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怡 译
“你一定受够他们了,他们就不能不来吗?”她的邻居汤姆·奥康纳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我知道,”她说。
“反正别开门就行了,要我我就这么做。”
诺拉关上花园的门。
“他们也是好心。大家都是好心。”她说道。
“天天晚上都是如此,”他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忍受的。”
她心里琢磨着能否不用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就进屋。他跟她说话的口气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现在他能凌驾于她之上,而以前他是绝不会这么跟她说话的。
“大家也是好心,”她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这么说让她觉得很难过,她咬紧嘴唇,使劲不让泪流下来。与汤姆·奥康纳的目光相遇时,她知道自己看起来肯定很颓丧,很落魄。她进了屋,然后关上了门。
那晚快八点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当时里屋正生着火,两个儿子在桌边写作业。
“你去开门,”唐纳尔跟科纳说。
“你去开。”
“你们中一个去开。”她说。
唐纳尔是哥哥,他跑去开门。她听到门开后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但想不起是谁。唐纳尔把客人带到客厅。
“是住在科尔特街的那个小老太,”他回到里屋后悄悄跟他妈妈说。
“哪个小老太?”她问道。
“我也不知道。”
诺拉走进客厅时,梅·拉金朝着她悲伤地摇了摇头。
“诺拉,我一直等到今天。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为莫里斯痛心。”
她握住诺拉的手。
“他还这么年轻。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住科尔特街上时我们两家都认识。”
“把外套脱了吧,我们到里屋来,”诺拉说。“孩子们在做作业,我让他们到客厅来,把电暖炉开上就可以了。不过过一会他们也该去睡觉了。”
一绺灰白的细发从她帽檐下露了出来,脖子上还围着围巾,梅·拉金就这么面对着诺拉坐在里屋里开始闲聊起来。过了不久,孩子们便上楼了;诺拉喊科纳过来时,他还羞答答地不敢下来说晚安,但是唐纳尔却立即来了,在屋子里坐了下来,他仔细端详着梅·拉金,一句话也没说。
夜色已晚,没有其他人会上门了。诺拉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招呼互不相识或是互没好感的人了。
“就是这样,”梅·拉金接着说,“弗兰克当时躺在布鲁克林6医院的病床上,他的临床住进了一个人,他们就开始聊天。弗兰克得知他是爱尔兰人,就跟他说他来自韦克斯福德郡7。”
她顿了顿,噘起了嘴,好似在努力回忆些事。
突然,她开始模仿那个男人的说话声:“哦,我就是从那来的,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弗兰克接着说他来自恩尼斯科西8,哦,我也是从那来的,那男人说。他问弗兰克来自恩尼斯科西的什么地方时,弗兰克说是科尔特街。”
梅·拉金的眼睛盯着诺拉的脸,诺拉不得不表现出很感兴趣以及大吃一惊的神情。
“那个人说我也是从那儿来的。是不是太棒了啊?”
她不说话,等着诺拉回答。
“他还跟弗兰克说,他离开小镇前是做铁架子的——那玩意儿我们叫什么的?——就是盖瑞·克里恩家窗台上的那种格栅或是防护窗。我跑去看了,果真在那。盖瑞也不知道怎么会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的。但是在布鲁克林躺在弗兰克隔床的那个人说是他做的,他是个焊工。这是不是太巧了啊?这样的事发生在布鲁克林。”
唐纳尔去睡觉了,诺拉起身去沏茶。她端着盛茶的托盘进了里屋,托盘上放了些饼干和糕点。她们先是对茶品头论足了一番,随后梅·拉金靠在椅子的后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又开始喋喋不休。
“弗兰克非常敬佩莫里斯,信里也常问起莫里斯。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当然了,莫里斯是个好老师,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诺拉盯着火堆,脑子里试图回忆梅·拉金以前是否曾来过家里。应该没有。她从小就认识梅·拉金,她们见面会打招呼会寒暄一番,或是停下来聊聊最近的新鲜事儿,她和镇上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关系。她知道梅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她娘家的姓氏到她去世后会安葬的墓地。她有一次听到她在一场音乐会上献声,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她那尖利刺耳的女高音——她当时唱的不是《甜蜜的家园》9就是《寂静之夜》10。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大动乱11期间,梅还为英国人或是爱尔兰皇家警察预备队12献过歌,至少别人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知道梅·拉金平日走动不多,除了从她科尔特街的家去一些商店之外,还有就是周日去做弥撒。
两人此刻都不说话,诺拉想,可能梅就快起身回家了。
“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她说。
“诺拉啊,我真替你难过,但是我想着应该等一等,我不想跟大伙儿一道都涌向你家,有这么多人怀念莫里斯呢。”
梅·拉金没有再加茶。诺拉把托盘送回厨房时在想,梅可能站起来穿上外套准备走了,可是她并没有从椅子上起身。诺拉上楼看了看孩子们是否都睡了,她想着自己也可以躺下睡觉,把梅一个人留在楼下望着火堆发呆等她下楼,想到这里,她不禁会心一笑。
“你女儿呢?”诺拉一坐下梅就问。“我好久没见她们了,她们以前总进进出出的。”
“安妮在班洛迪,她在那定居了,”诺拉说。“菲奥娜在都柏林接受培训。”
