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祥苓:换人间,沧桑依旧

2009-01-07 03:06施京吾
同舟共进 2009年11期
关键词:威虎山样板戏杨子荣

施京吾

【出身京剧世家的“铁嗓钢喉”】

样板戏中,我最熟悉的是《智取威虎山》,至今还能哼出大部分唱段,特别是杨子荣与座山雕的一段黑话对白,一句接一句的顶针,很有意思。《智取威虎山》在样板戏中的地位自不待言,不可动摇地位列于首。

排名在中国历来是很有学问的事,里面往往藏着深奥的政治玄机。小时候听广播,只要中央有公开集体活动,后面一定会跟着一串长长的名单,排第一位的毋庸置疑是毛泽东。排第二的就说不准了,刘少奇、周恩来、林彪都待过,最后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华国锋,一直陪伴到毛泽东去世。那时消息相当闭塞,大人们就从排名里窥探政治动向,虽不是十拿九稳,也总说得有鼻子有眼,形成别具一格的“排名文化”。一个顺序的差错,都可能引发无限遐想。谁说中国人缺乏智慧,一张名单就能破解政治风情;谁又说中国人不浪漫呢,排名都排出高深莫测的境界。

八个样板戏的顺序是:《智取威虎山》第一,接下来依次是:《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龙江颂》、《海港》、《奇袭白虎团》、《杜鹃山》,这是“标准顺序”,也是拍摄成电影的先后顺序——“文革”中,江青不仅把所有传统戏赶下了舞台,所有不符合“样板戏”要求的剧目也一律不准上演。仅靠这几出样板戏在全国巡回演出,实在满足不了对全国人民进行思想教育的要求,于是,中央决定把样板戏从舞台搬到银幕上。虽然这些戏在拍成电影之前早就在各地演出,不过剧场的传播效应显然不如电影,摄制完成后可以不限数量地印制拷贝,在全国公映。

样板戏舞台上的第一英雄是杨子荣——不,是童祥苓,是童祥苓扮演的杨子荣。

童祥苓,1935年出生在天津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当时他叫童福苓。刚出生时,家道贫寒,哥哥姐姐都比他大10多岁。由于其父酷爱文艺,年轻时演过话剧,这就使子女们有了接触京剧的机会。那时,京剧舞台上的竞争异常激烈,一个演员能挂牌演戏,成就已相当了得。童福苓的二哥童寿苓、四姐童芷苓、小姐童葆苓先后跻身梨园,唱出名之后还建立了以童家班为班底的“苓社”。其中,影响最大的是童芷苓,后来她的风头远远被弟弟盖过——这当然是后话了。而童芷苓的早年成名却在“文革”中给家庭带来一场无妄之灾,自己受到残酷迫害,童祥苓也深受牵连。

童芷苓成名后,举家迁居北京。北京梨园热闹,童福苓自小便深受哥哥姐姐们的熏陶,到了8岁时,他决计投身梨园,同时正式改名为“童祥苓”。他专攻老生,文戏拜雷喜福为师,武戏拜钱富川为师,后来雷喜福又请其师弟刘盛通专授童祥苓念白做工,童祥苓由此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唱着唱着,年幼的童祥苓唱出了些名气,小小年纪便有了“铁嗓钢喉”的美誉。

【坎坷戏路,成就经典“杨子荣”】

因童芷苓时常往返于京沪之间演出,1947年,童祥苓一家迁居上海。此后,时常往来于两地。那时的人口迁徙非常简单,从未听说有“暂住证”之类的手续。

解放后,童祥苓向钱宝森学《战太平》,又向李世可、张伯驹学余派(余叔岩)。这里特别提一下张伯驹,他是当年的大名士、著名票友,对京剧艺术的理解、传承不在专业演员之下,可见当年京剧在社会上的广泛影响——像张伯驹这样的票友以及颇有影响的专业演员向票友学戏的佳话,想如今再也没有了吧。马连良归国后,童祥苓于1955年8月又正式拜马连良为师,戏路越走越宽。

上海京剧院院长周信芳惜才,邀童家班南下,京剧院成立了以童家班为班底的“上海京剧二团”,童祥苓在上海正式落户。“文革”前夕,童祥苓再拜周信芳为师,博采众长,艺术水准日臻完善,成为上海同辈中的头牌老生。

在上海,童家班立足未稳就迎来了“反右”,童家班遭到攻击,被人说成是“一堆破烂”,被“收进”上海京剧院这个“垃圾桶”里。此时的童祥苓根本不知道也不懂得政治斗争的残酷,正值血气方刚年龄,他哪里受得了这番屈辱,竟幼稚地要与革命群众对贴大字报,被四姐童芷苓制止。姐姐的劝阻使童祥苓躲过一劫,但童家并没有就此安然无恙,他的小姐夫、童葆苓的丈夫,被称为“话剧皇帝”的石挥,因被打成右派跳海自杀。当石挥的遗体被冲到沙滩上时,已经高度腐烂。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在于,要你低下的不仅是头颅,更重要的是尊严,要让你低头低到口服心也服的地步。石挥心高气傲,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于是他选择了死。

