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

2008-12-09 03:32龚军辉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居然就长出了尾巴!毛发粗浓似绳,有着那最讨厌的章蛇样的黑白相间的花纹,一条长绒尾!

人不是由猴子进化成的吗?居然不经意间退化回原始状态了。难道说那条尾本就未进化萎缩掉,而是藏在心之旮旯里,只是我们视而未见吗?

那尾巴根本不受他的控制,自我摇晃着,左三下,右三下,悠闲而又刚猛地摇着,旁若无人。他似是看到了一群面目不清者对着他挤眉弄眼,指指点点,叽叽喳喳,满面惊讶。似乎又是满天空的数不清的探头,映着更多的眼球和面孔,但一见他扫射过来的目光,就全龟缩回去了。

他赶紧把尾塞进裤内,鼓鼓涨涨的一团,像怀胎八月的孕妇那下坠的肚皮,他感到额头上已有汗滴,浑身发热,好似一个锅炉向外冒着蒸汽,但他无暇顾及了,急匆匆拔腿往暗处跑。

但,一片阳光。如舞台上的聚光灯。天底下似乎全照亮了,白白的,如大雪覆盖。

那尾因有阳光而苏醒,蠕动,伸展,膨胀,蓬松中越来越大。

他越跑越快,越快,风驰电掣,惊讶的速度,却还是找不到荫庇处。世界白得让人心痛,静得什么也没有。

倏忽,那尾不乐意了,“騞啦”,从他的裆部弹起,穿裤而出。

他慌然一声惊叫,忙用双手去遮那裤洞……

杜秋岭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如同遭了一场阵雨。他下意识地摸摸臀部,还好,未见尾巴,但屁眼里火辣辣的,似有一把七星椒塞进了后洞,堵得让人难受。

这是怎么啦?接连几晚上都梦到这恶心的东西,怪!

他用袖口胡乱地擦一把汗,也擦掉了眼角那几粒黄黄的东西。照例朝简陋的八平方居室扫瞄一遍,和平常没有两样,好像昨天与今天根本没有区别,熟稔之后都可视而不见了。只是,他的目光一顿,脸忽然有些发烫,眼皮下的那个帐篷顶得实在不雅,孙悟空正在变大的金箍棒似的,就要冒顶了。

他用肘支起上身,把那早已褪到大腿下的薄毯拉上些。再摆一下上身,把身子挪横了,头靠着糊着白纸的墙呆愣了四秒钟,双腿漫不经心地往床前扫,就毫不费力地趿上了那双人字形的拖鞋。他抓住床头的护栏,屏气五秒,铆足劲才使身体得以摇晃着立起。摇摇欲坠中,他忙双掌撑住床面,三脚架似的稳住。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左右扭动几下头颅,那昏沉沉的感觉竟然消退了许多。

晨光透过未合严的窗帘布穿进来,散散的几束线条,素描画一样。南方的这个夏天似乎没有退温的可能,除了晚上偶尔的降温,老天爷似乎懒得开口刮阵凉风了,早晨八点就开始闷热,如以往的十一二点,似乎时间提早了四个钟头。

尤其是他们这青年教师住宿区,原是由矿山里储藏采煤用具的筒子楼改装成的,昏暗、潮湿自不用说,更让人望而却步的是那些散落在走廊上的垃圾所发出极重的气味,桑拿房的水气一般氤氲着,让人不敢打开房门。老鼠、蟑螂明目张胆地在垃圾丛中觅食与打架,心闲时,似乎还可听到它们肆无忌惮的做爱的声响。

杜秋岭把面向学校操场的窗帘拉至半开,乱花花的阳光立刻窜进来,直钻人的眼,万千个虫子飞过似的。他又忙把帘子拉拢,嘟囔着念了句含糊不清的骂人的话。睡吧,干脆睡个上午,把以往耽搁的睡眠补起来,这样的天气里,似乎只剩下这桩事了。这个念头生了魔力,他睡意朦胧,转身再朝床边走时,反应也缓了三分。

“吱——”未关紧的门外飘进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边走边叫:“报告——”

杜秋岭对潘婷的冒失是早领教过的,只能心中苦笑。

潘婷可能是从教学楼跑过来的,气喘吁吁,毫不客气地拿起他那放在书桌上的茶水往喉里倒,“咕隆咕隆”,一下子喝了个精光。“真好喝!”她用手背抹抹嘴,最后还用舌头舔一下,紧接着,舌头又缩了回去。

杜秋岭好气又好笑,“你好像是几天未喝过水了。这黑白镇闹旱灾不成?”

这穿着短袖衫的圆脸女孩子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着说:“我,我……”

杜秋岭对这女孩子是比较熟悉的,从她高一起,他就是她们班的班主任。他喜欢这女孩的爽朗、乐观,虽然她成绩不太好,他还是挺关心她的。这次高考后,成绩未出,她就先跑过来复读了,用她的话说是有自知之明。他见她略显尴尬,有心逗逗她,说:“进老师的房门事先不敲门,是极不礼貌的。”

话刚说完,潘婷可较了真,立时从房中退出去,“嘭”地一声把门关上。杜秋岭一错愕,外面便响起了两下敲门声,潘婷压低嗓门问:“杜老师,我能进来吗?”

杜秋岭忍俊不禁:“快进来,你这小丫头!”潘婷这次走进来可真是小心了很多,一路小碎步,嘴上却不满地说:“喊人家小丫头三年了,也不能改一改。”

“我改,我改!”杜秋岭点头,“你是大丫头了。”

“还是丫头!”潘婷嘟着嘴,“我已经满十八了。”

“对,对,我错了,该叫你潘大小姐。”杜秋岭继续打趣。

潘婷察觉到了老师脸上的似笑非笑,立悟是在逗自己,一下脸烧成了烙铁,低着眼睑说:“你又取笑我。”

“哪里是取笑?你们都长大了,而我开始老了。”

潘婷发觉老师的声音明显低沉了,愣了一下,忙说:“杜老师您没老,只是你工作任务太重,太劳累了。你真的好帅,很多女同学把你当作梦中的……白马王子。”

杜秋岭听得一乐,又为她的关心与体贴感动,说:“真是谢谢你们对我的支持与理解。我有时真感到对不住同学们,未能送你们个个一次性考上大学,特别是对你。你心肠好,性格好,进取心和领悟力都很强,我对你辅导太少,想来真是我的过错。”

潘婷听着杜秋岭这些熨心的话,立时鼻子酸酸地难受,眼圈也慢慢红了:“杜老师,你的身体是我们拖垮的,对不住你的是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学生。大家都说,杜老师待同学真是太好了,我们的生日你都记得,生日那天总记得给学生送来蛋糕什么的,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我们都知道有许多地方请你去,高薪水,高待遇,但你都拒绝了,还是为了我们……我们其实有时也想劝您离开这鬼地方,可我们又舍不得……”说到后来,她捂住脸哭了。

潘婷的话给了杜秋岭极大的震动。

“你为我们做得太多太多了。”潘婷止住了哭泣,用手抹着眼角的泪水,“听说你病了,同学们都想来看你……”

“只是你跑得太快了,哈哈哈哈,一条亡命的小马驹似的。”门外有人接过她的话继续说下去。一群杜秋岭十分熟悉的面孔挤了进来,八平方米的住处顿时显得太狭小了。

听着一句句问候,杜秋岭心里暖暖的。

学生们上课走了。

他懒洋洋地取下牙刷和牙膏,往那同时兼作饮茶之用的漱口杯内一戳,顺手从房门那串长钉上拽下手巾,搭上肩,往那兼做澡堂用的公共洗漱间走。

洗漱间真是简陋,一块用砖头支起的水泥板是用来洗刷衣裳的,砖头掉了几块,水泥板已显倾斜,摇摇晃晃的一个水龙头老是关不住水,得用一根绳子系着。窗户早朽坏了,钢筋护窗被抽空了,玻璃只剩下几块残缺的尚未被风刮走。门的下半截不知何时被人打了一个洞,偏还没有门栓,弄得青年女教师洗澡时得有一个人在外放哨。热水是不可能有的,清洁的冷水也难得,听说是矿里资金紧张,地下水无法过滤消毒了,接下一桶水常三分之一是黄泥,最让人感到害怕的是有时刚接了几滴清水心中正得意,孰料突然间钻出一股黑泥,散发着浓浓的粪臭。田采荷刚到这里时不知情,有次刚脱衣洗澡,忽地水管中钻出一条水蛇,吓得她哇地一声尖叫,从洗漱间赤身裸体冲出来,春光外泄,一时成了全校师生共同的笑话。

想到田采荷,杜秋岭心中忽地莫名地怅惘。

他和田采荷是大学同系的校友,他比她高两级,他们在校时只打过几次照面并不熟悉,更没想到感情上有什么发展。他工作两年后,她毕业应聘到这学校来。因为同出一个老师门下的缘故,两个人谈的话题也多起来,慢慢有了一种感情。不太像爱情,还没有想象中的甜蜜,但又似乎超于友情,不太好界定。他清楚的是,田采荷已把他视为爱人;他不清楚的是,自己对田采荷的感情到底是爱情,是友情,还是亲情,他把握不住。她很不满意这里的工作环境,总嚷着要走,但嚷着嚷着就快两年了,也未见她真有什么动静。为此,两个人也闹过别扭,甚至还有过一次动手的经历。刚放暑假,她就回益阳老家去了,他因为又教高三需要补课,答应了去趟她家的事也耽误下来了。

“她是不是又在生我的气呢?”杜秋岭想到她那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心襟摇曵起来。

黑山中学是所矿山子弟学校,生源面比较窄,但由于严管理,采取高压手段,强迫学生死记硬背,多做题,多考试,初中的教学质量在县域内是比较有名的,有年全县统考还坐上了头把交椅。高中则不同,因为被县教育局定为第四批招生,前三批早把好一点的苗子挖光了,只剩下些学习基础不牢固的学生供选择,录取的分数线一般要比县重点低近百分,生源质量差教学效果就难提高上去,因而,高中部在全学校里是比较抬不起头的,高中教师也常觉得低人一等。杜秋岭前年教的那届高三,正遇上高校扩招,又偶然在语文、数学两门考试中碰中了七十多分题,竟呼啦一下考上了四十八个学生,学校一下声名大振,杜秋岭也由是坐上了顺风船,他先是被推为高中语文教研组组长、学校骨干教师,再而被矿党委和团委评为“首届十佳青年”,在五个矿区作专场先进事迹报告,紧接着被县教研室评为语文学科带头人,还是黑山中学唯一的一名学科带头人,矿党委还有意将他推为今年的市劳动模范。

这些荣誉的获得使杜秋岭获得了矿山职工及学生们的尊敬,却同时又使他背上了包袱,他不得不拼命工作,一个人担上了三个教师所承负的教学任务。杜秋岭对这黑白镇的感情是复杂的。小时候因为父亲在这矿山里当工人,他的童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是在这个镇上度过的,童年的伙伴至今还有几个交往颇深。大学毕业时,他已安排好了到老家所在的县教育局办公室当文秘,但他感到自己学习中文教育几年专业对不上口颇有些遗憾,正巧黑山中学到大学去招聘教师,他就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选择了这里。来到这学校,新奇和兴奋只持续了三个月,每次领到那仅能糊口的工资,想到学校隶属企业后顾之忧未解决,他就想尽快离开这里,但一想到学生们求学不易,看到那些渴望的眼睛,他就不忍心扔下不管。他的心,在离与留、爱与恨中辗转反侧、犹豫不决。

“你好像昨晚又没有睡好。不要太卖命了,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噢。”陈运生细细的眼睛配在高大的身材上本不是太协调,一笑,那细细的一条缝也没有了。

“陈校长,还好,谢谢。”杜秋岭脸有点红,为自己的险些撞人。

“还是年轻好啊,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肯拼命,但年纪一大,惰性就重了。”陈运生的话语中充满着告诫、关心、留恋,还有点羡慕,“话说回来,如果青年时不拼一把,不出点成果,那这人也就废了。你看我,担上这行政工作后,教学距离得远了,以前那些上课的激情也消失了,教学上我可是一无所获啊。”说罢,长长地叹口气。杜秋岭对陈运生这话是懂的,知道他是有所指——上次高级教师评审,陈运生就因为教学效果一栏没有显著成绩,被刷下了。但他倒是挺敬佩这个人的,在众人都在为评上职称而造假,大力为自己歌功颂德时,只有他在表格上写了真话,这实是难得。于是,杜秋岭带着一份感动说:“陈校长对我们青年教师是最关心的,大家都记得哩。”

陈运生摆手,笑容更浓,那一线天完全被挤成一堆的面部肌肉遮蔽住了,“惭愧,个人能力有限,作为一个后勤校长,有些实际困难都未能为大家解决,是失职了。”他恍然记起什么,问,“你们那个洗漱间的门窗修好否?”见杜秋岭摇头,他果敢地一挥手,“我立马派人去修。这总务科的人总是忘事,我是再三交代过的。青年教师是我们学校的未来与希望嘛,学校应该多关心青年人的。”

杜秋岭轻皱了皱眉,修门窗的事他已向陈运生汇报过五次了,每次都是讲立马派人来修,但或许贵人多忘事,这“立马”已是两个多月了。

也许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不太对劲,陈运生问:“病了?快到医院去看看。”杜秋岭忙摇头,说:“没事,刚起来,还有点犯困。”陈运生夸张地松了一大口气,好像要帮他把那些困乏一起呵走似的:“要多注意休息噢,睡眠不足,可不是小事,据医书上说,睡眠严重不足的人不仅容易犯上脑溢血,还有冠心病、胃炎……”杜秋岭可真是感到头痛了,他是知道的,一提到病,陈运生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他总要把从报纸上学到的药理知识重复地向人宣讲,而且一讲就刹不住,常常是半小时四十分钟都让人没法插话。他不由用手捂住胃部,叫一声哎哟。“怎么啦?”陈运生吓一跳,眼上下的肌肉越堆越拥挤,鼓鼓地凸出来。“没什么,只是肚里唱空城计,胃饿得叫了。”杜秋岭一脸痛苦状。“那,快去吃早餐。”陈运生似乎对话未说完有点不心甘,但看到他的病状,顿生悯惜,大度地挥挥手。

杜秋岭如获大赦,也顾不得告辞,碎步向外急走。

校门外二百米处有一长串饭馆面铺,是瞧准学校师生而开的。黑山中学校内只有一个仅能容下二十人的餐厅,且饭菜质量极差,很少有人光顾,于是这茬小店的生意特别好,据说一天仅卖盒饭也能嫌个八十上百的。

杜秋岭随意找个店面寻了个较干净的位子坐下,点了碗馄饨不急不缓地吃着。这时候,学生早餐的高峰期已过,杯盘狼藉的店铺内除了他,就剩下两个刚吃完面条边芊牙齿边闲扯的老人。看着装,是已退休了的工人,都是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一个胖胖的,红光满面,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似乎还涂了层发胶;另一个则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了,衣裳也无对方光亮,一蓬稀松的头发搁在脑门上,狗尾巴草似的。杜秋岭有意无心地旁听他们扯几句,净是些矿山工友们的旧事新况,毫无兴趣可言,就只盯着自己的碗里了。刚捞上来的混饨很是烫唇,他得轻舀一小匙,举到唇边吹几下,才敢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放。

店前那棵老樟树遮不住光线,太阳光挤进店来,落下斑驳的投影,稀稀散散的,活像被扩大数倍的马尾。杜秋岭觉得心中升起一团无可倾诉的哀伤,这哀伤扩散开来,把他的胸腔都笼罩住了,越来越浓的白雾萦绕着他的四周,让他恍惚。

在服务员第二次不满的催促中,杜秋岭茫然起身往外走。一柱探照灯似的阳光扑过来,热浪一下烧到了他的脑门,那些浑沌的思想也像着火燃烧成灰了。他摆摆头,清醒了——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杞人忧天!他冷嘲地呸了自己一口,倒为刚才的失神而失笑了。

肩膀上这时挨着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

赵勇像看个怪物似的盯住他:“丢魂了?这大白天的,你可别是撞女鬼了!”杜秋岭故意装痛苦状,咧嘴叫哎哟:“女鬼倒没撞上,莽李逵倒撞上了一个!你看你这擂的,胳膊都要脱臼了。”“没这样严重吧?我看看!”赵勇倒有几分信了,想掀他的衣领。杜秋岭不敢再装,笑了:“你可真容易骗。真不知你是怎样做生意的,人家说十商九奸,看来你是那特别的一个。不知你走什么狗屎运,倒发了。”赵勇神情忽紧张,忙摆手:“哪发了?要不,怎么会再回到校园丢人现眼?这都是好事者炒作的!”

杜秋岭生了玩笑心,说:“你进校园还不是个唬弄人的假相?难保你不是装给人看的。你是在外租了块门面做后台老板吧?做生意是主业,做教师是副业,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是不?”赵勇的脸上刮了场大风,阴下来,直愣愣盯着他,让杜秋岭本还欲插科打诨的几句也立时刹住了。“你——你可别乱说!”杜秋岭看他面红耳赤立时心中一激灵,明白自己无意中言中了人家的隐私,顿感尴尬,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也是无法啊,家中有老有小的,都靠我一个人养着,只一份工资,我一家人难道只能喝西北风去?”赵勇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我们这学校还不知能不能被地方接管,更不知以后我们是下岗还是弄到哪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去,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上就会有类似想法的。你现在还好,单身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倒真让我羡慕。当然只怪我自身本领太差,教不了高中只能教着初中,教十一年书了,才勉勉强强凑个中教二级,工资三百多,还不够用在做人情南北上。”赵勇舔舔唇,苦笑,“我也不怕在你老弟面前出丑,说句实话,人活三十六却像六十三了,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和你嫂子整四年没买件新衣了。好不容易说辞职搞个盒饭生意弄饱家人的肚皮吧,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硬是把咱的财路断了,还招人笑话。现在业余时间搞个小店面做小生意像做地下工作似的。我知道藏藏掖掖的也迟早有天被人识破,但总想多弄几天吧,没料到……没料到……”一声长叹。杜秋岭悚然一惊,看着他绝望的眼神知道事态的严重,忙辩白说:“我是瞎猜的,真是狗咬死耗子撞上了。”赵勇苦笑,却身往外走。

杜秋岭午觉醒来,又大汗淋漓了,他居然再次梦到那条尾巴。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在云中飘荡,轻飘飘地浑然昏然,无主游魂般无方无向,一任不知什么推动着前行。他什么都无法准备无法计划,就越过了一座座险峻的高山、一条条湍急的河流,脚下的风景却在忙不迭地变化。他看见漫山遍野的花朵无所顾虑地向着天空绽开一瓣瓣彩妍。他不由止住飞翔的翅膀(天知道这翅膀是怎样长出来的),停下来闻嗅那些花香,那是多么醉人的花香啊,沁人肺腑,好像要把整个心脏都糖浆般化软了。但这时,他忽觉得屁眼里骚痒,特别地难受,他不由将手伸向身后,立时大吃一惊,那条让人时时担心会出现的尾巴居然在这时候长出来了。他赶紧抓住它向肛门内挤压,边惶惶地向四周查看以防人看到。但那尾巴竟是越来越粗长了,似乎一瞬间就长出了三两寸,它还闻香而动,轻轻地摇摆着,如同可爱的松鼠。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感觉容易使人改变立场,他居然很快就喜欢上了它,用手缓缓地抚摸着,惬意地眯上了眼,享受着带来的快感,陶醉得时间停滞,云雾迷蒙。可这时,哈哈哈哈,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大笑,直击他的耳膜……

他摸摸自己的裤衩儿,松口气,没有梦遗。

他纳闷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总梦到尾巴?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一再寻思,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与尾巴相联系起来的。可那有着尾巴的梦境栩栩如生,醒来记得特别清晰,以致使他真怀疑自己进化不够长出了先祖的遗物。他想,他是应该去请教铁道人,请他为自己解一番梦了。铁道人是他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就住在距学校三里多路程的虎跑观。他有次到学生家去家访,路途中遇上大雨,在虎跑观的屋檐下等雨停,于是就结识了这个在许多人看来有点儿特异功能的道士。

杜秋岭从床上起来,头痛得厉害,好像有两只手拎着头的两旁尽力地往外扯动。他摇晃着身子走到门边,从门背上抓到手巾捂住额头,水汽一时带来凉爽,但很快蒸发,手巾也变得热乎乎黏腻腻的,更不舒服。这平常挺有效的一招也告失灵,杜秋岭可真着急,他下午还有三节课需要上。是不是午睡时未盖被子而着凉了呢?他对自己的粗枝大叶有点儿生气,扭头看看闹钟,糟糕,距上课时间仅有五分钟了,连调动课也不成,他无论如何得赶到教室里去。

杜秋岭刚欲移动脚步,响起了敲门声。他皱皱眉:这时来人可真不是时候,假若聊几句就会上课迟到了。敲门声又响起。“谁啊?”他的语气有点不满了,拧开锁。

一个瘦猴样的人映入眼帘,把杜秋岭吓了一大跳:“喻,喻校长……”

大热天也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喻敬业显然对这昏暗的甬道有着不适感,溜转的眼珠呆了好几秒才恢复原有灵性,耸耸肩,那宽大的西装几乎要从他瘦削的肩膀上滑下。他说:“这住宿区更黑了,我们以前住这里时似还有些光,现在全没了,仿佛下了矿井。”他看一眼杜秋岭,忽然惊呼,“你,病了?”边伸手按他的额头,立时触电似的收回去,“烫!你高烧,快躺下!”

“我下午还有三节课。”杜秋岭有气无力,感到自己的头痛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别上了,我安排人先上着。”喻敬业扶住他往床边走,利落地铺开被,把他按在床上。杜秋岭看着喻敬业那忙碌的身影,忽地感到眼皮涩涩的,他忙别过头去。

“更痛了吗?”刚给教务科打完电话的喻敬业慌了,盯着他的脸看,“要不,我扶你到矿医院去。”杜秋岭挣出一个努力的笑:“无碍,躺一阵就会好的。麻烦您再给我一个热手巾。”

“好的,好的。”喻敬业往盆里倒开水,像自言自语,又像特意说给他听,“这昏暗的住宿区可不能再住老师了,一定要到矿里讨房子去,万一不行,学校出钱,租几套房给青年教师住下也是应该的。”他把热腾腾的毛巾贴在杜秋岭的额头上,“你别太好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受不了,说一声,我叫几人抬你到医院。”

“别,别,”杜秋岭心怀感动,“老习惯了,等下就会没事的。”他猛然记起喻敬业向来是无事不登门的,打探着问,“校长,找我有事吧?”

“没事,”喻敬业像是要把某个疑问从脑中赶走,摇摇那尖削的头,“一点儿小事,我先还记得的,这时已经忘了。”说罢,干笑了笑。

杜秋岭知道他是有意不说了,也不好再追问,只能说:“您记起来了,有要我做的事,告诉一声,我会尽力的。”

“你的敬业精神真是青年教师的典范。”喻敬业这句话倒是充满了由衷的敬意,“我对你一直很钦佩,工作既有方法又有成效,四年时间就锻炼成了一个深受学生爱戴同事拥护的好班主任。尤其你办起的这个煤城文学社,在县所有中学里,绝对一流的水平,不容易啊。我们这些校领导也应该好好向你学哩。”杜秋岭想起自己刚办文学社时,喻敬业那时还在当初中部的训教主任,他是极力反对办文学社的,说这会耽误学生的学习,几欲下禁令,倘不是党总支书记吴一山支持,文学社可能真是会夭折在萌芽中了。但这时他当然不会提起这陈年老历,人家在向你示好,你能说人的短吗?于是,杜秋岭谦虚地说:“喻校长您太抬举我了,我只是做了一个教师应做的事。何况,没有领导的支持,哪有我的今天?其中,喻校长您对我的帮助应是很大的。我的敬业,正是跟您学的。您天天围着学生转,连家也顾不上,值得我们好好学。”

喻敬业听了这话,自然受用,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却摆手说:“这都是当领导者应做的,做得还不够,得多接受老师们的批评。况且,我这人毛病多,脾气暴躁,表达水平不高,习惯了板面孔。语文老师们有什么意见,你向我提出,我一定认真听取,努力改正。”

杜秋岭只得含糊地应一声,心中暗笑他的口是心非,倒对他的话生了几分警惕。上学期有个教师向学校提意见说开设的课程不太合理,建议修改。校领导们当面极力肯定这位教师的建议,但没过几天就传出这位教师的一系列丑闻,譬如对漂亮女学生处罚时借打屁股揩油,和一个学生家长的关系暧昧,传得沸沸扬扬,逼得那位教师不久自动辞了职。有人说这话就是喻敬业最早放出来的。

可能觉得所讲已够心满意足了,喻敬业看看表,夸张地哎呀一声,说:“我等会儿到矿里还有个会要开,得去了。你有何不适,打我的手机。”说罢,根本无意理他的反应,就往外走。走到门边,又突然回过头,提高嗓门说:“你今天晚饭到我家去吃,我叫你嫂子做桌好菜为你补身体。记住噢。”

杜秋岭心中百感交集,只能点头。这七月的阳光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燃得正旺。关闭了窗户也无法拒绝她的热量穿透进来,房子里因而更显干燥。杜秋岭伸手挣扎着抓到茶杯,美美地喝一口,焦渴的唇皮这才好受了些。

杜秋岭在黑山中学四年了,四年中他有幸教了三届高三毕业班,成绩还挺不错,赢得了矿山职工和学生们的钦佩。成功的喜悦使他对这所学校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却又分外痛心的复杂感情。

黑山中学分为两个校区,一个是小学校区,一个是中学校区。中学由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部分组成,两个部之间的教师由于利益分配不同很少交往,于是彼此看不顺眼,而两个部的校领导班子则明争暗斗,十多年来各成气候。以前,校长总是从高中部调上来的,但近几年初中部教学、管理质量都上升很快,在外声誉日隆,而高中部生源日渐紧促,升学率回落,呈江河日下之势,部领导自然面上无光,前程就多少受些影响了。陈运生是从高中部升上来担任后勤副校长的,吴一山退居二线担任党总支书记后,许多人以为校长之职非他莫属,孰料时任初中部管理校长的邱大用被矿里委以重任,接上了班,然后把跟他在初中部干事的一帮手下提上来了好几个,喻敬业就破格从初中部训教主任提为管理校长。一学期时间内,喻敬业就展示出了自己善于攻心的交际才能,很快笼络了一帮人,与陈运生构成犄角,俨然各成两部的领袖。杜秋岭对这种争权夺利的事一直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心里甚是鄙夷这些人物。但大家都在一起生活,自己又是个好热闹喜欢和人吃吃喝喝的人,也不愿扯破脸皮,就只好装傻,和两伙人同样玩得火热,倒也未惹什么事端出来。可自从流传出邱大用可能被矿里委以重任,两伙人的争斗就更明显了,不少人向他暗示着要有一种倾向,杜秋岭有了难以脱离事外的预感。他知道这是火山爆发前的先兆,他得小心谨慎地应付,稍有不慎,就可能卷入一场漩涡而难以自保。

杜秋岭这几天确实累,不仅是为了每天的补课,还有例如上面的这些工作之外的烦心事缠着他,让他很难安然入睡,精神上背的包袱很重了。现在病倒,躺在床上,本想休息一下的,但零乱的思想如同蠢蠢欲动的虫子,让他更是心焦。

杜秋岭赶到矿办公楼小会议室时,会议已开到尾声。

大家看到他进屋,纷纷起身打招呼。主管团委和纪委工作的矿党委副书记刘民初拍着身边的座位亲切地招呼:“来,到这儿来坐。”矿团委书记唐雯更是满面惊讶:“听喻校长说你住院了,病得厉害,没料到你会赶来。大家刚议论说,等下散会后一齐去看你。”

“不敢惊动大家。迟到了,很对不起。”杜秋岭歉意地向与会人员扫一圈,最后落在刘副书记身上,“不知会议有何内容,我等会儿认真补习。”

“没有什么大事,是赵矿长关心大家,想到大家都是各行业上的骨干与精英,工作很辛苦,有意让大家聚一聚,稍稍休息一下,也请大家谈谈对矿山现状的看法。”刘副书记对杜秋岭病体还未痊愈就赶来开会很是满意,“你连开会也是职工们学习的榜样啊。这样的小伙子,难得!”说罢,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众人频频点头称许。

刘副书记又稍挪下凳子,身体向他靠拢,语重深长地说:“杜老师工作、人品都是出色的,是群众的表率。但和大家一样,都要注意莫给人钻了空子,利用你们的声望做出些有损矿山形象的事情。我们周围总有些人是善于利用机会腐蚀优秀干部和优秀人才的,我们不能上他们的当,不仅不能上他们的贼船,还要戳穿他们的把戏,以教育其他群众。更主要的是,大家要自律自省,少辫子少尾巴让人家抓,找不到岔子,别人就没有机会腐蚀你,就没法拉你下水。”

杜秋岭对他的话不明所以,也不敢胡乱开口,只是点头。

刘副书记扫一眼众人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大家平时难得一次轻松,今晚团委请客,到煤城宾馆唱卡拉OK去。”众人轰然叫好。杜秋岭想到自己今晚尚有作文未批改完,想借身体不好请假回去。但唐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望向他,说:“杜老师今天可别当逃兵,陪大家同乐。”其他人也附和着说是,都说杜老师几次活动都没有参加了,这次可得一起去。杜秋岭自然不好意思再开口说不,默然认可。唐雯的笑脸上立时绽开了一朵菊花。

煤城宾馆是矿长赵昌盛来此后把原来的矿招待所改建成的,据说仅一个小包厢的装修费用和新添的歌唱设备就达十五万多,依此推算,这个宾馆的改装花费至少在四百万以上,是全矿职工一个月工资的总和,所以修建当初曾遭到不少人的反对。赵昌盛一气之下,出动矿山的警力,抓了四个带头反对的人,工程才得以如期完成。

杜秋岭还是第一次到煤城宾馆的歌舞厅来。那鲜艳的毛绒地毯如同已经凝固的血液,让人的眼睛产生幻觉,雪白的四壁泛着银样的光芒射进了心脏,嘈杂的音响震得人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声音,而穿着超短裙轻扭臀部的艳装女郎往来穿梭,甚至抛几眼暧昧,直让他纳闷这些人怎么白天见不着而一到晚上就突然像地底下钻出的泉水,汩汩滔滔。

刘副书记显然是此处常客,先是来曲《好汉歌》,搏得众人热烈掌声后就搂着一个姑娘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那舞姿在杜秋岭看来多少有些僵硬,或许与他五十二岁的年龄有关系吧,他对音乐节奏把握得不够准,时而踩着了对方的小脚。那姑娘却一点也不生气,倒附着他的耳朵夸耀着什么,乐得他哈哈大笑。

杜秋岭是不会跳舞的,嗓门也不好,便不想出丑了,要了杯茶,静静地坐在一角品茗起来,并饶有兴趣地注意着其他人的动态。有人在唱《甜蜜蜜》,除了他和歌唱者,大家都下了舞池。杜秋岭关注地看了看唐雯,她今晚穿了件白色圆领短袖衫,一条与之搭配得体的黑色喇叭裤,修长的身材便显得曲线玲珑了。老实说,唐雯比田采荷美,难怪矿山里不少工人说赵昌盛把这位刚从煤校毕业的二十岁女孩一下提为中层干部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年少。她的舞姿十分轻盈,像朵旋转的莲花,相比下,她的舞伴就逊色多了,基本上是由她在带着转动。