“她们离开后你会很想她们的,”梅·拉金说。“我很想弗兰克,但是有趣的是,这些个孩子中,我最想的是佩吉。就是有一种……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失去她。她以前答应过——你也知道的,诺拉,她答应过她会回来,在家乡找份工作。然而有一天她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发现她话特别少,不像平时的她,在桌边她突然哭了起来,告诉我们她在纽约认识的一个男生不肯让她回来,除非她先跟他结婚,她就在那跟他结了婚,事先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我说:‘也只能这样了,佩吉,你必须回到他那儿去了。我无法面对她,无法跟她讲话,她想让我们看他们在纽约拍的照片,而我却没法看。那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看到的东西。而现在,他也去世了。”
“唉,我觉得很抱歉,”诺拉说道。
梅·拉金在手提袋里翻找着东西,掏出了一副老花镜戴上。
“我想着要带上弗兰克的信,可还是忘在家里了,”她说道。
她一张张纸翻看着。
“我忘带了,本来想给你看看的。信里弗兰克要问你一些事儿。”
诺拉一言不发。她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弗兰克了。
“我找到信就给你送来,”梅·拉金说道。
她起身要走。
“我想他现在可能不会回家来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他在这里能做什么呢?那里已经有了他的新生活,他还让我去他那里生活,我跟他说我可不想在美国归天,我想弗兰克也希望这里能留点东西,他和他的小孩或其他什么人能时不时回来看看。”
“我想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他在这里能做什么呢?那里已经有了他的新生活,他还让我去他那里生活,我跟他说我可不想在美国归天,我想弗兰克也希望这里能留点东西,他和他的小孩或其他什么人能时不时回来看看。”
“你可以经常去他那住上一阵子。”诺拉说。
“他以为你会卖了卡士13的,”梅·拉金整了整脖子上的围巾说道。她说话的口气仿佛若无其事,但此刻她看着诺拉,目光直勾勾的,很是犀利,她的下巴也微微颤着。
“他问我,你会不会卖房子,”她说完紧紧地抿着嘴唇。
“我没有这个打算,”诺拉说。
梅·拉金噘着嘴,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我真希望我把信带来了,”她说。“弗兰克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卡士。他以前常和莫里斯还有其他人一起去,他一直记得的。卡士也没怎么变化,那里的人都还认得弗兰克。他上次回家的时候镇上一半人他都不认得了。”
诺拉什么也没说,她只希望梅·拉金能赶紧离开。
“不管怎么样,我会跟他说我把这事跟你讲了,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诺拉没有回应,梅·拉金看了看她,显然被她的沉默惹怒了。她们一起走了出去,站在门厅里。
“诺拉,时间是最好的疗法。这是我给你的建议,我的经验之谈啊。”
她叹了口气,诺拉打开了前门。
“谢谢你来看我,梅,”诺拉说。
“再见,诺拉,好好照顾自己。”
诺拉目送着她沿着人行道缓缓朝家走去。
那年十月的一个星期六,她开着家里那辆破旧的A-40去了卡士,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哪里。孩子们则和他们的朋友做伴。那几个月秋去冬来,为了孩子们,也为了自己,她要奋力忍住眼泪。之前,她突如其来的哭泣吓坏了孩子们,他们心里感到不安,不过还是慢慢接受了父亲去世的事实。她现在意识到,孩子们学着若无其事地生活,好似没有缺失什么。他们学会隐藏真实的感情,而她,则学会了咬紧嘴唇,察觉危险信号,避免那些能勾起回忆的细节。为了与孩子们相处融洽,她逐渐学着控制自己的情感。
驶下巴拉镇外的小山坡时,大海映入了眼帘。想起自己从未单独在这条路上开过车时,她还是吃了一惊。过去,孩子们还小,总会在这里大喊“我能看到大海了”,她则会劝说他们坐下保持安静。她想,这次是她最后一次独自开车去卡士,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经历这些了。
开到黑水村14时,她考虑着要不要停下来抽根烟或是吃块巧克力什么的,这样可以晚点到卡士。但是肯定会有熟人看到她,然后过来安慰她。对他们来说很简单,他们会脱口而出:“真抱歉”或是“我真替你难过”。他们众口一词,她却没有千篇一律地应对。“我知道”或是“谢谢你”听起来太过冷淡,几乎空洞无味。他们还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再也不能忍受他们的目光迫切想逃走。他们握着她的手或是注视着她时有一种饥饿甚至是贪婪的神情。她努力回忆着自己以前是否也有这样对待过别人,但她想没有过。然而,当车向右拐弯驶向巴利科尼加村时,她突然明白,如果大家都试着回避她的话她的感受会更糟。
天色渐暗,大滴大滴的雨点打在车窗上。这里看起来更荒凉,比去黑水村时路过的乡村更有冬天的意味。她在球形小巷处左转弯朝卡士开去,思绪开始短暂的幻想,幻想这是在不久前的某一刻,夏日的天空乌云密布,她刚去黑水村收了邮件、取了肉、面包和报纸,她把这些东西随意放在后座上。家人都在卡士,莫里斯、孩子们,还有一两个朋友。孩子们早上起得晚,现在天这么糟糕他们一定很失望,但还是会照样在屋子前面打棒球或嬉闹玩耍。当然,如果下起雨来,他们会呆在室内玩扑克牌,玩到最后会大喊大叫,还拍桌子,直到两个男孩烦躁不安地来找她抱怨。
她随着自己的性子,任思绪驰骋,但一看到大海和科雷根家的屋顶,这些幻想就不再管用了,她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
车子沿着小路行驶,她下车开了侧门,还有房子前面镀锌的大门,把车停在门口,随即关上了大门,这样就没人能看到车子了。如果她的朋友卡梅尔·雷德蒙或是莉莉·德弗罗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她们不会谈论她失去的东西或是她们有多抱歉,而会很理智地谈论孩子、金钱、兼职以及当下要如何生活。她们会聆听她的倾诉,但是卡梅尔只在夏天来,莉莉只会时不时地来看望她母亲。
海浪声在耳边咆哮,诺拉静静地在车里等。房子里应该很冷。她真希望带了件厚外套,但是知道企盼朋友在这里或是像这样蜷在车里哆嗦只是她推延时间的伎俩,她最终不得不推门走进空荡荡的屋子。
一阵猛烈的风呼啸而过,车子似乎要被吹得飘起来了。一些以前不准自己去想但最近几天越来越清晰的问题闯入她的思绪,她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来这里,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个家。她现在要走进去,看看为数不多的几个房间,带走一些私人物品以及不能随便留下的东西,然后关上门开车回镇上,以后她再也不会在黑水村和巴利科尼加村之间的球形小巷转弯了。
