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旭
2009年是中国海军成立60周年,瞩目早前的青岛大阅兵,三大舰队精锐尽出,数十艘战舰盛装满旗,29国海军代表团、14国21艘军舰前来助兴。那是自郑和下西洋600多年来,中国海军最威武的阵容,也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100多年来,外国军舰群集中国最多的一次。
世界上很少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在海军身上,记载着一个民族荣辱兴衰的历史。
郑和下西洋:与海洋大国的机遇擦肩而过
2005年,美国女作家李露晔以优美的文字写下《当中国称霸海上》,再现郑和七下西洋史迹。同年,中国庆典活动的重头戏是抗战胜利,但海外却更关注中国对郑和下西洋600年的纪念。15世纪初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在中国的“正史”中,不过是由明代当朝皇帝对前朝余孽的一次海上搜索行动演变成的一场奢靡而空洞的猎奇旅行,因此被一笔带过。直到20世纪初,有感于马汉“海权论”风靡全球,世界列强无不乘风破浪竞相扩张海权,而中国身受其害却只能望洋哀叹。一代文豪梁启超于是用他的如椽大笔,写下《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三宝太监才突然一下子“挺拔”起来,成为空前绝后的人物。这种“聊以自慰”延续下来,并被郑重地写进给孩子们看的中学课本。课本中说:郑和航海,“其规模之大,历时之久,航程之远,比世界航海家的远洋航行早半个多世纪”。
一边是以祖宗与现实“比阔”的人们,另一边是以现实进行反思的人们。香港时事评论员邱震海就问道:郑和下西洋早于哥伦布航海将近90年,为什么后者却成为世界近代史的开端?著名的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也曾无限感慨地说:“如果当时的中国也像后来的欧洲一样拓地殖民的话,今天中国人占世界人口的比例就不是1/6,而是1/2。”更有人疑惑:郑和当年的船队和近代大英帝国的蒸汽舰队和现代美国的核动力航母舰队规模、实力相同,为什么郑和与明朝没有以相同的全球制海权创建自己的帝国体系?
笔者经常作毫无意义的假想:如果作为中央帝国的尖兵,郑和与他的船队,本可以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如果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商队,郑和与他的船队本可以丰厚的利润开辟出一条世界贸易之路——像后来的欧洲国家那样。如此,也许资本主义的萌芽将最早在中国出现。可惜,历史不能“如果”。郑和耗费巨资打造的船队没有明确目的,当然也没给明王朝带回来任何实际利益,甚至没有让国君和国民从此培育出一点海洋意识。郑和之后,明代中国的蓝色大门轰然关闭。农耕民族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短暂的狂野冲动消失得和滩头的退潮一样快,保守、自足、封闭的黄土本性重新回归。梁启超一针见血刺破中国国民性特征:“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噫嘻,是岂郑君之罪也?”
当中国的郑和死去的时候,世界的“郑和”们却纷纷降生并绵延不绝。中国的大风帆落下的时候,西方的工业文明开始起航。就在这些寻找黄金的欧洲木帆船后面,跟着后来蹂躏中国的蒸汽舰队。500年后,这支蒸汽舰队来到虎门,来到中国所有的海岸线。这时,中国才惊慌地意识到海洋,但500年的疏隔,它已经不认识海洋了。当世界都以海洋为通途的时候,清朝却以举国之力,试图将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延伸到海上。北洋水师——一堵移动的帝国城墙,就这样出现了,但却没有了郑和那样扬帆世界的雄心。不要说下西洋,连近在咫尺的东洋也不敢“下”。最后,它在自己的国门前,像搁浅的鲸鱼一样被人肢解。
甲午战争:对中华民族忽视海洋的惩罚
历史安排海洋民族的日本对中国进行残忍的虐杀和羞辱,真是别有深意。甲午战争是一场具有多重意义的战争,其中之一是:对中华民族忽视海洋的惩罚。
曾经决定了中日两国百年命运的甲午战争,以当时的眼光看,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海战。但几艘日本军舰却摧毁了一个庞大的王朝,彻底中断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是世界战争史和政治史上不多见的。大约同时代的日、俄“对马海峡海战”,英、德“日德兰大海战”的规模都要大得多,但没有哪个国家因为一场海战陷入如此深重和长久的灾难。
中华民族永远不会忘记甲午战争——和近代史上所有的败仗都不一样,中国是在国力、兵力、兵器、战场均占优势的情况下战败的。作为资本主义扩张产物的海军,从一诞生就带有天然的进攻性,但是,它却被不适当地赋予保卫落后、腐朽封建王朝的使命。清军以陆地防御战略用于指导海洋决战,战略偏差带来战术的走形,一败涂地,使一个诞生过孙子兵法的战略古国千载蒙羞。甲午战争表明,一个对海洋陌生的国家和民族,是不可能真正拥有和正确使用海军的。它可以买来最优良的战舰,但它买不来海洋意识和海战理论。此战教训之深,后果之重,为中华5000年历史所未有。这一教训,今天仍是暮鼓晨钟。
甲午战争,日本这条丑陋而瘦小的“鬣狗”却扑倒了比它大几十倍的中国“水牛”,极大地刺激了其他野兽的胃口。甲午战前,中国购兵舰、修军港、编练新军,“新军事变革”看上去很有成效。西方被洋务运动的表象所迷惑,一度将晚清看作远东的庞然大物,然而甲午一战一下子暴露了大清帝国的“黔驴”真相。列强欣喜若狂,声称“第二次发现了中国”。
只有非洲大草原上才会出现的群兽争食的场面,在中国这个文明古国上演了。余痛所及,1912年12月,孙中山在悲悼民国海军第一任总司令黄钟瑛逝世时,还在“伤心问东亚海权”;海军出身的思想家严复“中夜起而大哭”;谭嗣同更挥笔写下:“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即便被后世鞭笞的李鸿章,赴日签约途中也“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感伤万分。台湾民众“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军心悲沉,几无斗志。五年后,八国联军两万人马,如入无人之境,直捣京师,而大清国近十万大军,竟望风披靡!