一曲唱罢,唐雯径直朝他走来:“你怎么不去跳舞?来一曲吧!”唐雯向他打了个邀请的手势。杜秋岭有点脸红:“我不会!”看她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解释说,“在大学时我只进过两次舞厅却从未跳过。”

“我教你!”唐雯笑颜如酡,不待他答话,伸过手去。杜秋岭不好再拒绝了,只能站起身来:“我这方面是很笨的,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唐雯显然早料到了,身体向他靠近:“你只要跟着节奏就行了,你听,嘭嚓嚓,嘭嚓嚓,听清楚没有?先出右脚,再出左脚,对……”那化着淡妆的苹果似的脸蛋离他是这样的近,还散发出了那种苹果样的清香,他的心一时跳动得很是厉害,扶住她腰身的左手更是微微颤抖。他不能不对自己说,从见到她的第一次起,他的心就有些动了。那段时间,他和田采荷为了些琐事吵得厉害,大家都以为他们快要分手了,他也对两个人的恋情没了信心。这时,就在矿团委开会见到了她,如同触电般,他的心和今晚一样,怦动得不能自抑。但是,他虽没有守身如玉的想法,却也并非花丛浪子,他不能不爱着田采荷,担心自己离开后这女子难以承受,发生意外。去年初中部的任老师和谈了三年的原矿党委书记的女儿因为双方家庭的反对而分手,那一向坚强的女孩竟服毒自杀了,曾引起过轩然大波。杜秋岭可不想重蹈覆辙。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有事业上的理想,也有着对幸福家庭的渴望。但是,他的心扉不是封闭的,向外敞开着,充满着青春的热血,有着莫名的躁动,甚至,不切实际的幻想。无法否认的是,他的内心深处又对另一个女孩儿抱有爱慕,只是未敢表白。上学期一段时间内,他在深夜里竟连续梦到屋藏双娇,三人世界其乐融融。这样的梦,让他醒来自觉惭愧,恨不得一刀劈了自己。

这个夜晚的舞池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唐雯耐心地教跳慢四、慢三,还有几个探戈的动作,虽然满头细汗,但她明显好心情,毫不觉得累,连跳了七曲,直到杜秋岭提出休息一下,她才止住,陪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你并不笨嘛,节奏感挺强的。”唐雯轻抿一口茶水,“高兴吗?”杜秋岭忙点头,说:“真是谢谢你,我以前没觉到跳舞的乐趣,现在总算知道了。”“还是多出来活动一下吧,呆在校园里太久,接触面窄,与社会生活拉开了距离,身体也累垮了。”唐雯的这番话,田采荷也给他讲过,他也赞同,但实施起来却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了,他每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还要上晚自习、管理寄宿生,尤其是寄宿的学生不少调皮,常在晚上翻过围墙出来喝酒看录相,他得守着让他们入睡后才敢离开,哪能常出来跳舞?他只能心底里叹气,说:“谢谢你的提醒,以后吧,不教高三了,我肯定多出来。”唐雯的眼里闪过失望,不再出声,默默地用吸管搅着杯中的菊花。杜秋岭知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她,却不知如何是好,也只是端着杯子若有所思。

又一曲开始了,有人向唐雯发出了跳舞的邀请。唐雯用眼示意一下杜秋岭,见他无所反应,就站起身了。杜秋岭再看唐雯,她没有再发出铃铛样的笑声,情绪似不是太好,心不在焉地让舞伴带着转动。

杜秋岭感到肚子有点胀,起身,出门寻找卫生间。这地方他是头一次来,脸皮薄又不肯问服务员,向东走再向西走,就是寻不到所在。正欲硬起头皮问那些打扮得妖娆万分的姑娘时,一个男人从身边的小房子里钻出,边甩着手上的水珠。杜秋岭自嘲地苦笑,原来确是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他忙侧身闪进去。卫生间建造的华美把他吓了一大跳,纤尘无染的白色地板砖在柔和的灯光下更显雍容,那自动冲水的几个尿壶干净得让人猜疑它们根本没有用过,这处所里烧着薰香,氤氲着让人迷醉的味道。怪不得职工们说如今的矿领导把钱都花在娱乐上了,所以才只能从银行贷款发工资。杜秋岭在暗暗咋呼的同时,隐隐不安,这样的高档消费,对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以下的煤矿来说,似是有些过了。

一泡尿下去,身子轻松了很多。他满意地洗净手,吹干,拉开门出来。刚抬步,卫生间左侧的房门哗拉一声打开,挺重,挺响,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扑来。杜秋岭皱皱眉,一领带松散的中年男子在一年轻女孩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向他撞来,杜秋岭慌忙侧身躲过,瞟一眼,不由惊呼:“赵矿长!”虽然只打过几次照面,但在煤城电视台的节目里见他意气风发的形象太多,不由他不认得。

赵昌盛根本没听到他的喊声,冲到卫生间门口,竟立马掏出裆中东西对着地板砖一阵扫射。杜秋岭惊得目瞪口呆,天啊,他竟不顾这是公共场所,身边还有个年轻女性!但看那女子,似是司空见惯,连头也未回一下。撒完,赵昌盛长松了口气,侧身附耳对那女子低低说了句什么荤话,那女子立时笑了起来,应和着说:“真大!真大!”赵昌盛也笑了,伸手向女子的裙下摸一把,女子扭了下身体,嗔声说:“你真坏!”却没有一丝责怪的神色,反多几分诱人的妩媚。赵昌盛哈哈大笑起来,但或许因为中气不足,那声音像是支后力不足的离弦箭,生生半途中突然折下来。女子忙帮他系上拉链,扶他往回走,这娇小的身子与臃肿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又体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似乎本是一体的两个部分。杜秋岭的心中生起一个词语——尾巴!是的,就像一条尾巴粘在身上,一条奴颜媚骨的尾巴!他觉得有点恶心,但身体中的某个部位也隐隐胀痛,似乎就要从包裹中脱颖而出。他忙用双手去护住那个部分,并害羞地弯了弯身体。

冰冷的墙体阻挡不住歌唱热浪的冲击,靠上去竟有一份伤人的烫灼。杜秋岭整个胸腔都在燃烧着,接而一阵莫名的悲凉袭击全身,心里冰冻了似的。

包厢里传出了声嘶力竭的喊叫,在杜秋岭听来,根本不是在唱歌,而是野兽的吼叫,在对人的耳膜进行轰炸。但夹着噼哩啪啦的掌声与叫好,似乎更激发了歌唱者的兴致,更卖力地吼叫起来。杜秋岭听到了鬼哭狼嚎,一身不由自主寒冷,起了鸡皮疙瘩,他忙向前走,欲回到舞池去。经过房门时,不知什么原因使然,他从未关好的房门向内瞟了一眼,却又悚然大惊,昏暗的灯光下,他听到了刘副书记那别具一格的笑,他极具穿透力的眼光在如烟如雾中看到一个女子窝在领导的怀里,胡乱地扭动身体,不依不饶地取笑着。而他们身旁那个瘦小的正在一个女子身上摸索着的男人,竟是喻敬业!

杜秋岭如见鬼魑,慌慌地急步跑过包厢去。

唐雯在门口东张西望,见他过来,轻嘘口气,稍带点责备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哩,还好,你回来了。”边拉他往内走。杜秋岭如见蛇蝎,忙说:“我不进去了。你们玩吧!”“怎么啦?”唐雯狐疑地看着他这慌乱的脸。“我,头晕。”杜秋岭不得不撒谎,“我想回去休息了。”“我送你!”唐雯的笑脸又绽开了。“你还是陪陪大家吧!学校距这近,几分钟就到的。况且,你是召集人,缺你怎行?”杜秋岭确实不想让她送,一是为她着想,二是也替自己考虑,两个人都是公众人物,孤男寡女一起走,难免明日会闹出什么话来。这黑白镇的长舌妇是出名的多,花边新闻经常传得满天飞。唐雯可能根本没想这么多,不由分说拉起他住外走,说:“没事,还有何副书记他们在。我也想到外面走走,闻闻新鲜空气。”杜秋岭被她这样一说,无法拒绝了。

今晚的月色真好。半轮月亮升起在半空中,洒下朗朗的光。杜秋岭颇感意外地向她瞥一眼,瞧见她正望向他,双目闪电般地一接触,他忙别开脸去。

唐雯的脸上有了层失望,但她很快找到了话题,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杜秋岭想起那个昏暗的包厢,心境立时黯然:“我去兜了兜风。”唐雯附和着说:“那包厢里闷死了,我也盼早点出来。”“你,常到宾馆里去唱歌跳舞?”杜秋岭问。唐雯见他的神色有点古怪,心错愕一下,小心地说:“应酬的时候多……”“陪赵矿长、刘书记他们去?”杜秋岭的心忽地悬起,如提着半桶水在跑动。“当然。”唐雯的脸色也有了层琢磨不定,“他们是我的直接领导,一旦点名要我陪同,无论如何也得应付的。”杜秋岭本还想问一句“他们是否对你动手动脚”,话到唇边,想到不妥,又见她的脸色阴晴不定,生生吞下,解嘲地说:“我问得好玩哩。我看刘书记的唱歌兴致很高的,对你的团工作也似乎很满意。”“是啊,他人挺好的,关心下级,往团委跑的日子多。他对你们学校的状况也挺关心的,尤其是对你,今天开会见你未到,一再询问。听说你在医院打吊针,连忙给喻校长和黄院长打电话,叮嘱他们要想法给你治病,一旦有什么不对,立刻向他汇报。”唐雯的脸色明显晴朗起来,话也多了,“当然,他对人也挺严格的,本职工作干不好,他肯定大发雷霆。那次我们团委的何副书记没把他交代的材料按时写完,挨了顿狠批,险些撤掉了。他特别关注青年人的思想,说没有先进的思想就不可能造就先进的人才,强调要营造良好的氛围让年轻人成才。你没来之前,他还讲到你……”杜秋岭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说:“讲我什么?你直说。”唐雯乌溜溜的大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们学校的何况主席太好酒,害你这回险些丢了命,悬得很。他希望你以后少与他们来往,省得惹出事端来。”杜秋岭知道她有所隐瞒,却不能逼她,只好说一声是。

唐雯见他漫不经心的模样,显然对自己的提醒没引起足够重视,便说:“你可真要注意点,有人说你狂,爱指责同事,在向上面反映。”“是吗?”杜秋岭对这话有点心动,稍皱了下眉,却大度地说:“总是会有人说三道四的,我早习惯了。”说罢,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唐雯对他的不以为然有了意见,加重语气说:“你们学校这次可能有人事调动,对你也是个机会,你别错过。”杜秋岭说:“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省得操心,也乐得逍遥自在。”唐雯显然不同意他的看法,却不肯再说了,沉默着。

从宾馆到学校只有几百米,两个人边走边聊,虽走得缓却也走到校门口了。杜秋岭看看表,知道学生马上要下晚自习了,惟恐自己和女孩子在一起为学生所看到,便说:“你是召集人,这么久未见你的人影,大伙肯定着急了。你还是回吧!”唐雯明白他的意思,明亮的眸子里有了层淡淡的不高兴,却说:“那我不送了,你好好休息。有时间,到团委来坐坐,也欢迎你和志勇书记到我家里去玩。”

杜秋岭看着她那忧郁的眼神,心里只感到歉疚,想很好地拥抱她一下,不由自主张开手臂去。但心中立刻想到不妥,一是这样的唐突不知是否会惊吓着她,二来又恐别人看到,那风言风语可就会平地而起明早席卷五个矿区了。于是,双臂折断似的,滑稽地落下。他曲伸着右手说:“谢谢你!”

唐雯脸上立时有了失望,她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指尖,低声说:“没事。”说罢,这个孤傲的女孩转过身去,像是很快变了个人似的,抬头挺胸,大步向前,给了他一个孤傲的背影。

邱大用校长真是要调到矿办公室去了。

杜秋岭近几日听人讲过这事,但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可这话从邱大用自己口中说出,他还是怔愣了近一分钟。虽然他与邱大用并无深交,但这个当体育老师的五大三粗、满面络腮胡子的汉子给了他很不错的印象。

杜秋岭刚到黑山中学来时,邱大用当上初中部的管理校长还不到一年,声望却是高得可以,听说了不少他身先士卒,甘当人梯的故事。但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却是狠狠地对峙了一回。那时,杜秋岭刚到高中担任语文教学,不知深浅,拿了几个学生的作文修改一番,欲在班上编个班刊,并张扬了出去。有个初中部的老语文教师听后嗤之以鼻,说:“高中部那几个老师是什么货色,学生又有几斤几两,我都掂得清清楚楚。他们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这话传到杜秋岭耳中,很是刺激,他也是个好强的人,就立意一搏,自己对学生的作品大加修改并掏钱印刷出了薄薄的一个作品集子,出来后引起了全校的轰动。尤其是不久后这集子里的作品接二连三在报刊上公开发表,可就影响大了。杜秋岭当时年轻气盛,一不做二不休,竟把那老教师很瞧不起的几个学生发表的作品贴到了她的办公桌前,上面注打油诗一首:“无能老师真无能,教出学生油半瓶;晚生后辈来启蒙,金银铜铁靠炼成!”老教师气炸了肺,到邱大用处告状,一定要严惩杜秋岭。于是,杜秋岭被叫到了邱大用的办公室。话不投机半句多,邱大用要他向老教师赔礼道歉,他却是倔强得很,不肯,争吵起来。后来,日子一长,杜秋岭发觉这人虽是五大三粗,但心细很善于做人的思想工作,并不计仇,慢慢有了交往。而他开始办文学社时,邱大用已是总校长,一路绿灯,让他心生感动。

邱大用自己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并邀了几位老师到他家里来会餐。从他邀请的人看,他是有意没有请行政人员的,都是些在各科教学中当骨干的年轻人。三杯酒下肚,邱大用就直奔主题了:“请各位来,除了聚聚的意思,还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我这当校长的,能力很有限,不太称职,本是可以直接下了的。矿里领导却硬要放我到办公室去,我一再推辞,还是没能辞掉,两星期内就得上任。这学校里的一大摊子事,却得理一理。各位对教学、管理有何意见,我想听听,尤其是对现有的几个管理校长、副校长,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畅所欲言。我们就当开个民主会吧,无所谓讲得好讲得坏,只要是大家的心里话、真心话就行。”说罢,向各位散烟。

杜秋岭心中“咯噔”了一下,向几个老师一瞧,大家的目光都向自己望来。他心想糟糕,来不及采取行动,邱大用已转向他说话了:“秋岭老师,你先说说看,带带头嘛。”

杜秋岭无法搪塞,稍凝神,开口说:“这几年学校的发展变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是由于校领导班子的得力,尤其是邱校长大刀阔斧改革的结果。这个时候邱校长离开学校应是我们的一大损失,但矿里委以邱校长重任,从矿山整体利益出发,我们也不好阻拦。我只希望邱校长能继续支持黑山中学的发展。”

杜秋岭这番话自是能讨得众人的欢喜。邱大用举杯说:“谢谢大家对我的信赖,我将一如既往地对学校的工作抱以积极支持。相信在各位骨干的鼎力协助下,学校的教学会上一个新的台阶。”话锋一转,他微笑着说,“还请秋岭谈谈对各位校长的看法,具体说来,主要是对喻校长和陈校长的为人、能力、管理有何看法,请直言。”

有一只不知从何处钻出的蚊子竟飞到筳席上来,在杜秋岭面前乱舞,搅乱着他的心绪。他欲挥手赶走它,却无从下手。邱大用再重复了刚讲的话,催他说看法。

杜秋岭鼻翼紧张得出汗了,脸上有了层淡淡的红晕,说:“这……我平常不太注意,说不出个所以来,还是请其他老师说吧。”他欲把这烫山薯丢出去,立时引起众人的不乐意,齐声说:“杜老师太客气,您说您说。”杜秋岭很恼火这些同事硬要逼自己出头,心里还后悔不该来吃这顿晚饭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耍太极拳了:“在我个人看来,两位副校长都是很难得的人才,喻校长做事身先士卒,是有名的拼命三郎;陈校长做事有条不紊,很有条理,是一把好算盘。要说不足嘛,两个人都有点小毛病,喻校长脾气暴躁,火气一来,什么都不顾;陈校长做事有点拖沓。当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孔圣人也有好色之疾嘛!”说罢,干笑。

众人也轻声地笑着,有人颔首,有人嘴角微翘,还有人舒眉展眼。邱大用轻皱了一下眉头,挪挪那厚厚的眼镜,也跟着众人笑两声。气氛活跃多了。

接下来的说话成了重复,大家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对两位副校长的看法,但意见是一致的,即两个人各有所长,亦各有其短,在讲话中大家甚至都套用了杜秋岭的方式,时不时插科打诨,引众人一阵笑。

邱大用的目的没达到,心情就不怎么高兴,虽然脸上挂着笑,但谁都看得出,他的笑有些勉强。杜秋岭自知坐久无益,言多也必失,就借口说晚上还有自习课要上,告辞出来。邱大用也不挽留,并未起身,只说好走便任他出了门。

今天晚上有点凉风,出门后就感觉到了。杜秋岭憋闷的心境一时好了很多,他为今天自己的圆滑感到庆幸。他是知道的,在这人事变动频繁的学校里,不小心谨慎一些是不行的。上次邱大用与陈运生争当校长,几个附和着陈运生的青年人由于没什么背景,事后不是被调到小学部降用,就是突然减了课时未能重用了。在这座矿山里生活,老员工因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闯出些祸事来并不打紧,但青年人不行,尤其是没有深厚背景的人,犯下一点错误就可能被无限地上纲上线,不被整死也得掉一身肉。

在这点上,他倒是钦佩田采荷,她公开支持陈运生,事后也遭了报复,课时减了三分之一,工资自然降下了,她可不满,嚷着要和领导讲理,让大伙评评。不是杜秋岭几个拖着,那次还不知她会闹出什么事端来。杜秋岭喜欢上这个女孩,看重的其实就是她这个性子。人或许是这样,自己做不到的事,自己亲密的人能做到,却也感到欣慰,是心理上的一个补偿吧。

杜秋岭想到田采荷,萌生了给她打个电话的念头。他拿出手机拨号,但可气的是,对方竟关机了。那嘟嘟嘟的盲音,仿佛在嘲笑世间的多情种。

杜秋岭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

前几天,吴启迪在男生宿舍的垃圾桶中发现了一本淫秽杂志,而男厕里的水泥墙上也忽然多了很多让人面红心跳的打油诗。这让杜秋岭生了一个进行彻底搜查以进行清理整顿的念头,于是联系学校警务室、清洁卫生员对男女生宿舍搞了次突然袭击。遇上个别学生极力反对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成果辉煌,不仅淫秽小说与杂志一大摞,毛片、三级片等乌七八糟的碟片居然用了两个大塑料袋才能装下,竟然还找到了一根自慰棒!那两个年轻的校警把这些东西提到他的房间时,他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还没来得及找个别学生谈话,县教育局的某领导就来电话了,说有人告他侵犯学生的隐私权,强行搜查已违反了相关法律法规,责令学校迅速处理,平息民怨。接着,当天的县机关报就报道了这桩事,矛头直指学校的不规范管理和学生素质之差。这可让黑山中学的领导们慌了神,吴一山将他狠狠批了一顿,让他百口莫辩。然后,吴一山带他到县机关报去解释此事。那写报道的记者是个刚从师大毕业的学生,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对他们的到来爱理不理。吴一山陪着笑,东拉西扯,终于扯出了点蔡九哥与林十娘的亲戚关系,那记者才勉强答应中午一起进餐。

这顿午餐,杜秋岭一辈子都会记得。那记者邀请来了几个不知何行何业的哥们儿,进门就嚷着拿软芙蓉王,接着那帮子乌龟王八们点了一大桌,然后又要店老板拿来茅台酒,大大咧咧往上方一坐,就仿佛他与吴一山不存在般聊起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杜秋岭气得七窍生烟,眼鼓了出来。吴一山见势不妙,忙把他拖到卫生间。吴一山说:“你小子莫再给我出难题了,人家现在是天王老子哩!有尾巴抓在人家手上,可不能得罪。”杜秋岭满脸委屈:“你看这客人,张狂成什么样了!”吴一山警告他:“现在我们是在求别人,最大的委屈也只能忍着,还要笑逐颜开。你等会酒席上要主动点,殷勤点,以学校利益为重啊!”杜秋岭自然只好忍着性子听到些很刺耳的字眼,陪着笑不停地举杯,于是,醉得一塌糊涂。

杜秋岭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不知何处的温席软床上,柔光下那软绵绵的席梦思仿佛浮在半空里。暖色调的房间里,布置得很典雅,给人以安全感和舒坦感,而龙涎香不遗余力地制造着暧昧的气息。迷蒙中,似乎听到了哗哗的水响;而抬眼望,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张四折屏风,古色古香的木板上绘着四幅仕女沐浴图,那画功不错,水珠似坠未坠,晶莹剔透,遮住羞处的薄巾好像挡不住春光,朦胧得让人产生遐想,凹凸有致中尽显身材之美,仕女懒懒的神情中更是透出一股勾人心魄的的妩媚,很容易让人想起《长恨歌》中的诗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杜秋岭蓦地胸口一热,感觉到某处突地坚硬似铁。接着,头痛欲裂,唇焦舌燥。

“您醒了!”柔柔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女子走向他来。这女子可真有得与画中人一比,带花点的白短裙下那瘦长双腿光洁如玉,走动时步步生姿,低胸白衬衣显出了她的高挑身材,脖颈上一条明晃晃的银链,她说:“您睡得好香,快三个钟头了,吐了两次。”

杜秋岭支吾一声,脸有些发红。

她莞尔一笑,弯腰,从床柜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再拿起地下的开水瓶倒些进来,说:“喝杯浓茶吧,正好解酒。”说罢,便左手端杯,右手向他的脑后托来,意欲扶他起来。

杜秋岭的心慌乱乱的,忙用肘支起上身,边说:“不用,我自己来吧。”不料,头顶碰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抽筋似的乏力,竟扑通又倒下了。

她又笑了,无声地,嘴角拉成了一根直线,口里却带着怪责和爱护说:“你别逞雄嘛,乖乖听话,让我来喂你。”杜秋岭不敢再造次,任她右手伸进他的脑下,靠上她的的臂弯,一股茶花的清香也扑进他的鼻翼。稍一抬头,两团白花花的肉体颤悠悠逼进他的眼,两点红晕似乎就要跑出衣来,他的眼不由一热,身上某处又硬了三分,他忙别过头去。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异处,忽闪过一道惊讶,却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扶起他,她好像很花了些气力,额上有了层隐隐约约的汗光,人也顺势在床沿坐下了,身体若即若离地靠了靠他的左身,还摔了摔右边的胳膊。她还待把茶杯举到他的唇边,他拒绝了,自己端起来,一口气喝下了大半杯。

清爽的茶香和略带点苦涩的茶水沿着他的喉管往下流,那些阻塞的血路通畅了,全身的毛细血管也一点点舒坦开来。他终于有了几分清醒,问:“这是哪里?”

她再笑了,柳叶眉弯得更细:“碧云居。”

碧云居?杜秋岭打了个寒颤,酒意全无了。碧云居是全县名气最大、最豪华的洗浴中心,据说里面的按摩女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风月女,风情万种引得狂风浪蝶们纷至沓来,没料到,自己就处于其间了。“我……同伴……谁送我……”他期期艾艾,语无伦次的表达引得她噗哧笑出声来,“他们送你来的。你放心,你的同伴们都还在。”她顿一顿,脸上掠过一抹粉红,“他们正玩得痛快。”

杜秋岭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一层细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这种场合,他可是第一次遇上,肉欲和理智打起了乱架。他再端茶杯,喝下那些余茶,并咀嚼进几片茶叶。“你……贵姓?”理智后的他却仍然不敢抬头看她。

“你叫我小玉吧!”她的话语还是柔柔的,好似舌头下涂了层蜂蜜,还有点腻腻的味道。她像是有点热了,撩起短裙的裙摆扇起了风,茶花的香气弥漫开来,还带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杜秋岭刚筑起的理智防线一下倒了。

酒劲上头,一团迷雾。

她慢慢把头靠向他的胸膛,边喃喃自语,说她是某大学的学生,父亲过世了,家中有爷爷奶奶,还有她的两个正在读高三的双胞胎弟弟,母亲一人扛起一个六口之家不容易,她要自己赚足学费和生活费,没法子,出来做这让人瞧不起的营生了。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杜秋岭心中的怜爱在无声无息地扩张,抚摩她黑发的双手移上了她的脸庞,接而是脖颈,在她指尖的引导下抚上两座挺拔的山峰,然后无意识地沿着起伏不平的丘陵缓缓延展,经过长长的峰谷,一直抵达黑森林和小溪的入口。那小溪已是流水淙淙了,并越显宽阔,颤栗的双堤已经软化成了飘动的丝带,热情地鼓动着探险家勇敢闯入急欲开发的禁地。那种久违而又熟悉的刺激,让他喊出一声“采荷”……

回学校的路上,杜秋岭问李志勇:“今天……花费了多少?”

李志勇像被人抽了一嘴,咧咧唇:“这家伙,真会敲竹杆,润笔费四千,加上近两千的餐费、三千多洗浴……”李志勇忽然机警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吴一山,俯向他的耳旁,压低嗓门问:“碧云居,玩得痛快吗?”说罢,怪笑两声。

杜秋岭的脸变得通红,讷讷地不知如何回答。

矿职工代表大会正在召开,传出了两条消息:一是各单位财政包干,调整基本工资,拉开差距,处级干部从每月800元上升为1500元、科级干部从600元升为1000元、下井工人则从380元降为240元。据称这是为了高薪养廉、调动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二是要求各单位大量提拔年轻干部,矿里的处级干部人数翻了一番,科级干部增加近100人,据称这是为了细化管理,责任承包到人。

两条消息一传出,矿里一片哗然。尤其是一批退休老工人,聚到了矿办公大楼前纷嚷着要见矿长。但立即又传出一条消息,退休工人的工资上涨百分之十,且必须按时发放,任何单位不得克扣。据煤城电视台播报,赵昌盛接见了退休工人代表,和他们亲切交谈,向他们解释工资和干部调整的具体原因,获得了代表们的一致赞成。

但在职职工的待遇没有得到改善,还是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在串联,听说欲罢工示威。这天中午,杜秋岭在住房里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微卷的毛发,一件洗得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子黑得如同煤炭。他进门就说:“杜老师,我是代表全矿一万二千名职工向你救援的。希望您站出来,为咱们说说话。要不,工人们可活不成了。”

杜秋岭对这小伙子感到面熟,听他说话,立时记起在一次矿优秀团员的颁奖会上见过他,姓黄,在会上发过言,他当时用带着东山腔的方言说,大家听得一团雾水。他心中揣测小伙子是来串联的,但只好装不知,说:“有什么事,慢慢说。我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

“杜老师对这次矿里调工资和加干部的事不知晓?”小伙子一眼看出了他的装傻,立时有了愤意,冷笑一声,说,“您是怕惹事生非,丢了饭碗吧。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民教师,这才找你,我错了!你竟然和那些胆小怕事的人一样,明哲保身,不敢站出来说话。”

杜秋岭被小伙子的冷笑激怒,也生气了,脸立时拉了下来,说:“你是来挑衅的还是来求人的?每个人做事都得有个准则,我就不喜欢当出头鸟,这犯着谁了?你管得着吗?”

小伙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好半晌才吭声,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说:“我是太激动了,对不起。杜老师你不晓得,现在的下井工人苦哇,好多人家三四口靠着一个人养活,小孩子要上学,爹妈要赡养,老婆也要吃穿,难呀!咱那矿区,有户人家断炊三日了,五口人想一起吊死,亏人看到才救下来,看得咱直掉泪。”小伙子说着,眼圈就红了。

杜秋岭低头无语,心中也不由黯然。这事他听人说了,这户人家姓叶,有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在吴启迪班上,文文静静的,他代课时见过。

“咱可真不是为自己着想,反正年轻,累点儿无所谓,钱少点儿也无所谓,但人家拖儿带女的,可怎么活?”小伙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愤怒的神情还是毫不迟疑地表现在脸上,“咱们也真是被逼得无法啊,如今的领导只图自己有吃有穿,哪管咱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赵昌盛调到矿里来,炸小煤窑,修公路,贷款发工资,咱开始也挺支持的,但如今这搞法,明显只是图政绩为求往上面调哇,害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只知道做呆工干死活的工人。这样下去,矿山会倒,更无出路了。你要代咱向上面反映反映情况哇。听说您有不少朋友在报刊社,能把这矿上的情况报道报道吗?”说罢,一脸乞求的神情望着他。

杜秋岭可为了难,报刊社他确实有不少朋友,但一是报道出去会招来什么谁都难以预料;二来他是知道的,赵昌盛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和媒体关系好,例如省卫视台他每年赞助二十万担任了个挂名的理事,能否把报道发出来可难说。他于是说:“你可能并不知道,我虽然与他们有些交往,但非深交,而且宣传部门一再强调弘扬主旋律,这种负面新闻人家不一定会刊发。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我能力有限,帮不上啊。”

小伙子红润的脸上显出了失望,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球浑浊成了黄泥:“原来是这样。那,我不打扰了。”

小伙子的身影消失了,杜秋岭却无法平静下来,心里酸酸的难受。他讲的为难是实情,心底却又为小伙子感动。是啊,人活在世上,就需要做点什么,为正义,为真理,为人民。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许多人学会了自私自利,为个人利益锱铢必较,对公共利益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可称为行尸走肉呢?杜秋岭心潮澎湃,感到血冲脑顶了。

白府中学的出事很是出人意料。

黑白镇建了两所学校,白府中学是由镇政府建的,在六十年代就办起来了,而黑山中学是由于八十年代随着黑白煤矿发展成为一个省级中型企业、矿工子弟上学成为难事后,由煤矿投资办的几个临时班级壮大成的。黑山中学建成后的前十年,对白府中学没有什么冲击力,但后来随着生源减少,两校的竞争就大起来了。为了抢夺生源,每年的七八月间,两个学校都有一支特别的招生队伍到每家每户去访问去游说,偶然相遇,就面红耳赤互为自己的学校辩白不吝言词抵毁对方,倒让乡人免费看场好戏,甚或有怒言相对而闹得大动干戈的事情发生,成为这个县教育界的一大奇观。近几年,两校互有短长,黑山中学的初中部声名鹊起,把白府中学的风头挤压下去,被迫一再缩减初中教学班级,但白府中学的高中文科教学在全县都颇有名气,不是黑山中学的高中部可以相比的。

一个星期前,白府中学出了桩叫人害怕的事:一个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精神失常,闯进校园,竟把一个在打扫卫生的初三学生活活砍死了。校园里出血案可不是小事,白府中学这段闹得人心惶惶的。校领导自然脱不了干系,被县教育局的领导批得抬不起头来,校长、书记皆记了大过。校长是个很喜欢《周易》的语文教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提出这校园里邪气重不如杀头牛来镇镇邪的荒唐办法,其他人居然也同意了。不知谁泄露了口风,这事恰巧被省卫视的记者获悉了。昨日中午,白府中学在操场上屠宰黄牛,并请道人摇铃作法,被卫视的记者录了个完完整整,在晚上的《新闻联播》中放了出来。这事情可闹大了,当晚省教育厅的领导就打电话给县局责问,县局慌了神,连夜召开紧急会议,通过了撤销白府中学主要领导人的职务并把学校搬到县城办的决定。

邱大用是中午知道这一消息的,听罢立刻意识到这是让黑山中学高中部翻身的好时机,很有可能从白府中学挖几个班的学生过来。于是决意召开在校教职员工的会议,商讨方案。

杜秋岭到会议室时,会议已经开始了。他发现矿党委副书民刘民初和团委书记唐雯也到了会,看来,此事矿里也挺重视的。会议室内烟雾缭绕,他从后门进去,找个座位悄然坐下。

邱大用在向与会人员通报白府中学的情况,从他亢备的语调中,不难听出他对此事的窃喜。与会的教师也受了他的情绪感染,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尤其是高中部的几个教师,好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露脸的机会,喜笑颜开,恰似那就要冲锋陷阵的前线士兵,直盼着邱大用下达冲锋的号令。而校领导们,个个抬头挺胸,如那胸有成竹的将军,即将迎接元首的检阅与嘉奖。

杜秋岭从这些人的脸上扫过,落在一张木然的脸上。这张笑容可掬的脸上,今天可一点风采也没有,甚至还有点过度劳累后的苍白;那双明亮的黑眼珠也失去了灵动,呆呆地僵在上下眼皮之间,好似不是活的,反倒像在油画上勾出来的。几天不见,唐雯完全变了个人,那活泼泼的样子突然蒸发掉了。

杜秋岭关注地看着她,很惊讶她的变化。是什么导致她成这模样的呢?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神似要被她的憔悴勾走了。直到身边的李老师戳疼了他的腰部,他才恍惚着回过神。他看到众人的目光在瞧着他,茫然问:“有什么事吗?”