她此刻的决心如此坚定,这着实让她自己吃了一惊。抛弃旧爱,让这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山崖边供他人参观、避暑、聚会,这在现在看来如此简单。她坐在车里望着海面上空斑驳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最终她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她所失去的东西,她该有多怀念这一切呀。她从车里出来,立在风里。
打开门,出现的是窄小的门厅,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左边的房间里安置的是双层床,右边是起居室,起居室后面是厨房和卧室,他们的卧室在尽头,远离孩子们的吵闹声,很是静谧。
每年的五月,他们全家都会挑个周六和周日来这里,即便天气不好也会过来。他们带上硬毛刷、拖把、清洁剂和擦窗户用的抹布,还带上晾晒过的床垫。这是一个转折点,是日历上醒目的日子,意味着夏天之始,即使夏天会很潮湿阴暗、雾气腾腾。在她记忆中的岁月里,孩子们刚开始吵吵嚷嚷兴奋不止,好像他们是从《唐娜·里德》15里走出来的一个美国家庭。他们模仿美国口音,还相互指导,但是没过多久便厌倦了,她就让他们出去玩或是去海滩转转或是徒步到村里去玩玩。这个时候两个大人便开始做正经事,孩子们不在一旁碍手碍脚时,莫里斯会给木制品上漆,会换换水泥地板上的亚麻油地毡,而她会贴贴壁纸,贴壁纸时她要集中精力,保持安静。
那时她可喜欢贴壁纸了,大小精确到英寸,浆糊要涂到均匀,带着花卉图案的亮丽壁纸会遮住薄薄一层泡沫塑料上斑驳的湿印、污迹和裂缝,这一层塑料泡沫是空气湿度太大时她沿着墙壁贴上的。
菲奥娜最怕蜘蛛。诺拉又记起一些事情,打扫屋子首先意味着驱除蜘蛛、甲虫、蒲公英的茸毛头和其他所有的爬虫。两个儿子最喜欢听菲奥娜尖叫,而且她觉得菲奥娜自己也喜欢大呼小叫,尤其是当爸爸会对她极尽呵护之情时。“在哪呢?”他会厉声喊道,模仿《杰克与豆藤》16中巨人的声音,菲奥娜会飞奔向爸爸,紧紧抱住他。
这都已成过去,已无可挽回了,她一边走进起居室一边想。冷清清的起居室空间不大,而此刻却给她一种奇特的满足感。镀锌的铁皮屋顶上显然有个漏洞,因为天花板上一块蔓延开的污迹很是显眼。一阵强风带来大片大片的雨打在窗玻璃上,房子也咯吱咯吱作响。她发现窗户不久也该修修了,因为窗上的木头开始腐烂了。谁又能知道要过多久山崖会被整个侵蚀掉,而郡委员会也会下令拆除他们的房子呢?现在让别人去担心吧。别人会修补漏洞,改善房子潮湿的环境,别人会重新铺线路,重新粉刷房子。
她会把房子卖给弗兰克·拉金。住在当地的人不会买这房子,他们知道跟本特利或是卡拉克鲁或是莫瑞斯卡索的房子相比,买下这房子会是多么糟糕的投资。都柏林的人看到处于这样状况的房子也不会出价的。她环顾房子一周,不禁浑身战栗。
她走进孩子们的卧室,还有他们自己的卧室。她明白,对于弗兰克·拉金而言,拥有这座房子是一个梦想,是烈日炙烤的星期天男孩女孩们骑上自行车的记忆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美好的可能性,这一切是可能通过购买这座房子暂时找回过去的记忆的。同时,她想象着弗兰克一两年后回爱尔兰呆两个星期,他来到这个家,房子的天花板塌陷了一半,蜘蛛网遍布,墙纸剥落了,窗户破了,电也被掐断了,而且夏日细雨绵绵,四处漆黑一片。
她翻遍了抽屉,但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只有些发黄的报纸和细绳,甚至连餐具和厨房炊具也不值得带回去。在卧室的柜子里她找到一些潮湿褪色的旧照片和书,收拾下准备带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都不值钱,吊灯也已发黑褪色破烂不堪了。她记得这些灯还是几年前她在韦克斯福德郡的伍尔沃斯店买的。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腐烂褪色了。
窗外大雨瓢泼。她把卧室墙上的镜子取了下来,发现镜子盖住的那块地方真是干净,而相较之下,周围的墙纸都已变色发黑、沾满尘埃了。
刚开始她以为听见的敲门声是什么东西被风吹打撞击着门或窗户呢,但是声音持续不断地传来,还伴着说话声,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敲门。她吃了一惊,因为她以为开车进来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没人会看到车子。她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不让人看见,但是她知道那人已经看到她了。
她拉开门闩,大门被风吹得往里呼呼转动。外面的那人穿着大号的连帽风衣,大大的帽兜遮住了一半脸。
“诺拉,我听到汽车的声音。你还好吧?”
那人把帽兜取下,她认出是达西太太,葬礼过后她们就没见过。
“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啊?”达西太太问她。
“我在这儿呆一会就走,”诺拉说道。
达西太太瞥了一下门。
“我帮你去开门,你开车到我家来。你不能呆在这儿。”
她又注意到了说话人居高临下的口气,好像她只是个无法做出正确决定的孩子。葬礼过后,她总是想不去理会这种口气,或是容忍一下,她试着去理解这只是人们表达善意的简便方式。
刚才她还乐滋滋地从房子里搜寻可以带回家的东西,放在车里然后驶离卡士。而现在她不能这么做了,她得接受达西太太的热情邀请。
达西太太坚持不肯上车,说自己身上太湿了。她说,诺拉开车去,她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我过几分钟再走,会赶上你的。”诺拉说。
达西太太疑惑不解地看着她。诺拉很随意地说了这话,谁知在听者耳里却是她试图遮遮掩掩什么。
“我只是想再找一些东西带回家,”她说。
这位客人的目光落在了书、照片还有斜靠在墙上的镜子上,随后她又迅速扫视了房子里的其他东西。诺拉感到达西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别耽搁太久,”她说。“我会沏好茶等你的。”
诺拉站在门边,目视着达西太太在风雨中慢慢走远。等她消失在雨幕中,诺拉便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仿佛要阻止任何人进来。
一切都已成定局。达西太太环顾房间一周,这使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诺拉会离开这个房子,再也不回来了。她再也不会走在这些小道上,不会让自己感到遗憾,只会下定决心不再想这些,也不会允许自己再幻想过去的美好平凡日子会复返。一切都结束了。她拿起要带回家的几件物品,走出房子,把东西放在汽车后部的行李箱中。
她很想突然关上门转身离开,但是还没法做到。她再一次走进房子,在每间房间逗留片刻,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以便能转身离去。她走进洗手间,最后一次抽水冲马桶,然后等着听水箱再一次注满水的声音。
