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百年的交往:我家与王国维家族的三代联姻

2008-12-23 08:33陈临庄
纵横 2008年12期
关键词:姑母海宁高明

我家与王国维先生家是世交,始于何时不得而知,有籍可考的,是自1893年(清光绪十九年)我的叔曾祖父陈寿镜同王国维先生之父王乃誉结为儿女亲家时始。此后,两家三代联姻、五世通好,亲情、友情、乡情融成的情谊,绵延至今已历115年。

祖父聘王国维当“家教”

我祖父陈汝桢(字枚肃)是海宁的一位秀才,年轻时在县城坐馆教书。他的兄长们大多在外经商为宦,子侄辈的学业则由他设家塾教授。王国维是海宁有名的才子,16岁中秀才,“冠绝侪辈”,17岁参加杭州科试未中后,在家自奋新学。汝桢公十分敬重这位姻弟的才学和人品,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3月,聘国维公来我们家塾当教师。这是他初为人师,那年刚20岁。当年,我的堂伯父陈纪良等人都得到过国维公的授业。

这年8月,王国维离开我们家塾,再次赴杭州参加科试。结果还是名落孙山,返里后又执教于沈冠英的家塾。青年王国维起初走的是科举老路,两次科试落第,再无意于科名,从而走上从教治学之路。他自1897年3月到我家当塾师开始,继而在上海、南通、苏州等地师范学堂当教师,1923年任溥仪“南书房行走”,终受聘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汝桢公聘他当家塾师,无意中对他走上从教治学之路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王乃誉托祖父为其子王国维“推荐学堂”

清末,我祖父离开家乡至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1898年初的一天,汝桢公接到海宁王乃誉翁的来信,托为其子王国维在上海找个学堂继续读书,以求深造。按辈分,乃誉翁高我祖父一辈;论年龄,汝桢公才长国维公4岁,但乃誉翁因我祖父中秀才、当塾师较国维公早几年,故而来信写得十分谦虚:

小儿文字,师知之者,在乡若为童子师,岂能有所成就。去冬有文呈家欣叔,谓可荐于学堂,以致专门。兹有一函呈囗求囗之。吾兄交广,好奖成后进。如得玉成,囗望为推荐,一竟其学。 弟蒲柳早衰,颓唐已甚,所不能无望于后生小子继起成立。敢布区区,希垂鉴而留意焉。

祖父接到乃誉翁来信后,立即遵嘱联系安排。海宁距上海二百余里,交通方便。过完农历新年,乃誉翁便携王国维乘内河船到上海,经许家惺(默斋)相荐进《时务报》馆,做书记校对工作,午后到罗振玉的东文学社跟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两位日籍老师学习数学、物理、化学、哲学和英语,自此学识更上一层楼,为后来留学日本打了基础。

王国维进京任“南书房行走”,向祖父筹借盘费

2001年春,我返回海宁谒祖,在参观王国维故居时,得到一帧精美的纪念卡,其中有一幅王国维行书遗墨,此信是1923年农历八月初九(阳历9月19日)写的,全文是:

孟吾兄有道:前奉书想达左右,比想起居多胜,当如遥颂。敝眷已于初七日到京。在沪临行结束用款甚多,初谓《通志》之款可以敷用,及行时仍觉不洽,乃由他处通融,现须还此款,请尊处付一百五十元,交抛球场冠群坊华丰面粉公司陈枚肃收为感。如此,尊处六百元之款已尽取用矣。北方金石之品日出不穷,而书籍不闻有异品。草草布沥,即请撰安。不具。弟维顿首初九日晨。

“华丰面粉公司陈枚肃”几个字,正是我祖父的厂子和他的名字。王国维缘何向我祖父借这笔款子呢?听老人们说,1923年农历三月初一,清逊帝溥仪准升素庵相国“选海内耆硕,供奉南书房,以益圣学”的“奏请”,选擢王国维等四人为“南书房行走”,给予“五品俸禄”。王国维遂于4月10日北上到职。8月,他的眷属也随之去了北京。而当时王国维一家主要是靠他著书稿费收入为生的,而且并不宽裕,以致有时手头颇为拮据,于是就向祖父借款,以供眷属自沪到京的旅费。

不但王国维的眷属赴京,而且他本人赴任的盘费也是从祖父处借的。王国维与祖父虽然相交甚厚,但非常守信,对于借款总是认真偿还。在上述信件寄出的两个月前,即1923年7月2日,王国维致蒋汝藻的另一封信上说:“孟先生有道:前日接手书,敬悉一切。 …… 孟劬处有弟《通志》 八十元,渠行时已嘱交尊处,款到后,仍请饬送五十元至冠群坊华丰面粉公司陈枚肃收为感。”