邱大用的脸色变了一下,又飞快地恢复了原状,沉声说:“杜老师,您对派老师到学生家里做劝说工作有何看法?”

“没……好事,好事。”杜秋岭倒有些慌,之前的话他完全没有听到,能说什么呢?他支吾地说,“大家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刘副书记的表情中露出了不快,说:“杜老师,你刚才走神了。邱校长在问你,请你带队到西风矿区去,行不行?”

杜秋岭的额上一时冒出了冷汗,通红着脸说:“对不起,中午没休息成,犯困了,对不起!”他的结结巴巴的解释取得了料想不到的效果,几个领导的神情一时缓和下来。刘副书记关心地说:“除了干工作,还得多注意休息。会休息的人才会更好地工作嘛。”接着转入正题,“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那就按邱校长刚才的布置办事。邱校长还有几桩事要给大家宣布,请邱校长继续说。”

邱大用把鼻梁上的厚黑框边眼镜再推了推,轻咳一下,清清嗓门,便对着文件念起来,“为了抓住时机,加快黑山中学的发展,经校务委员会研究,兹决定:一,中学部提前开学,初中学生一律在八月五日报到注册,高中部一二年级下周五开始补课;二,所有教师提前结束假期,在下周三之前全部回到学校正常上班;三,拟高中各年级增开两个班,从初中教师中选拔部分优秀人才到高中部担任各科教学;四,拟把原有的初中部和高中部行政人员进行合并,于下两周之内投票选举新一届领导班子;五,从即日起,派遣教师……”

“这次可能会有把戏看。”杜秋岭听到身侧的李老师在轻声的嘀咕,不由转过头来看他,李老师立时噤声了。

会议终于结束了。杜秋岭刚要同大家一起出门,邱大用却叫住了他,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杜秋岭一愣,同时看到许多人扭过头来,他的脸庞上受到了无数支目光之箭的穿透。莫名其妙中,他的心一颤,竟如处秋风中,一阵凉意。

杜秋岭满面疑惑地跟着邱大用来到校长室。这是个挺简陋的房子,十二平方米的大小,摆了张大书桌,上面摞得高高的是文件和各种政治学习资料。一台吊扇用久了,磨坏了轴心,嗡嗡嗡地叫着,像是群蜜蜂在不停地绕着飞舞。壁上四个他自己所写的遒劲有力的大字——明心致远。

邱大用关上门,给他沏杯茶,就开始讲明请他来的目的了:“矿领导很是器重你的,想把你和关小丽老师提拔上来,我先找你谈谈。”

杜秋岭可真是吓一大跳,“校长,您不是开玩笑吧?我教书马马虎虎,可不是当行政人员的那块料。”

“你先别急嘛,慢慢来。哪个是天生会当官的?谁还不是在实践中摸出来的?”邱大用似是今天讲话多了,口有点渴,猛喝口茶,咕咕咕,把那足可以容下两公斤水的茶杯中的凉茶大半灌进了肚里。“你和关小丽都是高中教师中的骨干,是语文科和数学科的把关教师,教学经验丰富,效果好,人缘也好,难得!你也是知道的,高中部的谭校长是个老实人,人好,但不服众,这次又赶上矿里刚修改退休年龄,他自己提出要退下来,组织上已经批准了。高中部教务主任魏恩才和训教主任裴有德都是只能做踏实事的,没气魄,也没闯劲,校委会也没有办法重用。你和关小丽虽然都没有当过行政领导,但改革开放嘛,总得放大胆些,因此,这次提名让你和关小丽上来,也希望你们给学校带来一股新风气,打造一番新景象。刘书记可是一再推荐了你哟,他说你当个教务主任什么的,肯定行。”

杜秋岭看着气宇轩昂的邱大用,聆听着他那豪气冲天的话语,心中也萌生起一种突然而至的激动。但理智很快提醒他,这时候这地点是绝对不能激动的。他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说:“谢谢校长对我的栽培与器重,但我想,我还是得考虑一下,我毕竟参加工作只四年,还很不成熟,能否不辜负领导的信赖心中也没有底。还是让我好好想一想吧。”

“好吧,你想好再告诉我。”邱大用显然对这回答不太满意,但仍然微笑,“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选择的。不过,有一句请你切记,我今天所讲的话万万不可张扬,这可是关涉到班子调整的事,弄不好就闹出事端来的,你要守口如瓶才行。”

杜秋岭点头应是,拉开门出来,邱大用忽又把他叫住:“田采荷提出辞职,你知道吗?”

杜秋岭一愣:“什么?”

邱大用解释说:“昨天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欲到广东那边打工去,要从学校辞职。你打个电话,好好劝劝她,这女孩子也太任性了。如今学校正是需要老师的时候,能留一个是一个。你试试看。”

“好的,好的。”杜秋岭感激地向着邱大用鞠了个躬。他心中很是惊讶田采荷竟真辞职不干了,以前听她讲过几次,还以为她是一时气恼说着好玩呢。但立刻,他的心中又升腾起一股怨气,这个任性的女孩,竟然不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了,他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地位?

杜秋岭立即拨田采荷的手机,盲音,又是关机;再拨她家中的座机,居然因为欠费而停机了。他皱皱眉,苦笑着摇摇头。

十一

夏日的天气可真是变化快。中午还晒得人皮肉似乎要分离开来,到半晚,却吹起了习习凉风,风像一张席卷而来的毡毯,把毯上的一切都卷得无影无踪。气温陡降,让很多人想不到,杜秋岭也没有预料,感冒了,鼻子塞得严重,挺不舒服。

取药出了医院后,杜秋岭直接往魏恩才家中走。魏恩才这人是个典型的内当家,据说他的妻子是从来不做饭菜的,他把家务活全包了,还一天不做就心里难受。魏恩才的烧菜技术是学校里的一绝,有人说,魏老师哪天不教书了,开个饭店准嫌大钱。魏恩才听罢哈哈笑,说开店嫌钱除非自己能戒酒,而戒酒是要他的命,所以店还是不要开了,教教书,做做菜,自得其乐。

从医院向右拐,走二百米,再转左上个斜坡,靠右的那幢六层新楼,就是矿里人说的科长楼,据说当初买下这里的房子的,全是矿里的科级干部。当然事过境迁,升迁的升迁,降职的降职,搬家又来新户,就杂乱了。不过,有趣的是七年前上任的学校那帮科级干部一个也没有降职或升迁,仍各在各的岗位上坚守着,不能不说是桩奇事。

杜秋岭进屋时,房子里已围坐着好几个人,陈运生、何况、关小丽、李志勇、吴启迪,居然还有邱大用家的痴呆儿子。这小子趴在地上,抓着块积木,当作火车在开,“嘟,嘟,火车来了——砰,撞车,嘻嘻。”房内的众人在闲扯,除了关小丽,再无人关注他。

杜秋岭进门向女主人打声招呼,女主人看他手提着一包牛尾,就客气地说:“吃个便饭你还带些什么,真是破费了。”杜秋岭脸有些发红,却不便说明,想起田采荷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校来的,便顺手把牛尾给了女主人,心中却不免感到有些惋惜。

与陈运生几人闲扯几句,乏味得很,杜秋岭便把目光投向了邱大用家的痴呆儿。这剃个刺青头、鼻涕横流的小子专心专意开他的积木车,完全不顾众人的注视。

积木开到关小丽的跟前了,痴呆儿似乎对她所穿的红色绒线拖鞋产生了兴趣,放下积木,忽然从上面抽下一根红线丝,举起,侧着头左看右看,又嘻嘻地笑,半晌才吐出两字:“好看!”说罢,再盯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赞赏。或许出于母爱的天然,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抬手摸摸痴呆儿的头,叹口气道:“可怜的孩子!”那痴呆儿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怪怪的,慢慢地由迷蒙而转为清澈,忽然开口叫:“妈妈!”

这一叫,把众人的视线全聚集了过来。关小丽一呆,脸红了,眼睛里流出一丝不安、怪责,她再在他头上摩娑一把,竟荡漾出了一份母性的慈爱。痴呆儿再叫“妈妈”,柔柔的,软软的,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吸一下鼻涕,袖口擦擦脸,头竟往她的怀里钻来。众人乐了,熊猫状的何况指着痴呆儿哈哈大笑:“这小子想吃奶哩!”边狎昵地望着关小丽。

关小丽有些恼,狠狠剜他一眼,说:“吃奶又如何?你也是吃奶长大的。”这话一出,局面可有些尴尬,众人的笑声戛然停了,何况的老脸也胀得血红,怒视着她,却说不出话来。陈运生见势不好,忙打圆场:“都不要孩子气,几句气话不必当真。这痴呆也真是的,搅大家不高兴。真不该一时出于好心,把他带来的。”关小丽是学校里有名的刀子嘴,反驳道:“这关小孩何事?是大人不知事,忘了自己的老根,没了血性。”这话可讲得有点过头了,何况气得浑身发抖,狠拍一下座椅,欲发作。陈运生很机灵,边使眼色边拉住他,说:“大家都没血性了,这社会需要的是狗而不是狼哇。”又对关小丽笑,“你家老路好脾气哇,被你驯服了,和我在家地位差不多,老狗一条。”众人脸上又漾起了笑,何况拉长的脸也放松了些。陈运生乘热打铁,作践自己说:“我这段可是变成家中的四把手了。”见众人面有不解,他解释说,“你们知道的,我儿子是一把手,老婆二把手,我这三把手本当得稳稳的,前几天老婆从外抱来一条小狗,嗬,我可惨了——这不,老婆抱着狗儿睡了,硬把我赶下床睡沙发,一条小狗取代了我的三把手位置。我冤啦!”众人笑出声来,关小丽也噗哧一声笑,这气氛顿时活跃了。

杜秋岭向窗外望去,外面乌云密布,就要下雨了。“下场雨也好,这黑白镇也确需要一场雨水来冲刷一下了,天天大太阳,灰尘越积越厚,叫人感到鼻里吸进的全是尘土。虽一场雨水不能把这一切都冲洗净,但至少能给人一阵清爽,带来些许的清新。”杜秋岭这么一想,倒是急盼着这雨能马上落下来。

这时,魏恩才已把牛鞭端上来,招呼大家落座,边指挥吴启迪开箱启酒瓶。吴启迪做这事可真是麻利,一眨眼间,桌上空隙就挤满了啤酒。文火煨的牛鞭正是好火候,香味浓烈,真叫人馋涎欲滴。关小丽把痴呆儿拖到身边坐下,给他夹菜。痴呆儿竟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啃着菜肴。吴启迪半瓶啤酒下肚,开起了玩笑:“这牛鞭可别吃多了,少年郎再补不得,若是惹出事来,我们可都帮不上忙。”大家都知他这话是绵里藏针的,哈哈笑,关小丽倒不好说他,脸红着未加搭理。

李志勇却搭上了腔,看着杜秋岭乐:“杜老师可也要少吃点,吃多了无法发泄,出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哩!”何况也插话说:“正是,正是,但庆幸杜老师已不是菜鸟。”“你知道人家不是?你可没亲眼见。你没在秋岭房内安窥探器吧?”李志勇笑嘻嘻的,说完对着杜秋岭眨眼睛。何况再笑了,却一本正经地说:“他与田老师相处这么久了,如果还没上,那也太呆了吧——只有白痴才守着鲜花不摘。”众人看着杜秋岭乐。杜秋岭却装着无知,说:“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吴启迪可不肯放过他:“听不懂是假,装不懂是真。别讲你这成年人,现在的学生谁不懂‘放炮、‘做鸭,谁不会讲几句荤话?这矿区的小孩发育得比农村学生早,性教育不用教,耳闻目睹也早心知肚明。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风流韵事、花边新闻,一年总不少于三十桩吧!”

魏恩才也似乎有所感受,插嘴了:“确实,高中学生的性心理已经成熟了。你们不是常深夜半更抓住到录相厅看毛片的学生吗?不是还找出了自慰棒吗?”他这后两句是对杜秋岭讲的,见点头,又继续说下去,“前几天大家开玩笑说,我们高中部如果做次妇科检查,处女率恐怕上不了百分之四十。这学生中拍拖的多的是,原来我还大惊小怪的,现在即使看男女学生在教室里搂抱,我也不会惊讶了。”

一直没出声的陈运生叹了口气:“不要说高中生,就是小学生也学会谈恋爱了。”见大家的目光盯着他,多少有点兴奋,“前几天小学部一个小三的学生硬要与同班一女同学谈爱,还拿出小刀子来威胁人家。王校长把小男孩提到办公室进行教育,你猜这小屁孩怎样说?他理直气壮地说,男人都晓得包养情人,我一个小男子汉泡个小妞算什么?黄脸婆,有厉害,先管好自己的老公,再管人家吧。王校长鼻子都气歪了。”陈运生这一带着动作的说话,惟妙惟肖地展现出了当时的情景,可把大家逗乐了,前俯后仰的,吴启迪把酒也喷了出来。

李志勇说:“女娲造人时大概没有料到男男女女会有这样错综复杂的感情吧。要不,她当时就会把男人的这根尾巴割了。这东西害人呢,女子坏了贞节,女人如猫思春,都是这未进化的东西惹的祸!”说罢,挤眉弄眼对着关小丽笑。众人自然知道他是有意贬损关小丽的,也轻抿着嘴微笑,只有何况咧开嘴呵呵呵了几声,大约发现众人并未发声,就自行断了,如折翼的飞机发出的轰鸣。

痴呆儿不明所以,傻愣着这个瞧瞧,那个看看,碗中的鸡腿也顾不上了。

“轰——”一声霹雳在窗外响起。众人怔愣间,瓢泼大雨骤然从天而降,似乎要把整个天地都笼罩起来。

十二

雨终于小了些,杜秋岭忙告辞,李志勇也跟出来。

微微细雨飘洒的天空中有着久违的爽洁,矿区里那些弥漫得透不过气的黑灰尘这时候不见了,而地面上正有一股股黑黑的泥水在肆意地流淌。两个人躲躲闪闪,忽紧忽慢地乱走一通,裤腿上早是黑泥印了。夏天的雨虽不寒骨,但也透出凉意,杜秋岭因为感冒了,不由几个喷嚏,鼻涕也跟着流下来。

“你不该出来的。”李志勇看他的状态,生了担心,他们这时正躲在一个屋檐下。

杜秋岭朝他感谢地笑笑:“没事,回去被子一捂就好。”

李志勇用兄长似的目光看着他,说:“你别不好意思,如果不适,电话告诉我,该上医院还得上。你孤身一人,没人照顾,以后找了对象,家中有个女人照顾着就好了。你现在年纪也不小,该成家了。”稍停了停,看他一眼后才说,“我不知你与田采荷处得怎样了,说实话,你们实在不般配。但唐雯对你挺有好感的,我看她是个好姑娘,你的意见呢?”

杜秋岭又想起她那失血的脸、那让人心碎的憔悴,记起自己还未给她打电话,倒有一种负罪感和内疚感。李志勇见他不吱声,又催问一句。杜秋岭吱唔着说:“还好……交道还不多。”“你要把握机会。”李志勇特意加重了语气,“爱情这东西,你未把握住,后悔一辈子。世界上并不是每对夫妻都知根知底的,有那种感觉就要牢牢把握,美好的爱情只有一次。”杜秋岭知道李志勇对爱情观是有一套理论的,公认的爱情博士。他想起那天晚上的所见,不由问:“你和胡彩霞的关系……好吧?”李志勇警惕了,像条被踩中了尾巴的蛇,几乎立时弹起来,问:“你听说了什么?”杜秋岭从他的紧张中获得了极不愿相信的答案,那心底的希望如同肥皂泡一般被吹破,却同时生出一股寒意。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随便问问。”李志勇看出来了他的隐瞒,喟然叹息:“爱情和婚姻是不同的。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则是你与周围所有人斗争的结果。”

杜秋岭也只能无奈地笑:“胡彩霞是个好人,别太伤害她了。”李志勇默然半晌,语气有些低落,说:“有人说得对,人一生中总有两个情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一个存在于精神世界里。我和胡彩霞怎么说哩,共同生活的空间与时间太少太短了。”说罢,怅然长叹。

杜秋岭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堵得发慌,好像塞满了湿漉漉的稻草。

李志勇瞄他两眼,也不出声,怔怔地望着外面的雨点。“走吧。”杜秋岭觉得周围的空气如混凝土一般凝固起来,一种无形的压力挤压着他,他不能不采取行动,率先突围。

李志勇没说话,跟着他冲进了雨中。

他们选择的是条回学校的捷径,这段路房屋多,躲雨也方便,但得走过一个有些昏暗的菜市场,菜叶腐烂的气味很重。距离还远,杜秋岭就捂住了鼻子。

走近,那腐味越重,杜秋岭屏住呼吸,并加快了脚步。但这时,李志勇拉住他,轻声说:“你往前看。”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杜秋岭看到:有一个弯曲的身影在不停地搜索着什么,时而伸直一下身体,时而又屈身下去,勾起什么。

杜秋岭一时很是疑惑这人在干什么,李志勇却已解开了谜底:“这是没有饭吃了的工人在捡小摊上散落的菜叶。每到这时候,总有那爱面子不敢去乞讨的人到这里来捡菜叶,我听许多人说过,没料到自己也见了一回。”言词中有种莫名的兴奋,倘若有相机,相信他马上会跑上前拍张照片的。似有一条毛毛虫蠕进了胃里,杜秋岭打了个寒颤,只觉一阵悲哀从心之角落里升起,并迅速扩散开来。

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许是看到了他们的身影,那拾菜的人突然直起身小步往前急走。借着昏黄的几线灯光,杜秋岭看到的是一个高个儿女孩,他惊讶出声:“小叶!”

那女子一愣,扭过头来看一眼,忽然迅速转身,丢下手中的纤维袋,飞快地跑出去。

杜秋岭跑过去拾起那遗落的袋子,并不大的纤维袋里,零碎地装着些有点发黄的白菜叶、空掉心的萝卜、被人扔掉的大蒜苗,还有一根散发着淡淡腐臭味的猪尾!

大把大把的眼泪像谷雨,止不住从他的眼眶中井喷而出,他感到所有的血液挤进心脏,把那颗心浸湿了,软乎乎成了个柿子,似乎跳动也骤停了下来,然后,那些殷红的鲜血冲向全身各个部位,脑门、眼睛、嘴巴、鼻子、手足,轻轻一磕就会不绝如缕地流淌下来。他甚至觉得,如果此刻有一把大火燃起,他也会纵身一跃,烧自己个尸骨全无也心甘情愿。

回来的路上,雨住了,天幕垂压下来了好几尺。杜秋岭心事沉沉,阴着一副悲愤的脸,紧握的拳头时而攥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而李志勇也明显情绪低落,找不到能打破僵局的话题。

到了一个岔路口,杜秋岭要到学校去,往前直走,而李志勇归家得往右行,于是两个人分手。

杜秋岭感到头又痛起来,乱麻一样的东西纠缠在脑内,怎么也赶不走。

他走到校门口,门卫老李立时笑嘻嘻地走拢来。这是个没有下巴的老头,他那下颚天生发育不良,像个斜坡直通胸口。他尖着嗓门说:“杜老师,今晚有三个人找你,一是喻校长;二是一个道人,留着长长的胡须,好像是那虎跑观的;第三个人是……”老李故意不讲下去,眼望着杜秋岭,暧昧地笑着。

杜秋岭很讨厌他这种看人的暧昧神情,拉下了脸,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老李一愣,很不高兴了,说:“你这什么话?人家好心好意的,你倒把人当仇敌。”杜秋岭语塞,也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友善,有点内疚。老李见他不出声,就罢了,挺不乐意地从身后拿出一封信来,“给,唐雯写给你的。”再从桌面上拿起一封,说,“那道人留的。”

杜秋岭一怔,唐雯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打电话?想到她那憔悴的神情,急问:“唐雯呢?”紧补一句,“她人呢?”

“早走了。”老李懒懒地答,似乎是对他刚才的态度还有意见,不多解释,头也不回地往门卫室内走,他那薄薄的腮帮翕动着,似乎在嘀咕着什么。

杜秋岭急忙撕开信封,里面居然只有一张白纸,纸上滴着一滴红墨水,从中间流到了纸底,成一条蚯蚓样的东西;纸的右底角画着一颗分成两瓣的心脏,红笔简单勾勒,更像两瓣橘子。杜秋岭一时犯了糊涂,这是什么意思?

他性急地拨手机,但又是盲音。今晚上,电话不顺!杜秋岭无可奈何,心中酸溜溜的,他咽下一口口水,口水也仿佛泡了酸菜,让他几乎呕吐出来。

天空中的那轮断月,越来越淡,似乎就要从天的屏幕上隐匿掉了。黑暗越压越低,就像榨果汁似的,一点点靠近大地。看来,还会有场大雨。

他再拆开另一封信,铁道人熟悉的字体,还是一首偈子:“蓦地狂风起,大树尽掀扬;根叶未凋零,培植终无恙。”下面还补注一句,“莫强求,船到桥头自然直。”杜秋岭一怔,心想这偈子是《诸葛神签》中的,好像是个下签。他的心不由紧了紧,但想到那补注,立时心宽了几分。是暴风雨就让他来吧,他想。于是,他再迈步前行时也轻松了许多。

进入青年教师住宿楼,这晚上,灯光更加昏暗,黑黝黝的一片。杜秋岭不得不摸出打火机点燃,小心地往前探着。一只觅食的老鼠受了惊吓,惶惶然从那团发霉的垃圾中窜出来,从他裤管下穿过,把他吓了一跳。

打火机燃得发烫,熄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这更暗的甬道,像个被废弃的矿井,孤零零地等待再有人来发现与开掘。杜秋岭站住,眼睛在适应二十秒钟后终于能感觉到点儿熟悉的东西了。他的耳朵中这时捕捉到了一种吱呀唔啼的声音,像是猫和老鼠在打架,更像那压抑着的呼喊。杜秋岭静心聆听,很快发现这声音出于吴启迪的房间,那因忘记钥匙被他自己捅坏再不能关紧的门内传出了微弱的光,扑闪扑闪的,仿佛火烛立刻就可吹熄。“这是怎么啦?”杜秋岭纳闷地想,“难道他们又把儿子独留在家?”这一猜测,他的眼前立即跳出了那可爱的娃娃脸,“可能小孩醒了,害怕,哭得嗓子哑了。”他的心针刺一般,脚步不由往那方向走。愈近,声音越清晰,是人的喘息,好像是挣扎的声音,还带有浓重的鼻息。杜秋岭的心紧了,更坏的念头在脑中闪现,他的头发直竖起来,可不要发生惨案什么的!

他轻拍了一下房门。房内的声音立时停了,传出了吴启迪紧张的声音:“谁?”

“是我。”杜秋岭心中稍松,不是小孩单独在家,但接而更疑惑了,“没什么事发生吧?”

“没有。”吴启迪拉开了半扇门,“你倒把我们吓一大跳。”

杜秋岭首先看到了一群黑黑的面孔,都是住在这楼下的青年教师,心宽了些许,再抬头向电视机看去,却吓了一大跳,停滞的屏幕上,淫秽不堪,一男两女赤裸裸在做那黑暗中做的事情。这伙青年人居然是在一起看黄色录像!之前,杜秋岭听人议论过,但一直不相信,没料到今日误打误闯撞到了。他惊讶地看着吴启迪:“你们……”

吴启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无聊嘛,看看,图个新鲜。”

十三

杜秋岭做了一夜的梦,一个长梦。

迷蒙中,他走到了旷野。那是一个怎样辽阔的原野啊,比他去过的呼伦贝尔草原还要壮观,绿油油的一望无垠的浅草,衬托着似乎伸手可触的蓝天白云,很安静,却没有苍茫的肃穆,有的只是稗草拔节成长的声响,还有偶尔零散的几朵小花绽开的娇嫩宣言。

远处,忽一声长啸,一匹没有半丝杂色的白马疾驰而来,近了,才看出马匹上驮着的是一位长脸、薄唇、柳眉的女子。她身着白色长裙,脖上一条随风飘动的肉色纱巾,侧坐马背,浑然与其一体。马立住,缓然跪下,她手提裙摆轻盈地走下,这时可看到她脚着一双精巧的绣花鞋,那是极软的面料做成,前端似龙舟微微翘起,鞋帮绣着精致的红色鸳鸯图案。

她对他轻笑,那动情的眸子里荡漾出了一湖碧波,他仿佛中了软骨散,浑身酥软,欲向她靠近却挪不动脚步。她款步向前走上几步,长裙拖出了一个好看的斜坡,那裹着的苗条身材若隐若现了。他不由吞了口口水,胯下那杆标枪霍地立起,在撑起了一顶高高的帐篷。她转过身来,似乎瞥见了他的帐篷,又对他笑,这笑里有份调皮,更多的却是羞涩。她的左手心出现了一管长笛,浅绿色的笛管末端挂着个精巧的同心结。她把长笛奏近薄唇,轻抿了抿,悠扬的草原牧歌就飘荡开来。风轻摇,云慢走,那笛也融进了空气中。于是,杜秋岭的眼前便有了一个舞动的身影,她轻若无骨的身子在笛声的伴奏下摇摆,长裙下的身段更加曼妙,更显娇媚。渐渐地,纱巾飘走,长裙下滑,露出了圆润的双肩,再是光滑的胸脯、两颗鲜桃上点缀的水灵灵的草莓……笛声渐低,她的身躯也向铺着洁白床单的草地倒下。

他屏气走近她的躯体,那玉雕般的胴体似乎能挤出水来。他单膝下跪,抬起她的左手背轻吻。“采荷!”他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咕隆的叫声。她合上了双眸,睫毛闪动,似乎已接受了他的爱意。他颤动着双手揭开了她身上的纱巾,并不茂盛的草丛中,一条粉红色的小溪已有水溢出。他把唇吻上去,轻轻细吮。

勾人的呻吟越来越大,这魔音激发了他的斗志与雄心。他振臂一扬,衣衫脱落,那杆标枪准确无误地进入目的地,并伴有啊的一声惨叫。床单上的点点红花腾空而起,把天地都遮住了。他如同在大海中搏击,在起伏的波浪中,尽显男人的刚劲与勇猛。

他把积蓄二十多年的能量全部拿出来了,不遗余力,不顾白天黑夜。他要获得满足!这个信念牢牢套紧了他的思想,使他的活塞运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鲁。那种野兽般的喘息,那种大汗淋漓的痛快,那种夹击与突破的较量,好像生命中的二十多年就只为了这一场搏击,这场早注定胜利者的角逐。他是自己的王,也是她的王!

也不知多久后,那快乐的呻吟已经停息,地上的床单也已皱巴巴,全是水渍,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但他还没有一丝疲态,依旧冲锋陷阵。她发出的痛苦的哎哟,也越来越显微弱。他双手搓揉着那两颗草莓,并用舌头去包裹去舔食去咬噬,但,一切无济于事。失望慢慢升起,他的动作也放缓了。于是,懒懒的神情浮现了,疲惫来了,他铜铃般噬人的眼珠也失去了光芒,散漫开来。

雾气升腾。那种水帘似的雾气,迷糊了他的视线,甚至,身下的躯体也模糊起来。大地静寂,啪啪的肉体相撞的声音也不见了。他似乎还打了个呵欠,却也无声无息。

万物僵化凝固了一般。只有时间的钟摆还在走动,且响声越来越宏伟,似乎嵌进了他的体内,融入了他的脉搏。他的生命,就在滴嗒声中静静地流逝,仿佛间,他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一头白发,驼背,咳嗽,所居处却还是四壁空空。转瞬,他邻近迟暮,一床草席上,他在数着自己越来越衰微的心跳……

蓦地,一声清脆的笑在天际响起,银铃一样,他慵懒的神经忽而从麻木中惊醒,抬头望去,一张圆脸已露他的面前,云雾中间露出浅浅的笑,一笑两个小酒窝就显出来。她双眸含情,向他伸出秀手,热情地招呼着。

他张开臂膀回应,心立时向她飞去。但是,他的身形未能动弹,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了下身。他低头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于一个典雅的洗浴房里,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带着乞求的泪花,她柔柔地喃喃自语,柔柔地撸着他那软下来的小蛇。小蛇慢慢抬起了丑陋的脑袋,左右摆动,上下颤抖,终于又恢复成了一杆标枪,直挺挺欲再行讨伐,凝聚于枪头的力量瞬间爆发了,岩浆喷涌而出……

杜秋岭换了长裤拉开房门时,脸上还有层红晕。

在门外站了十多分钟的潘婷真是感到奇怪:杜老师今天怎么啦,快上第一节课了还没起床?四年来,可是头一次。因而,她见面的头两句话就是:“成懒虫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见他通红的脸,倒吃一惊,“杜老师您病了?”

杜秋岭的脖子都红成熟茄子了,支吾着,问:“有事吗?”

“我昨天上午问你题时把听课本拉你桌上了。”潘婷说罢往内挤,一股说不清的气味直扑她的口鼻,她忙捂住,“好臭!杜老师你房子里是否死了老鼠?好难闻的气味。我给你找找。”说罢,顺手拿起根直尺蹲身往床下扫。

“别……”杜秋岭出口已经迟了,潘婷已把那来不及清洗的内裤挑了出来。“怎么这样脏也不洗?”她怪责而惊讶地看着杜秋岭,待看清状况,立马呆了,成了猪血脸。

杜秋岭真是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潘婷抬眼看他的尴尬,“扑哧”一声笑了。她把内裤收起,扯个塑料袋包好,促狭地对他挤挤眼,说:“这可是犯罪现场哟,我逮了个现行。你要想不泄漏,可得好好贿赂贿赂我。怎么样,我们做个交易?”

