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宪林
《汉语大词典》是由山东、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和上海5省1市43个单位共同编写的一部全新大型的语文辞书。它古今兼收,源流并重,内容完备,收词严格,义项齐全,书证丰富,科学性强,全面反映了汉语发展史,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我作为《汉语大词典》的一名编纂人员,从选择词目、制作资料卡片到编写词条释文,历时6年,尽了绵薄之力。其间所亲历亲闻的感人事迹与人物,至今仍常常浮现脑海,难以忘怀。现将我感受最深的人和事略述一二,聊志对那段峥嵘岁月的怀念。
一、《汉语大词典》工程的策划者及领导人陈翰伯同志
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期间,陈翰伯同志任国家出版局代局长。为了发展我国的文化事业,他主持制定了《1975—1985年编写出版160部中外文词典规划》。这一宏大的文化建设工程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批准和邓小平同志的支持。《汉语大词典》被列为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立项批准后,陈翰伯代局长亲自到上海主持召开了由山东、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和上海5省1市出版局负责人和有关人员参加的会议,研究决定,由上述5省1市组织编写,上海市负责出版。陈翰伯同志雷厉风行,立即组建《汉语大词典》编写领导小组,并自任组长,督促有关省市建立相应的领导小组,与教育部门、高等院校协商分别成立《汉语大词典》编写分组,1976年伊始即投入工作。
作为山东省临沂师专的一名教师,我亲历了《汉语大词典》曲阜师院编写组临沂分组的建立过程。山东省领导小组成员之一、时任曲阜师范学院副院长的赵紫生同志与临沂师专领导商议,由临沂师专牵头设址,临沂地委宣传部、地区教育局负责调配师专及中学语文教师组成临沂分组,任命我来主持这个分组的工作。初闻消息我深感难以胜任,但一想到这是周总理批准的文化建设工程,于是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来。1977年9月,在《汉语大词典》青岛会议上,我有幸结识了陈翰伯老人。一天晚餐时我与他同桌。他看上去有些消瘦,用饭很少。我就近盛了一碗绿豆大米稀饭给他送上,他欣然接过,表示感谢。我向他表示了敬意,他向我询问了一些工作情况。饭后送他离去时,老人握住我的手,殷殷叮嘱:“《汉语大词典》是周恩来总理生前批准的重点文化建设工程,我们一定要继承总理的遗愿,把它编纂好!”谁料想第二天他在主持会议时突发心脏病被送去医院治疗。他抱病坚持工作的精神和他对我说的一番话,使我常常受到激励,终于和同事一起克服重重困难,顺利完成了按书收词、制作卡片资料的任务。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国内形势发生重大变化,为《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时各小组选词制作资料卡片的工作即将完成,下一步要进入编写词条阶段,急需调整、充实、稳定编纂队伍。在此关键时刻,国家出版局向中宣部请示成立《汉语大词典》编纂委员会和设立《汉语大词典》编纂处。请示立即得到时任中纪委第三书记兼中宣部部长胡耀邦同志的同意和支持。陈老不辞辛苦再次赴上海落实任务,组建机构。他亲自请罗竹风同志出任主编,建立由72位专家组成的编委会,正式组建《汉语大词典》编纂处。随后又支持罗竹风同志聘请国内著名的语言学家为顾问,组成以吕叔湘为首席顾问的学术顾问委员会。这样就形成了《汉语大词典》工作委员会、学术顾问委员会和编辑委员会三个强有力的组织机构,三者分工负责共同完成这一工程。陈翰伯、吕叔湘、罗竹风三位老人不负众望,审时度势,根据进展情况,分别于1981年、1983年、1985年联名给中央打报告,及时得到批示并转发文件,对编写工作给予思想上的指导和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支持,使《汉语大词典》编纂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二、《汉语大词典》的主编和设计者罗竹风同志
1978年8月,罗竹风出任《汉语大词典》主编时已年近古稀。他深有感触地说:“我既然接受了中央的这一重托,我将尽余生之力拼死为之。”他认为单靠个人力量不行,要上靠中央领导,下靠广大编纂人员,工委、顾委、编委要通力协作,关键是抓好编委会的工作。为此,他首先回答了“《汉语大词典》是一部什么样的书”以及“怎样编好这部书”的问题。
针对社会上对于《汉语大词典》的不同看法,罗竹风同志多次召开编委会议,集思广益,征求学术顾问的意见。经过深思熟虑,他胸有成竹地指出:《汉语大词典》是一部全新高水平的大型语文辞书,古今兼收,源流并重,反映我国汉语文发展的全貌。它需要依据自己收集的第一手资料编纂,吸收最新成果,匡正旧辞书错误,力求选词精当,释义准确,义项齐全,书证恰当,具备较高的科研水平。这就明确了《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的性质、任务及方针,为全体工作人员绘制出一幅蓝图。
罗老凭自己多年编纂辞书的经验指出,编写《汉语大词典》要依靠知识分子,走专家路线,要抛弃“人海战术”的“左”倾做法。他提议把各编写组设成高校或科研出版部门的科研机构,编写人员享受相应的工薪、职称、住房、福利待遇,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待初稿编完后集中骨干人才到上海完成编辑出版工作。这就有效地稳定了编写队伍,保证了编纂质量。罗老坐镇上海,通过报告、讲话、撰写文章指导整个编辑工作,并亲自审定样稿,成为所有编写人员的楷模。
