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岩
父亲年纪很大了,身体受“三高”症的困扰,已很不灵便,每次当父亲从沙发上起身时,母亲就知道,父亲要到院中散步,要到门口的路上走走,母亲便挽着父亲的胳膊,搀扶着父亲的手,成了父亲的拐杖。看着父亲母亲相扶散步的背影,我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其实母亲也需要有人搀扶,她的身体并不比父亲好。父亲肥胖,母亲瘦弱,父亲高血压,母亲低血糖,父亲高血脂,母亲贫血。母亲不能太劳累,太累了就会头晕呕吐。逢年过节,我们回老家,要帮母亲干活,母亲总不肯;我们扶着父亲去医院打吊针,母亲也不愿意。母亲是不需要别人来扶的,在母亲的眼里,父亲就是他的支柱。
父亲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教书。家务活和农活几乎都由母亲一个人来承担。母亲默默地做着,毫无怨言。父亲是不会做家务的,母亲却把家操持得很好,父亲是幸运的,幸福的。家里有了母亲,父亲便安心教书,一教就是几十年。母亲也乐意。有人问母亲,孩子父亲是干什么的?母亲就说父亲是“教书先生”。在不识字的母亲眼里,教小学的民办教师的父亲是村子里有才有德的人。母亲是幸运的,幸福的。
父亲退休后就生病了,母亲不种地了,就一门心思地照顾父亲。父亲降压降脂通便的药有五六种,每次服药的剂量和搭配,母亲比父亲记得还清楚。母亲不识字,却能看药片的颜色形状叫出该药的名称,而识字的父亲常常健忘,母亲便成了父亲的钟表,在父亲到了服药的时间,准时提醒他。在父亲喝水咽药时,母亲看着,表情比父亲还痛苦,像是父亲的药服到她的肚里去。
我在城里买了房子,让父母来城里过些日子。在我六楼的家里,父亲母亲相依着,手牵着手,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里看电视,看着看着,父亲就说太闷了,要下楼到地面上走走。不声不响的,母亲就拿起一块旧布,走了上去。母亲来到楼梯口,从上至下一一地擦着楼梯的护栏,把护栏擦得干干净净。我不解地问母亲:“你在干嘛?”母亲说:“你爸要下楼,他腿脚不便,手要扶着护栏慢慢下,我先把护栏擦擦。”母亲执意从六楼擦到一楼,累得头发都汗湿了。
那天中午,冬日的阳光很好,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为我缝补旧袜子。我就在母亲身边坐着,看着母亲头上稀疏的银发在阳光里闪着光。母亲像自语,又像是跟我说,你爸要回去了,看到你城里漂亮的新家,他就心满意足了,回去为你守着旧家,你在城里安心工作。母亲又说:“你爸有我照顾着,你就不要挂心了。我和你爸谁先走了,都不好过,到那时会一块走,就好了。”母亲不经意地说着,我却听得泪流满面。
我知道,母亲是深爱父亲的。母亲的爱是深沉的。没有一个字的表白,沧桑历尽,爱已无声。
麦子黄时
麦子黄时,端午节就快要到了。母亲说,今年过端午能吃上新麦了。母亲的话掉在地上,被孩子偷偷捡起来,揣在怀里,就揣成痒痒的期待,甜甜的念想。
端午节总算来了。其实不需孩子们的期盼,端午节也会在该来的时候不早不晚地降临。孩子真傻。
关于夏收的战役结束了。母亲凯旋而归。母亲挎上竹篮赶集去,母亲的胶质鞋底上沾满了泥和麦草。母亲赶集回来,孩子漫长的梦之路结束了。母亲拍拍孩子的脑袋,亲昵地拍拍。转眼间那桌上便堆满了翠绿色的像菱角一样的粽子和粉嫩粉嫩的鸡蛋。当然还有比梦还诱人的五颜六色的绒线,原来母亲的手真神奇,只要在孩子的脑袋上拍拍,那些围着脑袋环绕的粽子鸡蛋绒线都回来了。母亲真好。
于是孩子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脖子上都挂满了祈福的彩线,只拴到彩色褪尽也不忍扯去。于是那粽子一层一层剥去,清香一层一层满溢,口水一层一层滋生,闻闻嗅嗅舔舔,让那甜蜜带着渴望直满足到心底。于是孩子的胸前便终日挂着一枚鸡蛋。那鸡蛋摇晃,等到太阳破壳而出时,那变了味的鸡蛋只能做童年记忆的纪念品了。
孩子在年年粽香里长大成人。当岁月之刀在母亲的脸上刻下一道道计时的线条,当孩子的身边除了母亲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每年端午节,母亲不再挎着竹篮赶集了。母亲的胶质鞋底已磨平,母亲长满硬茧的脚底成了她没有知觉的胶质鞋底。赶集的事连同竹篮交给了孩子和那个年轻的女人。可是母亲还在煮鸡蛋,还在包粽子,还在门口跟卖绒线的女人讨价还价。母亲备了一些绒线,绒线五颜六色的,给了她孩子的孩子。
有一天,孩子跟母亲分离了,就像生命之初跟母亲的子宫分离。孩子离开母亲,走得很远,带走了年轻的女人和更年轻的孩子。母亲的端午之事连同牵挂彻底卸任。孩子和那年轻的女人成了母亲的全权代表,为了自己的孩子,就像当初母亲为了自己。没有儿子的端午节,母亲依然包粽子,煮鸡蛋,只是她的儿子不吃那些了,她的儿子带着自己的子女吃城里的粽子和鸡蛋。所以她每年为孩子准备的粽子和鸡蛋,到最后都由她自己慢慢品尝。
后来有一天,孩子从新家里再度分离出来,离开了年轻的女人和更年轻的孩子,去了一个更遥远的陌生的城里谋生。又是端午节,他只身一人在一座城市里,不会包粽子,剥鸡蛋。那清香的滋味飘到他的心里,变得不是滋味。那天,他接到两个女人的电话。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母亲说,孩子,你回来吧,妈已为你包好了粽子。妻子说,老公,你一个人过端午节吧,别忘了买两个粽子吃。他答应了她们。可他最终也没有回家,也没有买粽子吃,他还是只身一人在那个城市谋生,为了女人和孩子,为了母亲。
母亲终于老了,老得像个孩子。母亲把她的孩子呵护成人,她没有想到如今也变成了孩子,变成了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母亲不再包粽子,不再煮鸡蛋。母亲要吃粽子,吃鸡蛋,她的孩子能包上一盘香甜可口的粽子,捧到母亲的面前吗?
责任编辑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