“怎么?”杜秋岭傻傻的。

“你真是个木疙瘩!”潘婷笑着,白他一眼,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证据我带走了,什么时候想到了交易条件,你答应后,我再还你!”说罢,夺门而出。

杜秋岭哭笑不得。

十四

杜秋岭感觉自己上了一堂最糟糕的课。

这本是他最拿手的一堂现代诗歌鉴赏课。范文是当代诗人西川的一首立意新颖表达独特的爱情诗,情感充沛,意象丰富。他花了四个小时精心备好了教案,还一再揣度了学生的接受水平,踌躇满志,自以为能上出一番精彩来。可没料到,学生看完诗歌后一脸茫然。他让学生自己站起来谈谈读后感,平时热闹闹的课堂鸦雀无声。他无奈下点名,被叫到的学生不是哑口无言就是讲得牛头不对马嘴。逼急了,向来大胆的潘婷一句话呛了他个半死:“我们没有爱的体验,我们能体味出什么呀?”教室里顿时一片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响应。

杜秋岭说:“高考中就常是这类型的试题啊,肯定有部分超过你们的生活直观感,都等你们有体验了,那还来参加什么高考!”潘婷接过他的话反唇相讥:“所以说高考不是常人能过的嘛,要学会说假话、假体验、假生活、假情操、虚情假意的表达、彻头彻尾地欺骗自己——天天给我们讲追求真善美摒弃假恶丑,我们的环境却是时时在造假,并且假到升学题上了。”

杜秋岭听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串细密的汗珠穿过黑发滚下面颊。继而,一股凉意从脊椎骨嗖嗖传上脖颈,脑部竟似被大刀砍断般地突然失去知觉,所有发向四肢的指令倏地中断了。

学生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素来敬重的老师如同一只爬虫般贴着黑板,双眼空洞。他们一时呆了,面面相觑。

杜秋岭虚空中觉得自己处在了茫茫雪野,无边无垠。那是一场积蓄已久的雪啊,三天三夜没有停止一分钟,下得让村里最老的长者也心惊胆颤。村庄、山脉全都没有了,世界没有了生气,仿佛一切生灵都在这场据历史记载下得最大的雪中埋葬了。那时,他在哪里?

记忆忽而清晰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一辈子中没有几个的十年!那时自己正读高三,春风得意的年华,有朝气,有活力,还有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完成了一部12万字的长篇小说《火鸟》,公开出版了,引起轰动,被文艺界誉为“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多大的荣耀!可是,灾难不知不觉中降临了,那位年过五旬的班主任,一位他曾钦佩万分的语文教育权威,与他小说中的人物对号入座了,很不幸,小说中的人物是位两面三刀的“笑面虎”。这位权威大发雷霆,并很快抓住了他在期末考试中为同学递纸条的小辫子——他被开除了!他被暴躁的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他也曾跪在那位权威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结果仍无法挽回。一个曾经优秀的学生,曾被乡人引为自豪的小作家,在陌生的眼光中背着包袱回家了。那是一段怎样灰暗的日子。他的骄傲的中学时光就这样在最后一年被生生折断了,他的大学梦、他的文学梦也像折了翅膀的飞鸟,掉到了噩梦般的现实中。那个冬天很寒冷,他就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希望,没有尽头,甚至没有一点念想……当然,很幸运,那个雪埋掉脖子的冬天,他没有死。一个猎人发现了冻僵的他,救了他一条命。后来,一年多后,准确地说,漫长的四百五十三天后,他考上了重点大学。他填报了师范学校——他的理由很简单——救人,救曾有自己一般梦想的人,呵护他们。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理想化的梦啊,但梦,总是明亮的,鲜亮的!

又下起了大雪,好大的雪,好静的世界。不过,不对,七月天怎会有大雪,窦娥也不曾唤得这样一场!幻觉突然消失了,五十多双求知的眼睛就在眼前。杜秋岭被注了一记强心针,四肢变得灵活了。

“老师,没事吧?”潘婷已站在距他不足一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杜秋岭迅速回答,空洞的眼神里那双黑眸溜溜转动起来。他甩甩衣衫,轻松地说:“我们脱离主题了——我做了一个和你们一样年轻的梦。”话锋陡地一转,“我也曾经年轻,曾经觉得现实与理想相差遥远,但是,现实的大门就拦在前面,要实现梦,必得一扇扇推开那些厚重而笨拙的大门。而高考,是第一扇,也可能是最后一扇大门——这,你无从逃避,只能接受,包括推门的姿式、力量、技巧。你们现在所学习的,正是为此目的。因而我们,”他重重地把“我们”两字咬紧,并稍停顿,“必须得学会接受。”

教室里安静了。潘婷显然还不太服,但同桌已拉她的衣袖了。她噘噘嘴,鼓着双腮坐下。杜秋岭余光看到了这一幕,但未加理睬——这堂课讲授的内容才开了个头哩,不能再耽搁了。他心感歉疚地瞄她一眼,打开讲义,一字一句分析起范文来。

这节课上得难受,学生接受的现代诗歌少,课本上引进的现代诗又多是有提示的,那提示可称为画地为牢,学生的思维根本打不开,往往为揣摩其中的一个从杜秋岭看来简易非常的意象,也得不断地导引,学生才能知悟一点儿皮毛。课后,杜秋岭与同事聊起时将此称为老牛耕田,事实上,他使尽浑身解数,累得大汗淋漓,不少学生还是大眼瞪小眼,一脸茫然,教学效果可想而知了。

而更恼的是,他的教学几次因意外而中断,先是魏恩才送来学校申报年度优秀集体的材料急需他补签字;再是李志勇匆匆跑来叫他接县教研室来的一个急电;然后一名学生家长找来办理退学手续;又有裴有德送来一个插班生,最可笑的是来了一个莽撞的男青年闯进教室内说找杜慧(一名女同事)老师,他告诉愣头青要找的杜老师在楼上教室,他还不信,好似把她收藏了,赖着不肯走,让人啼笑皆非。四十五分钟的课有着这五个插曲、五次被打断,就像一个精美的句子,被人结结巴巴念出来,听讲的人自然感到不那么舒服。

恼怒,无奈,这些情绪挤进杜秋岭的脑中,让他感到极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捱至下课铃声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到学生当中寒暄几句,而是逃离瘟疫区似的唯恐避之不及,不顾别人的惊诧目光,小步跑进办公室。

还好,办公室里人员不多。裴有德又在教训一个学生,吴启迪聚精会神阅读一份报纸,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邱大用家那个痴呆儿也在,穿着裤衩,心无旁鹜,趴在地上玩两个橡皮圈。

杜秋岭瞥见裴有德桌上有个茶杯,盈着满满一杯水,他毫不客气一把抓起,还没待裴有德反应过来,已猛地一下全倒进嘴里——裴有德的眼睛瞪大如牛铃——杜秋岭只觉得喉里像生石灰遇上雨水,立马沸腾,瞬间唇颊麻木,他哇地将那未咽进的半口吐出。“这是……什么……水?”

“天!”裴有德终于回过神来,“我实验用的碱水,你居然喝下了一大半。”他看怪物似的盯着杜秋岭,上下左右,逡巡了一圈,忍不住噗哧笑了。

杜秋岭立时傻了眼。那挨训的学生偷偷抬起头,乐了,但一接触到裴有德严厉的目光,又忙低下头去。吴启迪放下手中报纸,赶紧把一杯水递给他,看他喝下去,怪责地说:“跑万米了?你怎么看都不看一下?”

杜秋岭用水咕隆咕隆地嗽口,噗地吐到垃圾桶中,这才稍好受些。他尴尬地笑笑。这真应了一句俗语,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不对,是喝水也会喝到碱!

“没见你这么狼狈过,”吴启迪大约在回味他刚才的模样,又笑了,“你鼻子失灵了?那么股碱味,你居然没有闻出来,真有你的!”

“是够狼狈的。”杜秋岭自嘲,为掩饰尴尬他立即转换注意力。,“你刚才看什么?钻研得挺起劲的。股票长了?”

吴启迪摇头,把报纸递到他眼前,一指,“看看,骗术高明。”杜秋岭凑近看,一行醒目的黑体字:“冒充国学大师出伪书,行骗近千万犹不悔。”他忙读新闻——

桔洲快讯近日,银都公安局破获一起冒充国学大师出书,行骗24个省市、非法获利近千万元的大案,主犯刘玉刚及其同伙七人同时落网。

主犯刘玉刚系长沙彭家井人,原某教育报刊社编辑,省作协会员。2000年3月,刘玉刚以两万元的价格从某出版社拿到了一个书号,就用国家大师某某某的名义出版了所谓新著《尾巴学》。(读到此处,杜秋岭不由一怔,急往下读。)他们自诩此书为《方与圆》第二,是国学大师的人生智谋的精萃,请动大批社会名流作评,抬高此书的学术价值。紧接着,在各电视台黄金段与重要报刊上发布虚假广告,制造轰动效应,蒙骗读者,使伪书畅销24省市,销量达千万册,非法获利近千万元,创造了此类图书销售的神话。经查,《尾巴学》纯属刘玉刚撰写,国学大师毫不知情。

银都公安局在获线人举报后,前日晚成功捣毁其黑作坊,收缴其印刷机具及新伪书——号称《尾巴学》姊妹篇的《首领学》七十余万册。刘玉刚对其冒用国学大师名义出书的行为供认不讳,但诡称这是社会形势所逼,笑言如今已无读书人。他还狡辩说,通过市场检验,已证明《尾巴学》价值非凡,大言不惭称自己的学术功底可与国学大师媲美。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杜秋岭傻了,《尾巴学》他前段也买了一本,仔细看了前几章,感觉挺不错的,没料到竟然是一本伪书!

十五

黑山中学的教师这几日可真是手忙脚乱。正如邱大用所估计,白府中学搬迁的消息一传播出去,即引起轩然大波,家长、学生慌成一团,转学到黑山中学的人数骤然猛增,一下就扩充了七个班级,继续跑来报名的还络绎不绝。

杜秋岭这几天的神经也绷得铁紧。学校的工作够他忙的,而工作之外众多烦琐的事情也花掉了他不少精力。事情往往是这样——闲时什么都不会发生,忙起来,所有的事情都爱来凑热闹。几个寄宿生同外面的社会青年干了一架,伤了两个,惊动了公安局;新转来的一个女生和同学不和,一气之下竟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庆幸发现得及时才保住性命;矿里推荐他为市劳动模范,催他赶写材料,工会主席一天两电话;母亲病了,住进了医院,弟弟打电话来很不高兴……他好似一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停不下来。

这几日,他接连给唐雯打电话,可她总是不接,今日好不容易接了,只草草谈了几句,却使他如处冰窟。

“你这几天怎么了,总不接我电话,有意见?”他开口说,心中有点窝火,想到她那憔悴的面孔,语气又软下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我知道你来找过我,又急匆匆走了。有什么事吗?”

对方沉默着。

杜秋岭心中莫名的不安:“你怎么不说话?我刚才说话惹你生气了?对不起,我这几天为学校的招生忙得晕头转向……”

“我没怪你。”唐雯在那头终于开口了,这让杜秋岭那悬着的心落下来,可下一句却又把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我也没有资格怪你。”

“怎么啦?”杜秋岭从她白开水似的平淡语气中感到事情很蹊跷,这同往日截然不同,他的眼皮跳得厉害。

“没什么。”唐雯的语气并没有因他的关切而改变,倒透出一丝凄凉与落寞,“你要好好保重。真的,黑白镇绝非你可长呆之地,你该亮起翅膀起飞了。”说罢,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杜秋岭还是没摸着头脑,喃喃自语:“怪里怪气的!”

“说谁啊?”喻敬业这时走过来,听到他这一句,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杜秋岭陡地一惊,并立即对他的来意产生了警惕。他知道,自从中学部宣布合并由喻敬业担任负责人后,喻敬业与陈运生为争夺未来的校长之职已开始大张旗鼓地拉拢老师,快斗得白热化了。他两帮势力都不想得罪,这段时间也故意与两个人疏远了不少。见面机会总是有的,但他可不想在这情绪低落而又无他人在旁的情况下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自己情绪低落时反应也慢,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事非。而无人在旁,两个人交谈的场面倘若被人见到,恐要被人误以为他们在商量对敌之策,长舌男女们传出去,可不是好事。

杜秋岭急切间想找个脱身之计,于是先开口为强,说:“没什么事吧?我急着外出办点儿事。”

喻敬业伸手拦住他,脸上显出焦急与严肃:“你别走,我有要事请你帮忙。”

“什么?”杜秋岭蓦地心中一紧,神经进入一级戒备状态,他可真没料到喻敬业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来,他的心中瞬间转过数十个念头,脸上却泼皮似的盈满笑打趣道,“你校长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你别给我这傻小子戴高帽了。”

喻敬业脸上却更严肃了,眼睛钢针一样盯住他,看得他有点发悚:“真是只有你能办到。田采荷已寄来了辞职报告,你是否可以到她家中去劝劝她?”

杜秋岭听到不是拉他入伙,心首先宽了三分,可一听田采荷辞职,眼睛瞪圆了。前两天邱大用给他说过,他还以为她只是孩子气犯了哩,并没怎么放心里去,现在喻敬业再提起,他就知事情恐怕没有预料的好。他失声问:“她,她当真……”磕磕巴巴,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喻敬业明白他的询问,点头:“她昨晚又给我来电话,今早就收到辞职信,不知她怎样办到的。我好说歹说,她也不肯听。你去劝劝,或许就成了。”

杜秋岭被他这样一说,只觉理屈词穷,并又稍有点得意,飘飘然的轻浮,但喻敬业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似的,立即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皱起了眉头,说:“我可真没把握。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哪肯听我的?”

“你们毕竟交流多,说起话来方便些嘛。”喻敬业感到他这后一句吐露出了真实的想法,属不打自招,嘴角便带上了些没忍住的笑,“你知道学校现有教师太少,正想法请那些老教师来代课,可哪有年轻老师受学生欢迎?你这次可要帮我一把,我当这中学部负责人没几天,忙碌得不知如何是好,请你帮我减减压,好吧?”这后一句,语气已是十分的柔软了。

杜秋岭的心似乎被一团米糖裹着,立时软下来,可嘴上不敢放松,说:“我可没有绝对把握能说动她。哪天让我动身?”

“今晚。”喻敬业的神情中立见喜颜,看到杜秋岭面露难色,忙解释道,“学校给你安排车,晚六点出发。”

杜秋岭只能点头答应。事情原来是人家早安排好了的,刚才还想自己抢占先机了,自不量力啊。这么一想,他的心里便有些沮丧了。

喻敬业说了些感谢的话,笑呵呵走了。

杜秋岭看他宽大的西装摇摆着,鼓鼓囊囊,仿佛裤里兜了个什么东西要弹出来。

刚目送走喻敬业,潘婷却像个精灵一般窜到了跟前,说:“亏我机灵,要是被喻阎王逮到,非被剥掉一层皮不可。好险!”

杜秋岭忍俊不禁,也起了童心,说:“你不怕我把这话往喻校长那里传?你不仅要剥掉一层皮,还得剜掉一身肉哩。”潘婷听得一呆,却立即咯咯笑道:“不怕!我就知道杜老师心软,不会揪人尾巴的。”杜秋岭听得乐:“你这丫头可真够鬼的,把我的心事摸得挺清楚。”潘婷又噘起了嘴:“丫头,丫头,你能到什么时候不喊丫头?”杜秋岭更乐了,作投降状:“怪我口无遮拦,把大姑娘叫小了。你可真是个机灵鬼怪的大丫头!”潘婷气得跺脚:“你又讲了。”杜秋岭哈哈大笑。

笑罢,杜秋岭问:“你找我何事?”潘婷一愣,挠挠头,一脸尴尬状,似乎把事忘记了,这让杜秋岭心中暗叫可惜,这女孩子人见人爱,可就是记忆力不强,丢三拉四的。他轻轻摇头,意欲转换话题以解其困。可潘婷就这时候记起来了,双目神采奕奕:“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说完,一脸的神秘。

杜秋岭不由不关心,问:“什么事?”

“西风矿区前晚发生塌方,压死了人。”

杜秋岭一怔,想到现在煤矿生产安全抓得日趋严格,这样大的事发生一天多了还没人传出,准是谣言,于是不高兴地说:“你别乱传,这事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潘婷一听他不相信,可着急了,嚷嚷道:“我可不是乱传,是叶玲告诉我的,她爸爸就是死者之一。”

“叶玲的爸爸死了?”杜秋岭可吓了一跳,想到她那天还在捡菜叶,那情形历历在目,心往下坠,而且不能止住,无底深渊似的,他的眉也锁紧了,“顶梁柱也倒了,祸不单行,这家的日子可还怎么过?”

潘婷的眼圈开始发红,拳头紧握,似要攥出水来,她说:“这次事故本可以避免的——矿里的领导们前晚喝醉了酒,就又嚷着要去炸小煤窑。他们可真是糊涂,居然不问井下有没有人,就点燃了炸药,扔进了人家的采煤平台。结果小煤窑虽然炸毁了,却也把距那小煤窑不远的自己矿山的几个正井下作业的人害了,就那么活活埋了。”潘婷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义愤填膺,“杜老师,你看这还有法律没有?死人了,却还去恐吓人家,叫死人的家属不声张,说是声张了一旦闹出事端来,责任要各自承担,难保以后家属的安全。这是叶玲悄悄告诉我的,她也只能偷偷抹眼泪哩。”

杜秋岭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愤涌上脑门,冲破了他的防线,他感到自己的头都快要爆炸了。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简直是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潘婷看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塌下来,知他气极,忽生起莫名的恐慌,不敢再火上浇油,忙努力平静自己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或许,一切都会在最坏的时候变得好起来的。”

杜秋岭听着这话,心中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噼吧”一声亮起来,胸腔中也有了丝暖意,他不由感动这女孩子的善良纯真与善解人意,向她投以一瞥感激。不料这女孩也正偷瞟着他的脸,见他注目过来,立时红透得像个苹果。

潘婷的所言,在两个小时之后得到了印证。杜秋岭刚上完课,便被通知去矿宣传部开通联工作会。他和李志勇负责学校的宣传报道,便匆匆赶去了。到达时,各分矿各处室的宣传通讯员早已来了,不大的会议室里集中了五十多个人,个个神情严肃,还有点紧张不安,除了嗡嗡叫的电扇发出抗议,竟阒然无声。杜秋岭和李志勇一时也严肃起来,悄然找个位置坐下。

刘民初副书记和矿宣传部长郭伯雄进来了,会议开始。郭伯雄只讲了个不足四十秒的开场白,就请刘民初讲话。不知是因感冒还是昨晚唱歌过头的缘故,刘副书记的嗓门很沙哑,像个破锣。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来,是就矿山的宣传与正确舆论导向的问题和大家来探讨一下。大家都是各单位的宣传员,肩负着塑造矿山形象工程的艰巨任务。多年来,我们这支队伍是打造得比较过硬的,宣传出了不少人物典型,推出了四位全国劳模二十余位省劳模,他们的事迹全矿上下家喻户晓,还有不少同志对矿山的变化进行了全面的积极的报道,对我们矿山成为知名企业、走向全国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尤其是赵矿长,多次大会上表扬大家,充分肯定这支队伍。同时,他十分关心同志们,说同志们是矿山的笔杆子,是无价之宝,要好好地爱护,好好地打磨。”这是他的习惯性开场白,先扬后抑。杜秋岭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这过渡之后就会转入正题,不由向桌前靠了靠,挺直了身子。果然,刘副书记的神情严肃起来,冷峻地扫视一下会场,会议室一片死寂,人人正襟危坐。他这才开口讲下去:“但是,近来有几个别有用心的矿工到处宣扬领导的失误,讲……压死了人啊,责任在领导们怎样怎样啊,到处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他吞了口唾沫,拿起茶杯咕隆隆倒进一大半,意犹未尽地舔掉唇边那最后一滴水,精神又充足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毛主席也犯过错误嘛,领导也是人,不能一叶而蔽目嘛。赵矿长对矿山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但总有人背后使阴,欲影响我们矿山的发展,这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之举,到头来还是无法阻止历史的前进步伐的,所有对矿山有贡献的同志,都必定会在记载中留下美名。可俗语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尤其是赵矿长在竞选省第十六届党代表之际,这还是不太好嘛。所以,今天请大家来,一是要同志们不信谣,不传谣,而且要到各单位去辟谣;二是遇到妖言惑众者,应立时检举揭发,来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各位都是宣传行业的佼佼者,我知道大家都与报刊杂志社的同志有联络,我们切不能一时冲动,写有损矿山形象与破坏领导形象的稿子。”刘副书记的目光向与会者扫一眼,不少人低下头去。杜秋岭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三秒,他不由感到一寒,缩了缩头。刘副书记很满意自己这轮扫视的效果,继续讲下去,“我们搞宣传的同志一定要有高度的责任感,用优秀的报道激励矿工斗志,宣传优秀领导和优秀员工的先进事迹……”

刘副书记的讲话结束后,是与会人员的表态,无非是坚定信心,坚守职业情操,决不做有害集体的事,大家的口气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让杜秋岭听得腻歪。正在这时,他听到当地一声响,时针指向了十六点。他忙向郭伯雄部长请假,说马上有一节课要上,不得不提前走了。郭伯雄倾身附耳向听得津津有味的刘副书记请示了一下,刘副书记抬头望他一眼,迟疑地点点头。杜秋岭忐忑不安的心放下去了,如释重负,站起,猫腰,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会议室。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一双手却从背后拖住了他的衣襟。他一回头,看到了邱大用家的那个痴呆儿,傻乎乎地对着他笑。杜秋岭刚想哄他几句,迅速摆脱他,痴呆儿却已开口,口齿令人惊疑的伶俐:“我要摸摸你的尾巴。”

杜秋岭如见鬼魅地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痴呆儿还是茫茫然的模样,坚持着说:“我要摸你的尾巴。很漂亮的尾巴,嘻嘻,像新娘子那样。”眼瞧着他的臀部,绕着他转。

杜秋岭一时忽觉得自己的隐蔽处长出了一条硬硬的东西,那刚止住的汗水唰唰地流下来。他不禁往自己的后身处抓一把,却什么也没有。

“嘻,大尾巴!”痴呆儿拍着手,高兴地跳起来。

杜秋岭有种莫名的恐慌,他恼恨地横他一眼,说:“胡说,哪有尾巴?”

痴呆儿不理他的不高兴,嚷:“没尾巴的唐僧——死无寸用;有尾巴的孙猴子——大闹天宫。”说着,跳着,忽又自得其乐地唱,“尾巴好尾巴好,好似再长一个鸟!有人讲退化,有人说进化;不用吹牛拍马,只须摇尾乞怜……”

杜秋岭只觉得这似谣非谣的句子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玄机,似乎很中他的心意,却又道不明来说不清,恰如读过的某些禅句。他不禁一把抓住痴呆儿,急急地问:“谁教你唱的?”

痴呆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呜呜:“我告诉道长去,你欺侮人!”

杜秋岭神情一呆,这铁道长,似乎在通过痴呆儿向他传递些什么,可他愚蠢,竟半点头绪也未摸着。

十六

杜秋岭虽不是第一次到田采荷家来,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冷冰冰的场面。从进入田家开始,田采荷的表情除了起初显出了十秒钟的惊讶,一直保持着少见的冰冷,像严冬的早晨,挂了一层清冷、朦胧的面纱。而她父母,匆匆和他打了个照面,自田采荷附耳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后,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

杜秋岭来之前虽有吃闭门羹的准备,并假设了不少情景,但还是没料到她和她的家人会如此,待他仿佛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甚至基本待客之道都没有,没给他留半点情面。他的心如同泼了盆冷水,在寒风里迅速结成了薄冰,薄冰迅速厚积,又成冰层,简直让血液也无法流动了。

他看着田采荷的脸,这个蓄着短发、露着干练的女子仅三十天未见,就消瘦了许多,尤其是脸颊两旁的肉像是被刮掉了,快露出骨头来,以前明亮的透着灵秀的眸子里,涌进了一股忧郁,让人不由想起《蓝色多瑙河》的曲子。她时不时皱皱秀眉,有股幽怨的光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流淌。面前的田采荷已完全不是那常见的有点任性但坚强、喜欢快刀斩乱麻直言直语的田采荷了。细细看,她的体形也有点变化,但说不上变化在哪里,只是觉得陌生,仿佛对面的田采荷完全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人。杜秋岭的心中升起莫名的惆怅。

李志勇还在做田采荷的思想工作,讲矿山的形势虽然目前困难多多但困难是暂时的,矿山尤其是学校的前景还是光明的。李志勇做了近三个小时的劝说,但田采荷铁下心来了,金口难开,拒绝的意味却是明显的。李志勇一无所获,也失望了,话语如那断闸之水,立时少了,于是告辞出来,田采荷送到门口,还是木木的表情,只说了一句“保重”,不管他们还没有上车,车还没发动,已退回屋子里去。

杜秋岭心底里的一丝留恋,一份对于往昔的依依不舍,也被这绝情关紧了。

他再看看那扇红漆大门,有种突如其来的辛酸,他知道,这以后,他和田采荷就形同陌路了,这曾经熟悉的宅子也会成为历史,只能存在心底了。他的鼻子一酸,竟掉下两颗泪来。他立时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掩饰着,似乎是灰尘落进眼角,用袖子擦拭。

归家的路途,李志勇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开车的老李也沉默着,不再如前来的路上活跃地拿他与田采荷的事开玩笑。杜秋岭头靠在椅子上,侧着头看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这样的夜晚,月光静静地泻着,织成了一张天然的水雾帘子。他和田采荷的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其实还是在去年。那也是个月亮特别圆、月光特别亮的夜晚,田采荷的心情不知怎的十分糟糕,脸色贴膏药似的,阴沉得让人害怕,而上课也心不在焉,一堂课上弄错两个基本知识点,并莫名其妙地与学生争吵起来,让学生告状到了教务科。魏恩才要他劝解劝解。晚饭后,他建议两个人外出走走。

他们往夹石山上走。夹石山是工人井下掘煤时挖出的多余物堆积而成的,日久天长,竟堆成了一座二百五十多米的山丘。八十年代初全民植树造林,这光秃秃的夹石山成了首选目标。不知是否因沾着煤的泥土特别有营养的缘故,这山峰上的树木长起来飞快,竟在短短十年时间内使这光秃秃的山峰郁郁葱葱起来。夹石山成了黑白镇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是纳凉散步的好出处。赵昌盛调到这矿山来,有意把这里变成一个公园,据说还请专家勾画出了建设的图纸,但因为投资太大而未能实现。

拾级而上,水泥砂石筑成的梯道因为修得过高了些,有点吃力。田采荷大概有些累,止住了,抹抹汗。她那黑黑的短头发被微风吹拂起来,朝气蓬勃不能自抑地钻出来了。她那晚穿着只到膝头的贴身黑色健美裤,上身一件雪白的织有漂亮蝴蝶结的对襟小褂,黑白分明,相映成趣。因为没有摸清她不高兴的原因,一路上,杜秋岭陪同她一言未发。这时,立即送上几张餐巾纸。

田采荷的脸色舒缓了许多,她扭转头向他投以感激:“谢谢,总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有你陪伴着我。”

“只要你能开心,少点烦忧,我整天陪着你也成的。”杜秋岭微笑,并发出了真诚的赞美,“你笑起来挺美的,皱着眉头可要逊色多了,还是多想点开心的事吧。人活在这世上,是为了寻找快乐的,而不是为了寻找忧郁与愁苦的。”

田采荷默然无语。杜秋岭看她神情中未显反感,接着说下去:“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只为自己而活着,他们的眼光盯着现实,把目前的利益得失看得比一个世界还要重,这种人不讨人喜欢;第二种人只为别人而活着,他的着眼点在于未来,他不能享受快乐,只有不停的奔波,不停地寻找,这种人大多数人是喜欢的,说他们活得高尚,但背后不知多少人说他们傻;第三种人既为自己活也为别人活,他们快乐地工作,也快乐地享受生活的情趣,他们不唱曲高和寡的高腔,也不奴颜婢膝地取媚他人,活得充实而积极,对过去的记忆不抹去,对未来的期望也美好,但会更多地珍惜现在的拥有,把拥有视为财富,视为快乐,活得才是本真的自我。我以为,你是不必让记忆的痛与忧伤抹杀现在的拥有的。”

田采荷的嘴唇噏动一下,似乎想讲什么,却还是没讲出来,双眸紧盯着远处的山峰。

杜秋岭见之心喜,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已开始打动她,又说:“没有一个人会没有伤楚的,但对待过去的痛与伤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也有两种不同的结果。有人活在过去,总是对自己所受的委屈、忧伤、失望,像珍宝一样地收起,他从而总是失败,总是要受到新的委屈,产生新的忧伤。而另一种人截然不同,他把过去当成一张纸,轻轻揭过,只留下快乐、笑声、开心,以甜蜜的心态看待事物,相信不管今天如何刮风下雨,明天定是艳阳天,他收获的从而只有高兴、珍惜、信心。做人,就应该去做第二种人,即使一时达不到,也要朝此努力。你说对吗?”

田采荷的表情动了,石雕变成了彩版,乍转了几次,忽然间倒在他的肩上呜呜呜地哭了。杜秋岭先是一惊,接而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圆浑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田采荷哭了近十分钟,安静下来。他扶她坐在石级上,听她讲诉过去的情感经历。田采荷告诉他,她大学时有个男朋友,两个人爱得很深,可他的家里人不知什么原因对她挺反感的。毕业后各奔东西,他们还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但就是在今天,她收到他的来信,他说他在家里的资助下决意出国留学,他提出了分手。

杜秋岭于是想法安慰她,说爱情与婚姻往往是不同的,爱情务虚,婚姻务实,不是每个人都能与自己最爱的人结合的。不知何故,他也脱口而出向她谈起了自己的初恋情人,那个和她一样爱着白色衣裳的女孩,说自己那时单相思,女孩子根本不理他,自己还傻瓜似的苦苦守候,如今想来令人发笑。

这晚,他们促膝谈心,竟忘记了时间。回到青年教师住宿楼时,已是后半夜,他没有回自己房去,竟跟她一起相拥着走进了她那布置得春暖花开般的房子里。她没有拒绝他的温柔,羞答答中把全身交给了他。他颤着双手解开蝴蝶结,舔着那两颗黑葡萄,手抚着草木茂盛的爱之溪,激动得发抖,把身子深深埋了下去,只恨夜晚太短……

又一滴冰冷的泪珠落下来。正落在手心上,冰凉的,珍珠般晶莹剔透,车晃动,珍珠碎了,恢复了本来面目,慢慢沁入手掌纹理内。

杜秋岭抬头看月,那月亮也蒙上了一层细纱,像是流泪的眼。一周之内,两个让他举棋不定的女子相继离开了他,这伤痛是免不了的。奇怪的是,她们两个都不肯讲出充足的离开他的理由,这让他百思不解。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为什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离开他呢?对唐雯,两个人的感情还未升华到可以以身相许的程度,他也未敢明确表示,事情虽出人意料却还有踪可寻;但他与田采荷已有近两年的感情了啊,虽一直不为人所看好,但男女朋友关系却是透明的,为什么说离开就离开了呢?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他们分开只有三十多天,虽然之前为了是否离开黑白镇有所争吵,但不至于一刀两断啊,他一直当她十多天前发来的短消息是玩笑哩。这么说,他不是对田采荷太不了解了?

