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鹅

2009-01-07 03:06黄丹晗
外国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枕头羽毛翅膀

黄丹晗 译

闭上眼,靠在鹅毛枕头边倾听。它一直在等你呢,但在把头靠上去之前,先用手拍拍它。放心,这样不会弄疼这只鹅的:只要你还醒着,它就没有感觉;只有当你睡着了,它才能取回它的羽毛。有一次,你从枕头里拔出一根羽毛,吹向空中后再也找不着了,这么做实在太大意了。别再拔它的毛了,它身上的羽毛都被拔光了,它需要这些精美的绒毛。闭上眼睛,仔细听,枕头鹅正从枕头里拔出羽毛,放到头顶上,插在脖子上或大腿内侧,它到底要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它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要知道,它等了一整天,就等你靠上枕头,闭上眼睛,这时它便可以开始活动了。它要找回曾属于它的羽毛,再作一夜完整的鹅,从脚趾到敦实的身体,再到头。它开始咯咯地叫起来——鹅感到满足时都会这么做。

枕头鹅学会了等待。外面可能早已经天黑了,你也很久没有休息了。你开始整理起东西来。为了不钻进被窝,尽管快累倒了,你也宁愿在地毯上睡。枕头鹅很有耐心,即使它已经开始用力按住尾腺,因为尾巴下有根软管,它可以从里面挤出油搽在身上的羽毛上。在这漫漫的深夜里,这些羽毛必须保护好,至少在你睡着的时候。

你千万别眯着眼睛偷看。只有闭着眼睛,才能看到枕头鹅。所以,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也不用装得好像你从没偷看过似的。还有,注意别把你被窝里的那只小熊闷死了。你肯定很喜欢它,至少在你决定把它带上床之前,你抛弃了那只可以给她梳头的洋娃娃。身边所有的伙伴——毛茸茸的家兔、三条腿的骆驼、被你画上了斑点的母牛雕塑、摇头晃脑的塑料猫、我送给你的橡胶海龟,它们都看到了枕头鹅。在这些玩具动物面前,在这些模仿人类的洋娃娃面前,枕头鹅并不觉得惭愧。它的全身已经被拔得净光,露出赤裸的皮肤,还有那些我们在寒冷或恐惧时泛起的鸡皮疙瘩。但是我们看不见枕头鹅:大人都看不见它,叔叔我也一样,虽然是我把你带到床上,带到了它的身边。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闭上眼睛吧。

现在,闭上眼睛,别说话。我们或许可以听到它是如何蹒跚地走上房顶,现在它也许已经在楼梯间里了。去年夏天,你在维勒沼泽见过鹅走路的样子,它们伸着长长的脖子,慢慢逼近你,把你吓坏了。那是家鹅,枕头鹅的近亲。但枕头鹅不像家鹅,它是一种候鸟。它们最初长得像灰鹅:它们需要灰色,因为只有灰色,才不会暴露它们多姿多彩的内心。

在地面上行走时,它和其他鹅没什么两样,先迈一只脚,跟着迈出另一只,它的步子总是不偏不倚,落在身子中间的重心上,因为身子太沉了。它又晃晃悠悠地迈出了第二步,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却在迈出下一步时翻了个跟头。但是摔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飞起来了!

尽管枕头鹅努力练习,但它还是不会滑翔。其实,这在它的远行中根本用不上。其他鹅每小时飞八、九十公里,它飞得还要快。有时候,它会带着你在一夜之间环绕世界好几圈,但它必须在第二天清晨赶回来,在你醒来之前,再把所有的羽毛塞进枕头里。没有哪架飞机能飞这么快。如果你想和它一起飞,就必须先把眼睛闭上,这样才不会感到晕。

枕头鹅常常去远行,这一点和鹅一样,鹅从不把家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捷克的鹅飞向希腊,西伯利亚的鹅奔向波罗的海岸边,丹麦的鹅在法国南部过冬,冰岛的鹅则前往英格兰。恐怕人们需要一张地图,不是用来标记那些国家的边界,而是用来标识一队队鹅的迁徙路线。鹅从不相信国界,这也许就是有些人对鹅叫嚷“你这只蠢鹅”的原因吧。

正是因为枕头鹅到处游历,所以它和所有游览者一样,也喜欢讲述自己的见闻。其实你叔叔也不例外。不过,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和同班同学去爬山,回来后也津津有味地谈论了好几天呢。枕头鹅到过各种完全不同的地方,但它的聒噪并不只是因为它到处远游。

