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断水

2009-01-07 03:06
同舟共进 2009年11期
关键词:朝鲜半岛朝鲜韩国

李 黎

【一个民族的命运遭此播弄,何其无奈,何其不幸】

2009年初春,当冬季还停留在北国,我来到世界上最后一条著名的切割线 —— 朝鲜半岛的北纬38度线。从韩国的此处,眺望朝鲜的彼处。沿着这条线成立的“非军事区”(Demilitarized Zone,简称DMZ ) ,长248公里,宽约4公里,是全世界武器装备最重、警卫最森严的国界线。

记得小时看地图,一见朝鲜半岛的形状就觉得像只兔子的侧影:长长的大耳朵、掬着前爪半蹲半立,越看越神似。平壤是兔子的眼睛,汉城(现在叫首尔了) 则正好在兔子心脏的地方。38度线恰似一刀,从兔子的胸口切到后背。

小孩看地图首先注意到的总是形状。我想象有一个画地图的人,拿着一支支彩色铅笔,红橙黄绿蓝,这边一笔那边一划,世界地图就这么画成了,世界各国也就这么定了。

长大了一点,有了点概念,才知道国界不是这么划的。可是长得更大些之后,忽然又发现,有些地方还几乎真是这样划出来的。切割朝鲜半岛的这条线,真的就如同我从前想象的那样:几个人,在一幅地图上,指着一条只有地图上标示而实际上是无形的纬度线,说:就是这条,就这么说定了。于是,一个国家就这么一分两半了。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签订的《马关条约》,不但影响台湾的命运,也影响了朝鲜的命运。中国被迫放弃对朝鲜的宗主权,日本势力进入,1910年干脆正式占领大韩帝国,宣布“日韩合并”。1945年日本战败后,朝鲜人民欢欣万分地以为终于脱离了日本的殖民统治,在短暂的同盟国托管之后,很快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了。可是斯大林和罗斯福却用了切割柏林的手法,以北纬38度线为界,把朝鲜半岛分成两个军事托管区,并计划把这个形势维持长达35年。朝鲜人民的失望和愤懑当能想象。其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三年残酷内战,以1953年签署“板门店停火协议”暂时告终。朝鲜半岛沿38度线非军事区划分为两个国家,之后是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南北对峙。

一个民族的命运遭此播弄,何其无奈,何其不幸。

分界线的产生,常是一段时间里暂时解决冲突的权宜产物。可是切割的结果并不能化解对峙,反而无可避免地加强了对峙。当时间流逝,对峙的状态往往更加呈现一种荒谬性。划一条线就决定一个国族的命运,是荒谬中的荒谬。画在地图上似乎很容易,可是放大到几百万几千万倍的比例尺以后,放在真实的土地城镇村落山河甚至学校操场、农家的院子……那时该怎么划呢?

当我开始了远方的旅行,就发现那些形成各个国家的线都是无形的,反而是一些点,一些所谓关卡,在担任分隔的作用 ——“关”、“卡”,这些字都是敌意的,用来限制、阻挡、隔离、撕裂老百姓。

我曾通过数不清的国界线的关卡,多半大同小异。给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几处特殊的分界线 ——不能称之为国界线,因为线的两边原是同一个国家,同一种族,同一语言文化传承,甚至有同一个家族或家庭。原本的一体被划到两边,以一条线硬生生分开,青梅竹马一夕之间变成血海深仇。这样人为的划分,有如一刀切下,切的不仅是土地,而是人,如你我一般的平民百姓。因为某种原因要切开,所以总有切不开或不愿被切开的人,从而需要守卫、岗哨、武器等,不但用来对付从前是乡亲现在是仇敌的对方,也用来阻止想恢复切开之前相聚状态的人。这样的地方,往往是残酷而悲哀的,不约而同地充满紧张、肃杀、阴冷,像肢解的刀、束喉的绳。