杜秋岭只觉得有无数的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怎么也解不开。

车已开进黑白镇区域了,因为拖煤车行驶太多,路有点不平坦,坑坑洼洼,人如处在摇篮中。

“唧,嗞——当!”车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还没待杜秋岭反应过来,头撞着挡风玻璃了,特疼。“怎么回事?”他刚这么想,从沙发滚到了车板上的李志勇已翻身起来,惊问。

“狐狸,一只大狐狸!”司机老李手捂额,大汗,惊悸地叫着,“好大好红的尾巴,火一样。”

“哪里?”李志勇“霍”一下拉开车门,轻捷地跳下去,俯身往车轮下看,再向四周张望一圈,“未见啊。你撞着了?”

老李和杜秋岭也下了车,前前后后,仔细搜寻一遍,却同样什么也未发现。老李拍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决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它向车的方向奔来,很快,像阵风,更像一团迎面扑来的火。”

“你是不是车开久,累了,眼花了?”李志勇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人,似乎想从他们脸上寻找出答案。

“不会吧。”老李也犯糊涂了,“我明明看见它撞在车轮下,叫了一声,一团红雾似的东西升起,我就刹车了。可……这是怎么回事?”

李志勇彻底失望了,说:“老李,你故事书看多了产生了幻觉吧。是了,你肯定是看了《黑白镇志》,上面讲黑白镇以前狐狸多,你不知不觉把那故事借过来了。”李志勇伸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率先往车内钻。

“没有。”老李断然否定,“哪有黑白镇志,没听说过!”

杜秋岭也是第一次听人说到《黑白镇志》,第一次听人讲这里曾经狐狸多,立时来了兴趣,问:“你在哪个那里看到《黑白镇志》的?”

“老高家呗。那老头子,把它当宝贝收着,我刚翻三页他就收回去了,还以为我会夺了它似的。听说这书是他老爷子留下的,当年搞‘四清,这书当成毒草被收缴,唱主角的就是他老爷子,这书烧得差不多了,不知这老爷子怎么给自己留下来一本?”

十七

潘婷给杜秋岭送来了一打男式短裤。

当她把它们塞进他手中时,杜秋岭弄得满面通红,不知所措。潘婷狡黠地笑:“你那条有犯罪证据的裤子被我丢垃圾桶了,我以一赔十赔你的。”这下,杜秋岭的脸更红了。

潘婷似乎就是要达到这种效果,调侃地说:“要记得,我可是有条件的哟,我们有个交易,哪天,我想好了就会通知你,你可不能爽约哟。”杜秋岭忍俊不禁,屈指敲敲她的头:“就你古怪精灵!”潘婷夸张地叫痛:“你是不是想杀人灭口啊?惨,我是羊入虎口,自取灭亡!”杜秋岭翻白眼,却也起了玩心,突然猛地搂住她臂膀,强迫带近自己,双手作掐人状,说:“阴谋败露,先下手为强!”

潘婷果真被他的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身子一趔趄,几乎倒进他怀里,一股带有汗臭的男性荷尔蒙气味冲上脑门,她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嘴唇发干,全身发热,他们现在的这种拥抱姿势可真够暧昧!杜秋岭却没有发现这异样,吐舌睁眼,扮狼吃羊状,拖着长音说:“我要吃你——”

潘婷感到一个高大的身子正向自己压来,她竟不欲拒绝,心底里倒有一丝渴盼在生长,而胸前那两处正在发育的蓓蕾似乎也挺起了不少,她居然一言不发,闭上了眼。

杜秋岭没有预想到潘婷的回应,倒吃了一惊,动作僵住,他看到双眼下正有一张微微抬起的通红的脸,长长的睫毛夹住在紧闭的上下眼皮中,鼻翼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随着紧促的呼吸在颤抖,而微抿的双唇正轻轻翕动,仿佛召唤着什么。

杜秋岭心中一震,这神情,多像那位初恋的大学女友!他的眼前,忽而一片迷茫。时光倒流,似乎一下就回到了七年之前。在那座岳麓山下的著名学府中,他青涩的梦中多少次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在风景幽雅的后山,那个有名的情人坡上,他和她在大石前立住,两目相对,张臂相拥,她在他的臂弯里昂头后倾,闭目等待他的亲吻。

杜秋岭不由低头俯下身去。

不对,她还有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应该让他的手臂痒痒的如挠进心里;这也不是情人坡,而是他的住房!杜秋岭一下醒了,松开了手臂。

毫无思想准备的潘婷站立不稳,踉跄着一头跌向他的怀里。而杜秋岭也被撞得连连后退,噗,八平米的房子实在太狭窄了,他撞着了卧床,不由一屁股挫下去,还未坐端正,那个如影相随的瘦细身子紧紧追压过来,咚,他仰面倒下,头碰着坚硬的糊着过时报纸的水泥墙壁了,哎哟,他痛叫一声,眼前金星乱溅。

惯性的力量,让惊慌失措的潘婷带倒在一团柔软的肌肉之上,她心中着实一惊,但鼻孔中立即闻到了更令人懒洋洋提不起精神来的成熟男人的气息,这让她心定了,那种大海一样雄浑、草原一样辽阔的气息,让她腿跟发软,紧紧贴上身去,不偏不巧的是,她那下垂捂住小腹的右手,就落在了他那微微突起的裆部。

杜秋岭傻了,潘婷也怔住了。

杜秋岭明显地感到,有两团软绵绵如未发酵好的包子顶住了他的腹,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接触到的物体,竟然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

两个人一动不动足有两分多钟。潘婷像是吓晕了,脸埋进他的胸膛,如卷入漩涡的稻草,无法自拔,越陷越深。

杜秋岭首先反应过来,涨红着脸轻咳一声,用手推推她的双臂:“你,你压着我了!”

潘婷终于有了回应,她向右一翻滚,飞快从床上爬起,忙问:“你没事吧?”

“没事。”杜秋岭摸摸后脑勺,鼓鼓的凸出了一团,他不由吸了口冷气。

“对不起,对不起。”潘婷的嗓门中有了哭音,着急的模样,并伸手欲给他抚摸。

杜秋岭撑身坐起,然后站直,忙安慰她说:“没事,真没事。你以为我是林黛玉的体质吗?”接着,装轻松地拍拍头顶,“我是骗你的,逗你玩哩。”

潘婷破涕为笑,拳头轻擂他胸口一下,笑骂:“哪有你这样当老师的!”

十八

杜秋岭决意不去当那教务主任。这段时间内,为了躲避着两方的纠缠,他与喻敬业、陈运生等都很少打交道,也因而对两个人现在的争斗不太清楚——但这倒不是他不愿去竞选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感到疲惫了。

杜秋岭觉得自己不可能当好这个教务主任,不是对自己的能力没信心,而是因为觉察到这里人际关系的复杂错综,他没有把握做到圆滑地处理,也不愿随声附和做那种政治跟屁虫,他觉得与自己的性情格格不入。身体内那点拥以为骄傲的不羁的部分,在他血液里流淌,至少没有完全凝固,用一名作家的话说,血性是他产生文学创作的泉源。他认为这是文人之骨,虽然他很多时候笑谑自己说最多算半个文化人,至于文人可不敢高攀。他于是冠冕堂皇地列了四点理由给邱大用,以说明自己不能胜任这个职务。邱大用本对使用杜秋岭心有疑虑,觉得太年轻,压不住阵脚,不是刘民初几次提出,也不会提他当候选人的,听他这么一说,倒心里释然,有了向刘副书记交差的理由。但他当然是不肯露出口风的,只说:“你说了这么多理由,有你自己的选择,我也不好勉强。但我想,这也是一个机会,以后想上来可能要难得多。你多想想,刘书记肯定还会来做你工作的。”

杜秋岭这才知道此事根本不是邱大用的本意,更坚定了退出的决心,说:“我早想好了,我是不会去参加竞选的。您不会强人所难吧?”边说边打探他脸上的表情。

“那……刘书记那儿?”邱大用为难的脸色上透出一份压抑住的喜色。

杜秋岭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但他很快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我向刘书记去说。”他果毅地回答,双目直视邱大用。心中却暗笑人的矫揉造作。你看,明是不高兴让你干的事,却还得装出笑脸来说很高兴很荣幸,这不是对人性的摧残吗?人,活得太不像自己了。这样当官的话,摧残了自己,也折磨了别人,不当也罢。

邱大用认真地看一下杜秋岭的满面不在乎,如释重负地在心底长吁了口气。他正欲慷慨陈词讲一番话作结束语的,开口语尚未出,收到了一个电话,按下接听键,却听到了陈运生焦急而慌张的声音:“老邱,路金来在坦桑尼亚病死了,你快赶到关小丽家里来。”

邱大用和杜秋岭几乎同时“啊”一声,脸上一下失去了血色。

关小丽的丈夫路金来,是矿里的电气工程师,是矿山电厂具体指挥建设的总负责人,原是拟定要任这电厂厂长的,但不知何原因,电厂建起来后,厂长却改由西风煤矿负责办公的刘主任担任。路金来很伤心,恰逢省厅选派人才到坦桑尼亚去支援建设,就报名要求出去。为这事,关小丽和丈夫怄了一肚子气,还是学校领导几人陆续做工作,关小丽这才依依不舍把丈夫放了出去。不料,这人竟是一去不返了。

他们赶到关小丽家时,家里已挤满了前来安慰的人群,关小丽早哭成了个泪人。这个刚过四十的妇人,素以刚强著称,她曾经连续教过十届高三毕业班,儿子出生的前一天还腆着肚子上课,而产后仅一个星期又站上了讲台。但如今,丈夫的突然去世就像晴天霹雳,炸去了她所有的美好想象,也把她的自制力炸飞了。她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弱者,还原为了一个普通女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

杜秋岭看着那一双双悲伤的眼神,心底荡起了涟漪,忽觉得人生无常,有了灰飞烟灭之感。人生中的意外确实太多了,你走在路上可能被车撞死,可能被流弹击死,也可能某处楼上掉下一块砖头来把你砸死,甚至像路金来一样忽然有了热疾还没到医院就死了。那么,活着者该怎样活着?

杜秋岭扫视这围观的人群:虽然脸上都露着悲戚,但每个人的表情又是差异巨大。妇人们多是陪着抹眼泪,抹完了,几人聚在一起扯家常,谈牌桌手气,于是就有了压抑着的笑;男人们则对着伤痛的家人安慰几句,聚在一起抽烟聊逝世者生前琐事,说到妙处眉飞色舞,说到痛处又皆默然无声;小孩子们都是伙同来看热闹的,见大家悲伤,也立时减了玩心,同大家严肃了一回,但伙伴一多,就邀到一块玩乐去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潜对于这人性的看法真是透彻得可以了。

杜秋岭一时心中如同水田,堵满稻草,湿漉漉地难受。

邱大用和陈运生已在一起商量并安排善后事宜了。追悼会,矿里已作了相应安排。杜秋岭看到,邱大用那本有些稀疏的头发更稀疏了,而陈运生不知何时长出了白发,刺眼得很。这多事之秋里,两个本不太和睦的人走在一块,为着共同的利益和面对共同的难题,不得不禅精竭力。这让杜秋岭生起对人际关系的感慨,同事多是能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朋友多是能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的,而只有亲人,能共患难又能共富贵。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于是走向关小丽,讲几句节哀顺便的话,走出门来。李志勇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也跟着急急地出来。

走出楼梯口,杜秋岭站住,直接问李志勇:“什么事?”

李志勇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手罩在唇上踮起脚跟靠近他的耳,杜秋岭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大蒜味,不由倒退一步,李志勇倒没有跟来,说:“有学生在告魏恩才。”

杜秋岭悚然一惊,“当真?为何?”

“还记得今年高考那个被电风扇碰了头的学生么?”李志勇所讲的事,他是知道的,今年高考期间,有个学生上床时被开着的电风扇碰了一下,破了点皮,无大碍的。但他奇怪的是,难道这学生因此就告老师?李志勇看破了他心中的疑问,点点头,“就是因为这样,那学生可能高考成绩考得不行,就找借口了,说他是因吓破了胆才在高考中发挥失误的,告魏恩才安排不当,对学生照顾不周,要求赔礼道歉,赔偿损失。”杜秋岭只觉得一股浓浓的悲凉涌上心来,如同初春时从上游下来的冰排。他对学生状告老师总怀有一种莫名的抵触,以前看到报纸上大幅度地报道,似乎鼓动学生造老师的反,心中就有这凉意。他省略了了解其中详情,直问结果,说:“会怎样处理?”

李志勇再看看四周,见无人,这才宽心了:“告诉你,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魏恩才是陈校长一条线的,现在喻校长与陈校长正抢这校长的位置,都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魏恩才出事,喻校长他们偷着乐,恨不得学生再把这事掀大点。你说,邱校长是支持喻校长的,还不借此机会整魏恩才一把?”

杜秋岭听他分析有理,却怀着一分希冀,说:“不见得吧!?”

李志勇冷笑:“不见得?你等着瞧。喻校长他们不借此发挥,我愿跳楼。还有人说,这学生告状的事,就是喻校长那条线的人唆使他干的。现在矿上的领导好像对邱校长很器重的,喻校长相对有竞争优势,正想揪陈校长他们的尾巴,这就给他借口了。如果陈校长去掉了魏恩才这名心腹大将的大力支持,独木难撑,怕是斗不过哩。想想,陈校长是多年的媳妇快熬成婆了,上次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次只怕也是这样,应了《红楼梦》中两句词——‘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他命不好!”

杜秋岭沉默无言。李志勇关心地说:“你这人性格上有点犟,棱角分明的,易被人抓尾巴,这多事之秋里,可要注意点,莫被人拽住了,省得烦心。”杜秋岭顺口答:“那是,那是。不过,我采取中立态度,自己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应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李志勇一听可有些着急:“你别以为这中立态度能持久,到时会逼你不得不选择。你要有心理准备,见风使舵行得万年船。”

杜秋岭心有不服,却不愿引起口舌之争,忙说谢谢。李志勇知他不服气,有意点破,说:“你现在是因为有邱校长罩着,陈校长和喻校长都认为你有利用价值,才没动你。果真有利益冲突了,不见得他们不把你掀出去。你想两边不得罪,最后是两面不是人。两派的力量平衡会打破,但首先吃亏的不是失败那派的人,他们根系深,有后台撑腰为他们出面护着,往往是中间人,无依无靠的,只能任人踩。学生也有对你不满的,尤其是你抓寄宿生,管得严本是好事,个别学生可不买帐,说你管理粗暴。这份学生写的材料我可看见了。”杜秋岭怔住了,忽然也觉得事情有点复杂,心情变得一团糟,脸色立时阴了下来。李志勇拍拍他的肩,宽慰说:“不过你不要太着急,人人都是有缺点与错误的,有人成心要揪你的尾巴,没有也可揪出来,无人可以逃脱;如果那人不是成心,他即使看到了你的尾巴在他鼻子前晃,也会当作未曾见。况且,别人可以揪你的尾巴,你也可能揪别人的尾巴啊,只看谁揪得快,揪得紧了。”李志勇成心要说服他,举起例证来,“你说何况主席当高中校长发生的那醉酒开车的事,如果不是矿领导成心要抓他的尾巴,想撤他的职,这事可只是小事一桩。邱校长那年带体育生到省城里参赛,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学生走丢了,如今还未找到。这事可不是小事哇,学生家长这六年多来到处告状,怎么着?矿山里为他担着,没当回事,还把他不断提升,谁敢多吱声?”

杜秋岭听着,心事沉沉。李志勇见劝之有效,成功的喜悦露在脸上,说:“你也别多想,反正是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呗,想了也白想,不如快乐一点,这就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等到发生了再说吧。我只是提醒你,树大招风,防着为好。

走在店铺夹道中是非常闷热的,许多老师把五百米称为烤肠炉。

这正午时光,学生们都在午休了,店员们一个个伏在靠墙的椅子上犯困。一两个打鼾高手的鼻息声震天的响,在宁静中传得老远。杜秋岭像穿过接二连三爆炸的地雷阵,一阵快走,一阵慢走,终于走出了包围圈。他抹抹额头,竟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又有那种唇焦舌燥的感觉涌来。他举起那余下的矿泉水,咕隆隆喝下,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头也未回,随手把瓶往后边的垃圾箱扔,却听到一声“哎哟”。杜秋岭大吃一惊,忙扭过身来:赵勇手捂着后脑骚轻轻揉着。“对不起,对不起!”杜秋岭忙致歉,心中却颇感奇怪,他是什么来的?无声无息,居然自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不碍,不碍!”赵勇摆手,脸上堆满了笑,问,“你忙不?”“找我有事?”杜秋岭感觉今天的赵勇怪怪的,却说不出怪在哪里。赵勇不敢与他对视,目光躲向了侧畔,杜秋岭惊奇地发现他腊黄的脸还泛起了一丝酱红色。“你有事就说吧,”杜秋岭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咱们是同事,有什么不能说呢?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会尽力。”赵勇终于扭捏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包用红绸裹着的东西,似欲递给杜秋岭,又犹豫着缩回。

“是什么东西啊?”杜秋岭好奇地问。赵勇脸上的酱红色更深了一分,讲话也结结巴巴:“诗,诗稿。”杜秋岭一怔,却立时振奋了精神,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赵勇:“你写的?”赵勇迟疑一下,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杜秋岭一把掠过他手中的红绸包裹,不征求他的同意,便急急地打开来,里面装的果然是本订装得工工整整的打印诗集!

“好啊!”杜秋岭有了种终于找到志同道合者的兴奋,“你写诗几年了?”赵勇脸上的酱红色变成了酱紫色,“没,没有,我学着写,闹着玩的。”后面这几字声音越压越低,好像生怕别人听到。“你怕什么呀?”杜秋岭笑了,“做个诗人像做贼似的。你红什么脸,红脸的应是那些根本没有追求,不懂诗意生活的人。”说罢,伸手去翻诗集。

赵勇欲伸手阻止他,但手到半途中止住了,讪讪地收回。杜秋岭翻开封皮,“煤海深歌”四个遒劲大字冲入眼帘,让人倍增豪气。再翻开,第一篇是《赵昌盛矿长来到黑白镇赋》:“迎面吹来暖春风,催开云雾见太阳,矿长一到桃花开,威风锣鼓响起来;崭新世界快到来,老幼妇婴皆开怀,矿山明天更美好,振臂一呼大船开。”

杜秋岭如吞了一条蚯蚓,眼神闪过一道失望,脸上的笑顿时冰冻似的僵住了。再翻开第二篇,题为《为民书记》:“民初书记水平高,旁征博用典故好,一心为民谋福利,家短里长藏心窍;亲切关怀频下访,厨房厕所皆看到,打扫卫生作模范,大家都称他最棒!”

杜秋岭感到自己置于烈火中了,有一团火球在胸口来动滚动着,似乎就要冲出皮肉的包裹破胸而出,他的失望变成了绝望。这种表情当然没有逃过赵勇关注的眼神,他热烈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脸色也从酱红色变回了原有的腊黄色。

“很,很不错!”杜秋岭艰难地吐出这四字,边努力绽出点笑来,但那笑比哭还难看。赵勇之前的怯弱倒丢了不少,终于敢正视他了,倒弄得杜秋岭作贼似的心虚,忙把头扭向一边去:“我知道我的水平不行。”赵勇的语气中稍有些沮丧,却慢慢变得平静了,说:“我写这么个东西,主要是取悦矿里的领导。你是知道的,我做过生意,有尾巴抓在他们手中,不取悦他们不行。”

杜秋岭再次怔住,胸中的那团烈火也忽悠间失去了踪影。他的目光变得平和,并露出点怜悯的意思。

赵勇从他手中拿回书稿,说:“我的诗集给刘民初他们看了,他很高兴,要宣传部出两万块钱帮我出书。”赵勇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那合不上的嘴和呆呆的眼光,继续说,“我原来是想请你帮我做个跋什么的,点评一下,也为这书润润色,现在——”他抿抿唇,“看来是没有必要了。”他接而苦笑,“也好,我到底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前一段被矿领导一表扬,我还真以为自己文笔了不得,以为自己也是个写书的料,现在终于听到了真话,谢谢你。”

杜秋岭忽然有了一丝感动,由衷地说:“你活得真不容易!”

十九

杜秋岭下午到矿里的煤城电视台录了一个对话节目,叫“先进人物访谈。”这是矿山宣传先进典型所推出的一个专题,是由刘民初副书记分管的。杜秋岭原是不乐意去做的,他不太喜欢这种抛头露面,尤其是在电视镜头下,总有一种被脱光了的感觉,但矿里有硬性规定,所有“首届十佳青年”都必须有专访。负责这档节目的小刘是他的第一届学生,哭丧着脸给他打电话说:“杜老师,您再不来,我得下岗了。”

杜秋岭来了以后就感到后悔,采访他的节目主持人提的问题干巴巴,他的回答也非他自己所愿——设问和回答都是经过刘副书记审批,早定下来了的,而且特意交代他不能改动。譬如,问:“你对矿山建设有何感想?”答:“(喜气洋洋状)这几年,在矿领导的正确领导下,我们矿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掰指头状)修起了绕矿的水泥路,建起了十多栋高楼大厦,矿工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我数都数不过来了。”问:“你能取得如今这样优秀的成绩,除了个人的努力,你认为还有哪些原因呢?”答:“首先是领导的引导与鼓励,尤其是赵矿长到矿山以后,重用年轻干部,学校有了宽松的教学环境,给我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其次是因为有了同事的支持与帮助,众人划桨开大船,我只是矿山这艘大船里的一份子,水涨船高,才会有我的今天。”

硬着头皮答了七个问题后,杜秋岭实在无法进行下去了,忙示意停机。他对小刘说:“还是别拍我了吧,我实在不是上电视的料。”小刘也是一副苦瓜脸:“您就再忍忍吧,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上面交代的政治任务不完成,谁也过不去。”杜秋岭眼前又有那团黄黄的东西,感到喉里有股酸水腾地一下升起,也顾不了解释,急冲向洗手间。哇——中午吃的东西一下吐出来了。跟着过来的小刘马上向外喊:“快拿条热手巾来!”又说:“算了,算了,别拍了!杜老师都病了。”

杜秋岭吐了一通,胸中才好受了些。他对守候在旁的小刘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身体不行。”小刘也为他感到难受,说:“哪能怪您?大家都说这样的台词是八百年前的,我们自己听着也恶心哩。”杜秋岭无话可说了,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忽然感到自己真是老了,三十岁的人有了五十岁的心情。

杜秋岭刚欲右拐往学校走,忽听到一片喧哗。有个悲怆但又似乎熟悉的声音在愤怒地叫嚷:“助纣为虐啊!想想那些冤死的工人吧,想想他们家属的悲痛吧,你们难道也无动于衷吗?”

错愕间,从东边进入广场处蜂拥进来一批人,四个穿得非常破旧的青年矿工被二十多个干警推搡着往前走,后面怯怯地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那一个发出愤怒声音,被五花大绑捆得严实推走在前的,正是那天来找他的黄姓工人。

杜秋岭心中正想问个究竟,那人群已走到他面前。黄姓工人抬头看到他,如同捞得一根救命稻草,嚷起来:“杜老师,你看看这还有天理吗?我们想到省里去上访,却被……”话未完,立即被那为首的干警打断了,这人杜秋岭认得,是矿公安分局的李副局长,他像是申辩,又像是示威地大喝道:“你们哪是上访?是在串联,煽阴风点鬼火,想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在过去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你娘的,狗腿子,呸!”那走在第二位的络腮胡子恨恨的,“李得胜,老子把你当兄弟,邀你一起去告状,你倒好,反咬一口,老子瞎了眼,错认一个白眼狼!”

李副局长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挥手示意走人:“别同他们啰唆!有话局里说。”

黄姓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赵昌盛想掩盖事实真相是做不到的。你们今天的耀武扬威和助纣为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说罢,抬头挺胸阔步往前迈。

杜秋岭怔怔的。

很久以前就听人说黑白镇民风强悍,旧社会闹革命什么的,总有这地方的人揭竿而起,一呼百应,烈士、英雄、侠客、豪杰留下了成堆的名字。他在这里生活四年来,见到过不少喝酒骂娘,一语不和鲜血溅地之徒,但心底里颇生鄙视,觉得这群人无赖之极,与之同事亦觉有愧;但这次所看到的,颇与以前所见不同,虽只是四个青年之举,却把他内心里那些压抑已久的激动唤醒了,使他忽然间有了心戚戚焉,甚而愿与之同去。但理智在提醒他,他是一个人民教师,他应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也痛恨贪污腐化之举,对那些居高位而不谋其政者心生愤慨,但他知道,过激之举不能除其根本,只能火上浇油,可能把好事演砸成坏事。同时,毋庸讳言,同众多善良的工人们一样,他对生活的态度是温和的,即使再苦再累除了发发牢骚还得安静地生活着,以免带来无妄之灾。他没有四个青年的勇气去大呼大喊,他希望的是有一日云开雾散,如一把利剑刺破云霄,上级来了,问题查清了,该惩处的人受惩处了,他的怨气也消了。因此,他努力抑制着自己。

可这次的震撼是巨大的,如心中一块拦坝堵水的大石被抽走,首先空荡荡的让人莫名地难受。

二十

杜秋岭到达老高的住处时已是十七点三十分。夏天的天气里,虽然太阳落下去了,光线还是大亮,矿区住宿楼竟不见一家亮起灯光。老高对他的到来,在时间上拿捏得特准,竟一分钟前就为他泡好了一杯浓茶。

老高的夫人正为住院治疗准备相关的物品,他寒暄几句,往老高的卧室里走。老高的住宅是五十年代建的老房子,卧室和客厅基本是一般大,放进三个老式储衣柜和一个显得有些笨重的书橱后,房子倒不显得拥挤。老高利用了这间房和凉台相通的特点,在凉台上养起了众多的盆花,还将其中一部分移到这房里来了。

此刻,老高对着那四十多盆品种各异的花草在浇水,细长的喷管对着蔸根细心地洒着,那神情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珍贵的瓷器。过了一会,老高放下水壶,用鼻嗅嗅那空气中的残余的花香,转身对杜秋岭说:“让你久等了。在这花丛中站站,也挺有情趣的。”杜秋岭道声极是,并赞赏他种的花品种多,培育得好。老高轻声说:“可惜,我再也不能看到了。”“你……”杜秋岭吃一惊,正欲安慰他说他的病很快会好的,但老高已摇摇手:“你不用说,其实,我早知道我的病情。这癌细胞已扩散到全身了,病人自己还能不知道吗?”杜秋岭怔得说不出话。老高解释说:“我最了解自己的情况,不用做检查也知道。但老婆抱着侥幸,还想留我一条命,我不忍拒绝她,就答应去做手术。”杜秋岭觉得心拴了石磨一样,他结结巴巴地说:“既然……何必?”老高再轻叹一声,“你到我这把年纪,会知晓的。”说罢,往室内走。杜秋岭忽觉得老高的脚步有些蹒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呢,他揉揉眼睛,并暗笑自己的神经质。

老高走到床边,打开床柜,脸上似乎多了份严肃,他把手抖索着伸进去,近一分钟后摸出了一个黑布包。杜秋岭惊讶地看着,他感到老高这时的脸上露出了说不清是忧还是喜的神情,他忽一下皱着眉,忽一下现出欢悦,而更多时则是痛苦扭曲变形的脸。杜秋岭肃然,感到自己的心一阵猛烈的跳动。他知道,这就是老高要他来的目的。

老高把黑布包放上睡床的苇席,像抚摸一个婴儿般地摩娑一通,这才解开结,摊开。这个过程,他花了近三分钟,仿佛积蓄他所有的精力才能做到。

杜秋岭屏气,伸长脖颈望过去,他看到包裹里竟是三个用红丝绸包着的东西,显然是主人很看重的物品。杜秋岭心中一动,有了一个猜测,心里像投了颗石子,立时激荡出串串涟漪。他捂住胸口,似乎那颗心就要跳了出来。

老高向他招招手,指指那三小包,示意他打开。

杜秋岭移步走近,心悬到了喉咙口,手居然不听使唤地抖动,他费力地解开第一个包的丝绸,立时惊讶地叫出声:“镇志?”这第一个红绸包裹里,放着的竟然是一本封皮已经破损得难以辨字、内页被焦烟烧烤成昏黄状的手写体《黑白镇志》。

老高依着床沿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这本书是位老先生传给我的,跟我快四十年了,现在我送给你。你会有收获的。”接着补一句,“没有文化底蕴的城镇是走不远的,这黑白镇的文化的绵延,就靠你们一帮文化人了。”

杜秋岭虽然心中早有准备,还是不由一呆,接而狂喜,颤动着嗓音说:“我……谢谢您!”说完,却又莫名地怅惘。

老高难得地轻笑了一声,“没压坏你吧!其实,有许多城镇本就是要毁灭掉的,能绵延的不多,但是,唉,怎么说呢,有一种故土情节吧。我其实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到时看着办吧,用不着拘泥的。”杜秋岭点头,傻傻地笑。

老高已把第一个包裹移开,自己动手去解那第二个包裹,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颤栗着手老解不开。杜秋岭忙俯身下去,帮他解开了那死结:这里面露出的,竟是两本印刷粗糙,已经发黄的日记本,封面上写着“毛主席万寿无疆”字样。杜秋岭那刚平静的心立时再次激荡起来:难道这就是传言中老高父亲,也就是那位老矿长的日记?他带着疑问的眼神向老高望去,却大吃一惊:老高脸上已是泪珠滚滚,好像是面前这物触动了他的心思。杜秋岭一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惶然无措。

时光一分一秒地走过,除了粗重的鼻息,房间里安静得什么声响也没有。

老高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轻咳一下,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我也把它们交给你。但你记着,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看到它们的人。”老高的眸子里射出了凛然的光,“你看完以后就把它们烧了,知道吗?”

杜秋岭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老高的目光似是穿过了他的心,他本想问个为什么,但想起人家能把这样珍贵的东西让你一睹已是难得,还提要求太不合情理,于是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像小学生对老师做出的再不忘写作业的保证。

老高的脸色恢复了慈祥,带白的眉毛像温驯的两条小猫,他轻轻地说:“这是两位老人家的东西,是很隐私的,不适宜流传,传出去或许会闹出事情来。因此,我请你看完以后不要把它们留下,你记得住吗?”

