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宋家明

刘维利赴过很多饭局。

一场饭局，既能是亲朋故交之间的沟通交流，也可能是生意对手间的交锋谈判。饭局上有派系，有结交，有承诺，有阴谋，有真心话与大冒险……

今天做东的是他的好兄弟周卫。说起来他和周卫吃饭的次数多不胜数，这次周卫照例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安静也等于隐秘，以便“把事情了了”。

服务员领着刘维利和他的两个手下走过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关着门的房间，不知道门后是谈笑风生，还是暗潮汹涌。领路的服务员停下来，敲开一道门。刘维利惦记着周卫答应的事情，而周卫早已起身招呼他进来……

刘老大的江湖

刘维利，斗网创始人，著名IT评论员，出过数本对业界影响颇大的评论专著，江湖人称“刘老大”。很多互联网人都是斗网的粉丝。刘维利对行业的洞察力惊人，针砭时弊，观点独特，言语犀利。斗网也因为他成为互联网人的聚集地，只要他振臂一呼，肯定应者云集。刘维利和他的斗网一时风光无两。

可是刘维利并不如意。互联网这两年风生水起，眼看别人埋头赚钱，有人上市了，有人拉到风投了，连捣鼓个人站点这种没技术含量的谁谁谁都发财了。而自己呢？看到了点击率、看到了流量，但就是换不成真金白银。

某次和圈内朋友吃饭的时候，刘维利谈起一个选题，说要排一个作家富豪榜，看看到底是写电视剧的海岩有钱还是写书的韩寒有钱。

大家顺着他的话就把话题扯到了靠写字发家的金庸、倪匡身上。在座的只有周卫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周卫和刘维利算是铁哥们儿。前几年，周卫开了一个公司，开发的新软件却遭到大公司的阻击，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与之素不相识的刘维利仗义执言，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分析周卫公司的处境，认为周卫的新软件将打破大公司的垄断。

这篇文章在互联网广为传播，成为刘维利的代表作之一。很多人受其影响，把周卫的公司看作一个挑战权威的斗士，舆论一时出现偏向。周卫感激他的拔刀相助，两人成了兄弟，常邀约吃饭，讨论在互联网上怎么进行传播和推广。刘维利开办斗网之初，资金紧张，周卫免费提供了两年的服务器。周卫常常跑到刘维利办公室，两人拉上一些员工，一起玩杀人游戏。

到了散会的时候，周卫冷不丁地说：“刘老大，你在网上写了那么多评价企业的文章，可以向他们收点宣传费嘛。以后结集出书再捞一笔‘二次宣传费，多好！”

此次饭局后不久，有心人发现，斗网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被推上首页的文章多为爆料的稿子，公司亏损、骗钱、倒闭、勾结政府、打压对手、业务落马等字眼比比皆是。

后来刘维利事发，有人在回想起斗网的突然变脸时说道，或许，刘维利对自己迟迟不能将手中的话语权换成钱的处境忍受了太久，又找不到适当的出路，所以剑走偏锋，并越走越远。

疯狂秀

一天，嘉林公司接到一个电话：“你们那10万元什么时候打过来？”接电话的小职员愣在当场，直到老板黄嘉林让秘书把电话转接过去。

嘉林公司是一个游戏代理公司，因为分成的问题,正和一款游戏的开发商闹纠纷。游戏开发商向斗网爆料，想在舆论上让对方屈服。于是斗网上出现了相关帖子，直指嘉林公司。

因为斗网的影响，很多合作伙伴、客户都打电话问怎么回事。黄嘉林有些焦头烂额。他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要求斗网撤下负面稿子。对方表示“私人的文章发表网站无权干涉”，却暗示可以通过成为斗网合作伙伴终止负面消息。当然，合作伙伴不是白当的，得每年支付一笔公关费用。

黄嘉林当场就把电话摔了，这分明是敲诈！第二天，嘉林公司的那条负面帖子被套红推上了斗网首页的显要位置。

黄嘉林权衡再三，只得与刘维利约饭局，想走上层公关路线。来的却是刘维利的副手张东，毫无周旋的余地。最后黄嘉林只好直接说：“你们准备敲诈我们多少钱？”