我曾到过几处这样的地方。1977年首次从美国回中国大陆,我走过罗湖桥 ——从香港到深圳,进入仍然像禁忌般的中国。一条并不算长的铁桥的一段,我竟不记得走了多久,感觉走不完似的,因为那种肃杀到令人窒息的气氛。1985年,柏林墙还丑陋地耸立着,我从西柏林经过岗卡穿过围墙,到东柏林旅游一天。而今柏林墙已经不在了,我去中国也不必再经过罗湖桥,而且那里的气氛也完全不同以往。

剩下来的,就是割裂南北朝鲜的38度线了。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未来车站”】

二月初的首尔,尽是冬日的荒凉萧瑟。这样的季节加上经济不景气,游客有兴趣参观DMZ的寥寥无几。一早在酒店集合,等候导游出现 ——外国人到DMZ一定要加入旅游团,一再叮咛要带好护照,同去的韩国朋友也要带身份证件。韩国朋友在首尔出生长大,却从未去过DMZ,因此似乎跟我一样兴奋。

行车一小时半到达DMZ,其实实际距离更短。即使看过地图,我还是没有想到会这么近。真是难以想象:朝鲜就离韩国首都这么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远程核导弹吧,一般距离的炮弹大概也打得过来。

第一站先到“望拜坛”。顾名思义,来自北方现居南方的人,走到这里等于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只能在此遥望北方,陈设供物祭拜祖坟。祖坟见不到,亲人也见不到,北方是一片灰茫茫的大地,在这个灰蒙蒙的冬日,连远望也不可得。

远远可见铁丝围墙外的“自由之桥”。没有行人,也见不到自由。记得电视上看过,有一年开放两边,分隔几十年的亲人见面,全是老人家,抱头痛哭,哭完了还是哭。人生已到尽头,重逢又有什么意义?

一块大石碑上刻着一首《望乡》诗。“望乡”两字是汉文,内容全是韩文,我虽不懂里面写些什么,也可以猜出个大概。对海峡两岸经过战争撕裂的中国人,无论上一代还是下一代,这一切太熟悉了。

一道墙上,挂着无数缎带条子,上面写的全是对统一与和平的向往和祝愿。除了韩文,也有日文、中文、英文以及其他文字。全世界的人来到这里都感受到韩国人的心愿,就在这里写下给他们的祝福。

有一对中老年的妇人和男子,设桌请过往的人填写名字。他们友善地向我招呼,指着桌上的纸张絮絮劝说,我请韩国朋友翻译给我听,原来是民间团体的请愿书在征集签名。他们的愿望? “统一,和平”。这两个老人,在冬日的寒风中,露天下,礼貌地微笑着邀请每个过往的人支持。我恭谨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向我道谢,我则由衷地向他们致敬。

旅游巴士载大家去不远的“都罗山驿”——都罗山火车站,一个大概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未来车站”,堂皇漂亮,但冷冷清清,只有我们这几个游客。因为这个车站的路线,目前只有极短的火车线从首尔市区通到这里,但墙上的大地图展现了未来的雄心:待统一之后,这条铁路线将会成为另一条现代丝路,从朝鲜半岛南端往北经过中国,再往西经过俄国,直到欧洲,成为最新最长的东方特快。多么美丽的愿景。

美丽的愿景还画成壁画,在空阔的火车站墙上更显得巨大。小店里贩卖的纪念品没什么特色,倒是有个柜台可以盖章,我偷偷在护照的最后一页盖了一个章:未来东方快车亚洲线东端重要的一站。

到DMZ当然要去眺望台远眺。这里距离38度线最近,下车前有武装军人上车检查乘客证件,不禁想起当年从西柏林到东柏林,在“查理检查哨”就是这种情状。从投币望远镜朝北看,萧瑟的冬日,雾氛弥漫的漠漠莽林,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任何活动的东西。回头却见树上鸟巢,鸟儿飞来飞去,只有它们是自由的,不知什么叫人为的国界。望乡的韩国人,看着这些鸟儿当会羡慕吧。