达西太太的厨房很温暖,她把刚烤好的烤饼涂上黄油放在碟子里,然后倒好茶。
“我们都担心你过得好不好,但那晚比尔·帕瑞尔进去了,他跟我们说里面挤满了人。可能我们也应该进去的,但是当时想还是圣诞过后等你需要有人做伴时再去吧。”
“来了很多看望我们的人,”诺拉说。“但是总是很欢迎你来的。”
“很多人都很关心你,”达西太太说。
她脱下围裙坐了下来。
“我们都很担心你,因为你一直没来这儿。你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卡梅尔?雷德蒙在外地,她听到消息很震惊。”
“我知道,她给我写信了,”诺拉说。“之后也来看过我。”
“她是这么跟我们说的,”达西太太说。“莉莉那天在这里,她说我们应该去看看你。我很怀念你们全家人一起来这儿打扫房子的日子,对我来说那意味着好天气就快来了。能看到你来我的心里还振奋了一下。”
“我记得有一年,”诺拉说,“雨下得很大,你很体恤我们,还让我们到你家来喝茶。”
“你知道,”达西太太说,“你们家的小孩非常懂礼貌。你把他们管教得非常好。”
诺拉望着窗外的雨。她很想撒个谎宽慰一下达西太太,告诉她他们以前有多乐意来这里,而且今后也会很期待再来这里,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感觉达西太太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少语,一直在留心她说的话或是未说的话中是否有线索能证实她的猜想——诺拉要把这房子卖了。
“我们已经决定,”达西太太说,“今年由我们来给你打扫房子。刚刚我大概看了下,镀锌门可以稍微修补修补,我们可以在这块空地上做,然后再送到房子里装上,剩余的工作我们轮流接手。我有房子的钥匙,我们会给你一个惊喜,但莉莉说最好先经过你同意,我打算圣诞节过后跟你说的。她说房子是你的,我们不应该贸然闯进去。”
诺拉知道最好现在就跟达西太太说,但是达西太太说话语气中有一股太过强烈的暖流阻止了她。
“但是我又想,”达西太太接着说,“可能由你自己过来整理比较好。所以现在你什么都不用说,只用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大家帮你做,我会一直留着房子的钥匙的,只要你不跟我要回去。”
“不,当然不会的,达西太太。我也想要你留着房子的钥匙。”
也许,她在开车往黑水村去的路上想,也许达西太太一直认为她要把房子卖了,打扫干净也许能卖个好价钱;也许达西太太什么想法也没有,也许是诺拉自己太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太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她知道自己把车停在房子前面然后把门关上的举动非常奇怪,达西太太来访时她鬼鬼祟祟的行为也令人起疑心,没有立刻接受或是拒绝别人帮着打扫屋子的提议也让人怀疑。
她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这一切太让人局促不安了,不过都结束了。她会写信给达西太太,给莉莉·德弗罗和她母亲,给卡梅尔·雷德蒙,但是她再也不会回那儿了。以前她做这种决定时经常第二天早上就改变主意了,但这次不会了,她不会改变主意了。
在回恩尼斯科西的路上,她开始盘算着这桩交易。她对房子值多少钱心里没数。对一个身居美国无法回来看房的人而言,价钱可以开高点。她想着找个人写封密函给弗兰克——她不想跟梅·拉金讨价还价——如果他开价比她的要价低,只要价格还算合理她就接受。她不想在报纸上登广告卖房子。
车子在圣诞节前的税和保险都交付过了。她思量着过了圣诞节就把车卖了,但是她想,如果把房子卖了,她就可以保留这车子或是买辆更新的。卖房子的钱也能付莫里斯的黑色大理石墓碑的钱,她一直想买的,明年夏天还能在卡拉克鲁租一两个星期的有蓬卡车。剩下的钱她要给自己还有儿女们添置些新衣服,然后多下来的钱留作紧急之用。
这房子呢,她暗自笑了笑,会像几年前夏天有个人给科纳的两英镑六便士一样。她记不起来是哪年夏天了,但是确定是在他爸爸得病之前,当时科纳还没真正理解钱的价值。科纳把这2英镑6便士交给莫里斯代他保管,然后整个夏天每次他们去黑水村,他会问爸爸拿钱用,还理直气壮地要爸爸分期拿给他用。当大家告诉他钱全用光了时,他还不相信。
她挑了个合适的时间把这事告诉儿子,她一发话就被孩子们专注的神情吓了一跳,仿佛仔细聆听会给他们的未来带来很严重的影响,仿佛这只是开始。她跟他们解释这笔钱会怎么派上用场时,她发现他们已经知道她有把汽车卖掉的打算,虽然她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过。
“我们还能上大学吗?”科纳问。
“当然啊,”她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哪来钱呢?”
“我另外有存钱让你们上大学的,等你中学毕业这笔钱就能拿出来了。”
孩子们一动不动,他们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她去了趟厨房打开炉子烧水再回到房间时,发现他们还是没有动。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们如此恐慌。
“我们会去不同的地方度假,”她说。“去卡拉克鲁租辆有蓬卡车,我们还从没坐过那种车呢。”
“我们可以跟米切尔家一道去那儿吗?”科纳问。
“当然可以啊,我们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然后也那个时候一起去。”
“在那呆一周还是两周呢?”科纳问。
“我们愿意的话还能呆更长时间,”她说。“而且汽车我们也不卖了。”
“我们要买有蓬卡车吗?”唐纳尔问。
“不,我们租辆。买的话太麻烦了。”
“谁会买我们的房子?”唐纳尔问。
“现在还不能跟人说。如果我跟你讲,你可不能告诉其他人啊。可能梅·拉金在美国的儿子会买。”
“她就是为了这个来我们家的?”
“我猜是吧。”
她去泡茶,而孩子们假装在看电视。她知道自己的话让孩子很不安。科纳的脸红通通的,唐纳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地板,他的表情如同正在等待惩罚的犯人的脸。她知道不管说什么只会使事情更糟,于是便拿起一份报纸准备看。她明白她必须呆在屋子里,不能弃他们于不顾,虽然楼上还有很多事等着做,抽屉要清理干净,还要洗脸,擦窗户。最终,她感到必须说些什么了。
“我们下周去都柏林。”
他们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唐纳尔问。
“去玩一天,你们在学校请一天假。”她说。
“我周三有两门理科,”唐纳尔说。“不能缺课,周一我有达菲夫人的法语课。”
“那我们可以周四去。”
“开车去?”
“不,搭火车去。我们去看看菲奥娜,她有半天假。”
“一定要去吗?”科纳问。
“不,如果愿意就去。”她说。
“怎么跟学校请假呢?”