甲午战后,日本得到了中国价值1亿两白银的战利品和2.3亿两白银的赔款,这笔巨款相当于日本当时7年的财政收入。海军对日本的贡献如此重大,以至于日本从此定下海洋立国战略。日本从一个被人忽视的蕞尔小国,一跃登上世界政治军事舞台,二战中竟同时向中、苏、美、英四大国开战。即使是经过二战的浩劫,日本仍迅速在经济上崛起,并意图再次走向政治和军事大国。究其本源,实始自明治维新“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国策。
反观中国,经甲午一战,一蹶不振。此后50年,竟再也没有建立起一支像样的海军。以至抗日战争时,国民党海军228艘舰船只能自沉于长江充当炮台。这是近现代中国海军在50年内第二次全军覆没。纵观世界海军史,有此记录的大国海军,独中国一家。
美国历史学家房龙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一部地理书中悲观地写道:“我不是先知。我不知道在未来的10年或15年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条件不会有太大改善,因为中国追赶队伍开始得太迟。也许上苍会如她所做过的那样怜悯他们,因为他们需要偿还一个多么大的账单啊!天啊,多大的一个账单啊!”
甲午战争给中国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海权课。
商业时代:赢得海洋比赢得陆地更为有利
令全世界都感到诧异的是,如此惨烈、空前绝后的甲午战争,竟然没有焕发出国民的精神。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赞奋斗不息》中,这样警戒美国国民:“我们决不能扮演中国的角色……畏惧战争、闭关锁国、贪图安宁享乐的民族,在其他好战、爱冒险的民族的进攻面前是肯定要衰败的。”
用这面历史的镜子,照照今天的国人,有多少“醉生梦死于小天地中”?有多少“畏惧战争、闭关锁国、贪图安宁享乐”?看看弥漫全国的洗浴城吃喝风,看看我们今天海域的狼烟四起就知道了。有感于此,笔者曾写下一部《盛世狼烟》试图警醒国人,但无异于狂飙中的一片落叶一样轻飘。
清朝赔进了一个帝国,民族赔进了百年屈辱,都不足以偿还这个大“账单”。短命的袁世凯、北洋政府连偿还这个“账单”的机会都没有。但蒋介石是有的。1945年10月,美国政府专门致函中国国民政府,商请中国派出一支由5万人组成的军队,协助盟国占领日本,并特别希望派遣由孙立人率领的曾参加过印缅作战的新一军去,并以归还琉球为谢。可是,蒋一心在准备内战,驻军计划终成泡影,琉球也终未收复。改变中国地缘战略和心理态势的千载难逢之良机就此放过,令人扼腕!蒋介石之没有海洋意识的战略短见,于此可见。由于这一历史性失误,使中日之间本应彻底解决的种种问题未及清算,留下巨大的后遗症,时至今日还在折磨着台海两岸的中国人。南海亦然。蒋军当年虽代表中国接收了南沙群岛,却安居太平岛坐视列国蚕食中国海域,为民族又增一片忧心之地。明朝把大海当成门前戏水的池塘;清朝则把大海当成了皇宫的护城河。如果说郑和下西洋的昙花一现,让我们印象模糊,甲午战争至今110多年,我们总该明白海权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意义了。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认知:近代以来,海权的有无、大小与国家的强弱一直成正比。原为大陆国家的俄罗斯,通过在远东的大肆扩张,获取了出海口;又通过二战,牢牢地控制着日本的北方四岛,说到底也是为了海权。
英国的战略家富勒说:1588年西班牙舰队的失败就好像一个耳语一样,把帝国的秘密送进了英国人的耳朵,那就是在一个商业的时代,赢得海洋要比赢得陆地更为有利。除了历史上的英国、日本,美国是另一个“发现”海洋的国家。美国通过一系列战争,打败老牌的海上强国,取得海上立足点,然后又通过两次世界大战,攫取世界全部的大洋。为了不让它的对手意识到这样一个奥妙,美国自二战结束后一直在对苏联实行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大战略:组建北约,构建美日军事同盟,一是从陆地上压迫苏联,一是从海上拦截,诱使苏联把大部分甚至全部的国家战略资源用于陆地,无力发展海上力量,从而为美国在全球海洋上闪开通路。世界上只有海洋是相连的,要想成为全球大国,必须首先是海洋大国。游牧民族后裔的苏联,在陆地和它的祖先一样扩张成性,但眼界却比海洋民族后裔的美国人低了许多。双方按照各自的战略理念,竞赛到1991年,终于见了分晓:苏联被挤碎了。用基辛格的话说:俄罗斯民族丢掉了它300年中从陆地上得到的一切。后来俄罗斯痛苦地意识到,没有海权,“任何国家都不能长期成为强国”。