最后参观板门店的“第三号隧道”。1970年代,朝鲜挖了可能多达14处通往韩国的地道,最近的离首尔仅40多公里,被韩国识破后就停工了。近年韩国把板门店这一处地道装修成观光点,供游客参观。虽然是观光点,还是如临大敌,更增加战争气氛。全程严禁照相,提包一概不准带入,全都得存放在锁柜里。每个游客都要戴上头盔,坐进没有掩蔽的像游乐园的小车里,沿着一条单轨,缓缓驶下极低极窄的隧道,朝地下深入数十米,总共走了350米远,才到达朝鲜挖掘的地道。下了车跟随导游指示,在阴冷潮湿狭窄什么都没有的洞穴里,感受战争的荒谬。

韩国人很得意,因为地道才挖不久就被他们发现了。朝鲜人意图掩饰,在洞壁上涂黑粉,借口说是开矿。韩国则用从地上打洞再灌水的方法找出地道所在。导游自以为幽默地说:他们花那么大力气打洞,我们用来赚观光客的钱。这是一个国家内战的笑话,然而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悲哀。

离隧道进出口不远处有一座雕塑:一个巨大的圆球从中裂成了两个半球形(底部还是相连的) ,半球的两边各有几个人,努力地把各自的半个球体朝中间推,显然是想把球合为一体。我走近细看,才发现半球的剖面并非平坦的,而是刻着朝鲜半岛的地图 ——这地图也不是平的,而是一半凸一半凹,如果两个半球合而为一,中间的地图凹凸之处就会紧紧密密合拢了。

【切割的痛苦,人世间的哀愁】

这时,我不经意地听到另一个旅游团的几名中国游客,正在兴致高昂地谈论着:当年朝鲜战争开始时,朝鲜军队越过38度线,很快就占领汉城,接着席卷南方直逼釜山;然后麦克阿瑟领导的联合国军队再一路攻回去,直打到鸭绿江边……我不禁想:当时中国刚结束内战,还没来得及休息喘气,就卷入了邻国这场惨烈的内战,为北边送去大批志愿军,牺牲了许多宝贵生命,伤亡估计高达40万人;但在半个世纪之后,当朝鲜半岛南北两方还在对峙之际,中国已与南方成为亲密的贸易伙伴 ——韩国的经济危机靠中国挽救,韩国人热衷学中文,上海已有颇具规模的“韩国城”……历史的反讽竟会如此强烈。而如果不是由于朝鲜战争,美国也许就不会派遣第七舰队巡弋台湾海峡,中国现代史当会改写,今天的台湾早已是另外一个面貌……

韩国人的国族意识之强烈,即使不是世界之首,大概也是东亚之最。如果我是日本人,去韩国旅游会感到非常尴尬,因为几乎所到景点的说明都是“此地(或此建筑)某年被倭寇焚毁……某年又被日本侵略者破坏……”随时随地不忘提醒韩人对日本的苦大仇深。更不消说前两年为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独岛”的主权,一群韩国人在日本大使馆前轮流剁自己的手指,悲壮得令有切腹传统的日本人也噤住了。

全世界我到过的地方,在那里竟还会发现有些人对侵略者、殖民者怀有恋恋不舍之情的,大概只有台湾(对日本)和印度(对英国)。韩国人绝不放过任何机会,表达他们对历史耻辱的仇恨——这与他们强烈的民族情感是相应的。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敌我、爱憎、恩仇都极端鲜明的强悍民族,却背负着近代世界历史上为时最长久的割裂、不知何时才能缝合的创伤。

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讲一个卖艺的人,他的表演绝活是一人扮两人打斗:弓下身体,及地的双手装扮成另外一双腿,背上装两个假人的上半身,于是这一体两人就血海深仇似地打得不可开交,观众看得不亦乐乎。结局悲惨得有点超现实:这个卖艺者打久了,终于疯掉了,有一天被人发现,他硬生生想把自己的身体从中间一切两半……当然是很荒谬的故事,与一个一切两半的国家一样荒谬,一样悲哀。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水,不是刀断得了的;切割的痛苦,更是人世间的万古哀愁。

(作者系台湾作家,现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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