“我写张假条说你要去看医生。”
“如果只请一天假的话我不用假条。”唐纳尔说。
“那我们就去吧,”她说,“我们好好玩一天,我去给菲奥娜写信。”
其实她说这番话只是为了打破沉默,让孩子们知道他们会经常外出游玩,还有许多值得期盼的事。但对他们来说这并没有意味着什么。妈妈要卖掉卡士的房子这个消息让他们必须正视一直努力不愿去思考的问题。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又活跃起来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她把孩子们体面的衣服拿出来,并让他们把各自的鞋子擦亮放在楼梯平台上。她喊他们早点去睡觉时,他们抗议说想看电视台正在播放的节目,于是她就准许他们晚点睡。可是晚点的时候他们还不愿意去睡觉,她便强烈坚持,于是孩子们来来回回去洗手间,把他们房间的灯开了关,关了开。
后来她上楼的时候,孩子们已然沉入梦乡了,他们卧室的房门敞着,床褥凌乱不堪。她本想帮他们整理一下,这样睡得更舒服,可当科纳似乎要被吵醒时,她缩了回去,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第二天清晨,妈妈还没起床时他们就已穿戴完毕。他们给她端去茶,是浓茶,还有吐司。她起床后悄悄趁他们不注意时把茶倒在了洗手间的水池里。
外面很冷。她跟孩子们说,他们先开车去车站,然后把车停在铁路广场。这样的话晚上回来比较方便,她说。他们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早已穿好了外套。
开车去车站的路上,镇上几乎空无一人。天蒙蒙亮,一些屋里有几盏灯还亮着。
“我们坐哪个方向的火车啊?”一到火车站科纳就问。他们早了二十分钟到了车站。她提前买好票了,可是孩子们不愿意坐在有暖气的候车室里,想去铁桥走走,从桥的另一侧朝她挥手,他们想一直走到信号塔。
他们一次一次地跑回来问火车什么时候来,一个男人告诉他们注意观察月台和隧道之间的信号臂,信号臂一停就意味着火车快来了。
“但我们知道火车快到了啊,”科纳不耐烦地说。
“火车在隧道里行驶时信号臂就会落下,”那人说。
“要我说,如果火车开来时你在隧道里,你就变成肉饼了,”科纳说。
“淘气鬼,要是你的话也被碾成一块块的了。我告诉你啊,火车从地下开过时,家里的杯子啊碟子啊都会被震得咯咯响,”那人说。
“我们家的就不会响。”
“那是因为火车不从你们家下面走。”
“你怎么知道?”科纳问。
“我跟你妈妈很熟。”
诺拉认出了那人是谁,就像她会认出镇上许多其他人一样。她猜他可能在多诺戈车行工作,但是不能肯定。他举手投足间一些细微的东西惹恼了她,她希望他别跟他们一起去都柏林。
火车进站前,孩子们正好又去了信号塔那里,那个男人上前跟她搭话。
“我猜他们还是很想他们的爸爸,”他说。
他在她脸上搜寻着答案,怀着好奇心眯缝着眼。她觉得要立刻给他个坚定的回答,好让他不再张嘴,尤其是让他在火车上别跟他们坐一起。
“这是他们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了,谢谢你。”她说。
“哦,我不是说……”
火车进站时,她尽量跟他站远一点,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沿着月台向她跑来。她发觉她的脸涨得通红,但是孩子们没有注意,他们一直在争论火车上哪张位置最好。
火车一开动,孩子们就忙活起来了:去看看厕所,站在车厢之间摇摇晃晃的联结地带,这样火车疾速行驶时能看到地面,去餐车买柠檬水。火车抵达芬恩斯17时,他们忙完了所有的活,到卡姆林18时,他们就睡着了。
诺拉没有睡,她扫视了几下在火车站买的报纸就放下了,然后看着两个儿子靠在座位上睡觉的神情。她很想知道他们此刻梦到了什么。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发觉她和孩子们之间的那种清晰明确的感情发生了质变,也许孩子们之间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学会了隐藏恐惧和难过,她觉得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猜透他们的心思了。
科纳醒了下,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她,又把头靠在桌上交叉的手臂上睡着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指在发间滑过,挠挠乱,然后再理顺。她转过头,发现唐纳尔正盯着他看,他平静的目光仿佛在说,这一切他都明白,没有什么事是他揣摩不到的。
“科纳睡得真香。”她说着笑了笑。
“我们到哪了?”他问。
“差不多快到阿克洛19了。”
到韦克洛时,科纳醒了,去了趟洗手间。
“如果火车靠站时冲厕所会怎么样呢?”他问。
“会排到轨道里去。”她说。
“那么如果火车在开时呢,会排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问问检票员,”她说。
“我打赌你不会问的。”唐纳尔说。
“这会对车站的轨道有什么影响吗?”科纳问。
“会很臭,”唐纳尔说。
那是个无风的早晨,远方地平线处飘荡着乌云,阿克洛远处的大海呈现出铁灰色。
“什么时候才有隧道啊?”科纳问。
“还要过一会,”她回答说。
“再过一站?”
“不,还有三站。布雷20后面那站。”
“太远了,”他说。
“看看漫画书吧,”她建议。
“车子太晃了。”
布雷过后出现了第一个隧道,火车开过的呼呼声刺耳,孩子们捂着耳朵,争先恐后地故意发出惊恐的喊声。第二个隧道更长,科纳让诺拉也捂住耳朵,诺拉为了让他高兴就这么做了,因为她晓得科纳没怎么睡觉,很容易会心情低落,而且会变得非常低落。唐纳尔厌倦了一直捂着耳朵,他换到了窗户边的位置,火车驶出隧道时因为有个落差而猛的一抖。科纳则换到了桌柜边上靠近大海的一侧,他紧紧挨着妈妈。
“车子很容易翻车的。”他说。
“不,不,火车是沿着铁轨行驶的,不像汽车。”她说。
他的鼻子紧紧贴着车窗,被刚才的抖动吓呆了。一直到火车开进邓莱里21站,就连唐纳尔也没有从车窗边移开。
“到终点站了吗?”科纳问。
“就快到了。”她回答。
“我们先去哪里?先去看菲奥娜吗?”
“我们先去亨利街。”
“好嘞!”科纳叫道。他还想站到座位上去,不过被妈妈制止了。
“我们去伍尔沃斯店吃饭。”她说。
“自助餐?”