三代联姻的老亲

我家祖籍浙江海宁,王国维故居在县城西南隅的周家兜。两家正好在县城一条对角线上。两家第一代联姻是1893年,我的堂伯祖父陈汝聪(字达衢)与王国维之姐王蕴玉喜结良缘。两家都是亦官亦商,按当时的传统观念,这门亲事是门当户对的。汝聪公与蕴玉夫人有两子:长子陈可大(字端孚)留学美国归来后,与王国华(王乃誉次子)甥舅两人同在嘉兴浙江省立二中(现嘉兴中学前身)当英语教师;次子陈远威(字端本)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后任中国银行国外部会计主任,有二子:长子陈威廉(现退休在北京)、次子陈培根(现退休在徐州)。

两家第二代联姻是1922年,王国维次子王高明(字仲闻)与我伯祖父(我祖父胞兄)陈汝谐次女陈慎初结为连理。据说国维公这位儿媳是他亲自选定的。

王高明(1902—1969)自幼受家学熏陶,喜爱国学,数十年坚持自学,基础扎实,擅长校勘考释,尤精于宋词校订。他还对词学大师唐圭章编的《全宋词》进行了长达四年的订补工作,为新版《全宋词》问世作出重大贡献。他在订补《全宋词》过程中,还写下了二十余万字的《读词识小》,内容全部是有关作家生平、作品真伪、作品归属、词牌、版本的考订,其谨严和精审,和以往任何一种高水平的词学考订专著相比都毫无逊色。著名学者钱锺书先生看后惊叹说:“这是一部奇书,一定要快出版。”王高明热爱共产党,对新中国充满期望,拒绝去台湾,坚持留在大陆迎接解放。1950年年初,他就将父亲王国维的遗稿遗物,通过北京图书馆善本部主任赵万里先生(1927年时任清华大学助教)全部无偿赠送给北京图书馆,其中部分文物已成北京图书馆 “镇馆之宝”。他的进步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子女,使他们在解放后很快地走上了革命道路。

高明姑父和慎初姑母有三子二女:长子王庆新(1929— )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1950年参军,在军委防化学院从事科研和教学工作,现在北京退休。有一子一女。 次子王庆同(1932—)1949年高中毕业后参军,入华东军大学习,后又入华东海军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南海舰队鱼雷快艇大队工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到广西林场劳动,后又遣返海宁当农民,改正后在海宁任中学教师,已离休。有一子一女。 幼子王庆山(1937—)1955年考入武汉测绘学院,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后被下放到新疆劳动,改正后到新疆测绘局工作,现退休在上海。有一子一女。长女王令年(1923—1963)客逝台湾。有二子在台。次女王令三(1934—)1951年参军,入解放军通信工程学院学习,毕业后到通信修配厂工作,现在西安退休,有三女,王高明之孙王亮(王庆山之子),1989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入复旦古籍所,攻读硕士学位,后以《续修四库全书总目录提要》研究,获博士学位。2007年应美国耶鲁大学之邀去美帮助图书馆整理馆藏中国古籍。

我家与王家第三代联姻是在1949年,王国维之弟王国华四子王季明与我堂姑母陈翠芬之女吕美珍结为伉俪。美珍之父吕子泉是上海大东书局董事、经理。有趣的是,这是一桩亲上套亲的婚姻。王国华是王国维之弟;陈翠芬是王国维次媳陈慎初的胞姐,也就是说,王国维兄弟同陈汝谐父女分别成了儿女亲家。 王季明毕业于浙江大学,高级工程师。2003年王季明、吕美珍夫妇俩双双去世。有两女:宏仪、布仪。

从同宅共处、相邻而居到他乡相依

我祖父到上海初期,祖母和叔父、姑母们都留在海宁。稍后,我父亲陈健生到上海,在华丰厂里学习制粉技术,并协助祖父管理生产,直到1921年我父亲成婚,祖父这才在新落成的戈登路(今江宁路)海防路崇安里西弄3号安家。在此之前,祖父有一段时间一直住在国维公家里。

汝桢公为何要住到国维公家里去?那是因为王国维1912年去日本后,两人一别数年,今番久别重逢,出于姻兄弟情谊,故而住到一处方便相聚相叙。

远威伯父与高明姑父同岁,1916年时他才14岁,可能与王高明在同读中学,他到中国银行工作是在大学毕业后。国维公对两个外甥是十分关爱的,他还资助陈可大400元赴美国留学,完成学业。

1926年王国维长子王潜明在上海病故,长媳罗孝纯与婆母不和,罗振玉携女儿返回天津。1927年王国维辞世,潘氏太夫人遂带着年幼的儿女们返回海宁老家。

1937年,海宁因日军入侵人心惶惶。在上海邮局工作的王国维次子王高明,便托我父亲陈健生代为寻觅住处,以便安排他母亲和弟妹们来上海居住。健生公为人极为豪爽热情,很快为之租得我家(海防路崇安里西弄3号)斜对门一所南临海防路的二层楼房。这样,我们两家做了四五年的对门邻居。