张东大概怕留下把柄，只说：“不是敲诈,这哪是敲诈呢？我们只是希望和贵公司进行广告合作。在我们网站投放30万元广告怎么样？”

黄嘉林忍气把价码砍到10万元，但提出要先撤下帖子。

张东满口答应，同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广告投放合同。合同条款已经拟好，只需要双方签字盖章，分明就是逼人现场签字！

又拖了几天，谈了几次，黄嘉林也只能签了合同。负面稿子果然不见了踪影，可嚣张的催款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直到10万元到账，黄嘉林才清静下来。对方也真“讲信用”，又连上了几条正面报道，还问他们有没有需要打击的对手。不过，黄嘉林一看到自己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斗网支持厂商名单里就郁闷。

野兽之道

这次出手，只是刘维利策划的众多“项目”中的一个。

这些日子，刘维利最爱一遍遍查看越来越长的支持厂商名单。他一早就知道互联网的力量，握住自己手中的笔，就有了话语权，依托斗网这个平台，他就占据了制高点。给钱就上软文，不合作就发枪文。

那个欧曼公司不是态度很强硬吗？刘维利不但曝光了欧曼公司与竞争对手针锋相对的攻击内幕，还把欧曼公司老板和自己充满火药味的短信公布了出来，帖子被疯狂转载。或许应“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这句俗话，欧曼公司不愿意与刘维利拼个鱼死网破，只得妥协。

可是欧曼也好，嘉林也好，都是中小型公司，谈一笔“业务”也就十多二十万，现在这点小钱已经不能满足刘维利的胃口了。

大公司佰图果然很牛，不像小公司吓吓就松口了，毫不理睬斗网的合作要求。刘维利便让斗网发了佰图整整一年的负面消息。直到佰图公司的新产品推广失败，换上新的公关经理，才终于松了口。佰图公司高层三缄其口，一般员工更是毫不知情，所以具体数字不得而知。有小道消息说，佰图公司每年付给刘维利的“年费”高达百万元。

刘维利拿下佰图公司后，几乎有小型上帝的感觉。这个小世界是由自己制定规则的，你想要在这里混，就得听我的！公司做大了，难免有些顾不到的地方，就算十全十美，也经不起众口铄金啊。不少公司都愿意息事宁人、破财免灾。而且那些被“收编”的“客户”还得在圈里混，都是要面子的，绝对不会把吃亏的事情张扬出去。

斗网的手不断搅动着网络这个江湖，不久就有传言说有大腕对刘维利下了“江湖追杀令”。知情人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都不知道谁会“买凶杀人”。

在与老友周卫吃饭的时候，刘维利也感叹：“江湖险恶啊！”

走火入魔

刘维利的野心继续膨胀，他给手下培训时大谈“三军”理论——“空军”负责制作、投放爆炸性言论，“陆军”靠人多势众跟帖、顶帖，“海军”有潜水之意，即负责深入到各个论坛博客中，引导民意。“陆海空”三军齐出，目标企业谁能逃脱？

为了拿下更多更大的业务，刘维利抽调得力手下组建了维协公关公司。是的，公司名字就是“威胁”的谐音，这是刘维利的“灵感之作”。而在与嘉林公司周旋时出过场的张东,以其出色的“创造”稿子的能力，跻身该团队的核心。

就在刘维利将草台班子整编成正规军，准备“大展宏图”之际，他这个“横的”却碰到一个“不要命的”。一天，他又发现了一个“大猎物”，手段还是挑起事端、威胁对方投广告费、发布负面帖子的老套路，执行人则是张东。

谁知道那个公司的老板颇有背景，也不怕撕破脸皮，立刻组织写手写帖子反击，互联网上一时热闹非凡。

还有人说，该老板派了一个手下见刘维利，丢下一句狠话：“要钱，可以，但我们不能保证您的人身安全！”正在这时，刘维利的车被砸了，报了警，肇事者也没有落案。

不知道是那家公司的反击起了作用，还是传说的威胁起了作用，刘老大这次终于败下阵来。钱当然是没有要到，对方还不肯罢手，要把“维协”告上法庭。刘维利不得不弃卒保帅，宣称谈判都是手下张东进行的，自己并不知情，维协公关公司“出师未捷身先死”，也关门大吉了。