躲过了这一劫,戏还得演。童祥苓的名气越来越大,连毛泽东都多次观看他的演出。

据童祥苓回忆,大约是1960年,毛泽东在上海观看他的演出,接见时对童说自己每天都要看“大戏考”(笔者家里有一部1955年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京剧丛刊》,接近正方形的硬壳精装本,通常称作“大戏考”,不知道毛泽东看的是不是这一部)。从领袖的话语中,童先生看出了他“对京剧和文艺的研究与关心”,而毛泽东却从“大戏考”中看出了“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看出了“死人统治舞台”。当时间行进到1962年的时候,领袖果然严肃地提醒全国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并且教给了全国人民“不忘记”的口诀:“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当年年底,毛泽东在上海又对戏剧界提出了尖锐批评,到了新年元旦,时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的柯庆施号召文艺界“大写十三年”,从正面迎合毛泽东的批评。整个文艺界要“改邪归正”了。

在全民阶级斗争意识普遍“觉醒”的大背景下,童祥苓携京剧《尤三姐》到南昌演出。当地文化局负责人说,如果这是一台好戏的话,他得用显微镜照照——用显微镜看戏,实在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一大发明”。“大写十三年”成果辉煌,童祥苓作为演员也不甘落后,先后扮演了“革命现代京剧”《海港》中的韩小强、《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只是他演的这两个角色都不算成功。

《智取威虎山》这出戏最初是根据曲波小说《林海雪原》中的一段演绎而来。1963年9月,上海京剧院得知将要举行“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周信芳院长认为该剧不错,可以修改。年底,张春桥邀请江青亲自“指导”该剧,江青的介入,使《智取威虎山》分量大增。1964年6月,该剧进京参加“观摩演出”,7月17日受到毛泽东接见。后来,毛泽东还亲自为剧本改过唱词,如此殊荣,一举奠定了《智取威虎山》在样板戏中排名第一的地位。其中,在一稿修改过程中,江青五次观看此剧,提了很多意见,尽管这些意见经常把剧组人员弄得手足无措,不敢怒也不敢言,但剧本确实越改越好。

本来,《智取威虎山》是一出“唱做念打”都比较均衡的戏,最初出演主角杨子荣的李仲林以武戏见长,文戏却不太突出。江青对此很不满意,她更不满的是李仲林,说“李仲林对我眼露凶光”——试问,李仲林敢吗?剧组只得另找主演,找来找去,便找到了童祥苓。1965年夏,张春桥根据江青的意见让童祥苓出演杨子荣,自此,由童祥苓扮演的“杨子荣”成为了十年“文革”里中国的“头号英雄”。

样板戏中的演员经过千挑万选,扮相、唱工、做工简直无可挑剔,由童祥苓扮演的杨子荣形象更是深入人心。江青毕竟曾是文艺界中人,还是有一定艺术眼光和艺术敏锐性的。

《智取威虎山》中最经典的唱段莫过于“迎来春色换人间”。苍莽林海在悠扬圆号伴奏中显得静谧、深远,杨子荣以极其优美的“马舞”出场。当他唱到“迎来春色换人间”时,一个亮相,那真叫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童祥苓脸上洋溢着喜悦、憧憬、展望的神情——这句唱词原是“迎来春天换人间”,毛泽东第二次观摩此剧时将“春天”改为“春色”,他改动的另一句是“同志们整戎装飞速前进”,原句为“同志们整行装飞速前进”。毛泽东是政治领袖,也极具艺术家天赋,这两个字的改动,精当、巧妙。顺便一提,毛泽东在1959年还帮童祥苓的妻子改了名字,将“张兰云”改为“张南云”,一直用到现在。

【被“控制使用”的“戴罪之身”】

1966年5月16日,“文革”正式开始,全国立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童祥苓的四姐童芷苓已经作为“反动权威”被揪斗,这对童祥苓是一次巨大考验。童芷苓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弥天大罪,竟然让“旗手”动怒?