杜秋岭知道老高有所顾虑,立时挺直腰板,沉声说:“我保证看完立即销毁,并不做任何笔记。”老高盯住他的眼睛看了十秒,这才移开,柔声说:“我原来也并不想把这包东西给你的,后来有人说你在为构思一部反映黑白镇的小说到处搜索材料,我想,这或许对你的写作有所帮助。”停一下,老高继续说下去,“你是我所见到的这黑山中学里最本真最具韧劲最有发展前途的一个,你切不可自暴自弃,或许,经历一些磨砺对你倒有帮助。黑白镇这块地方现在确实乌烟瘴气,但你要相信,邪不压正,这土地上生长的血性男儿是有的,他们永远值得大歌特歌,大写特写。”杜秋岭感激地握住老高那枯瘦的手,连连摇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高拍拍他的肩膀,指指他的心再指指自己,似乎不需他的明言。杜秋岭忽然有了种想哭出来的冲动,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只是抿唇抽了抽鼻子。

老高指指第三个包裹,杜秋岭以为他要自己打开,手抓到结上,老高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色。杜秋岭不由面红耳赤。老高说:“这第三个包里的东西,一定得在你决定离开黑白镇时才能打开。”

杜秋岭一愣,片刻后轻声问:“假如我不离开……”

老高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永远不打开它。”跟着问,“你能做到吗?”

杜秋岭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行,我保证做到。”

老高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点笑:“我相信你。你是这黑白镇的一条潜龙,可你要记着,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有深水你是不可能腾飞的。你是有前途的,关键要把握好机会。”

二十一

路金来的追悼大会于第二日上午在矿山大礼堂举行。

布置得庄严肃穆的大礼堂内,放满了各分矿和地面单位送来的花圈与花篮,那些白条儿如同经幡,在电风扇的吹动下,飘舞着。两千多名职工与家属的代表,胸佩白花向着主席台上那巨大的黑色镜框内的人像致哀。

刘民初副书记主持追悼大会,这次他的开场白倒是极短,立即请省工业局的负责人讲话。这位负责人不知是否因昨晚感冒了,讲两句就咳嗽一声。然后是矿长赵昌盛讲话,这个胖得像有两个下唇的中年男子一开口,就似炸雷,虽已在十排后,杜秋岭仍感到耳朵里嗡嗡直响。“同志们,今天大家怀着沉痛的心情召开路金来同志的追悼会……”虽是在开追悼会,赵昌盛的讲话却更像在作一个宣传先进典型、树立矿山良好形象的报告。他不时地向与会代表谈起矿山这几年的变化,讲到了国际形势的变化,讲到了当今煤炭市场的整体下滑局面,再讲到矿山面临的内外交困需要众人振备精神。这话讲了快一个半小时。杜秋岭感到头昏脑胀,只能用力地不时掐掐人中。台上的领导似也有了睡意,那省工业局的领导已经半眯着眼,时不时合一阵。刘副书记忽然一张口,这呵欠有近二十秒才合上。

刘副书记的呵欠很有传染性,台上未发言的诸位立时都张开了嘴。接着,像接力赛,呵欠传到了台下,此起彼伏,蔚为壮观。但这时猛听得赵昌盛一声炸雷似的响:“同志们,最后,我对大家提几点要求……”像注射了兴奋剂,立见那身子都弯曲下去的众人几乎同时伸直了身子,脸上的喜色也绽放开来,好几个还轻搓着手掌,有欲拍手叫好的架势。但赵昌盛这一“最后”成了无限延期,五分钟过去,人们开始焦虑不安,似乎都有了上厕所的欲望,八分钟过去,脸上显出了无可奈何,如溺水者的表情,十分钟过去,正当所有的眼睛都阖了起来时,突然,震耳欲聋的掌声响起,大家仿佛都在地狱中走了一遭,如今感到了生之快乐,肆意地任那掌声流淌。赵昌盛似对自己获得如此多的掌声有些意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来,刚落座的身体像安了弹簧一样弹起,向台下再鞠躬,挥挥手,掌声再次响起,还有深深浅浅的笑声。

追悼会好不容易结束了,杜秋岭像是刚从热火炉里逃生出来,全身湿透了。他也不顾这是公共场地,解开白衬衫用衣角抹着额上的汗珠,长长地吁出了口气。外面的空气真好,虽然也是燥热的,但多了流通,呼吸觉得舒畅多了。

这时,更多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听到了两个人低低的谈话。“你听说了么?老路可不是死在病上。”“什么?”有人惊讶。那先发话的人的语气立时兴奋起来,“他死在女人肚皮上。”“嘘,别乱说!”惊讶的人吓了一大跳,压低了嗓门,“外面说去,外面说去。”一伙人竟像保护中央领导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高论者拥到一边去。

杜秋岭忽感到悲哀,不知是对路金来,还是对于那两个谈话的人。这黑白镇的流言是出名了的。昨晚他翻了翻《黑白镇志》,志中评说有黑白镇人的五个特点,其一就是“好舌”,记载中说清末年间这里有位姓伊的人,为获暴利竟凭谣言借刀杀人,害了六条人命,被人谓之舌杀之王。如今看来,后人甚得这位伊姓祖先的真传了。

李志勇这时从人群中挤到这边来,他脸上的汗珠大的竟如一个小酒杯。“你走得可真是快,一眨眼功夫就不见。我在人中找你好一阵,才找着。”

杜秋岭对他这讲话时总要把前前后后讲个明白的习惯是熟悉了的,知道不打断他,非得啰唆几分钟不可,于是问:“什么事?”

“唐书记要我交封信给你。”李志勇被人打断话倒不恼,立刻从裤袋中掏出一封已被汗水泡浸了一番的信,“她前两天就给了我,但我忘了,直到刚才开完会她问起,我才记得。”

杜秋岭可不愿与他多说,劈手从他手中把信掠过来,急拆开,四张白纸上,简单地画着四幅配有诗句的钢笔速写——第一幅,画的是一道闪电,一棵压弯的柳树伏在屋顶上,配的诗句为“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二幅,画的是一个长发飘飘身披衰衣的女子被一条狼狗扑在地上咬着,配的诗句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第三幅,画的是女子在依依送别一青年男子,奇怪的是,那男女的面孔都模糊一片,下面配的诗是“泪眼问花花无语”;第四幅画是由左右相连的两个小图景组成,左侧画的是一只手紧握着一绺青丝,但那青丝不知是画得不好还是怎的,初看上去,更像一条尾巴,右侧画的是一片云帆在向远边漂去,中间插了一个句子:“乘风破浪会有时”,后面加了个重重的感叹号。画下抄写有引自《红楼梦》中的诗句,一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二是改装的诗:“金闺花柳质,终陷淖泥中。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平生遭际实堪伤。”

杜秋岭想起唐雯那憔悴的面孔,虽不解这画与诗中的具体内涵,却忽有所联想,心中一时冰冷,止不住眼泪扑扑往下掉。

李志勇侧身看看他手中的画,再看看他的表情,愣愣的,不知所以。

二十二

潘婷走进寝室时发现室内有些异样。那三个刚才还在嘀嘀咕咕的室友立马停止了交谈,齐刷刷投向她,她的心中“咯噔”一下,那些十分熟悉的眼神忽而陌生了。

“怎么啦,我脸上贴花了?”她强笑了笑。

她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外号叫“野猫”的室友翻翻白眼,“贴花?粘精才对吧!”见潘婷一脸错愕,她撇撇嘴,“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看到你抽屉里的日记了,还有那条塑料袋装着的男式短裤。没想到,平时文质彬彬的,还有这样的嗜好!闷骚!”

一记闷雷,潘婷只觉得嘴里干涩,眼前金星乱溅,浑身发软。

“野猫”洋洋自得:“那么股骚味,你以为我们全都鼻塞了?恬不知耻,还当宝贝一样收藏!”

潘婷的脸红了,火辣辣的,接而,一团反抗的烈火在胸腔生起,受辱的火焰熊熊燃烧,快要让她失去理智与思考,她不由伸出手指:“你们,还知不知道尊重别人的隐私权?!”

“隐私?”“野猫”冷笑,“我告诉你吧,你爱杜老师的事大家早猜到了,一见他就那么副色迷迷的表情,蠢猪都可看出。只没料到你真出格了!女生们现在都晓得你有个习惯——收藏男生的遗精短裤!你居然还有脸皮指责我们,要是我,早跳楼了。”

潘婷的胸口又挨了一记闷棒,脸都被气白了,她懒得为自己辩白,她那本就脆弱的自尊心被刺伤了,百孔千疮,蜂窝似的。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说:“百步笑五十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勾引的男朋友起码有一个排,同你上过床的也不少于五个,我们班上就有俩。你在五中时的风流是出了名的,有次在学校休息室同食堂里的人乱搞,还被人家妻子抓了现场……”

“你,你!”“野猫”气得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她实在难以相信潘婷对她居然了解得如此透彻。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同时瞪大了眼。她们瞧瞧潘婷,再瞧瞧“野猫”,半信半疑。

“野猫”眼睛通红,嗖地一下站起,攥紧拳头,怒视潘婷,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

潘婷不由缩了下脖子,但她立即意识到了当前的危局,忽然胸一挺,怒目对视:“你想打架吗?就你那三两下,莫要在我面前现宝。你可要记得,我以前可是跟人练过武术的!”

“野猫”一呆,狐疑地看她一眼,身子矮了半截,拳头竟软软地松下来。她忽然“哇”地一声,捂住脸冲出寝室。

两个女生复杂地看她一眼,不声不响地从她身旁溜出来。

潘婷看着她们的背影走远,“咚”地一屁股坐下,额头上竟掉下两粒晶莹的汗珠子。其实,她根本没有练过武术,刚才心虚得要命。我这是怎么啦?难道同学之间就要这样刻薄吗?潘婷右手抚上自己的脸,面颊还有些发烫。我们还都是未跨进大学校门的中学生,可都做了些什么啊?

但是,这种生理冲动过分吗?一顶高高的帐篷也闪现于眼前,似乎触手可得,结实,雄伟,带着令人幸福的念想。幽幽的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鼻而来,像一双宽大而又细柔的手,恍惚间抚上她的脖颈,她感到痒痒的,却又懒洋洋提不起精神来予以拒绝。似乎,倒有那么一丝盼望和期待。于是,顺她的意,大手缓然向下移动,滑过她的锁骨,轻轻滑向两座山峰的中央……

一幅童年的画面忽而清晰起来。

那时候,她五岁。是一个火辣辣的夏日中午,母亲要她外去玩耍。她那时是个疯丫头,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不到肚饿绝不回家。不知怎的,那天她同最要好的三个小伙伴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个骂她是没爹的孩子没教养,她一气之下甩了他一耳光,结果扭打起来,三个小伙伴把她按在泥里灌她一嘴泥水。她是多么伤心啊,哭得呼天抢天,却没有任何人前来帮她。她在他们的嘲笑中一趔一趄往家中走,只有家才是保护她的港湾,她能把自己所受的所有委屈向妈妈倾诉。

可是,那天回家时很奇怪:大门关上了,那条大黄狗也不见踪影!她的哭声便止了,莫然有些心慌。

但这时,耳朵中却忽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呻吟!这是妈妈的呻吟!妈妈病了!她的心乱了,刚想喊,却又捕捉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好爽!”

她愣住了。这是隔壁叔叔的声音!他们在干什么?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她找到一条凳子,轻轻放在窗棂下:此刻,妈妈赤身裸体坐在当时称为叔叔后来被称为父亲的男人身上,妈妈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紧抱男人的头部,让自己的两个肥嘟嘟的乳房贴上去……突然,妈妈大声呼喊着男人的名字,身体一阵抽搐,脸上充满了极度舒爽的表情……

她迷失在五岁时那一幕的回忆里……

二十三

西风矿区竟在矿井里挖到了一堆白骨!

这事一下在黑白镇传开了。白骨是由掘进35队的工人首先发现的,他们无意中与一条被废弃多年的巷道连接通了,在那一百五十六米长的巷道内,发现了四十二具骨架完整的人骨。这事发生在上午,省工业局派来的专家组两小时后就来了。那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专家组组长在仔细检查后得出结论,这是1934年矿难工人的遗体。据说那次矿难是因为冒顶,当时井下工人无一生还,专家还找出了省矿志,说书上有此记载。原来很紧张的矿领导这下放了心,刘民初副书记借此教育看热闹的群众:“你看,还是我们的党好啊,以前资本家们唯利是图,哪管工人死活?我们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啊。”他还当场表示,出于人道主义,也为警醒后人,要为这些尸骨举行隆重的合葬。

杜秋岭在中午时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即回到房内找出《黑白镇志》,但他花了近两小时,也未找出有关1934年矿难的记载。这么一桩大事,地方志上竟然没有记载,颇是出人意料的,是编志者的粗心还是有意忽略,确是很难说准了。也是到这时他才发现,这本手录地方志有个绝无仅有的特点:竟无编者的姓名!一般的编写志书,把编者是看得非常重的,以强调其权威性,但这本志书上居然把这关键的一环省略了,不能不说是独一无二。

杜秋岭手抚《黑白镇志》,遐思翩翩。

据此书记载,黑白镇原称黑市,煤炭开采始于明末。那一群从陕西逃避战荒而来的难民,饥寒交迫,在这野兽出没狼嚎猿啸的蛮野之地里,无意中发现了那黑黑的泥土居然可燃,大喜,高呼天不亡我。明末清初时,这里已有了十来口煤井,当初的难民成为井主,“富庶世难有”,竟拥有与朝廷驻地军队相抗衡的武装。为抢夺开矿资源,各井主大开杀戒,生灵涂炭,记载中最大的一次冲突竟死伤上千人,书上说“血流成河,百里外犹闻血腥,后来者闻之无不变色”,可见战斗之惨烈。清朝中期,朝廷控制开采资源,井主们为了共同的利益,从仇敌变成战友,合力抵抗,发动了有名的“黑市暴动”,四千余民众与官军短兵相接战斗一年零三个月,以失败告终,朝廷张榜捕杀各井主,迫使妇孺老弱踏上流浪路,走上与他们的祖先来此之前同样的道路,不能不让人感叹世事轮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成为此地煤炭开采的鼎盛期,拥有官方支持的孟氏煤矿、逐渐吞并各小矿而成地主的贺氏煤矿和由外国资本家支持生产的范氏煤矿,三雄并立,流血冲突不止,恩恩怨怨里你吞并我,我再吞没你,一直斗到了解放前夕。由高天保夫妇领导的地下党组织领导工人运动,武装革命,翻身变主人,接管了三所千疮百孔的煤矿,合并为国营黑白煤矿,其发展亦是步履蹒跚,曾出现过锅炉爆炸、水漫西风、突浆冒顶等重大事故十多起,死亡人数有三百多人,曾使人闻矿名而色变。而五十年代的整风和“文化大革命”又使矿区各方面的人才遭受浩劫;五十年代中期的“无煤论”曾使这矿区几乎成为空城,庆幸出了个饶工程师,以八年的岁月踏遍每个角落,向发出“无煤论”的权威挑战,推翻二十年前就已为铁论的论断,才给这块土地带来了新的生机。这是块历经涂炭却依然生机勃勃的土地,杜秋岭不能不叹服于这矿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黑白镇志》他看得飞快,粗粗地浏览,就快看完了,他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为这土地,为这土地上居住过和正在居住的人民。在这部写满斗争与不屈的镇志里,他看到的是一种人格的力量,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做人,与丑陋,与劣根性不屈不挠地做着斗争。这与他当前所看到的卑琐、低微,以抓人尾巴为乐的情况是多么的不同啊。也就是读这本书期间,他忽然对“尾巴”二字有了全新的认识。他认为,“尾巴”无疑可以直指为人所把握的缺点、错误、把柄,却同时又是个性张扬的旗帜,以前看《西游记》,在叹服那神奇的想象力的同时,他总觉得越看后面的内容越感枯燥,现在明白了,孙悟空的猴子尾巴不见了,个性也就湮灭在紧箍咒中了。

房里的气温持续走高,杜秋岭感到那用湿毛巾抹了三遍的凉席再度烫起背来。看来,不抹第四遍不行了,这南方的天气!他正欲起身去拿毛巾,响起了敲门声,接着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潘婷,这个女孩子前段硬是死缠烂打,要了他的房门钥匙。果真,门拉开,这个活泼的女孩似乎知道他就在房里,进来就嚷:“知道不,叶玲退学了?!”

这消息杜秋岭上午就知道了,是吴启迪在办公室里告诉他的。潘婷看他的表情,明白他早已听说,不由嘟起嘴:“你怎么不帮帮她?”这话带有明显的责怪。

杜秋岭心知这女孩子心直口快,也不在意,但心底里忽泛起酸楚,你看,这就是一个人民教师啊,穷得叮当响,自己为糊口发愁,却不能不考虑学生的辍学,否则,要受人指责,可有谁考虑我们这些穷教书匠的生存呢?

潘婷很是失望,嘟囔着说:“都说要关心人,爱护人,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子女,可真到关键时候,没有一个伸出援助之手。”

杜秋岭苦笑:“我即便能帮她交清这期的学费,但生活费、日常学习用品等开销,我还是无能为力啊。潘婷,你的责怪是对的,可我们……”

“那,有谁能帮得了她?”潘婷眼里一片迷茫。

杜秋岭也无法回答了。潘婷提出的问题让他不能不思考。贫富悬殊越来越大,贫者不能完全靠政府养,那又得靠谁养呢?

潘婷陷入了遐思,喃喃地问:“假如,有一天我的家中发生变故,我无法继续学业,有谁能帮我?”她浑身不由自主一个寒颤。

杜秋岭怜在心里,却只有无能为力的叹息。

二十四

杜秋岭终于找到了那镇志上叫“尾巴丘”的所在地。

他原本无意寻找。只是昨天西风煤矿又传出来了新闻,专家们在清理那堆白骨时,惊奇地发现死者髋骨下都多了一块向后延伸的无名短骨,专家初步鉴定,这是尾骨,一般不应出现在人身上的,这个结论立即震惊了所有知道这一信息的人。“原来,黑白镇人要比别人多条短尾!”这事被省城电视台的记者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几所大学的医学教授也专程赶到黑白镇来对这堆白骨进行研究。据说,专家们想对这里的土著人进行一番身体检查,意欲发现黑白镇人身上的特质什么的,说不定对人类的进程具有重大发现哩。

“尾巴丘”这名字在《黑白镇志》上出现了多次。据记载,在那批来自陕西的先民到达此地之前,此地盛产狐狸,尤其是那种难得一见的红尾狐,估计有千只,其如同火焰一般的尾,像是招引人前行的旗帜。据说,最早的这批先民就是在红尾狐的引路下,找到煤炭的,然后又在一群红尾狐所居之地,找到了甘美如露的泉水,以及当初开采矿山所需的黄金。红尾狐一时成为先民所祟敬的“福神”。但不知到了何年,事情有了变化,这黑白镇的男人不知为何淫性大发,三妻四妾外还要寻花问柳,平均寿命却短到了三十岁。于是传出某道人的言语,说男人之好色乃因中红尾狐的媚毒。有悍妇出,组织了一支妇女队伍,意欲捕杀这日渐稀少的物种。某年某月某日的深夜,这支妇女敢死队来到了先民发现泉水的所在地,用鸟铳、投标等物射向了群栖于此的这批异物,一时狐尸遍洞,血浆堵塞泉眼。妇女们为示功业,割狐尾二百葬于山下,立碑作文,山形瞬时隆起,号曰“尾巴丘”。据书说:“丘成洞塌,泉源枯竭,狐尽无踪,壮男猛醒,命得延长,妇育削减,人丁不兴。”

杜秋岭对“尾巴丘”产生兴趣,不是因为后面的这段记载。他知道书中所记,乃多是先人无知与推想之故使然,只能增添神话色彩,却无科学依据。他早从易医师处得知,当今黑白镇妇女生育能力不强,常有绝户现象,是因这地底下多铀,水质因采矿受破坏而变成害物,易使怀孕者堕胎。他产生兴趣的是“尾巴”二字,这二字如同红尾狐那团耀眼的火焰,吸引着他的好奇心。

出乎意料的是,他向不少人打听,却无人听说过尾巴丘。那十岁就在贺氏煤矿挖煤的张九老人也愣愣地不知他说什么,最后记忆大半晌,忽有所忆地说小孩时似听人讲过,地址好像就在当今的西风煤矿,至于具体位置,老人没讲出一点儿头绪。

杜秋岭利用这天没课,就来寻找了。根据张九老人含糊的讲述和《黑白镇志》上所讲的大概位置,他找到了当地一位很喜欢搜集神话传说的民间艺人,竟意外地得知,这位艺人为此已考查十年并在两月前终于寻到了这地址。杜秋岭将信将疑,这姓朱的艺人笑笑,竟从床下拖出一块断碑,通过艺人的指点,他看到了那已不太清晰的三个篆文尾巴丘。杜秋岭悚然一惊,对这艺人刮目相看了。

朱姓艺人不知从何处刨出了几块黑黑的石头,指给他看:“你看,这石头表皮光滑,有浅浅的条痕,黑质而坚韧,显然是为流水冲刷过,这就说明此地曾有大水流淌,而从这地底之土看,冰冷寒彻,不同其他黄土的暖意,则充分证明此处就是泉眼。”朱姓艺人那似睡非睡的双眼到这时全睁开了,露着喜色与得意。“这说明,《黑白镇志》上的记载是真的,而那所谓的神话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的。”

杜秋岭不能不为这老者探根求源痴迷解惑二十年不弃而感服,敬慕地说:“老人家真知灼见,不同凡响啊,真可谓世间高人。”

朱姓艺人笑,摆手,说:“高人我可高攀不得,痴人倒可算上一个。这黑白镇的高人可真有一个,虎跑观的铁道长,你可认得?”

杜秋岭忙说:“认得,认得。确实是位得道的高人,世事了然指掌,明察秋毫而从容若定,难得!”

朱姓艺人喟然叹道:“这铁道人,心藏万物,机心独出,罕见的人才。我这点对于地矿的了解,也是听了他的教诲,学习而成。可这等人物,命运多舛,也实是让人怜敬。”

杜秋岭蓦地想起张九老人啰哩啰嗦着谈人论事时也有如此几句,倒对铁道人的身世生了好奇心,说:“老人家应是对道长了解甚深噢?”

“不敢言深,毛皮而已。”朱姓艺人手抚羊须,迎着阳光微眯着眼,好像陷入沉思中,三分钟后才有下文,“铁道长本姓高,是现在这座矿山的老矿长高天保的大儿子……”

“什么?他是高老师的兄弟?”杜秋岭这下惊得如同触电般弹起来。

朱姓艺人却是见怪不怪,安静地看他一眼,立时让他感到羞愧,涨红了脸。他也依着老人的样子盘腿坐下,继续听老人讲述。

“这铁道人生下来不哭反笑,额上有块如同狐尾的红胎记,甚是吓人。有一个和尚正从此路过,说此子怀有地中狐气,乃狐妖投胎时太过匆忙未及净化之故。高天保当时认为是不祥之兆,欲扔至马桶中淹死,但他的夫人怀胎十月,哪肯听从?她叫人偷偷把孩子送到虎跑观交那老道长抚养。孩子长到三岁,聪颖过人,所教之书长千余字竟能三诵而背之,被人视为天才。高天保日久也把和尚的话放一边了,虽自己不去认领,却不再阻挠夫人去探望。那年头革命党人脑袋提在裤腰袋上,一次矿井主组织的护卫队突袭,高天保夫妇仓皇而逃,躲到了虎跑观中,却被护卫队围个水泄不通,夫妇俩自忖难以脱身了。但这四岁小孩竟想出个妙招,口齿伶俐诓得众人相信,随他进入观中地道去搜捕,让夫妇俩安全脱身而出。可怜这小儿,事后被护卫队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暴尸野外,人皆以为此子必死无疑,不料半月后此子居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说到此处,朱姓艺人从那已经难见本色的盛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书包内取出一个水壶来,“咕咚”喝下一大口,然后递给杜秋岭。杜秋岭接过毫不生疑地喝下一口,却立时呛了出来,“酒?怎有这样根本无酒味入口却辛辣无比的酒?”

朱姓艺人哈哈笑,带着可惜的语气说:“这是老夫自酿而成,十斤谷才半斤酒,外需配三十多种草药中和,不在这节气还不行,这黑白镇上可难有人能品到老夫这酒噢。”

杜秋岭脸上立露愧色,讪讪地笑。

二十五

县教育局组织了一次为期四天的骨干教师培训,教研室主任来电话一定要杜秋岭前去。他只能请了假,到了以后才发现,说是培训莫如说是聚会,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两个从省城来的专家每天上午讲那么大约一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就自由了,打牌、喝酒、闲聊,第一天还算凑合,第二天他就实在受不了,于是撒谎说学校有急事,提前回来。

中午拗不过同席几位老师的盛情,喝了点酒,出来被烈日一晒,头晕乎乎的。他拦辆的士说去车站,上车便晕沉沉睡去。不知是多久,他在推搡中醒来,司机很不耐烦地催促他付款下车。他一看表,吓一跳,平常六块钱的路程,计价器上竟然显示的是二十五块,显然被宰了。他本想争辩两句,但想要与人争吵,可能被人当猴子般看,只一二十块钱没必要,嘟囔一句就下了车,的士司机待他刚下车,猛踩油门向前窜去,倒把他又吓一跳。

火辣辣的太阳就在头顶,热浪立时与他来了个热烈的拥抱。杜秋岭向四周一瞧,立时叫苦,这哪是车站,司机竟把他拖到碧云居洗浴中心前面了!

杜秋岭耳边忽然响起那柔柔的妩媚的声音,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孔也闪现于眼前,他唇焦舌燥。“也好,到里面喝口水吧,距发车时间还早,在车站也是等待。”这么一想,心便宽了,鬼使神差中迈进去。

也许是因为还未到晚上,碧云居里倒显得有点冷清。服务台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睡意惺忪。杜秋岭轻咳一声,她才抬起头来,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杜秋岭脸皮发烫,喃喃问:“我想找个人,行吗?”她眼珠终于滚动起来,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找人?哪位?”杜秋岭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小,小玉!”他嗫嚅着吐出这两字,不由紧张地瞧瞧四周。还好,整个大厅就他和服务台这位。“小玉?”她的眉皱了皱,一份嘲笑涌上面庞,“我们这里叫小玉的姑娘可多了,出来做这行的,不是叫小玉就叫小花小春了,不知您讲的哪位?”她认真看他一眼,杜秋岭觉得她的眼神仿佛要探进他的五脏六腑了,他一时有了悔意。她眼珠一转,忽而变精明,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脸殷勤的笑:“哟,帅哥,快请坐,快请坐,我这就叫小玉出来陪您。您还真是个情深意浓的公子哥!还记得她的工牌号吗?不记得没关系,我叫她们下来排队,您挑中哪个都行。”

杜秋岭吓得小腿一软,不顾背后的叫唤,逃也似的出了碧云居。

薄暮时分,终于到达目的地了。杜秋岭最后一个下车,慢腾腾的,他又像做贼一般,挑人少的路走,躲躲走走,好不容易才回到学校。庄重严肃的校门,安静而亲切的气息,杜秋岭忽觉得自己是个犯人,顺着墙根往内溜。

还没溜出五百米,背后有人叫:“秋岭老师,等等!”裴有德气喘吁吁跑上来,责备地说:“我在汽车站就好像见到你了,叫你不应,一路上不知叫你多少遍,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杜秋岭脸红,忙赔礼道歉。裴有德不气恼了,反笑:“你怎么像个地下党似的,专挑坑坑洼洼的路走,弄得我也糊糊涂涂地跟着,我还以为你要……”说着,生生打住,像硬吞下一颗核桃般鼓了鼓腮。

杜秋岭心虚,根本没有在意他这半截子话。裴有德放心了,问:“你不是请四天假吗?怎么提前回来了?”杜秋岭不敢与他正视,别过头解释说:“有点事要办。”至于具体什么事,倒不肯说了。

裴有德觉得他的神情很奇怪,却不便追问下去,立即转入正题,“我有个事问你——昨天我们接到女生的线报,说潘婷收藏了一条男式短裤在皮箱里,当宝贝似的看。我们提来她询问,她居然说——”

杜秋岭神情紧张,追问:“她怎么说?”

“她说这是她哥的。弄脏了,放在她那儿等着带回去洗。还说,她哥前几天过来就住在你那房里,你可以作证。”

杜秋岭提起的心放下来,接过话茬说:“是有这么回事。我可以作证。”

裴有德不疑有他:“这我就放心了。我还怕这女孩子撒谎——她哥也真是,把短裤放在妹妹处,太没男女界线了吧!”接着开玩笑,“潘婷好像对你这原班主任挺有意的——”

“别胡说!”杜秋岭心一惊,忙打断他的玩笑,“她是我带了三年的学生哩!”

裴有德怕他生气,忙解释:“我是说,你和学生的关系很好,很关心学生,学生也很认同你。老师们也都说,如果真要推举一个爱生如子的老师,杜秋岭是首选!”

裴有德再寒暄几句,说要注意身体啦等等的话,告辞便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杜秋岭看着他的背影,忽觉得浑身发软,抹抹额上,竟是满头的细汗珠!

二十六

黑山中学的选举如期举行。

杜秋岭同一帮年轻人从后门涌进室内,立时感到刘副书记和邱大用的目光同时向自己扫过来。他脖子一缩,意欲找个后排的地方坐下,却看见刘副书记侧身向吴一山说句什么,吴一山点头,立刻向他招手,说:“杜老师,你前排来!”杜秋岭感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了,这让他很不自在,他嘟囔着说:“没必要吧!”但见到台上三人的眼神中同时闪出了不悦。他可不愿因此而招来大的麻烦,只得急走几步,在第五排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他才发现,自己右边坐的是煤城电视台的小汪。这让他感到奇怪,以往学校有事需进行采访,总是自己那学生小刘来的,为何换成小汪了?他于是低声问:“小刘呢?”