那时我已懂事,记得同高明姑父、慎初姑母以及他们的子女庆新、庆同、庆山、令年、令三居住一起,还有他们的母亲潘氏太夫人和弟弟贞明、纪明、慈明、登明,妹妹东明、松明等。因为彼此是近亲,又近在咫尺,两家经常走动。姑父母常过来看望我祖父母,他们亲切地叫“桢伯”、“六婶婶”(我祖父排行第六)的乡音至今犹仍在耳。

祖父的侄辈后来也大都迁居上海,他们来看望我祖父母时,往往也会过去看望潘氏太夫人和高明姑父他们。如当年读家塾时,曾受过国维公启蒙的诸伯父、姑母,以及国维公的两位外甥可大、远威伯父,也是高明姑父家的常客。对于我们两家当年做邻居时的情景,国维公的长孙王庆新前年曾对我说:“那时,我们同娘娘(指王国维夫人,海宁对祖母称娘娘)、四个叔叔、两个大大(海宁对姑母、姨母的称谓)十几个人都住在二楼。我家是临街的。记得有好多娘舅和姨妈常来我们家,如淼娘舅、巳娘舅和祖大等。你的父亲我叫健娘舅,是我见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抗战时在重庆也常见到他,他热情好客,喜欢吃酒。”

抗战开始不久,我父亲和高明姑父先后去了重庆。1941年日军侵入上海租界前,慎初姑母携子女也去了重庆;潘氏太夫人和松明随贞明、纪明去了青岛;登明去了昆明;东明去了西安。

在重庆,我父亲任金城银行驻渝专员,兼任该行办的天城面粉厂厂长,住在化龙桥对岸江北猫儿石;王高明在邮政总局当科长,住在南岸黄桷垭。抗战时的重庆,生活极为艰难,又因沦落他乡,我们两家更是相依相济,亲如一家。

跨越海峡相访,绵延五世通好

抗战胜利后,王高明随邮政总局还都,全家迁往南京;解放后,复调邮电部,全家又迁往北京。

1994年11月中旬,我和妻子回上海海防路崇安里旧居看望大哥、大嫂。一天上午,突然王国维先生的长女王东明和六子王登明前来访旧。相隔50年,彼此的变化都很大,但登明叔父(我少时叫他“小叔叔”)当年清癯的面庞,戴着近视眼镜,文质彬彬、和蔼可亲的模样,我依稀地想起来了。

坚白哥和我引客人上楼坐定后,大家谈起了别后的情况。东明姑母说:1945年台湾光复,贞明、纪明两位兄长受派赴台接收高雄海关,自己随丈夫和母亲、松明妹妹也去了台湾。后来母亲、丈夫和松明、纪明相继去世(贞明于1997年去世),她自己在台湾当小学教师,已经退休。他们的儿孙有的在台湾,有的到海外经商或求学。慈明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去了四川,是位总工程师,现退休在成都。有二子一女。

王登明(1919—1997)于上海中法大学毕业后,执教于杭州医学院,后到上海医科大学药学系从事教学、科研工作。有三女,长女令之曾在安徽阜阳师范学院任教,后到上海从事古籍研究工作。登明叔父与坚白哥是同龄人,他俩谈到1941年离开上海的逃难途中,两人在江西不期而遇,彼此相助照应的往事时,不禁唏嘘。

我告诉东明姑母,她1987年2月为纪念父亲王国维自沉颐和园昆明湖60周年写的《巨星陨落一甲子》登载在台湾《中国时报》上的这篇文章,大陆的《参考消息》也转载了。她听后感到很欣慰。

东明、登明二老听坚白哥说蔷徽姑母现仍在我们楼下住,已卧病多年时,就起身下楼去探望。我俯身告诉蔷姑母说:“慎初大大家的东明大大和登明叔叔来看望您啦!”东明姑母上前探身双手握着她的手深情地说:“蔷姐,我们来看望你啦,长久不见了!”蔷姑母激动地说:“东妹,我今年90岁了,我们今天还能见面真是想不到啊!”

2007年11月9日至11日,在王国维故乡海宁召开由清华、北大、人大、北师大和海宁市政府主办的“纪念王国维诞辰13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应邀出席的王国维先生的后人有王高明之子王庆山、王慈明之子王五一和女儿王令尔、王登明之女王令之。这是王、陈两家后人第一次联袂参加纪念王国维先生的学术研讨会。大会最后一天,主持人章景曙先生点名请陈自由发言,他便就王、陈两家的百年交往作了介绍。与以往这样的研讨会上一些专家学者学术性、理论性很强的发言不同,自由侄发言中许多过去不见经传、不为人知的内容,得到了大会主持人和许多与会者“独具一格”的评价。

现在,两家的孙辈们,包括王国维之孙王庆新、王庆山、王五一,孙女王令之、王令尔,曾孙王亮,王国华的孙女王宏仪、王布仪,陈汝桢之孙陈坚白、陈临庄,曾孙陈自由、陈自力,陈汝谐之孙陈月明,陈汝聪、王蕴玉之孙陈威廉、陈培根,互动日密,情谊依旧。

责任编辑:贾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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