《海港》——还在叫《海港的早晨》时,那时的主要人物也不叫方海珍,而是叫金树英,金树英的扮演者正是童祥苓的四姐童芷苓。江青的一句话“与童芷苓在一个党内,我感到羞耻!”让童芷苓在“文革”中遭受了一轮又一轮的折磨和摧残。至今,仍没人知道江青为什么感到“羞耻”,也没人知道童芷苓到底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唯一的线索就是江青和童芷苓在上世纪30年代都混迹于上海文艺界。造反派把童芷苓的头按在抽水马桶里,直至几乎窒息,这还不够,他们把童芷苓装在麻袋里,从一楼拖到六楼,反复几次。童芷苓的命真是硬,一个女人被如此残酷摧残居然挺了下来,于1995年7月6日逝于美国。

童芷苓的遭遇祸及童祥苓。这个舞台上威风凛凛的杨子荣,由于和姐姐划不清界限,也被关进牛棚。那是个人“鬼”颠倒的时代,童祥苓白天在牛棚里当“鬼”,晚上在舞台上扮英雄。造反派们逼着他与四姐划清界限,可是童祥苓做不到,死活不肯低头。

为了“挽救”童祥苓、保持样板戏的“革命纯洁性”,张春桥亲自找童祥苓谈话。此时的张春桥已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同时在场的还有姚文元、徐景贤、于会泳,这些都是“文化大革命”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集体约见童祥苓,足见谈话的重要性。但童祥苓并未“回心转意”,反而和张春桥互相拍了桌子,不承认四姐是“反动权威”、“文化特务”,惹得张春桥口不择言地说:“你们童家能有几个好人?”童祥苓反唇相讥:“童家有几个好人历史会见证。”说完,扭头便走。于是姐弟俩被同台批斗。

1967年5月,已被“册封”为样板戏的《智取威虎山》再度进京,参加“革命现代京剧”汇报演出,并受到毛泽东的接见,这是毛泽东第三次观看该剧了。《智》剧的地位已相当稳固,但童祥苓却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汇报演出结束回到上海,他即被“隔离审查”——张春桥没有忘记童祥苓在康平路办公室里与自己的争吵。童祥苓在“样板戏”的舞台上消失了,代替他出演杨子荣的是朱文虎。

此时,《智》剧已基本定型,不再需要江青频繁指导了。但江青有个习惯,她看中的样板戏演员,没有她的指令,谁也动不得。童祥苓出演杨子荣是她亲定,当然也不能随意更换。为此,她多次责问于会泳:童祥苓哪里去了?童塑造的“杨子荣”实在无可替代,只好放他出来继续扮演英雄。既然春色已来,人间也换,童祥苓该享受到“样板戏”的恩泽了吧?可事实却并不遂人意。

1968年底,童祥苓被“突击解放”,首先随剧团南下广州演出,可怜的童祥苓不仅没有受到任何“优待”,还要做许多幕前幕后工作,甚至要为剧组洗刷碗筷。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他既要参与剧本修改,还要不断地接受检查、写交代,终于承受不了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悔改”了、向人民“投降”了。他对长期伴随他的“工宣队”头头说:“你们说吧,你们说什么,我写什么。”1972年的《红旗》杂志以《论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为题发表文章,说剧中的一个主要演员犯了严重错误,经挽救重新回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其中辛酸,只有童祥苓自己知晓。

有人说,这是一个把鬼变成人的时代,可笔者看到的总是人变成了鬼。

既然“重新回到了革命路线上来”,童祥苓可以继续他的舞台生涯了。但长期的积劳成疾,加上因排演《磐石湾》摔伤,他渐渐远离了舞台。这时,《智取威虎山》已拍成电影,观众看到的是银幕上那个威风凛凛、集所有英雄人物优点于一身、唱做念打已臻化境的杨子荣,可无人知晓生活中的童祥苓受过什么样的磨难,无人知晓银幕后的童祥苓始终是个“戴罪之身”,他“被控制使用”延续到“文革”结束之后。

可能由于《智取威虎山》在样板戏中的特殊地位,童祥苓的政治地位得到稍许提高,1975年马天水提议让童祥苓当选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但这并未给童带来任何好处,样板戏的重要成员于会泳、刘庆棠、浩亮分别成为文化部正副部长,宋玉庆也做了山东省文化局局长,人们都认为童是得宠于江青,才得到一席“人大代表”资格的,一些与会代表对童祥苓的态度很不友好。代表们更不知道的是,这是个被控制的“代表”,连为许世友将军唱上一段都要受到监控。随后江青宣布童祥苓不能再唱了,他的“嗓子坏了,声带长了小结”,并给他三点指示:一养身体,二不要演戏,三做艺术指导工作。

“四人帮”垮台后,童祥苓因扮演了“文革”中的“头号英雄”杨子荣,继续接受审查。尽管没查出什么结果,但童祥苓的艺术生涯几近断送,生活上的待遇久拖难决,两个儿子也双双失业。退休后,童祥苓开了间餐馆给儿子维持生计。命运对他如此不公,他宛若无根浮萍,甚为凄凉。

人至暮年,童祥苓做了一段“早贴早轻松”的广告,却又成为相声中经常讽刺的对象,真是令人黯然。

换人间,沧桑依旧。这也许是一种宿命,中国伶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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