作为一般编辑人员,我未曾与罗老见过面,但从他的报告、讲话和文章中依然能够学到许多东西,并得到具体的指导。编写词条是一项漫长、琐碎而又艰苦的工作。初写释文时,速度慢,水平又不高,常反复易稿。看到被修改得密密麻麻、有时甚至需要重写的初审稿,我一时感到信心不足。这时,我读到罗老这样的一段话:“《汉语大词典》就像是古往今来汉语词汇的一座档案库,库内的每个词都要交代,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原来是什么意思,后来意思有什么变化,为什么不出现了,不用了,或者只用这个意思,不用那个意思了。每个词都像是一个档案袋,汇集起来,就是一部《汉语大词典》。”我终于明白:我们今天编写的每一个词条,就是《汉语大词典》浩浩长卷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词条的质量如何,直接影响到整个大词典的质量。思想认识提高了,劲头也重新鼓起来了。我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和科学研究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工作。
我所熟悉的相隆本同志是《汉语大词典》编委,第三卷副主编,第一、二、三卷负责定稿的编纂委员。他在完成任务后,继续参加《汉语大词典简编》的编辑工作,深得罗老的器重和关爱。他尊重、爱戴罗老,二人结下深厚的友谊。每当我向相隆本老师询问《汉语大词典》进展情况时,他总向我谈一些罗老关于编纂工作的政策性意见。他说罗老是位知识渊博、品德高尚的人,特别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罗老说,中国知识分子好,靠得住,信得过,一定能编好这部词典。这些话极大地鼓舞了编辑人员。相隆本是位不顾家庭困难、不计个人得失、一心扑在编写工作上的中年骨干。他从不提个人私事,却常常反映其他编写人员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引起罗老的重视。比如评定职称问题,《汉语大词典》的编纂费力大,耗时久,而出版工程繁巨,只能采取分卷出版的办法。参编人员短期内见不到自己的编纂成果,给参评职称带来诸多不便。罗老因此督促有关部门为参编人员及时颁发了《汉语大词典》工作证书,并向有关单位和学校正式确认《汉语大词典》署名的编纂人员名单,作为评定职称的依据。再如,罗老得知刘俊一教授户口在曲阜,家在青岛,人却在上海工作时,十分关切,立即写信给山东省的教育部门,最终帮助解决了这一老大难问题,为刘教授顺利完成任务解除了后顾之忧。相隆本自己多年做编审工作,却得不到相应的职称,又是罗老亲自致信给山东有关部门负责人反映情况,使其在退休前得以晋升正高职。
1994年5月10日,北京隆重举行《汉语大词典》庆功会。相隆本参加会后,给我送来了由国家新闻出版署颁发的《汉语大词典》荣誉证书,讲述了罗老抱病出席庆典,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江泽民、李鹏等接见时的盛况和罗老十分钟的发言。讲到罗老送编纂人员代表到大会堂门口,伫立良久、挥手依依惜别的情景,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当老相(我这样称呼他)再次忆起罗老“我既然接受了中央的这一重托,我将尽余生之力拼死为之”的誓言时,我想起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诗句。不同的是林则徐未能领导人民取得抗英胜利,而罗竹风则看到了《汉语大词典》皇皇十二卷的出版,给这项艰巨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三、《汉语大词典》编委、三卷副主编刘俊一教授
刘俊一教授原任《汉语大词典》曲阜师院编写组业务组长,主持词目选择制卡和词条初稿的初审、复审工作,后调至上海编委会,任编委和第三卷分主编,参加了编纂工作的全过程,到第三卷出版时已年逾花甲。我在他的指导下从事选词制卡和编写词目释文工作,深受教益,至今难忘。
1958年,刘俊一从东北师范大学汉语语言专业硕士毕业后来曲阜师院做了一名教师。他的妻子在青岛工作,二人长期两地分居,很想调往青岛团聚,然而《汉语大词典》的编写任务下达后,领导安排他主持曲阜师院编写组的工作。他一听是周总理批准的项目,就痛快答应留下来,宁肯付出十年心血,也要编好这部大书,为民族争光。十几年间,他不顾家庭困难,一心扑在《汉语大词典》编纂工作上。1977年9月青岛会议期间,我曾到过他在青岛的家:老少三代住在一居室中,岳母住过道,女儿晚上竟然睡在壁橱中,那种情景至今想起心里仍不是滋味。20世纪80年代初,学校建了新房,他因孤身一人在曲阜,所以只分到一居室。当我获悉青岛教育学院可以进人时,立即转告于他。他很高兴,认为时机来了。但谈何容易!后来他又被调往上海编纂处,全家团圆之日又拖下来。在他身上充分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献身精神。
当初,临沂分组刚刚建立,无人知道工作如何展开。他及时从曲阜赶来,一住十多天,不辞辛苦地为我们示范怎样从古籍中选词制卡,先把我教会了。为了保证质量,他又把各分组的人集中到曲阜,带上自制卡片,互相检查,发现不合格的资料卡,责令去掉或重做,从而使各分组与总组在三年内一起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
进入编写阶段后,编写队伍也进行了重整和充实。作为审稿人,他严格要求,紧紧把关,对每个词条进行初审、复审。从他为我修改的词条中,可以看出他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和令人叹服的专业水平。如今我已年近八旬,却依然难以忘记我们共同工作拼搏的6年时光,难以忘怀这位良师益友。
时光如梭,往事如昨,这些先辈和同事们的献身精神和不朽业绩,常常使我落泪,催我奋进。我相信,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他们,广大读者更不会忘记他们!
责任编辑: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