小汪的头侧转三十度,手搭成燕窝状贴在他的耳边,说:“您不知道?小刘因为不愿对黄选他们到省城告状进行批判,叨唠几句,被炒鱿鱼了。”杜秋岭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前四天。”杜秋岭待问个详细,却见吴一山在扶正话筒,会议就要开始,不便开口了。

吴一山照例是先介绍来宾,接着讲大家早熟知了的进行选举的缘由,再宣讲这次选举的伟大历史意义——其意义对于黑山中学来说不亚于中国的遵义会议。他介绍得很缓慢,似乎怕与会人员素质不高不能理解他那一再重复的言语。他的讲话只有一点吸引了杜秋岭——如魏恩才所言,学校这次决定不再设后勤副校长,也不单独选举校长,而是从喻敬业、陈运生、关小丽、何况、王晓云五个候选人中选举出一正两副三人组成的校长班子,至于校长的确定,仍由矿党委任命。这话一出,在教职员工中引起窃窃私语,而一直不露声色的邱大用脸上也闪出了狐疑与不安,他时而看看吴一山,时而带着热切的目光望着台下诸人。杜秋岭同时发现,喻敬业在聆听各候选人的介绍时紧握着拳头,好像在积攒着力量。

小汪把头凑过来说:“你们学校这次选举怕是有名无实了,单看前面这些铺垫,不是早确定好了人选么?走走过场,领导好搏个名声而已。”杜秋岭听罢,只能苦笑着点头。

小汪再说:“杜老师,进会场时不少人在议论你。”杜秋岭一惊:“什么事?”小汪被他的目光盯着,缩缩脖,稍迟疑地说:“他们说,大约是要推选您……可也有些闲言……”杜秋岭心中疑窦顿生,眉头紧锁,问:“什么闲言?”小汪咧嘴苦笑,一副尴尬的模样。杜秋岭有点不高兴:“直说嘛,藏藏掖掖干嘛?”小汪这才放心,说:“有人说你正组织第三方力量,并不只想当中层干部,而是想一步登天当校领导。”

“胡扯!”杜秋岭露出愠色,还待说几句,见台上邱大用的目光已盯向自己,忍下了。

他再注视陈运生,这个看来要走下领导岗位的候选人倒还是不见半点愠色与沮丧,仍是笔挺挺直着身子,昂头注视着上方那面国旗,好似眼前的一切都未挂在心上。杜秋岭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为他的处世不惊。在他以为,陈运生与喻敬业两个人是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的,如果两个人能通力合作,互补缺陷,未必不能成个好搭档。但如果毕竟只是如果,两个人之斗不只是两个人的恩怨亲仇,却是两派早成气候的人在此事件上的一次总较量与总爆发。牵引众人目光的,也不仅是某某当上校长,而是决定着一帮人的命运走向。杜秋岭不能不黯然叹息这种窝里斗。

候选人名单是邱大用和另两个青年教师共同发下来的。发给杜秋岭时,邱大用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特意关切地交代一句:“选举是个人的事情,更是集体的事情,我们是选举领头雁啊。”

杜秋岭默然无语,邱大用狐疑地再看他一眼。杜秋岭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头也有些眩晕,他忙手捂额。

分选票中,会议室内轻松了许多。不少人头聚在一起嘀咕着,紧张着脸的喻敬业不知和周围的人讲了什么,和一群人轻声笑起来,还给身边的人发了一圈烟。

杜秋岭对着名单怔了两分钟,看别人完成了,也匆匆地在“喻敬业、陈运生、何况”三姓名下打了个勾,把名单折叠起,交往设定在主席台左侧的交票点。起身交票的十多秒钟,他感到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多,惊鸿一瞥里,似见到那如老僧入定的陈运生也欠了欠身。

选举出唱票人与监票人。在众人的提名声中,极不愿做这桩事的杜秋岭只能和裴有德等五人走上前去。吴一山简单交代几句,唱票便开始了。杜秋岭抬头间,看到了台下五位候选人的表情,喻敬业像是屁股下着了火似的,身子左转转,右辗辗,不安得很,还时不时与周围的人说上两句;陈运生像是具石雕,眼珠子死了般,足有一分钟才转一下;何况胖胖的圆脸上不停地流着发油光的汗滴,他不时用袖口抹着;王晓云胸有成竹的模样,那张长脸上的皱纹也似是一时抚平了不少;而关小丽没有了前段时间失去丈夫的缄默,旁若无人地和周遭几个女人说笑着。主席台上的三人也是神态各异,刘民初大马金刀地坐着,耳朵虽竖着,但脸上不见表情;邱大用捧着杯茶时不时往嘴边凑一下,偶然抬头看唱票者和黑板一眼,又心不在焉地转回来;吴一山倒是显得很紧张,带着常有的笑,眼睛在六人身上穿梭。

四分钟过去,“关小丽”的名字后已有了十个“正”字,“陈运生”和“王晓云”的名字后也有了七八个“正”,而“喻敬业”的名字后却只有四个“正”,更叫人惊讶的是,竟然有二十三人把杜秋岭当作候补提了出来。

喻敬业的脸色不太好看了,变得苍白,头向后仰着,不再说话;不动声色的陈运生手握着一支烟,悠闲地玩弄,而一直喝茶的邱大用已把茶杯放下,直盯盯望着黑板……十分钟后,所有唱票结束,整个会议室忽而静下来。

裴有德缓然公布统计数字的声音:“发票334张,收票334张,有效票330张,王晓云得票247张,关小丽得票216张,何况得票56张,陈运生得票198张,喻敬业得票74张,杜秋岭得票76张,邱大用得票35张……”

邱大用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额上的汗珠成了水晶球;刘民初皱起了眉头,那眉似乎可以打结了;吴一山虽然脸上还挂着笑,那笑却比哭还难看;台下的喻敬业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他那瘦长的面孔继续在拉长,快成宽面条了;陈运生把手中玩弄的那支烟掐碎了,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关小丽恢复了以往的缄默,双手拘束地放在膝上,身子更显小巧;何况不再流汗了,嘴唇翕动着,不知独自嘟囔着什么。而与会人员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有人露出了惊讶,有人压抑着狂喜,有人坐立不安,有人无所适从,有人漠然无神,有人带着讥讽。

裴有德公布完毕,和五人全把目光投向主席台上的吴一山。吴一山用请示的眼神转向刘民初和邱大用,没得到明确指示,便向他们挥挥手。六人于是蹑手蹑脚地各归其位。杜秋岭这时发觉自己的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背心已快能拧出水了。

没有人声,电风扇嘶哑地叫着。刘民初若有所思地坐着,眉头拧得更紧,成了个明显的“丁”字;邱大用死死盯着黑板,额上仍在冒汗,脸色仍在由红转白,由白转红;而吴一山成了个无助的孤儿,目光不知望向谁才好,那常有的略显滑稽的笑已没有了,那少见的庄肃却令人觉得更可笑。

沉默。等待。屏声静气。

终有人撑不住了,某角落里传来了掌声,接着掌声如同阵雨,啪啪啪地响起。杜秋岭听到了魏恩才独有的笑声,似乎还讲了句什么,却被掌声盖住了,听不清晰,但那得意劲却是整个会议室里都可感到的。

喻敬业站起身来,脸上还是苍白的,但在努力装着笑,给周围的人扔烟,“好了,这下解脱了,早不想干行政了,总辞不掉,这次可真是卸下了。感谢大家,感谢大家啊!”

这带着哭音的几句使掌声止住了,不少人尴尬地把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是否该收回。杜秋岭忽对喻敬业生起一股怜悯,这带着面具演戏一样的生活,可真是很多人无法做到的!

更加戏剧化的场面这时却发生了:突见邱大用拍着案桌“霍”地一下站起,双目喷着怒火,声嘶力竭地嚷叫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是这样?肯定有人背后捣鬼,耍了小动作!”杜秋岭感到他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凛然一惊,不由缩了缩脖子。

邱大用这一嚷,立刻使气氛更紧张了,众人面面相觑。陈运生的脸上已有了明显的嘲笑意味,侧身不知向谁递了下眼神。刘民初皱着的眉这时倒舒展了下来,扯扯邱大用的衣裳,把他拉回座位。吴一山茫茫然的眼里更无措,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刘民初毕竟是大风大浪见多了,还显镇静,轻咳一声,站起身,“同志们,首先,我代表矿党委、行政,感谢大家对教育事业倾注的心血与付出的辛勤劳作,你们是矿山的文化精英,矿山的建设与发展离不开你们。今天的选举是成功的,是群众意识的体现,矿党委将充分尊重大家的选择。当然,我们既要体现民主,又要体现集中,我们将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考虑各种因素再公示校长和副校长的姓名。教职工才是学校的真正主人,行政人员是大家的勤务员嘛。今天的会是圆满的,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迈上新台阶的大会。”

刘民初讲话时,台下窃窃私语,讲毕也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这让他很不乐意,眉头又拧了拧。

向来喜欢作总结的吴一山这次破例没有拖堂,道声“散会”,众人作鸟兽散。

二十七

杜秋岭病了,是重感冒。

昨晚开会时天特热,他没多加衣,出会议室后就直奔学生宿舍去查寝,没料到竟抓到四个高三学生在寝室内搓麻将。这可把他气坏了,学校这几年来增加了不少学生,但鱼龙混杂,不读书调皮捣蛋倒是样样会的学生人数不少,管理起来越来越费劲。学校的寄宿生管理一直是无人敢接手的,打架、赌博、看黄色录像、擅自外出、在外留宿者屡禁不止。杜秋岭接过管理以后,前一段硬是每天被气得浑身发抖,但也激发了他的犟劲,与这批调皮鬼较上了劲。他先是制定了严格而明确的管理条例,公布后即付诸实施,并严惩了几个闯红灯者,杀鸡吓猴,起到了不小的震慑作用;再是在管理晚寝上拼了一股气,常凌晨一两点还在宿舍区外游动,好几次捕捉到了就寝后再偷偷外出的学生。寄宿生对他可真是又敬又畏。日子一长,杜秋岭对这种猫捉老鼠的管理开始腻了,很失望于学生的不听话。这抓到的四个学生是惯犯,前三天还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干了一架,事情还没完,又犯新错误了。杜秋岭因此一闹,更加心情不好,喝几杯闷酒,告辞先回来。他的头晕乎乎的,在半途中呕吐了一番才走到学校,倒头就睡未盖被,就被感冒袭击了。早晨醒来时,杜秋岭感到浑身无力,骨头都被抽走了,而头痛得厉害,好像要分崩离析。他自知不好,忙拨电话给李志勇,请他扶自己到医院去。

两瓶点滴打完,杜秋岭这才好受了些。连续三年教毕业班,杜秋岭的身体便像失去水分的蕃茄,病恹恹地蔫下,伤病是个见缝插针的家伙,时不时来袭击他一把。尤其是刚送走的这届高三,他教得特别累,虽然成绩不错,但他再没有前两年的兴奋了。送完高考后,他整整睡了三天,除了起来拉撒,居然什么东西也不吃,只是感到困,好像要把以前的失眠全补上。他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有意教一届肄业班的,但学校领导不肯,找他谈一次话,情深意切的,他只能继续挑起重担。可就在这个假期的补课时间内,他已四次进医院,他意识到身体已出乎意料地糟糕了,内心里可真有些着急。上次病了,父亲特意打电话来告诫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罔论工作,还以自己的经历劝他不要太卖命。他想到黑山中学以前一个教师,多年的高三数学把关教师,嗓子不行了,就被学校支到办公室当办事员,又通过矿委把他调到一个工区当文秘,前不久下了岗。这事可提醒了杜秋岭,让他不能不多个心眼。况且,几天前他听到一个消息,有学生告状,说他经常病着,有碍于高三教学,有想换教师的意图。他当时听了又高兴又气恼,想自己本不想再教毕业班的,正好借此教高一去,但自尊心又让他受不了,觉得自己拼死拼活地做着工作,还惹这样的闲话,实在想不过。

易医师来了。这个和他一样获得矿山“首届十佳青年”的多嘴的医师笑眯眯冲着他乐,两只本不大的眼珠子似乎隐进肌肉里了。根据以往经验,杜秋岭知道他必是又知晓了一个他人的秘密,有意要告诉他。这正是杜秋岭与他虽然交往着,却评价不高,不敢太走近的原因。

果然,不用他开口询问,易医师就凑近他,带着兴奋却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不?你们学校这段时间有两个人来医院堕胎。”

这开场白倒让杜秋岭一怔,停住了穿衣动作。易医师见他有所关注,高兴了,把他按在床沿,自己也挨着坐下:“妇产科的人告诉我,前四天,医院来了一对母女,母亲三十多岁,女儿穿着校服,十二三岁的模样,说是来妇检的,想堕胎。妇科医师当然以为是那当母亲的,欲安排她去体检,那母亲红了脸,说是陪女儿来的。这可真把人吓一大跳。检查那女孩子,果真已怀孕,有近三个月了。问那当母亲的怎让女儿怀上的,当母亲的不好回答,那女孩儿倒一点也不怕羞,说怎么着?扎个男朋友如何?不是大家都反对,我还想为他生一个哩。这话可真把医师气得够呛的,都说这社会风气怎么这样,黑白镇的孩子以前都老老实实、思想纯洁,如今怎的变得浪荡了。医师有意治治这女孩子,动手术时故意拖泥带水磨蹭着,那女孩子叫得震天响。本是要让那女孩感到羞耻的,结果羞的不是那女孩,而是我们的医师了,事后都说自己是狼狈而逃的。”

杜秋岭和易医师几乎同时长叹一口气。他们不由怔怔地看对方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晃了晃头。

易医师又说起第二桩事,他这次的神情有点古怪,直盯盯地看着杜秋岭,慢吞吞地说:“这第二个堕胎的人,与你有点关系。”

杜秋岭一愣,脑子里闪过那带着哀怨的轻羽般的身影,如受雷击,浑身不由一哆嗦,他忽地一下站起,揪住易医师的领口,恶狠狠地嚷:“谁?”

易医师可被他这粗暴的举动吓坏了,脸色变得雪白,嗫嚅着说:“田,田……”

杜秋岭感到心口绞痛,似乎由棘藜编成的刀阵一遍遍辗过,那抓着领口的手无力地落下来,他踉跄着往后退,自言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他忽地又恢复了之前的凶狠,双目怒瞪着易医师,“你骗我!她哪天来的?”

易医师从震惊中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整整被扭乱的领口,说:“我不骗你,这事是她来找我的,一个礼拜前。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子,可你对她没有以前的激情了,她知道你们在一起不会再有幸福了,她准备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结婚,所以要打掉那孩子。我一再劝她,还想找你来做做工作,可这女子……”易医师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好人,天造地设的一对,真不知你们怎么会不幸福的。或许,姻缘是天定的。”

杜秋岭眼前金星乱溅,仿佛所有星星都从天下掉下来了。接着扑天盖地的黑卷来,一群乌鸦,遮天蔽日的乌鸦,俯冲而下。他双腿发软,“扑嗵”地一声向后仰倒……

杜秋岭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医院大门的,易医师要送他,他死活不肯,只得听任他蹒跚前行。虽已休息了二十多分钟,杜秋岭的头脑里还是空空的一片。

杜秋岭倒在床上昏昏然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感到肚子饿了,这才起来。他东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包方便面,去拿水瓶时才发现开水没有了。早上病着,他忘记交人去打水。他也懒得到邻居家去讨水,便抓起方便面咬着,这干燥的东西才吃一口就噎着了,全呕吐出来。

他一遍遍地责怪自己,思绪的羽毛飞起来,漫天飞舞,心中如同下了一场大雪,那雪融化成血,鲜红的血,像加了红色素一般,艳得心惊,血在漫无边际地流淌着,整个天地之间全被这血色塞满了。他看到自己破碎的心失血后如同摘下的玫瑰,脱离土壤怀抱就慢慢枯萎,卷缩成了如同蛋卷的一团。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大手,又把这蛋卷捏住,揉着,搓着,那心的蛋卷成了饼尘,散开来,灰蒙蒙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思考都无法塞进心中了。这种空荡荡的心虚,让他四肢麻木,思维停滞。

校园里难得的安静,仿佛没有一丝人气。平时那些打篮球的,踢足球的,搞田径训练的,闹翻天似的,今天竟然都隐了身似的不见了。该不是学校又出了什么事吧?他想,这个念头让他躺倒的身子倏地抬起来,但另一个念头也同时升起:“即使是出了事,有那么多校领导在处理,我又算老几?弄不好,被人认为有越权的嫌疑,那就麻烦了。”这么一想,他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倒在床上。

总得做点什么吧,他想,顺手往床头一抓,是昨晚那犯困前看了两页的高天保的日记本。这本日记他快看完了,并没取得期待中的那种特别大的收获,他忍不住想快速浏览一遍就算了的,但想到老高住院前郑重其事地交给自己,总不会无缘无故吧,他就抱着这样的寄望心理,强制自己看了下去。

杜秋岭随手翻到一页,这页日记似乎比其它纸张陈旧,好像翻阅的次数多一些,细细一看,原来还曾被人扯落过,再用透明胶纸贴上的。

10月17日,星期五,晴

对我们夫妇来说,这又是一个黑色的忏悔日,是我家斋戒七日之始。而且今天是事情发生的第三十个年头!

早上起来,陈萍就对我说,她昨夜未能安眠,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虽有过时断时续的几小时睡眠,但梦中总有那些血淋淋的影子,这些挥不去的影子啊,纠缠我三十年的影子啊,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要为这些影子压抑着。

我们一起偷偷地去了西风矿区,那口井荒废多年了,但在我记忆中和眼中还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却又陌生得让人害怕。心虚啊!我们静默着,聆听着风的吹响,那是四十二个冤魂在向着我们呼喊,要我们索命。是的,我们夫妇俩是有愧于他们的,他们成了那特定时代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甚至还不自知。陈萍傍在我的肩头说:“我们都是该下地狱的人。”我默然。

多年来,为了不让人知晓这桩足以让黑白镇掀翻天的往事,为了不让人抓住把柄,我们可谓煞费了心机。编《黑白镇志》时有意指示老孙不收入这桩事情,最后还以种种理由为借口没有把这镇志付梓印刷;利用各种机会把我们认为的对当年之事可能还抱怀疑的人纷纷调出矿区……我知道,这桩事我们是捂得比较严实的,但总有一天,或许一个无意的线索会牵涉出此事来,因而,我随时准备着防御有关此事的发生。这让我心中更添包袱,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这个“尾巴”,是我一生的痛与伤。

我们后来莫名地去了“尾巴丘”。不知怎的,我觉得这个野草纵横的小山丘像个暗示,能催人反省诸多事情——我们都是有尾巴的人!虽然从猴进化为人我们的尾巴不再张扬了,但我们的尾骨还是隐隐在的,哪天有点基因异变什么的,这尾可能就长出来了。于是,我们都须明白,好好活着,平静地活着,谁也没理由对他人指三道四。

杜秋岭看完这则日记真是惊讶万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日记中原来藏着这样一个爆炸性新闻。他由此推知老高把这日记当宝贝看的原由了,也隐约感到铁道人的出家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再把下一页翻开,这才发现,这是最后几则日记,且每则都记得潦草、匆忙——

10月20日,星期一,阴

没有料到来得这样快。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就来了。也没料到是这么一桩插曲——可怜的儿子!可怜的姑娘!

今天革委会那小子的眼神,鹰一样。可惜了,放在解放年代,是块好料。

10月21,星期二,阴

还是审查!

10月22日,星期三,天晴

审查!

她有点受不住了,腿酸,双眼浮肿,那些淤青消不下去。

10月24日,星期五,阴

居然对我们动刑!

老了,受不了!

10月27日,星期一,晴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

可以解脱了。轻松!!

后面什么都没有了,杜秋岭忽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似乎有什么牵动着自己,但说不准是什么。

杜秋岭对人生忽而产生了新的看法,原来只以为自己有着一段段并不光彩的犯着种种错误的过去,这些过去就像长在背后的一条尾巴,被藏掖起来,却让人提心吊胆,在心底里沉淀成重压,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是有这种尾巴的,只是那些被崇敬者、居高位者掩藏得更深更隐蔽罢了。他接着想,人总是在错误中成长起来的,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尾巴张扬着与紧夹着的过程!

杜秋岭忽然特别渴望见到铁道人……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清瘦的人影飘进来……“道长!”杜秋岭惊喜出声,真是想曹操,曹操到哇。他慌忙从床上爬起,手忙脚乱招呼铁道长坐。想起铁道长最喜喝浓茶的,抓一把茶叶放好,这才记起早没开水了,一时怔住。

铁道长微微一笑,说:“你不要忙。我是来督促你的。”杜秋岭愣住:“督促?”铁道长指指日记本,不语。杜秋岭一下记起了自己对老高的承诺,脸红,解释说:“才看完……我记得的。我还只看了这一本。”心中好奇怪,这铁道长莫非有千里眼,竟神人般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铁道长说:“我指的就是这本。另一本,你可以留下。”

红通通的火焰,噼噼叭叭的声响。偶尔纸灰两个人扬起,一大片一大片,空中飘舞,或如飞鸟一般地盘旋。两个人安静地蹲着,隔着火焰。杜秋岭拿根树枝小心拨弄着火苗。火光忽高忽低,闪烁着惊疑。

杜秋岭一抬头,看见两行清泪,正从铁道长清癯的面颊淌下……

二十八

傍晚,李志勇来了,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杜秋岭心中好感激。

李志勇说他下午去长沙看老高了,杜秋岭忙问老高的情况。李志勇说:“精神倒好!”

杜秋岭看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便鼓励他:“我这里有什么话不可说啊?”李志勇嘿嘿笑了,自顾自地摸摸头:“我这是瞎想——我看,高老师有点回光返照的兆头。”

杜秋岭默然。

李志勇看他的情绪不高,马上催他吃饭。饭菜很合杜秋岭的口味,他很快吃下了大半碗。李志勇这才责怪地说:“你病了也不说一声,弄得人家以为你有情绪了就不想上课,这话传出去影响可不好。你冲魏主任发什么火呀?你知道的,那门卫老李是张大嘴,事情传出去,你们两个人的面子上都过不去。你何必得罪那么多人?今天幸亏了易医师,他给我来电话,说你病得厉害,我给魏主任一说,他不计较。你呀,你呀!”说罢叹气。

杜秋岭心有愧意,只能向李志勇传个抱歉的眼神。李志勇本还想说他几句,一看他的神情,就不忍再说下去。

杜秋岭一时也坏了食欲,盖上饭盒,放到书桌上。李志勇讶然:“饱了?”接而醒悟,猜疑地问,“不是我说你几句就不高兴了吧?”杜秋岭忙解释自己今天状态不行。

李志勇说:“你不知道,如今赵勇可吃香了,电视台几乎天天有他的稿子。刘民初书记不止一次夸他有才,还说学校领导怎么不提拔这样优秀的青年,很有责备的意思。看来,我也该把这团委书记让出来了。”“不见得就是冲着你来的吧?”杜秋岭很是怀疑。李志勇苦笑:“你不知道,有人说我与陈校长他们走得太近了,邱校长早有撤我的意思。撤就撤吧,干下去也没啥意思!”杜秋岭看他的心情也不太好,就宽慰说:“你办公室主任、团委书记一肩挑分散精力,或许校领导想为你减轻点压力。你就朝这方面想吧,心情快乐点。”李志勇为他的善意感动,神色也轻松了许多,一挥手:“算了,算了,不提烦心事!”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李志勇去拉开门,怪讶一声叫:“是你?”杜秋岭惊悚着抬头看,门外站的就是邱大用家那痴呆儿,正傻乎乎地冲着他们笑哩。

“你是不是一直就站在门外?”李志勇的神色中有了几分紧张,紧盯这比自己矮了一脑袋的小孩,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出点破绽来。

“你也太紧张了吧?”杜秋岭笑了,“你本没讲什么人的坏话,况且他也听不懂。”

痴呆儿也看着他笑,鹦鹉学舌:“你也太紧张了吧?!”李志勇倒有了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我是逗着他玩哩。”他接而问,“你找杜老师有事?”

痴呆儿不理睬他,径直向杜秋岭走近来,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张纸,伸手递给他,说:“给你,道长的!”杜秋岭一怔,狐疑着从他手中接过那张浸着墨渍的白纸来,边问:“你从虎跑观来的?”痴呆儿唔一声,点头,说:“我送到了,我走了!”径直往外走,到李志勇身边时,忽冲他咯咯一笑,低声说:“你本没讲什么人的坏话,况且他也听不懂。”李志勇错愕间惊觉他的眼神中闪过一道狡黠,他猛然一惊,不由倒退了两步:“你——”他瞪着痴呆儿,却说不出话来。

杜秋岭没有发现他们的异样,急拆开铁道长捎来的纸条,毛笔写的一行正楷小字:“近来占卦,为汝占得两签,好坏无论,亦可小心留意。”再看两签,其一:“渴望梅,饥画饼;漫芳心,如捉影;遇虎龙,方可省。”其二:“马进徐行似有程,月沉西海日东升;运采何必劳心力,风送江湖万里情。”

“这是什么意思啊?”回过神来的李志勇偏头瞟到了纸上的内容,一时未明白,便忍不住说,“这铁道长总爱装神弄鬼的,说古灵古怪的话,做不合常情的事,让人看不懂。”杜秋岭支吾一声:“是吗?”

李志勇来了话趣,说:“前一段,他到矿办公楼去,说要为矿领导们做场活道场,还点了香烛什么的。幸亏那天赵矿长不在,要不,真被他气晕了,还不知他要挨多少打。你说这人是怎么的,做活道场,可能只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人才想得出。”李志勇“哧哧”地笑着。

“是吗?”杜秋岭还在琢磨着签上的内容,心不在焉。李志勇见他沉迷,劝道:“你别把他的东西当真,都是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尽骗人的。我不妨告诉你,虎跑观还不一定保得住。”杜秋岭一听这话吃一大惊,说:“为什么?”“我是听人说的,不一定准。”李志勇首先推开了自己造谣的责任,“有人说,赵矿长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这几天,就传出虎跑观下有煤的消息,说是要拆这道观采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虎跑观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出点煤屑来,传出这消息是有意的,对铁道人要下手了。”

杜秋岭只觉得一阵阴风像饿狼一般凶猛地向着自己扑来,他连打了三个寒战。

二十九

黑山中学这几天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矿里的任命迟迟未到,各种传言满天飞,任上的几个校领导很少在学校露面,而中层干部也少有人管事。杜秋岭所管的寄宿生违纪的情况骤增,让他头大。

杜秋岭走到邱大用的家门口,先是闻到了一股十分刺鼻的烟味,推开门后,眼里缭绕着的满屋烟雾迷漫。他知道邱大用很少抽烟的,心里怔了怔,倒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门,想退回去看房牌号。

烟雾中探出头的首先是吴一山,“坐,坐”,热情得像是在自己家中。杜秋岭被这呛鼻的烟味熏得连连咳嗽。邱大用发觉了,起身开了抽油烟机,并推开了当户的门窗,烟雾渐渐散去。杜秋岭这时发现,几天不见,邱大用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间竟可数得出几十根刺眼的白发了。这又让他怔了怔,并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邱大用的眼忽地圆睁,但立刻悟到什么,收敛起来,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只是嘴唇稍微动了动。

吴一山给三个人沏了茶,大马金刀地在中间位置坐下,头偏向杜秋岭,谈话直奔主题:“今天喊你到邱校长家中来,主要是想询问一下有关上次那选举的事。你知道的,为这事,到处闹得沸沸扬扬,老师们不安心工作,学生们更借此机会滋事,在社会上的影响很不好。所以,矿党委指示我们,必须尽快公布新一届学校领导名单,以使学校的工作走上正轨。”

杜秋岭感到这话贴到胸口了,是自己本想催促办的,点头,眉开眼笑。但吴一山紧跟着的一句话立时让他愣住:“有关这次选举的幕后,据说你知道不少情况?”杜秋岭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幕后?”他看看两个人的脸色,吴一山常笑的脸上已冻结了笑,那目光向他投来了无数的疑问;邱大用则已板起了面孔,目射寒光,让人顿生凉意。杜秋岭立时明白他们是对自己有所怀疑了。前两天,他就听人说邱校长对他在选举中非候选人却能得到76张选票颇有选前拉票的猜疑,他不以为意,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是,孰料后来事情竟成真的了。这让杜秋岭火起,立时露出愤怒来,说:“你们要怀疑就怀疑吧。杜某坦坦荡荡做人,不会玩任何猫腻!”

吴一山换上了笑脸:“不是我们怀疑,是有人向我们校委反映,不得不询问一下。要是怀疑,我们还会开诚布公在这里谈吗?”

杜秋岭说:“是什么人说的?我要与他对质。”

吴一山脸上立时显出为难:“这,这不是难为我吗?”走过来拍拍杜秋岭的肩膀,“小伙子人品不错,是个直爽人。一家人不说外话,这次喻校长得票之低是叫人掉眼镜的,按照他对学校的贡献而言,应该不止这些选票吧,我们因而怀疑有人在选举前就做了些煽阴风点鬼火的工作。”杜秋岭一顿,忆起那天魏恩才拿给他的候选人名单,心想吴一山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心中蓦地感到一虚。这神情自然是被吴一山和邱大用看到了,轻咳一声,吴一山瞧了瞧坐一旁脸色有了缓和的邱大用,脸上蒙上了一层严霜,说:“所以说,这次选举是被人利用了,是有人操控了的。凭心论,如果不是有人串联了统一填写你的名字,你作为一个非候选人,哪能得那么高的票?你想想,为什么就没有其他非候选人被提出来呢?”

杜秋岭心情很糟糕,不由流露了出来,冷笑一声:“我不管怎么得的票,反正自己没拉票,这就够了。至于是不是有了串联了,或是你们捕风捉影,我都懒得管。”

这话一出,吴一山和邱大用的脸上变了色。吴一山气呼呼地说:“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好,会影响你的前途的。”

杜秋岭更生气了,感到一股怒火像是在燃烧的柴山上泼了油,“轰”地一下燃得更旺,他说:“你们早就认定是我背后耍了阴谋的,还假惺惺问我干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可被当猴耍的。”说罢,拂袖而出。

杜秋岭的心如同面前的那条下坡路,往下滑着。冷风是见缝插针的小偷,能在最严密的防线中溜入人的体内,刮走那内储的热量。杜秋岭不由竖了竖衣领,前面转弯就是学校了,他心生暖意,碎步小跑。

一条黑乎乎的人影就在墙角处突然出现在面前,杜秋岭吓得一激灵,猛一抬头,看到的是魏恩才那张悲愤的脸。这个做得一手好菜的中年男子比他高出了一整个脑袋,宽大的肩膀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微弱灯光下的面部表情在明与暗勾勒的线条中急骤地变化着。杜秋岭吓了一大跳:“出了什么事?”

魏恩才努力抑制着自己,话音却仍透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知道吗?学校要举行重选了。”

“你听谁说的?”杜秋岭又吃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魏恩才冷笑着,“还不是为了喻敬业未选上,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们居然说一是未让退休员工尤其是内退员工参加选举剥夺了人家的选举权;二是有人在选举前做了手脚进行了串联,就提出重新选举。看来,不选上喻敬业誓不罢休了。”

杜秋岭想到之前与吴一山的谈话,想这事怕是假不了的。他立时赞同了魏恩才的看法,心生怜惜,说:“魏主任,这世道真是当权者的天下,平民百姓所谓的民主选举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要找借口多的是,目的却只有一个,结果也只有一个。”

魏恩才的眼里立时有了光,紧盯着他:“这么说,你也不赞同重选?”

“除了喻敬业一伙儿,有谁会赞同呢?”杜秋岭忽然从他的眼光中看出点获得同情的味道,立刻补上一句,“不过,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像我这样的教职工,谁来当校长都是一样,只盼别再拖时间有损学校管理工作了。”

魏恩才的眼里一时闪过失望,但立时有新的希望燃起:“谁当校长确实不要紧,但要紧的是把我们都当猴耍了,根本没有把群众当回事,;这若是蔓延下去,以后只怕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不知会有多少次类似的强奸民意的事件发生。什么校长不校长的,干脆矿里一纸任命就得了,哪有嘴里讲着民主手下实施着专制的道理?你说,是这样一回事吧?”

杜秋岭点头。魏恩才重新兴奋了,脸上的愤怒被期盼所取代,说:“如今邱大用仗着马上要担任矿办公室主任,伙同刘民初一手遮天,学校里的真实情况反映不上去,把学校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听说,赵昌盛矿长是个很有血性的人,虽然重视邱大用,但学校的这次选举他不了解情况,如果直接反映给他,是不是会使局面变得好些?”