“是啊,这样就不用等了。”
“我能吃饭时不喝牛奶而喝可乐吗?”科纳问。
“好啊,”她说,“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他们在阿米恩斯大街下了车,穿过湿漉漉、破烂不堪的车站沿着塔尔博特街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地停下来透过窗户看看商店的东西。她努力想让自己放松,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他们可以任意消磨时间。她给了孩子们每个人十先令买东西,但是一给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十先令太多了。孩子们看着手中的钱,满腹狐疑地看着妈妈。
“我们一定要买东西吗?”唐纳尔问。
“我们可以买些书,”她说道。
“能买漫画书或是年刊吗?”科纳问。
“买年刊还太早了。”唐纳尔说。
在奥康内尔大街上,他们找寻着纳尔逊纪念柱22的遗迹。
“我记得。”科纳说。
“不可能,你才几岁啊。”唐纳尔说。
“我就是记得。纪念柱很高,顶端是纳尔逊的雕像,被人炸成了碎片。”
他们穿过奥康内尔大街时对路上的车辆尤为警觉,小心翼翼地等着信号灯变成绿色。走在亨利街上时诺拉心里清楚,他们看起来像是乡巴佬。孩子们在接纳眼前这眼花缭乱景象的同时,又与它保持着距离。他们用眼角注视着这个充斥着陌生人和陌生楼房的世界。
科纳迫不及待想进商店买东西,任何商店都可以。
“你要看看鞋子吗?”她问,想着就算他说不要的话,他也会很开心的,因为他可以决定大家上哪儿去。
“鞋子?”他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们来都柏林又不是买鞋子的。”
“那你想去哪儿?”她问道。
“我想乘电扶梯。”
“你也想乘电扶梯吗?”她问唐纳尔。
“是啊。”他回答得不情不愿的。
在亨利街上的阿诺特百货商店23里,科纳让诺拉和唐纳尔看着他搭电扶梯上去,然后在下面等着他搭电扶梯下来。他坚持不让他们跟他一起上去,让他们站着别动。他还非得让他们答应他。唐纳尔感到不耐烦了。
第一次时,科纳不断回头看他们,而他们在下面等着,科纳消失在电扶梯的顶端,一会儿又出现在下来的电扶梯上。他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第二次,他胆子大了,两级两级跨着梯级,同时手扶着扶栏。第三次时,他让唐纳尔跟他一起乘,但坚持要诺拉在下面等着。她跟他讲道理,说这次必须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下午有时间他们可以再来玩,但是对小孩而言,三次上上下下也已足够了。
等他们下来时,她发现唐纳尔也变得异常兴奋。他们说在另一边发现了一个升降电梯,想去乘下。
“就一次啊。”她说。
她走到一边去看阳伞,发现有一种是折叠式的,折叠后很小就能塞进手提包里,以前还从没见过这玩意儿,想着要不买一把吧,如果下起雨来还能撑撑,就到收银台付钱去了。在排队等付钱时,她的目光搜寻着儿子,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出现。她回过头来在收银台付钱,付完钱后走回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然后又去了靠近一扇侧门的电梯下降地方。
他们不在那儿。她在这两个地方徘徊着,四处找他们,想着要不自己也坐电梯上去,但又一想这只会让局面更混乱。她觉得如果呆在这儿不动,他们总会出现的。
他们回来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跟妈妈说电梯几乎每层都停了。她说她以为他们走丢了时,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仿佛他俩保留着什么秘密似的,或是电梯里的确发生了些事,不过他们不希望妈妈知道。
到下午三点时,他们几乎去了都柏林所有想去的地方,去了莫尔大街买了一袋桃子,然后在伍尔沃斯店吃了自助餐,之后去了伊森书店买了漫画书和其他一些书。现在,孩子们正坐在布利咖啡馆等菲奥娜,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了。诺拉觉得让科纳保持清醒的唯一办法就是他可以从两层餐盘中想拿多少小圆面包就拿多少。
“这个是要收钱的。”诺拉说。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拿了几个的?”
“大部分人都很诚实。”她说。
菲奥娜来之后,孩子们又焕发活力了,争着跟她说话。在诺拉看来,菲奥娜坐在她对面,身体很瘦,脸色也苍白。
“你想听听都柏林方言吗?”唐纳尔问她。
“我们去了莫尔大街。”诺拉说。
“挑熟的桃子。”唐纳尔吟唱似地说。
“看我的‘九头龙啊。”科纳说。
“真好玩啊,”菲奥娜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公共汽车都是三三两两来的,所以等下一班得花很长时间。”
“我要搭双层大巴到楼上去。”科纳说。
“科纳,先让菲奥娜说上几句话你再说。”诺拉说。
“你们这一天玩得怎么样啊?”菲奥娜问。
菲奥娜的笑容中带着羞涩,可是诺拉发现她说话的语气很有大人模样,非常自信。过去几个月她变了。
“挺开心的,就是现在累极了,能坐这里休息会真好。”
大家都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诺拉发觉她回答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太拘谨了,好像在跟陌生人说话似的。菲奥娜点了杯咖啡。
“你买什么了吗?”她问。
“我没有时间买东西。”诺拉回答道。
诺拉发觉,菲奥娜点咖啡的动作非常迅捷果敢,她此刻环顾了下咖啡馆,眼神非常犀利,甚至有些挑剔,可是开始跟她弟弟们讲话时,她的脸部表情立刻变了,变得很孩子气。
“我们要卖房子了。”科纳突然提高嗓门对菲奥娜说。
“那你们要住马路上吗?”她大笑着说。
“不,我们去卡拉克鲁租辆有蓬卡车。”他回答。
菲奥娜把目光转到诺拉身上。
“我们打算把卡士的房子卖了。”诺拉说。
“没有人跟我提过这个。”菲奥娜回答。
“我也是最近才决定的。”
“决定?我还以为你刚刚说的是打算。”
菲奥娜以前从未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诺拉喝了口咖啡,没有作声。孩子们也一动不动,一个字未说。
“安妮知道吗?”菲奥娜问。
“我跟你说我才决定不久。”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诺拉这一次又没作声。
“我还想这个暑假去那里玩玩的。”菲奥娜说。
“我以为夏天你要去英格兰的。”
“我是要去英格兰,本来打算六月底去的,但我决定五月底就回来。我想着六月份住卡士去的。”
“你都计划好了。”诺拉冷冷地说。
“你不也是?”
诺拉带科纳去洗手间,回来后又点了一杯咖啡。她坐到位置上时菲奥娜对她的态度几乎怀有敌意。
“你把房子卖给谁?”
“已经有人愿意买了,不过现在还是秘密。”
“我知道是谁,”科纳插嘴说。
“你别乱说,科纳,够了。”诺拉说。
唐纳尔用手肘推了推他,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闭嘴。
“两年后我就开始赚钱了。”菲奥娜说。
诺拉觉得,菲奥娜用大人的口吻跟她争辩,这真是一种讽刺啊。
“我现在需要钱。”她说。
“几个星期之前你还告诉我钱够的。”菲奥娜说。
诺拉意识到刚才她不该说自己需要钱的。
“现在是够用的”,她说,“但是我还想买一些东西,何况还得留着钱以备不时之需。”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急着用钱?”
“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谈论我个人经济状况似乎不太合适吧。”
菲奥娜叹了口气,心中堆满了怒火。
“我想知道,你到底需不需要用钱?”