枕头鹅从不赤裸裸地出现,它总是会精心打扮一番。它来你这儿之前,已经从别处收集了一些羽毛。它把所有能收集到的羽毛笔当作翎毛插进翅膀里。这些刻着字、已经微微裂开的羽毛笔曾经插在墨水瓶里,被人们握在手里起草契据、写家庭作业、书写信函、开列订单,记下人们可以用笔记录的一切。

带着这些羽毛,它的翅膀在它张开嘴准备起飞(必要时它可以竖直起飞)之前,就已经载满了故事。

它张开了嘴。天气还未真正转暖,它在蛋里就已经沉不住气了。先是一声响亮的啼哭,因为还是雏鹅,它自己还不能挣脱蛋壳,于是它就开始哭鼻子。你也知道,它得学会把哭的力气用在翅膀和脖子上,以挣破蛋壳。当幼鹅们累了或想睡觉时,也会发出这种叫声告诉父母和兄弟姐妹。

其实,每个曾经在夜里把枕头里的羽毛托付给枕头鹅的孩子都能听懂鹅的语言。即使枕头鹅一语不发,他们也不必像某些大人一样,绞尽脑汁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办法:比如大人们会砍下一条白蛇的头,切开后放进一粒豆子,再把整个蛇头埋在土里。当豆苗长出来时,他们就吃下第一个豆荚。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听懂鹅的语言了。

现在,枕头鹅并不只是去拜访那些栖居在尼罗河、南美奥利诺科河这些大河河畔的鹅,更主要的是去探望那些处在危险中的鹅。借助你的羽毛,它也会飞往夏威夷——你在电视上曾经见过这座群岛。枕头鹅去那儿寻找三明治鹅,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人们把它夹在两片面包中间,而是取自同名的一座小岛。

三明治鹅在夏威夷的熔岩上四处逃窜,它们在火山坡上艰难地度日。人类不仅自己追捕它们,还派出了野狗、野猪和猫鼬。三明治鹅听不到它们逼近的脚步,因此当它们呼救时,常常已经在这些猛兽的口中了。

枕头鹅游览着这个曾经属于鹅的世界,直到它来到了一个像纽约一样的大都市里。那里坐落着摩天大楼,却再也没有鹅群,只有零星几只鹅躲在树枝上和柳树杈间。

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枕头鹅会去无水沼泽、排水湖和干涸的运河了。幼鹅们都不再去那些运河了,因为它们爬不上又高又硬的河沿。枕头鹅又继续飞往一些港口城市。当鹅靠近城市时,一般会飞得比较高,只有在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中才能低俯。但枕头鹅却从城市的高空中俯降,几乎与烟囱、塔楼和天线擦肩而过,因为它曾测量过这片曾经属于鹅的土地:以前这里窝巢相连,如今却只有小木屋和仓库。并不是所有的鹅都能幸存下来,很多种鹅已经灭绝了,有几只幸运地逃到了一位艺术家的画作中,从此就再也没有从绘着它们拍打的翅膀的丝绸上飞走过;一大群鹅在大海边停了下来,还有一些一直在飞,不是因为它们的翅膀强壮有力,而是那只日本的画笔让它们无法歇脚。

当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时,有一次,我闭上眼睛,听枕头鹅讲火烈鸟的故事。它一身玫瑰红,在地中海和红海岸边的绿海岬安了家。今天当我闭上眼睛时,依然可以看见它们站立在那里,像士兵一样排着整齐的队列,它们的头低低地埋在身体里,长长的脖子蜷缩着,像打了结一样,仿佛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正在苦苦思索。但是很快,它们把这事也忘了,脖子伸得笔直,又要起飞了。

当你闭上眼睛,枕头鹅或许也会跟你说起那些火烈鸟。或许它今天有别的打算——飞往南极,去找饮雪的企鹅,去那些没有人溜冰的冰原上。那里的企鹅按照个头大小整齐地排列着。虽然那儿不是一个贫瘠的地方,但是敌人在那儿过得并不舒坦:大部分猎人的手指都冻坏了。渐渐地,企鹅们也懒得飞了。它们很多时候待在水下,羽毛不断增多,都快变成鱼鳞了。小企鹅的爸爸妈妈有时会把蛋放在脚上玩耍,这时,小企鹅们就会特别开心。