刘老大也有吃不开、混不走的时候。刘维利备受打击。

可惜这次挫折没能让他悬崖勒马，反而让他“领悟”到，江湖还是斗狠的地方，自己其实就输在不够狠上面。

两个不肯吃亏的人

心情低落的刘维利突然接到一笔送上门来的生意。

以前的生意都是诈回来的，这次却是辰星公司的老板抱着钱找上门。对方要求很简单，他们正和另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争夺市场，口水战打得热闹，想靠斗网把对方的气焰打下去。辰星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刘维利的铁哥们儿周卫！

刘维利常帮周卫做些宣传，甚至帮他打击竞争对手，周卫也懂得投桃报李。可周卫“兄弟加客户”的身份并没有让刘维利觉得为难。

一天之后，斗网上出现了大量周卫公司的负面帖子。

周卫不干了，给刘维利打电话，指责他不地道。刘维利一副“亲兄弟明算账”的样子，说：“客户利益至上，他是我的一般客户，你可以当我的VIP啊。”刘维利的逻辑是这样的：我不收辰星的钱等于自己吃亏了，但是我收了钱，也不能让兄弟你吃亏。只要周卫你出高价，我还是会帮你说话。

周卫当然看出这是强盗逻辑，刘维利是在竞价，谁出的价高，他便帮谁说话。

两人谈得不欢而散的第二天，刘维利在网上弄了个投票：“你有权说周卫是流氓吗？”

说起来，周卫在圈内的名声并不太好。为了牟利，周卫在推出的软件里偷偷捆绑了一些广告程序，用户一旦运行软件，广告程序也就被强行安装到电脑上，并且无法完全卸载。这种软件也就是后来被揭发出来、人人喊打的“流氓软件”。

周卫气得目瞪口呆，这个投票分明就是要勾起他的“案底”。周卫甚至没有召集手下开会——说起来丢人啊，最后咬牙答应出钱。刘维利“看在兄弟的份上”，还给打了个9折。

头款打过去，负面稿子消失，但剩下的那部分钱周卫却迟迟未给。要知道，周卫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人。他再不是当初要靠刘维利力撑才能活下来的小老板。在靠开发软件杀出一条血路后，他又开发出一款邮箱挑战网络巨头、用音乐搜索逼宫某跨国公司，还一把火烧向杀毒软件市场……如今的周卫也是互联网上响当当的狠角色。

刘维利并不催促，一个月后尾款不到，斗网首页又出现了周卫的负面帖子。

周卫终于“服软”了，主动约刘维利晚上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起吃饭，把尾款付清，把事情了结，“重新做兄弟”。

于是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周卫坐在包房里，等待刘维利赴约，一步步踏进自己设的局……

疑云重重

服务员退出房间，门又关上，于是门里的秘密谈判过程便不得而知了，只是第二天互联网上便出现了刘维利被捕的消息。

“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刘维利等三人应约来到某餐馆，觥筹交错间气氛融洽友好，然后周卫拿出8万元现金。

就在刘维利随从接钱的同时，一幕电影里常见的桥段上演了：等候多时的警察破门而入。据说交易过程还被周卫录了音。刘维利当时还故作镇定：“这事跟我没关系,是这两个人干的（刘维利带的两个手下），我可以走了吗？”

周卫为何痛下杀手？有一种猜测是：在周卫的公司与辰星公司的口水战中，双方都想拉拢刘维利，利用其拥有的网络平台为自己摇旗呐喊。如果是一般人，大多会遵循“职业操守”选择其中一方，拿其钱财，为其消灾。偏偏刘维利“艺高胆大”，吃完原告吃被告。周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杆已经不听使唤的枪废掉了事……

事情还没有完结，刘维利被捕后，互联网上突然出现很多帖子，均是爆料自己公司被刘维利敲诈的内幕。这是苦主们的自发行为，还是有人组织？组织者是周卫还是那些被刘维利得罪的老板中的一位？没人知道真相，只是大家都感叹，出来混，迟早都要还。

（本文人名、公司皆为化名）

编 辑唐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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