“我会把房子卖了,这个问题我不想谈。”
“我觉得你不能不问别人的意见就自己做决定。”
“这是我的房子,我可以自己决定。”
“从小时候开始我们每个暑假都会去那里,你说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菲奥娜,我记得你当时受不了呆在卡士的,你还经常抱怨——老天呐,我记得你几乎无法忍受,说那里没有人跟你一起玩,没有事可做。”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菲奥娜说。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诺拉想起身离开,跟孩子们再去趟亨利街。
“你什么时候卖房子?”菲奥娜接着又问。
“我还不知道。”
“反正我觉得卖房子是个错误决定,过几年后你会后悔的。”
诺拉想说,她再也承受不了去那里了,为什么菲奥娜不能理解她呢,可是她没有这么说。她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这么说,这话太伤感了,会破坏她作为母亲的形象。她要把理由藏起来谁也不告诉,如果菲奥娜坚持认为她的举动太鲁莽,那也没有办法,她无能为力。他们这些孩子还太小,有些事不能理解。
她起身要走。
“这里怎么结账的?我记不得了。”
“把服务员喊过来填一张点菜单。”菲奥娜说。
“你得跟服务员说你吃了几个小面包。”唐纳尔说。
他们从咖啡馆出来走在魏斯摩兰大街上,诺拉希望菲奥娜在这儿跟他们道别。菲奥娜今天讲话的口气仿佛她跟她妈妈可以平起平坐,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诺拉想,菲奥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可以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不用坐着火车回到一个人人都认识她、余下的人生都已为她规划好的镇上。
“我们打算从半分桥去亨利街24。”诺拉说。
“那样的话岂不是绕路走了?”
“你搭公共汽车吗?”诺拉问。
“我原打算去格雷夫顿步行街的。”
“我们要走了。”诺拉说。
一走开,诺拉就后悔了,后悔离开菲奥娜时没有说点关切之话,比如问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或是需要点什么,或带她去商店买点什么。但是她知道这样一来菲奥娜可能会让她非常难堪。
她想,如果今天一天没有见菲奥娜,她和孩子们会玩得很开心。她觉得菲奥娜离家在外肯定有她自己的苦恼,如果单独和她见面谈谈会更好。
他们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经过塔尔博特街,孩子们用剩下的钱买了乐高玩具25,争论着买什么颜色的积木,是买窗户好呢,还是买门或是砖瓦好。他们都让妈妈作评判,虽然诺拉已经很累了,她还是很耐心地听着,并跟他们说她的看法。但是他们问问她的看法只不过是为了更坚信自己的选择,或是打击对方的选择。他们全神贯注地挑着玩具,她要是轻手轻脚地走开,他们也不会注意。在收银台付钱时他们又改变主意了,回到柜台上换了另外一盒玩具,她对着收银员笑了笑。
夜幕降下来了,外面冷风刺骨。他们坐在火车站咖啡馆里破旧的塑料椅子上,诺拉把手伸进购物袋找皮夹时,发现几个小时前买的新鲜嫩脆的桃子早已被挤压得烂熟不堪了。纸袋裂开了,她把桃子一个一个拿出来,发现根本没有带回去的必要了,在火车上只会烂得更快。
孩子们还没意识到回家的路上外面会漆黑一片,火车发动朝南驶去时,窗户上覆盖着一层水蒸气。他们打开玩具玩,但由于意见不一致,唐纳尔就去看书了,而科纳则坐到妈妈这一侧的桌边,靠着妈妈睡着了。诺拉抬头看着唐纳尔时,突然发现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剃胡须了。
“我们明天要去学校上课了吧?”他问。
“是啊,要去上课了。”她回答。
他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菲奥娜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她知道,她和菲奥娜在咖啡馆的谈话会在他的脑子里暗暗掂量着。她思索着能不能说点什么让他不再为这件事烦忧。
“我们等着看吧,菲奥娜会很喜欢有蓬卡车的。”她说。
“听她口气不像。”他说。
“唐纳尔,我们要重新开始新生活。”她说。
他考虑了一会,仿佛面前摆放的是一道复杂的题目,然后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这对他而言太沉重了,接着又看起了书。
诺拉把科纳轻轻地往边上移了移,火车里暖气很足,她脱了自己的外套。科纳略微醒了醒,不过连眼皮都没睁又继续睡了。她跟自己说,她会去卡拉克鲁咨询下有蓬卡车的租赁,她还要给安妮写信,也有可能给菲奥娜写封,还有给弗兰克·拉金的信一定得写。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又一次站在卡士的房子里的景象。她想象着夏天的某一天,孩子们从晾衣绳上收下衣服毛巾去海边玩,或是黄昏时分,她和莫里斯沿着小路往回走,一路驱赶着蚊虫,走进房子时听到孩子们在家里玩扑克的吵闹声。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房子空荡荡的。她想象着黑暗中那些潮湿的小房间将变得何等悲惨啊,简直不能呆人。她幻想着雨点打在镀锌屋顶上的响声,风把门窗刮得格格作响,还有空空的床架子,黑乎乎的缝隙里躲着各种各样的虫子,还有外面浪声四起的大海。
火车朝恩尼斯科西一路驶去,她突然感到,卡士的房子此刻比以往或将来任何时候都要凄凉。
科纳醒了,看了看周围,睡眼朦胧地朝妈妈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靠着她躺着。
“我们快到家了吧?”他说。
“马上就到了。”她说。
“去卡拉克鲁后”,他问,“我们把有蓬卡车停在赛马场终点柱附近呢还是去山上的有蓬卡车公园啊?”