近300年的历史早就告诉世界:一个不拥有海洋也不能走向海洋的国家,是没有出路的国家。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在21世纪初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中国海军青岛阅兵透射出来的最直接的信息,就是如此。
中国要敢于理直气壮地发展合理军力
当笔者瞩目今天中国海军高耸的桅杆,脑海里仍然晃动着郑和舰队的帆影。中国失去历史上这个长达300年的机会,实际上已再难有成为海洋大国的机会。
中国军队在陆地和天空都留下过经典战例,唯独海上乏善可陈。由于历史的欠账,不仅中国海军连续错过战列舰时代和航空母舰时代,也导致海军思想的断层,致使近代以来,中国没有出现一位被世界公认的海军理论家,也没有一部有影响的海军著作。
毫无疑问,中国海军60年来取得了巨大发展,自己和自己纵向比,中国海军处于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但放到横向的世界坐标上,我们还是要有足够的清醒:中国海军并不像某些人说的处在世界第四、第五的位置上。稍有世界海军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自1916年日德兰大海战之后,水面战舰时代就已经彻底消失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所有海战场,都是航空母舰主宰的战争。但中国海军至今尚无航空母舰,而主要以吨位并不大的水面战舰为主,这是百年前的海军形态。即使我们现在决心拥有航母,十几二十年后拥有真正的海军航空兵部队,也不过才赶上二战时的海军形态。不仅与独步全球的美国海军不在一个层次上,甚至与欧洲、日本等老牌海洋强国也不在一个序列。因此,我们不仅没有自如驰骋世界大洋,担当世界和平责任的潇洒,在自己管辖海域内的行动也还没有到可以无所顾忌的程度。认清现实,才能知耻后勇、卧薪尝胆。
今天的海洋情况已复杂得多。一方面中国空前地依赖海洋,开发资源、出口商品、进口能源等一进一出通道主要都是海,海洋已成命脉,国家利益的疆界也因为“海”而突破地理局限大大地拓展;但另一方面,中国控制海洋和捍卫海外权益的能力却严重滞后。某些海洋强国的恶意拦阻、设障,使这一危局更加凸显。甲午战争时,争夺制海权的主力就是海军而已,现代战争的制海权争夺已不仅仅是海军一个军种的使命。在制海权之上有制空权、制信息权、制太空权等等,对海权的争夺已成为综合制权的较量。
“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是被说滥了的话题,但如何在理论、决策和实践环节上,系统地落实这一沉重的命题,是我们在有中国特色的新军事变革中无可回避的重大战略问题。
经过60年的积累,中国今天的GDP又名列世界前茅了,一些强国又在动掠夺中国的念头了。其中一个最大的阴谋,就是阻吓中国不要发展军事力量,一会儿说中国军费不透明,一会儿抛出中国航母威胁论,其实都是战略心理战。中国人必须认清一点: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敢于理直气壮地发展合理的军力,才能威慑那些不怀好意的国家,熄灭它们损害地区和平的念头,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世界上赢得基本的尊重,才有在更大范围维护世界和平的公信力。一只老虎说要和谐、和平,其他动物都会欣喜;一只老牛再怎么说和谐、和平,都不会有动物搭理。
自豪也罢,责难也罢,疑惑也罢,共同的时代背景是:世界早已进入海洋时代,海权决定国家兴衰的定律已不止一次地被证明。今天的中国要想在未来争得一席生存之地,需要郑和那种冒险的勇气和尚武精神,来鼓舞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民族跨出黄土,像英、美、日等海洋民族一样踏波逐浪耕海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