枕头鹅不仅拜访亲戚,也会去看那些鹅类的鸭和鸭类的鹅。它们的亲戚关系并非能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比如,枕头鹅的曾祖母根本不是鹅,而是一只鸭,而且是一只相当有名的鸭,因为它会法语。它被一个同样有名的男子宰杀了。那个男子身前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裙,戴着一顶白色条纹的帽子,给它准备了一个华丽的坟墓。当然它也被拔了毛,这是所有禽类家族的共同命运。

在这只法国鸭祖母的葬礼上,出席者都使用最昂贵的餐具、银刀和银叉。这只鹅一直有点自负,它躺在盘子上,看上去很鲜嫩,旁边是一小勺由橙汁和磨碎的桔子皮做成的调味汁:因此后代子孙称它为桔子鸭。

枕头鹅以曾祖母为荣。这位先辈走过无数鸭鹅走过的路:游过两岸长满植物的支流,穿过潮湿的草地和森林,经过它们的休息筑巢之地,最后走到墓地——也就是人们的胃里,他们说那是鸭和鹅的天堂。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枕头鹅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亲戚。现在,等你闭上眼睛,在入睡前让我来告诉你。

这只鹅不说法语,而是说英语。它变成了一个女人。没有人知道它是从一只蛋里钻出来的。它小的时候,还没有变成人。一天早上,它到处乱跑,寻找它的父母却处处遭到训斥,直到它跑向一个鹅女仆,把她当做母亲,在那儿生活下来。白天它在她的牧场里游逛,晚上住进她的小屋。

有一天,它所有的羽毛都脱落了,再也没有长出新的。它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平滑了,它害怕得躲了起来。当它再次站在镜子前时,它看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大,嘴巴变得干枯,而且往下移,嘴唇开始显露出来,跟人类的嘴唇一模一样。终于有一天,它完全长出了嘴,越来越出落成一副女孩子的模样,很像鹅女仆。当农民们发现这只像女孩子一样的鹅时,他们以为这是鹅女仆的孩子,开始追捕她们俩。

后来,这只像女孩子一样的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唯一不同的是,她说话很押韵,像作诗一样。大家都嘲笑她。于是,她从乡下搬到城里,可在那儿她也同样遭到嘲笑,但很快人们就对她没兴趣了。唯独孩子们似乎还没听够她讲话,他们朝她喊道:“开口吧!”他们听她讲话的时候很安静,就像你现在一样。这个鹅变成的少女慢慢长大成人,一只会作诗的母亲鹅,你的叔叔还从来没有作过诗呢。

她作诗用的那只羽毛笔,一直插在枕头鹅右边的翅膀里。

所以有些人说,枕头鹅是用别人的羽毛写诗的。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它需要用这些诗歌去战斗。如果它夜间飞行时撞见正在向鹅群们匍匐逼近的狐狸,它就会驱赶它,并凶狠地大声吼道:“狐狸你偷鹅,把它还给我……”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枕头鹅重新长出羽毛,它将变得非常厉害。它的嘴已经足够坚硬而有力,两边长有角状的牙齿,足以咬断一根管子,有了羽毛,它还可以咬断人们用来关鹅的栅栏和铁丝网。夜里,枕头鹅也会飞到幼鹅那儿——那是一些被俘虏和驯养的鹅,人们利用它们把空中的鹅吸引下来落脚,因为那些鹅以为听到了同类的叫声,就可以安心地住下来,但它们中计了。

枕头鹅很警觉,这样对深夜在梦中出发的你也有好处。一只像你一样年轻的鸟儿总会盲目地飞行,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家。但是,只要有枕头鹅,你就不会迷路。它会把你带回家,那里有人们用它的羽毛为你做的枕头。

当你早上醒来时,枕头已经被压扁了。有时枕头鹅没有时间把羽毛塞回去,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那突起的一端是枕头鹅飞过的一座小山,那些凹凸不仅是你头枕的地方,还是一片平静的海洋和水塘,枕头鹅和鹅群们一起在那儿停歇。这些褶皱则是你入睡后枕头鹅张开翅膀起飞的痕迹。

闭上眼吧。叔叔要关灯了。他想知道,一个孩子免受饥饿之苦,有一张可以休憩的床,不用担心炸弹的惊扰,伴着香甜的呼吸进入梦乡是什么样子。至少他想看到自己的侄女拥有这样的幸福。现在叔叔也要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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