“停在赛马场终点柱附近吧。”她说。
她知道回答得太快了。唐纳尔和科纳仔细揣摩着她的话,科纳瞥了唐纳尔一眼,看看他什么反应。
“一定要这样吗?”唐纳尔问。火车减速前进,这是她一整天第一次开怀大笑。
“一定要这样?当然一定是这样。”
火车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孩子们疑惑地看了看妈妈,接着便慢慢收拾他们的东西准备下车。他们在走去车门的路上碰到了检票员。
“问问他厕所在哪里。”唐纳尔推了推妈妈,悄悄跟她说。
“我跟他说是你想上厕所。”她说。
“这个小鬼头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罗斯莱尔26吗?”检票员大声说着,好像要把科纳拎起来。
“噢,他明天还要上学呢。”诺拉说。
“我可不是小鬼头。”科纳说。
检票员哈哈大笑。
她开着车驶出铁路广场时,突然记起了一些事情,就把脑子里想到的事情跟两个孩子说了。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不久,好像是在暑假里,一天早上我们开车来火车站,发现火车刚开不久。我们错过火车了,天哪,当时失望极了。但是那天负责的人不是平常那位站长,而是一个年轻小伙,他以前是你爸爸的学生,他跟我们说让我们开车到芬恩斯,他让火车停在那里等我们。芬恩斯离这只有六七英里,我们就这样赶上火车去了都柏林。”
“你开车还是爸爸开车的?”唐纳尔问。
“是你爸爸开的。”
“他一定开得快极了。”科纳说。
“他开车开得比你好吗?”唐纳尔问。
她笑着回答。
“他是个很棒的司机,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他碾死过一只老鼠。”唐纳尔说。
大街上阒无一人,他们是唯一在行驶的车子。两个孩子毫无睡意,兴致勃勃地想讲话,问妈妈更多的问题。她想,到家后她要生堆火,漫长的一天过去后孩子们很快会疲倦的。
“但是为什么不直接开车去都柏林,不搭火车呢?”唐纳尔问。
“我也不知道啊,唐纳尔”,她说。“让我好好想想。”
“我们以后能不能开车去都柏林啊?”科纳问。“这样就能把车子停在任何我们愿意的地方。”
“当然可以啊”,她回答着,一边把车停在房子前面。
“我想这么做。”他说。
到家不久,她生好火,孩子们换上睡衣准备睡觉。他们很安静,她知道,一关上房间的灯他们就会很快入睡。她想着那天晚上有没有人到家里来,想象着有人在黑夜中来到她家,敲了敲前门却没人应门,站着等了一会便走开了。她很庆幸没碰上那个人,不管他是谁。
她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坐在火堆边的扶手椅上。她打开收音机,但是收音机里在播报比赛结果,遂又关上了。接着,她上楼看了看儿子们,他们睡得正酣,她站着看了他们一会便轻轻关上门,让孩子们享受夜晚的美梦吧。回到楼下,她想着要不要看会电视,就走了过去打开电视,等着图像出现。怎么熬过这几个小时呢?此时此刻,她愿意放弃一切回到火车上,回到都柏林的大街上。电视台放的是美国喜剧,她看了一会,片子里的预录笑声27让她厌烦,于是便关上了电视机。此刻除了壁炉里的柴火哔哔啪啪作响之外,房间里死一般地寂静。
在都柏林时她买了本书,一本简装书,乍看上去挺有意思的,但对里面的内容她一无所知,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买了那书。她走进厨房,在包里找到这本书,然后拿进房间,打开台灯,关了大灯,享受着房间里阴影与柔和的灯光交错下的温馨与舒适。可是一打开书随即又放下了。她闭上眼睛,心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要学会不去开门。以后等孩子们睡觉了,她会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学着怎么度过这些时间。像这样会更好,没有外人,而且慢慢地,在冬日夜晚的静寂中,她会琢磨出以后该如何生活。
1卡莱尔郡(County Clare),座落在爱尔兰西海岸。
2 锡哨(tin whistle),爱尔兰特有的乐器,是一种简易的钻有六孔的笛状物,也称爱尔兰哨。
3一种非正式的集会,集会上的人们演奏或者演唱爱尔兰传统音乐,通常设在比较大的酒吧或酒馆进行。
4 恩尼斯(Ennis),卡莱尔郡首府。
5爱尔兰的周报名称(Sunday Press),创办于1949年,1995年停刊。
6美国纽约市五大区之一,位于曼哈顿东南部。
7韦克斯福德郡(County Wexford):位于爱尔兰岛东南部,首府是韦克斯福德,面积有2,352平方公里。
8恩尼斯科西(Enniscorthy):是爱尔兰韦克斯福德郡中第二大的小镇。
9"Home Sweet Home"是一首流行了150多年的歌曲,由英国人亨利·毕夏普爵士谱曲,美国人约翰·霍华德·佩恩填词。
10"Oft in the Stilly Night" 是约翰·史蒂文森爵士于1818年根据托马斯·莫尔的诗歌改编的歌曲。
11The Troubles这边指的是爱尔兰独立战争(1919-1921)。
12The Black and Tans也即Royal Irish Constabulary Reserve Force。1920年到1921年期间,爱尔兰警察部队建立爱尔兰皇家警察预备队,用以镇压爱尔兰的革命。
13 卡士(Cush):韦克斯福德郡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指位于卡士的房子。
14黑水村(Blackwater)和下文的巴利科尼加村(Ballyconnigar)、本特利(Bentley)、卡拉克鲁(Curracloe)和 莫瑞斯卡索(Morriscastle)都是小村庄,位于韦克斯福德郡。
15从1958年9月24日到1966年3月19日在美国ABC电视台播出的一个情景喜剧,故事主要讲一对中产阶级夫妇唐娜·斯通以及她丈夫艾里克斯 ·斯通,他们有2个小孩,玛丽和杰夫。
16 《杰克与豆藤》是一则英国童话。杰克是个懒孩子,他妈妈让他把奶牛牵到镇上卖了,他却把奶牛换了豆角回来。豆角种在地里后越长越长,直冲云霄,杰克顺着豆藤爬到天上。他在天上偷了巨人的下金蛋的鸡和琴。被巨人发现后他跑回家,用斧子砍断了豆藤,巨人从天上摔下来,在地面上砸了个大坑。
17 芬恩斯(Ferns):位于爱尔兰东南部,在行政分区上属于韦克斯福德郡。
18 卡姆林(Camolin):位于爱尔兰东部,在行政分区上也属于韦克斯福德郡。
19 阿克洛(Arklow):位于爱尔兰东部,在行政区分上属于韦克洛(Wicklow)郡。
20 布雷(Bray):位于爱尔兰韦克洛郡北部的一个小镇。
21 邓莱里(Dun Laoghaire):爱尔兰邓莱里-来士东(Dun Laoghaire-Rathdown)郡的首府,位于都柏林南部12公里处。
22纳尔逊纪念柱(Nelson's Pillar):一尊大型花岗岩纪念柱,曾位于都柏林奥康内尔大街的中央,于1966年被爱尔兰共和军的炸弹摧毁。
23 阿诺特百货商店于1843年创建,是爱尔兰最古老的百货商店。从现在的规模来看,阿诺特在英国和爱尔兰的商店排名在前5名之内。
24半分桥(Ha'penny Bridge)是都柏林的地标之一,原本叫威灵顿桥,庆祝滑铁卢之役,但由于过桥费要收半分钱(half penny),所以后来被称为半分桥。
25 Lego:1932年,丹麦木匠奥尔?科克?克里斯蒂安森发明了一种可以互相拼插的塑料玩具,并将"Leg" 和"Godt"(丹麦语"玩得好")合在一起,创造了"lego"(乐高)这一品牌。巧合的是"lego"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拼在一起"。
26 罗斯莱尔(Rosslare):爱尔兰韦克斯福德郡的一个小山村,离海滨4公里远。
27 预录笑声(canned laughter):是指电视喜剧片中加进的笑声,喜剧中通常会在期待观众发笑的地方加进预先录制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