城照结婚照之前都没有见过他的面。也不曾知道丈夫还是个结巴男人,就连新婚之夜都没发现他结巴。新婚第三天,她和婆婆在院子里包馄饨,从外面扛着坎土曼进来的丈夫取笑她包的馄饨样子难看:“这……这包的是……是什么呀……怎么把……把馄饨包得……跟……跟帽子一样?”

那时她才吃惊地发现丈夫是个结巴,于是跑进新房,伤心地哭了许久。后来就跟这个男人接连生了三个女孩。现在,早年那个有着迷人笑容,乖巧可爱的乔丽盼尼莎已经换了容颜,成了乔丽盼罕。过了这么多年,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她想都没有想过。现在却在听这个男人在说“爱你”,更可笑的是还掉进水里,看样子他真昏了头了。

“在听我讲吗?”

“你是不是昏了头?”

“乔丽盼罕,你虽然是个温和、甜蜜,让男人神魂颠倒的漂亮女人,可是,你的心比那戈壁滩的石头还硬啊!乔丽盼罕!这不,自从爱上你以来,我吃的,喝的都成了毒药。持了多少年的家成了地狱,老婆也发现了我对她已经没有感情了,整天跟我又吵又闹,闹腾着要和我离婚,最后被我打掉门牙后跑回娘家不回来了。”

阿吾孜阿洪的声音真的像被爱情折磨了多年的人似的颤抖。乔丽盼罕动了恻隐之心,即使没有他这些话,她也对她那丈夫已经失望了,自从赌气回娘家以来,整整一个星期了,丈夫连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谁家猫狗丢了也会去找吧!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乔丽盼罕的声音也在颤抖。

“最好现在就满足了我心吧,让我得到你,滋润我烤焦了的心肝。”说着阿吾孜阿洪拥起乔丽盼罕往自己怀里拉。

“我对你说过,我不是那个随时随地趴下来满足谁的母鸡!”乔丽盼罕从阿吾孜阿洪怀里挣脱出来说道。她不是那种很随便的浪荡女人,“什么事都有个规矩,你先跟你老婆做个了断,我也和结巴丈夫离婚!”

看女人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说服,阿吾孜阿洪只好放弃了纠缠,说好天亮以后俩人都进城,在十字路口会面,便道了别。

今天是星期天,好久没有进城了的乔丽盼罕一大早就起床,梳了头,往眉毛上浓浓地描了奥斯曼汁,在镜子前抹了面霜,扑了脂粉,仔细打扮了好半天,又从包袱里拿出皱巴巴的绿色绸缎裙子穿上,没给家人打招呼就悄悄地出了门,上大路拦了个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进了城。在说好见面的地方足足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快到中午时才和阿吾孜阿洪见了面。这不,直到现在一会儿转服装市场,一会儿又转转布料市场,一会儿又是在路边睡觉,就这样折腾到天都快黑了。村里人都说阿吾孜阿洪“虽然嘴巴甜,平易近人,但不是轻易给别人馕吃的人,就是那种带你去河边,却不让你喝到水的那种人”。他们的议论也真有道理,这个无赖,从大中午到现在一直领着自己瞎转悠,还有,瞧他故意腌臜别人似的,给人的布料乱砍价,价钱杀到地板上,差点惹出事端,我怎么就跟在这种男人的屁股后面呢……我的天!乔丽盼罕在路边的小贩那里用早晨买车票剩下的零钱买了几个包子,边吃,边赤着脚,小心地走着,跟着阿吾孜阿洪进了一个药店。

“什么样的药需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迎过来,颠三倒四地用不太流利的维语问,顺便递给他们一些药物广告宣传单。

“我不识字,这样子的药有吗?”阿吾孜阿洪握紧拳头使劲拍拍胸脯说道。

“有,”姑娘眉开眼笑地对阿吾孜阿洪说,“有168元的,也有288元的,样子的都有。”

“我要最厉害的,拿给我看看。”

那个穿白大褂的姑娘给他拿了一个包装盒子上印着鹿茸的大盒子看。

“哦,就是这个,这个最好,快!”阿吾孜阿洪好像捡到了金子一样高兴地说着,好像以前也吃过这种药似的不停地夸着。他色迷迷地看了看旁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的乔丽盼罕,开始付款。

