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亚文
近年来,围绕要不要建航母和要陆权还是要海权的问题,各种争论一直没有停止。争论背后,是公众已普遍感受到的问题:什么是中国的国家利益,怎样维护国家利益?这种争论无疑是积极的。
但国家利益应区分轻重缓急,中国需要确定国家利益的先后排序和军事资源的合理配置。
空天化时代,传统海陆权观已过时
空中力量尚未出现之前,人类交战主要是在地球和海洋表面的二维空间,而无论陆、海,只要利用好了就会形成相对优势且难以破解,这也是传统陆权论或海权论的精义所在。历史上英法在欧洲的几百年斗法,就是这一事实的集中体现。
然而,在空中技术能力于20世纪上半叶出现、20世纪下半叶成熟并向深层空间拓展后,地球表面空间对人类战争能力的限制已成为翻过去的一页。从进攻的角度说,空天行动可以在短时间内跨越陆地和海洋的限制,对地球表面空间感知和打击。正在研制的美国新型空天飞机,速度达10马赫以上,可在两小时内飞地球一周,这意味着无论它部署在哪里,都能随时快速实施全球机动打击。如果说地球表面空间的运载和机动是奔跑的野兔,那么,新型空天技术能力就是翱翔的老鹰。而从防御角度看,拥有强大空天能力的国家,能够及时从空天对其他国家的陆、海入侵进行反击。掌握了空天权,就可自由支配任何海陆军事行动。战争已进入三维空间,距离越来越不是战争能力的限制因素。在这种情况下,谁在空天享有更大的行动自由,谁就在陆地和海洋享有更大的行动自由。
传统陆海权观念过时的另一个原因,是核武器的出现。一个拥有强大核能力的国家,将有效给自己的领土和领海安全筑起严密的防护网,国家本土安全对陆海军因此不再有多少依赖性。
目前对于海陆权的讨论,大多还是在传统军事概念层面展开,而现代军事意义上的海权和陆权,已经指的是以空天行动能力为主的空—陆、空—海一体化联合作战能力。更新观念非常必要。
陆地权益仍重于海洋权益
在整个国家利益中,海洋权益的权重已经上升。首先,海洋权益是中国当前迫切需要维护的国家利益。中国在海洋方向所面临的挑战,与以往相比日益突出。其次,海洋权益在中国国家利益结构中的权重加大,而且这一趋势有着长期性。随着30年来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已密切参与全球经济交换,目前中国对外贸易的流向主要是海洋国家,而对外贸易和资源进口的运输线路也主要通过海洋。
然而,中国海军和海洋行动能力还比较薄弱,中国海军不是一支远洋海军,甚至近海防御的能力也还没有受到检验,这与中国国家安全边界已显著延伸到中国领土边界之外的现实极不相配。当然,中国提高海洋行动能力,至少从今后较长时期看,还主要是指在东亚西太平洋区域保证行动自由,因为中国国家利益相当重要一部分是分布在这一区域的。
海洋权益权重和地位的上升,意味着在总体的国家利益结构中,陆地权益的分量有所下降,不再像以往那样具有绝对重要性。但另一方面,中国国家利益更多分布在欧亚大陆的局面,至今仍无根本改变,而且有着长期性。
从以往历史经验看,近世以来通过海洋发展为世界性大国的,都是海洋国家,这些国家通过海洋来控制大陆。而濒海大陆国家轻易在海洋方向投入过多精力,大多不能收获理想结果,比如德国在俾斯麦之后一度向海扩张,最后以失败告终;最近的例子是苏联,尽管也发展起了几乎与美国平起平坐的海洋能力,但仍不能避免国家分裂的命运。
因此,濒海大陆国家不能一味向海洋发展。这不仅因为向海洋投入太多精力会引起所谓海陆困境,还在于可能激发内部发展不平衡,引发国家内部安全问题。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政策优惠和投资长期偏向东南沿海,导致东西发展失衡,且人口流动基本由西向东,对内部安全正在产生复杂影响。发展不平衡使地区间发展不公平,而发展不公平带来的是西部地区公民的权利受挫感,这就容易被少数分裂势力所利用,产生族裔民族主义,在西部地区诱发分裂因素。如果将向海洋发展放在第一位并由此配置国家军事资源,将会进一步强化东南沿海对于中国发展的优先性,这对中国内部发展均衡及国家安全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难想见。
中国与美英等国不同,美国先期发展东海岸,西部运动后西海岸也发展起来。东西海岸基本同等关系到美国的国家利益,因此不会在美国造成发展失衡问题。即便如此,在美国建国之后的很长时间内,由于美国北部和东部与欧洲的商贸往来更方便,而南部靠近不发达的拉丁美洲,美国内部还是产生了发展差别,并引发内战,差一点使南北分裂永久化。
中国近年来对海洋重视的原因之一,是对世界石油的依赖度提高,而石油运输又主要通过海洋。但实际上,连接中国与世界主要石油产地的,并不只有大洋,还有欧亚大陆,陆地作为石油运输途径的作用一直没有很好发挥。这种情况目前正发生显著变化。现在中国石油进口已向中亚、非洲和南美延伸,而中亚所占的份额迅速加重。中亚和俄罗斯的石油输入主要通过陆地管道,从哈萨克斯坦铺到中国的石油管线已于2006年5月开始向中国供油并一直延伸到了中国东部。未来从土库曼斯坦进口的油气,也将通过管线运到中国。就连从中东和非洲进口的石油也开始拟议完全或局部从陆地管道输入,经印度洋再由巴基斯坦或缅甸上岸再由陆地管道输入中国,这就避开了充满不确定性的西太平洋。这样下来,只能取道海洋运输的就只有南美石油了。
大战略观念:维护眼前利益要懂得“适可而止”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说政治家常常不得不面对一个个具体问题,而无暇如学者那样对事物进行周密考虑。协调国家利益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将具体的“短期性的迫切要求”当成“长期性的观点”,即误把当前重要利益当成国家利益的全部。“9·11”事件后美国的反恐行动,无疑就是一种“短期性的迫切要求”,然而,布什政府把反恐上升为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的关键部分,不加节制地投入过量国家力量,最终使美国损失战略全局。懂得为维护当前重要的国家利益而适可而止的国家,才是战略上高明的国家。19世纪末的美国,南北战争作为突发事件激发了美国维护国家统一的“短期性的迫切要求”,而一旦危机得到解决,正如马汉所说,作为美国“长期性的观点”的扩张主义马上复活了。美国在20世纪的强势地位,就与美国在相当长时间内,恰当地处理好了国家利益中的当前与长远、主要与次要的关系有关。
笔者认为陆地更关乎中国的长远关键性国家利益,海洋权益在国家利益总体中的比重虽然上升,但在目前阶段更多表现为“短期性的迫切要求”。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短期性的迫切要求”在必要时也要倾注主要的国家能力来应对,否则情况恶化,可能会极大冲击中国的“长期性利益”。实际上,不可把陆地与海洋对立起来,在经济全球化和军事技术空天化时代,没有不依靠海洋的陆地,也没有不依靠陆地的海洋,两者高度相辅相成。海洋问题也可能通过陆地来解决,比如,石油资源从海上运输不仅路途遥远且风险极大,而中国陆地连接东亚和产油的中亚与中东,事实上可以扮演大陆桥的作用。
因此,今天中国进行地缘战略思考、处理不同性质的国家利益要素间的关系,需要有大战略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