“记住,上床以后才吃。”白大褂的姑娘一边用神秘的眼神看看乔丽盼罕,一边给他介绍药物的用法,然后用塑料袋装好,递给他。

从药店出来时,太阳像是躲避那些无耻的人们的眼睛似的,远远地躲到围绕城市的杨树后面。从早晨到现在一直被他捉弄的乔丽盼罕心里悲伤、怨恨、懊悔。她瞭望着远处红色的晚霞,晚霞的红光和云朵下的灰黑色天空形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怪色。看到这种奇怪的颜色,女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什么东西,天啊,云朵的颜色像什么呀!是渴望色的其堪蕾丝布!对了,云朵现在的颜色正和渴望色其堪蕾丝布的颜色一模一样。“我这是怎么了?”女人边走边自言自语,“怎么看什么都是渴望色的其堪蕾丝布的影子呀!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就是这个什么也不像的恶魔色! 难道是它的鬼魂附身在捉弄我?”

“来吧,到这里来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回村吧。”从城里往车站走着,在又脏又乱的后街,高声放着乱七八糟的音乐的一家店门口停下来的阿吾孜阿洪,转身对跟在后面无精打采的她说道。

“找到该休息的地方以后我会休息的!”

女人说着从他身边走过去。

“你这是什么话,”阿吾孜阿洪跟着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说:“吃一盘酸辣大盘鸡……”

“谢谢你的好意,你的情我心领了,阿吾孜阿洪!就感觉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吃了几次一样……”

“昨晚咱们不是说好的吗?还没有开始呢,你就别耍小孩子脾气好不好!怎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会儿就变卦了呢!”

“是没长大,所以犯傻。”

“怎么你的倔脾气又上来了?”阿吾孜阿洪说着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那个地方拖。

“别再使劲了,要不你的大脖子犯了,还得跑去买药!”

随着“啪”的一声,乔丽盼罕的脸上挨了一巴掌,顿时眼冒金星,她抚摸着被打得热辣辣的脸骂道:“哎,你这不可理喻的没有用的家伙!”

“就会让你看到的!”阿吾孜阿洪像一头骆驼一样大步迈来,扑向女人。女人掀起裙摆跑得比兔子还要快,边跑边激他:“让我知道什么?还不是一样,去吃你的药吧,禽兽不如的东西!”

在黑黢黢的夜里,乔丽盼罕被追赶着一口气拼命跑到了大街上,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惶恐不安。路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着光。女人回头看看后面,没有见到那个无赖的影子,稍微放下心来, 把裙子放下来,摸了摸发红肿痛的脸,“畜生,前些天被你比作石榴、蜜桃的,让你嘴馋的,不就是这张脸吗?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

自言自语的女人想着早点赶到车站,找个车,早点回家。但她身上已没有够买车票的钱了,平时左掖右藏攒下的十元私房钱,今天进城时买了车票,剩下的一些买了包子。“最好是能在车站附近碰上同乡,可那个无赖要是在车站等着该怎么办呢?在那里跟他吵架,拉拉扯扯,如果被认识的人看到,说不定会在村子里散布闲话……唉,好悔啊,怎么就跟这油嘴滑舌的家伙走呢……从前每到星期天,就把孩子带到娘家,无忧无虑地玩,孩子们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给她们吃。今天我不在她们身边,她们该多可怜哪!”

“哎……哎……乔……乔丽盼罕,是你吗?”

在明亮的路灯下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恐惧、担心、痛苦中低着头往前走的女人吃惊地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天啊,丈夫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向她跑来。

他们无声地并肩走到了一起。女人强忍着委屈和悲伤的眼泪, 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丈夫的表白。怎么办呢,她刚回娘家的头两天, 他赌气没去接她。可第三天村里就派了他出义务工去挖渠,在工地待了三天。这期间孩子们有时候托给邻居,有时在亲戚家吃饭。今天终于干完活,赶着驴车带上孩子们去她娘家接她,可娘家人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家里大大小小都开始担心她,赶紧出去打听,才知道她坐车进城了,于是丈夫就来找她。

他们俩并肩地走着,彼此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听到丈夫这番话后,女人的心舒坦多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她那因愤怒、饥渴、痛苦而疯狂的神经平静了下来,全身弥漫着既像欣慰又像渴望的感觉……

他们到村口下车时已经是深夜了,天上那朵难看的云,早已不见了,满天的星斗一团团的闪闪发光。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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