杜秋岭听着他的小心翼翼的打探,立时警惕了,小心地回答说:“这样恐怕不太妥吧?”接着补了一句,“告了,这结果还是难以预料的。”

“可总比不反映要强吧。”魏恩才已迫不及待了,迅速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很大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来,“这是我们写给赵矿长的一封联名信,想请你也签个字。”

杜秋岭再吃一惊,浏览了一下那白纸上所写的内容,是介绍这次学校选举情况的,强调选举结果合理合法,吁请赵矿长尊重民意,早日任命校长以使学校工作走上正轨。再看下面的签名,已有了近百个,关小丽、何况、李志勇、裴有德的名字都在其列。

魏恩才看他略显踌躇,脸上的兴奋顿时淡了,他吞下一口口水,说:“签不签名是个人的事,但在这非常时期,却关系到整个学校的前程,也必然与各人的将来相关。我们是抱着一腔热血来做这事的,带头的是我,主要责任也在我。如果这事成不了,喻敬业他们也拿我们无法,我们只是反映了真实的情况,发出了正当的呼吁罢了。再者,他也不可能把这百多人都开除的,他根本不懂高中教学,倘若这样,学校还能照常上课吗?所以,你不必犹豫,更不要有所顾虑。”

杜秋岭感到脸上有点发烫,魏恩才的话正指出了他的担忧,他忙掩饰着说:“我不是有顾虑,主要是考虑这样于事有何补益。能不能把这联名信交到赵矿长手中都难说。”

魏恩才立时接过了话茬:“我们也有这样的担心,正因为这样,除了请你签名,我们还想请你帮忙把这封信交给赵矿长。”

“我交?”杜秋岭愣住,干笑,“赵矿长只怕不肯见我呢!据说进他的办公室有三道卡,三个秘书各守一道门,比进中南海还要难。”

“不要你亲自交。”魏恩才的脸上露出点诡秘的笑,“可请你的红颜知己帮个忙嘛。”

杜秋岭又一愣,想问他讲的是谁,但立时想到唐雯,心中忽泛起莫名的怅惘,嘴上却说:“她哪是我的红颜知己?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她一个小女子能成吗?”

“这你就错了,”魏恩才的脸上有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一物降一物,一剂药治一门病。唐雯现在是赵矿长面前的红人,正是让赵矿长服的那剂药。这封信如果能让唐雯交上去,八九能成。”

“可她会信我吗?”杜秋岭心中一动,仍半信半疑。

魏恩才终于笑出声来,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用力拍着他的肩,说:“你就别逗我了。谁不知道唐雯迷你?你就是治唐雯的那剂药啊。”

不知怎的,杜秋岭心中空空的,左眼皮还一阵急跳,很不踏实的感觉。

三十

由于昨天晚上巡寝时不慎摔了一跤,膝盖上擦出了几道血痕。房中没有东西包扎,只清水清洗一下,今早被辣了似的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同事们见了都劝他去趟医院,免得遇上破伤风什么的。杜秋岭利用第二节课后的课间操时间,到矿医院去贴了一副膏药。

走出医院大门时,一个人冒失着冲进来,几乎把他撞倒。他倒退五六步才站稳,刚想喝骂一句,却不由一愣:“潘婷!”

潘婷红红的眼睛,削瘦的脸上布满倦容。她还未从惊惶中回过神来,使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杜秋岭笑了,“你昨晚未睡好?”

潘婷终于清醒了,看到是他,脸上立时有了一丝红霞,轻嗯一声,解释说:“睡不好,我来买点安眠片。”

“怎么啦,要吃安眠片才能入睡?”杜秋岭有点吃惊,边带她往内走,边说:“安眠片要少吃,怕引起依赖症。你以前是否吃过?”见她点头,就规劝说:“这样可不好,年纪轻轻的就要靠这玩意儿睡觉,以后如何是好哟?要不,你干脆去与医生谈谈,看有什么办法根治。”

“不了。以后稍有时间,再来看吧。”潘婷摇摇头。

杜秋岭也不便劝了,陪她买了药片往学校走,他询问她的生活情况,也捎带讲几句学习上要注意的事,一直活泼的潘婷这回倒很安静,吱唔几句,梦游一般。所幸这段路不长,他们很快望见了校门。

杜秋岭本还想给劝说她不要为学习背太大包袱,扭过头,却发现潘婷已有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他身后几米处。“这鬼精灵!肯定是猜到我要唠叨了,想耳根清净。也好,顺她的意吧!”他心中暗笑,稍稍提高声音说:“你就到寝室吃点药睡会吧,反正也听不好课!”

就在进入校门时,他遇到了班上往外来购物的几个学生。学生与他打过招呼。就要擦肩而过,“野猫”突然出其不意地问:“杜老师,您是和她一起从医院回来啊?”边说边向他身后的潘婷咧咧嘴。

杜秋岭稍有点惊讶,“是啊,正好在医院门口碰上了。”

“野猫”眼神中闪过一瞥惊喜,说:“杜老师,您好关心她哟!”

杜秋岭觉得她这话讲得怪怪的,似还有点醋溜溜的味道,但他又想或许自己多疑了,便说:“我对你们哪个不关心吗?”

“野猫”知道了自己的失态,忙点头:“那是,那是!”

潘婷已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团怒火在心中“腾”地升起,她刚欲发作,但立即,她想到了这是校园,闹起来只会成为别人笑资,那火便遭了大雨似的熄了。“野猫”在经过她身边时似乎还挤眉弄眼地向她说了句什么,她也无心计较。

她在校门口站住,平视前面。那个稍还有点瘸的身影在眼球中变得越来越小了,她的心中,一股莫名的怅惘越来越浓。那水雾似的东西蒙住了她的眼,也遮蔽了她的心。

她茫然地往寝室移动。

昨天,继父来看她了,看了她的月考成绩,失望全写在脸上。他并没有批评她,还鼓励她,但她明显感到了这个男人的身子又弯了三分,她忽觉得自己很无耻,花着家人的心血钱却让家人失望。晚上,她一夜未眠,想把自己的单相思结束了,但又总是不由自举想起他的好,割舍不能。为那条男式短裤的事,她受了多少女同学的白眼啊,那鄙夷的、好奇的、讽刺的,甚至羡慕的眼神,曾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因此崩溃。她为他受多少冷眼都不后悔,但问题是他能了解吗?他会知道她在为他默默守候吗?她这样做值得吗?还应该继续吗?或者,应该中断?能斩断慧丝吗?

疑问好像在老树上的藤条,紧紧地缠绕着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得出答案,随即一遍又一遍地否决。

她病恹恹地推开房门进入寝室,熟悉的气息扑进怀里,身上的某个部位仿佛受到了轻触,蠢蠢欲动。她无意中朝床上一瞥,那条昨晚换下的内裤已被人从枕下扯出半只角来。又是她做的好事,想以此羞辱我,该死的“野猫”!她恨恨地想,脸上却又生起的几抹绯红。

她伸手抓住内裤欲重新按回枕下,一团女性的体气已钻进鼻子,手也接触到一丝腻腻的东西。她的脸腾地一下升起红云,她警觉地看看四周,空荡荡的房子里掉根针也能听到。她用脚把床下那塑料盆勾出,拎着内裤扔进去,又迅速把塑料盆踢进床下。忙完这些,她轻嘘一口气,精疲力竭似的把身体斜卧在床上。

他的身影又闪进脑海。此刻,他在干什么呀?备课,还是在教室外巡视?他总是这样忙碌,为了什么呢?为何要这样拼命,这样关心学生?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他感恩戴德啊,人家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他知道吗?他怎么不再来关心关心我啊?哪怕再来说上一句也好啊!他是否已知晓我对他的好?是当作敬重、感激,还是同情、关爱,或者其他?他这人在情感上真是超级笨!

这个死猪脑!没心没肺的!亏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不知道!潘婷身子往下移,平躺下来,并扯了毛毯盖上胸脯,闭上了眼睛……

他张开双臂把她拥进怀中,轻抚她的黑发,捧起她的脸,她的胸口贴在他的胸口上。她的蓓蕾在逐渐变硬、膨胀,倾刻间就成了热乎乎的包子!她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恍惚间那高大身子正向她盖来……隔衣的蓓蕾触到那肌肉的颤栗,那顶起的帐篷,那幸福的呻吟,那上下的波动……

她变成了一条因激动而突然死去的鱼!

三十一

李志勇和胡彩霞离婚了。

杜秋岭最早是从吴启迪那听到的。中午,吴启迪硬是要邀他吃饭——今年高考升学中,他一侄女考得不太理想,靠杜秋岭托报刊社的朋友帮忙,将那女孩弄进一所重点大学去了,吴启迪对他感激万分。

他们找了家中档的餐馆,要了个用屏风隔开的靠窗的卡座,三菜五碟很快摆上了。几杯酒下肚,话就更多了,吴启迪就向他透露了这一消息。杜秋岭很吃了一惊,止筷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们金童玉女的一对,也拆开了?”

“屁个金童玉女!”吴启迪猛喝下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李志勇早就和杜慧好上了,胡彩霞也不赖,找了矿人事处一副处长,暗渡陈仓好几个月了。”

“你别胡说!”杜秋岭皱皱眉,他讨厌背后传人的桃色新闻,对这类传播者他从来不假辞色。

吴启迪一听就急了:“你别不信——前晚我就在李志勇寢室中见到杜慧了,怪不得这女子离婚了,她穿着个睡衣,睡眼惺忪的。我在医院的妹妹,昨天还跑过来说,胡彩霞挽着那处长的胳膊来检查胎位,我妹妹还问我是否要把这事告诉李志勇哩,她不知他们办离婚证都十多天了。”吴启迪感叹,再吸进一口酒沫,“家庭不牢靠,其他也一样。别看你现在风风光光的,做老兄的劝你一句,没什么能长久。譬如我们这学校吧,大家都有感情,都想把这学校建设好管理好,可体制害人啊——政府办的学校,如白府中学,别看它现在不行,但肯定会东山再起的,它毕竟是政府办的,就好像正室所生的儿子,我们这类子弟学校,还有民办学校,都是庶出,地位自不可与正室所生的相比。政府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不向着正室才怪哩。说句不中听的,我们学校现在正处在回光返照期。”

杜秋岭很惊讶这似乎每天浑浑沌沌的同事竟也有这样深的见解,点头:“你说得在理。”

吴启迪受宠若惊,举杯道:“没料到你会赞成我这谬论。为你这句,干了!”说罢,仰脖喝下一大。

杜秋岭小抿一口,吴启迪不干了,再劝,杜秋岭只得再喝下一大口,脸立时酡红,头也稍微有点晕。

吴启迪借着三分酒意,问:“听说你想当副校长?”

杜秋岭吃一惊:“胡说!谁在背后乱嚼舌头?”

吴启迪忙说:“你莫冲动,莫来火。我也是听来的,这话昨天就传开了,说你在这次选举中,两边都不得罪,坐收渔翁之利,在成立第三派。我当时就纳闷,据我了解,你也不是有这野心的人啦,。但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目睹你和关小丽几人在谋划,讲得栩栩如生。”

杜秋岭觉得头一下大了,被吹大的气球似的,他心乱如麻。这是怎么啦,无中生有的事也传起来了!可他知道,辩解只能让事情越描越黑。他不由叹道:“我真是佩服某些人的想象力,让他们去当编剧,倒是一块好料!”

吴启迪拍腿称赞:“你这个评价妥帖,不愧是作家!”接着用手抓起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谣言可怕,一传十,十传百,白的也变成黑的了。”

杜秋岭苦笑:“我真不知得罪哪路神仙了,这一段怎么这样背啊。什么样的事情也能摊上,而且自己一点也不知情,闭目塞听,聋子瞎子一样!”

“你与以前不同了呗!”吴启迪随口接过话茬。

“怎么不同?”杜秋岭怔住。

吴启迪干笑,不语。杜秋岭再催促一遍。吴启迪见他是真诚求教,倒不再隐瞒了,说:“你未获得‘十佳青年等荣誉前,咱们都是一个住宿区的,是兄弟;你获了以后,差距拉开了,不管你是怎样保持本质不变,大家看待的目光自然变了。说句不怎么的话,你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大家信服,可反过来催人反思,我就与你相差那么远?那荣誉似乎自己也该得到。荣誉是个害人的东西,它让人敬而生畏,疏远同事,疏远朋友。”

杜秋岭默然,心中乱糟糟的难受。

三十二

杜秋岭实在中午不该喝那点酒。本就感冒了,再唱点酒,那多少有点掏空的身体便受不了,回来吐了一回,晕沉沉睡去。

潘婷原是到他房间来倒水的——教室的茶水被两个调皮的男生中午放干了,她不得不从五楼上捧着杯子跑下来取水。她拧开房门时首先闻到了那种腐烂的气息,欲叫,瞥见杜秋岭直挺挺躺在床上,忙掩住自己的口。她放下杯子,从洗漱间拿来拖把,三下五除二把呕吐处拖两遍。做这些事情时,她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扰了他的睡梦。

而杜秋岭确实是做梦,一连串的梦,但并不都是美丽的梦。梦中,出现最早的是家乡那破旧却干净的房子。那时,他六岁,妹妹四岁,还有一个两岁的弟弟抱在母亲怀中。这是夏夜,圆圆的月,稀疏的星,习习的凉风吹着长满绿叶的水竹,哗哗的响。他和妹妹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四周里传着他们童稚的笑声。而坐在凉席上的母亲,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为弟弟唱着那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锄头送姐姐,姐姐留我睡,我怕姐姐床上有狗虱,姐姐留我困,我怕姐姐家里生臭虫……”他觉得这歌谣很美,停住了追逐,不顾妹妹的抗议,走向母亲,并跟着唱起来:“村里有个胡木匠,做起活来太窝囊,女儿出嫁做把梳,十斤八两挂发头……”

恍惚中,他有了十四岁,那是一个青涩的年纪。他偷偷对着镜子挤着脸上的青春痘,竟惊喜地发现自己腋下已长出了几根黄黄的腋毛,下额皮肤胀疼,触上去,似有一些硬硬的东西扎手了。那时,他狂爱着金庸的武侠小说,常在放学后躲到一个隐密的山坡上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手舞足蹈,甚至高兴到极致时,不免花拳绣腿地耍上几招。后来,由金庸而及其他,囫囵吞枣中也有些带黄的段落。他开始知道男女性器官的不同功用,惊讶于交合时会有那么多花招与技巧,并忽然对女生产生强烈的兴趣,他总有意无意地望向所有女性的胸脯,与女生的挨挨碰碰中,他那被一圈黑毛包围的东西会突然膨胀,并且立即产生尿意。他的朦胧的性意识,完全是由武侠小说开发出来的。

十八岁了,好像一夜之间就拔节似的长高了,慢慢学会了穿装打扮,会偷母亲的发胶涂在越来越浓黑的脑顶,会写几句无病呻吟的诗并悄悄放进女生的抽屉,会为博女生哈哈大笑不惜当小丑,还学会了喝酒浇愁,甚至偶尔会躲到距校园远远的河堤上抽烟甩扑克。当然,会梦遗,尤其是那个爱着超短裙,走猫步将高跟鞋走得叮叮响,眉描得浓浓的,唇涂得红红的时髦英语老师,总是他的性幻想对象。而事实上,也是这个女老师,让他从男孩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关系是怎样发展的,只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同学们放假回去了,他来到她的家中。那是一栋精致的当时很少见的洋楼,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装修得精炼简洁的小家,浅绿色的窗帘上是一对很大的中国结,宽大的牛皮沙发上铺着三张珍珠串起的座垫,木雕制成的茶几上摆着盛苹果、仙桃及葡萄的竹编托盘,茶几对面,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上放了一盆开得正艳的塑料制腊梅,而一架古色古香的留声机和一台当时很少见的钢琴分置左右,墙上方,挂着他们的全家照,那脸上线条轮廓十分清晰的男子亲昵地拥抱着他这位时尚的英语老师,他们前面那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傻傻地笑。她开了留声机,放的是一首他不知名的俄罗斯的曲子,很悠扬,很缠绵,很让人遐想。她教他跳舞,让他搂住她浑圆的肩和盈盈可握的腰,他畏畏缩缩的举止逗笑了她,她忽地在他额上亲一口。他惊得几乎没了呼吸。她好像指了指他的额,笑骂了几句,便双手圈连搁上了他的脖颈,她黑黑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嘴唇以及雪白的脖子、那条令人浮想的乳沟、高耸的双胸,就距他越来越近,那勾人犯罪的气息立时弥漫住了整个客厅。他笨拙地随着她不停地旋转,旋转,头晕脑涨,直到最后双双倒在那张宽大的沙发床上。她把他压在身下,软软的双峰摩擦着他那已解开衣襟的胸膛,珍珠白的大腿与他纠缠在一起,并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碰碰他那突起。他突然大叫一声,一股浓米汤就冲了出来。她惊讶地看着他,他则羞愧地侧过脸去。她似乎很理解他的心情,双手抚正他的脸,然后柔柔地拂着他的发、他的额、他的眉、他的鼻,边喃喃宽慰他,直到他终于敢正视她的眼。就在这时,出其不意地,她忽地把红唇印下去,一条蠕动着的软舌撬开了他紧闭的双唇,并笨笨地跟随她搅动着空气里的情欲,他就这样被她的长发盖住了面孔。而她的红唇,坚韧不拔地往下移走,并最终锁定在他那正在复苏的小蛇上。于是,小蛇终成了大蛇,颤微微地立起,她在他的注视下优雅地解开全身武装……

可是,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记忆一时模糊,一时清晰。是的,他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她说要送他生日礼物。他抓住她留下的钥匙拧开房门时,轻轻的《生日快乐》歌就响起来了。他惊愕地看到,她直身裸体躺在沙发床上,对着他甜蜜地笑,她三处最私密的部位涂满了香甜可口的奶油与酥黄的蛋糕,而肚脐处就插着1和8两个数字的燃烧着的红蜡烛。这一晚,他们十分疯狂,从沙发到地下,从客厅到卧室,甚至橱房与阳台,都留下他们疯狂的足迹。他彻底燃烧着自己,直到精疲力竭。那时的她呢,她是什么表情,她后来做了什么,他都无法知道了。只是,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穿戴得整整齐齐,而她走了,除了这张卧床,所有的家具包括客厅里她的全家照都没有了。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了。他疯狂地跑出那幢小楼,问保安,问清洁工人,问居委会,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再返回学校,向老师和同学打听,还是一无所获。她,就像一滴水似的从这个世界蒸化掉了。于是,生日的那天,他拒绝了父母的探视,在几位好友的陪同下去了那从来不敢去的高级酒店,他们不停地举杯,不停地敬他,他则来者不拒,毫不迟疑地倒向喉中。他们都醉了,他醉得最深,倒在桌下,吐得稀里糊涂……

潘婷在收拾房间后就欲走的,身上稍出了几丝汗,便坐在椅上稍憩。她无意中看到他的长裤有些呕吐物,便动了给他换洗的念头。于是,给他解开裤腰带。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很费了番气力。庆幸杜秋岭睡得沉,她怎样搬动他的身体都不醒。长裤因而很顺利地从他腰部褪下来,那白色内裤便显了出来。潘婷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接而有丝丝喜悦的东西沁进心里,他穿上她亲自为他买的内裤了!

但紧接着,她闻到了扑鼻的熟悉的气息。她所注目处,那顶高大帐篷的顶部湿润了,并印着浅黄的斑点。她忽然心跳加快,面红耳赤。她想帮他也换下来,但手伸到半途,终于理智地收回。她找到毛毯,小心翼翼,轻轻为了盖住腰部以下。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起身,欲走。

这时,她听到他喃喃的声音:“水,水,水!”她马上左手伸进他脖颈下,把他上身稍扶高,右手将自己的杯子递到他的唇边。

熟稔的动作,熟悉的气息,杜秋岭朦胧中觉到田采荷回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采荷!”他心底里亲切地叫唤一声,忽泛起一阵久违的甜蜜,并顺从地喝下了一口水。多么好的甘露啊!他又顺从地躺下去。脖颈下的手臂正向外抽走。“采荷,你又想走了吗?不行,我不能让你走!我要留住你!”

杜秋岭猛地伸出手臂抱住她,并顺势一翻滚,把她压在身下。他的唇也跟着压下,并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脸,她的唇。

潘婷一惊,刚欲惊呼,推开他,但他压住了她的胳膊,她正欲一开口,他的舌已伸进来,绞住了她。她挣扎一下,便不动了,并不由自主把自己的嫩舌伸向他的口中。她的热烈回应点燃了他的激情,他捧住她的脸,疯狂地吻着。

杜秋岭恍惚中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只手解开她脖下的第一粒纽扣,舌头从她下唇下滑,舔着略带汗咸的脖子,第二个纽扣也顺利解开,他右手伸进衣裳灵巧地解开那内衣的排扣并轻轻掀起,他感到她的身体一僵,他的舌头沿着乳沟下来,轻吻着那颗樱桃。这樱桃为何这样小?这身下压着的,绝不是田采荷!

突然,杜秋岭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呆住了。

潘婷一阵慌乱,脸红红的,逃出了杜秋岭的房间。

三十三

杜秋岭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约请唐雯到新民茶楼来。

魏恩才很知趣,在唐雯进入包厢后立刻借口有人找退出来。吱呀一声门闭上,唐雯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之前活泼泼的她一下变得沉默了。

房子里静下来,茶水也似知趣,在散发几分钟热气后也不敢再发出滋滋声了。杜秋岭看着面前这个捧着茶杯不吱声的女子,她的脸颊明显瘦削了,眼皮耷拉着,直盯着地面。我与她形同陌路了,杜秋岭悲哀地想。唐雯却似知道他的心思,忽地抬起头:“你别这样想,这样,或许对我们两个人都会好些。”

杜秋岭一怔。唐雯甩了下短发,好像甩掉了某些念想,立时显出干练来,说:“我们虽然走不到一起,但我希望我们还能成为好朋友。你也是这样吧?”

杜秋岭被她看得点头。唐雯露出笑来,两个小酒窝似乎荡漾出了比酒更芬芳的东西:“这就好,我还是希望你把我当成小妹,冒犯的地方你可得多包涵。”

杜秋岭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还有些辣的、麻的东西,他装出笑脸说:“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

“快乐本就没有你我,是大家一起来分享的。”唐雯似乎恢复了以前常有的灵动,笑着,神情一片开朗。杜秋岭望着这张快活的脸,心中却有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去,好像要探到心底了。

唐雯又一次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正色说:“你或许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但我请你注意,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我们面对面闲谈时,希望你别提起它们,更不要问为什么,该让你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不该让你知道的我不会说。”

这番话使杜秋岭全身一紧,不由不佩服这女子的果断与机敏。他说:“我始终是站在你一边的,况且我也决非那种多嘴多舌的人。”

唐雯似乎很怕把事情扯得太远,问:“你和魏老师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吧?”

杜秋岭稍犹豫了一下,先是想该委婉一点把话语缓缓引入正题的,但看她那洞察一切的眼光,立感惭愧,就直率地把魏恩才之前交代的一番话讲了出来。唐雯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变了几变,在他讲完时却显得略有些沉重,用征询的口吻说:“这样不是太好吧?”

杜秋岭被这一问,也觉得不太稳妥了,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入了他人之手,神情上显出了不安与焦虑。

唐雯乖巧,马上改变了态度:“既然你找我帮忙,我肯定帮,只是不敢肯定会不会起作用。你自己可得有两手准备啊,在这火山一点就着的时候,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受伤。”

这句温暖的话让杜秋岭心中顿生起了暖意,如同一盆文火点燃在胸口:“谢谢你的关心。真的,这世界上除了双亲,就只有你最体贴我,关心我了。”

唐雯的脸上飞过一抹红,却带着点讥讽笑出声来:“你可别忙着给我戴高帽子。田采荷听了可不会太高兴的。”

杜秋岭的心如同被烟头烫伤了,双目黯淡下来,说:“她嫁人了。”

唐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歉然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杜秋岭打断她的道歉:“错在我,不在她。”看了她一眼,心生叹息,黯然地说,“人就是这样,有些美丽是抓不住的,偏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抓住;而在面前能抓住的幸福,却往往轻而易举地放弃。”

唐雯看着他悲伤的面孔,想劝说几句,却忍住了,幽幽地叹口气,又沉默下来。

杜秋岭辞别唐雯从茶馆出来时,心情仍很沮丧。他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的话题刚轻松一点却会立时转入沉重,一些他想开口询问的问题,在面对唐雯以后就难以开口了;而从他的观察中,他也意识到,她也是带着许多疑问来的,只是也未提出来罢了。两个人都在努力回避一些什么,都在想办法使话题更能扯动两个人的说话欲望却又不让对方尴尬,但事与愿违,他们无法使说话的氛围轻松起来,两个人的周围潜伏的,都是些沉重的东西。因而,他们总无意中陷入更多的尴尬,也最终只能草草结束闲谈。

回校的路上,魏恩才却是很高兴,先是大力地夸奖了他一通,再讲唐雯的优秀与美丽,接着讲赵矿长到矿山后带来的新气象。这让杜秋岭产生恍惚感,怀疑魏恩才是不是有一两个月未曾遇上谈话对象,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他,就有倾诉欲望了。或许,这就称为多语症吧。

杜秋岭走到校门口,看铁门已落锁了,刚掏出钥匙来想开门,门卫室的灯光却一下亮了,睡意惺忪的老李支棱着那像个斜坡的下巴跑出来,警惕地望着他,好似盯见小偷一般。

杜秋岭感到不快,说:“没有小偷这样笨,开铁门弄得哗哗响的。”

老李嘴里嘟囔:“难说,如今的小偷胆子忒大,偷不成就明抢,火起就杀人,哪是过去那年头的太平。”

杜秋岭懒得与他纠缠,进内当啷一声把铁门复锁上,刚抬脚往前走,忽听得老李一声“哎呀”,好像被人砍了一刀。这让他不能不惊惧地立时转过身来,却什么异常也未发现。老李一个急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匆匆跑进门卫室内,又以更快的速度从内取出一封信来,扬着:“你的,省教育报刊社来的,几天了,放在我这里险些忘了。”

杜秋岭为他的大惊小怪哭笑不得,边伸手接信边说:“拜托你以后别这样叫人胆战心惊,有什么事慢慢说,不成吗?”

老李却显得一本正经,表情严肃:“报刊社招你去省城当记者,这还不是桩大事吗?”

杜秋岭扯着信封的手一时停住了,吃惊地看着面前这几乎没有下巴的男人,“你看了我的信?”

杜秋岭凛冽的目光使老李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他忙辩解说:“不是我要看的,邱校长特意交代过,凡是报刊社给你来的信,一定要我们打开检查一下,怕你报道矿里不好的事情。”看杜秋岭已满面通红,目光中喷出了怒火,老李畏缩地躲开他的目光,再解释说,“不只看你一个人的,所有学校高中骨干教师的来信,都要检查,特别重要的,还要交给邱校长看。”他接而谄媚地冲杜秋岭干笑一声,“这封信,我虽然看了,想到告诉邱校长他肯定会让我们把信烧掉,免得你真到报刊社去面试,学校又损失骨干,但我后来想,这对你是个极好的机会,就没把这信的内容汇报上去。”

杜秋岭努力压抑着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问老李:“你知不知道撕人家的信是违法的?”

“哎哟,你别搬国法吓我,我小学一年级的文化,不明白这法那法的。”老李哭丧着脸,露出了可怜巴巴样,“邱校长一手交代的事情我不做,不是犯法更大了吗?他一火起,要我再烧锅炉去,甚至要我下岗,我一家六口可怎样过哟?幸好邱校长在学校的日子不长了,可谁知以后的校长又叫我们做什么呢?”

杜秋岭为老李和自己,甚至还有邱大用,同时感到悲哀了。老李作为一个门卫兼邮件收发员,根本没有法律意识,以个人意图超于法律,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自己以为被邱大用重用,却不知连收信的权利也不能保证,时刻受到监视而不自知,难道不是悲哀?而作为一校之长的邱大用为了控制人才流失,居然采用这种违法之举,孰不让人愤怒之余为他感到悲哀?

老李看他气色缓和了些,忙把头凑过来,说:“你不知道,除了邱校长拆看人的信件,还有喻校长,他有时还看人家的情书,那个赵老师和他女朋友的通信写得真肉麻,嘻嘻,喻校长说终于抓住他的尾巴了,不怕他不服……”

“够了!”杜秋岭听得心惊肉跳,果敢地打断老李的叙说,接而带着警告的语气说,“不要再拆人家的信了。”

老李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我再不拆你的了,你的信一到,我立即送给你,保证,一定保证。”

杜秋岭知道再多说也是白搭,叹口气,往住宿楼走去。

杜秋岭高一脚低一脚往筒子楼内走,到了房门前,刚习惯性地掏钥匙,他猛然发现房内亮着了灯光,这让他吃一惊:他记得很清楚,离开房间时,他是灭了灯的。接着,他的耳朵中捕捉到了翻箱倒柜的声音,“砰”,似有茶杯打碎了。

杜秋岭立时紧张了,房内有小偷!他想应该喊人来抓的,但好奇心又抑制不住,他想这房内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偷不去贵重物品,不如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杜秋岭于是咳嗽一声,猛地推门而入。

里面那背对着他的身影吓了一大跳,急转身,他只穿着一条裤衩,光着膀子,手抓着杜秋岭的一件旧衬衫捂住胸,张大着嘴,尴尬注视着这闯进来的主人。杜秋岭一下认出来了,这小偷就是西风矿区那曾评过“优秀团员”,串联去省城上访却被抓回了的黄选!

杜秋岭看他肩膀上血痕累累,倒惊讶了,“你,你这是……”

黄选的脸红得像一块沾满了油星的红抹布,头低了下来,嗫嚅着说:“我刚从矿公安分局逃出来,没其他地方可躲,就从后墙爬进来,撬开了你的房门。”

杜秋岭吃一惊,心想事情糟了,这人竟是个逃犯,但看他一身伤痕,又生怜悯,便试探性地问:“你的衣裳呢?你准备怎么办?”

黄选的脸上涌现出悲愤:“你不知道公安分局的那批人是怎样对待我们的,怕我们逃,把我们的衣裳全剥了,吊起来往死里抽。我们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想向上级反映一下这矿山的真实情况罢了,他们却下此毒手,令人发指。他们是害怕了,是的,怕了才这样疯狂。”说这话时,他显得坚强起来,“我们是吓不怕,打不怕的。我还是要去省城告状。我到你这里,是向你借几件旧衣裳的,总不可能赤身裸体去吧。你不在,我等了三十多分钟,没办法,等分局里发现丢人了,会立即到处找的,那就麻烦了。”

杜秋岭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动,不是为这青年的举动,而是为一种不死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他立时从袋中掏出两张百元钞来,在黄选的惊愕中塞到手中,说:“你快走吧,越快越好!路上要小心,要提个心眼儿。”他从柜内拿出来几件衣裳,又急匆匆从床下抓出两包方便面,“你边走边吃吧。”

黄选的目光中闪过感动,却并不出声了,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抓起衣与食物,转身外走。

杜秋岭目送着他走进洗漱间,接着听到“嗵”的一声响,大概是人已从窗口跳下去了。杜秋岭忽然双手合十,又作了个基督徒的动作,在胸口划个十字。

这时,“当,当,当”,遥远的道观里传来了十分清晰的三声撞击大铁钟的响。

杜秋岭心头忽泛起不安,错愕间,手机响起来。他按下接收键,没待他叫个喂字,李志勇在那边几乎是在用尽力气喊:“老高过世了!”

又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映得天空雪似的白。

三十四

老高的遗嘱定得很古怪,一是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二是把原来那栋从他父亲手中接下的住房上交矿委,让他的老婆回到乡下侄子家中去;三是生前所有文字资料付之一炬,除已赠送的外,请任何人不要翻动或保留。

老高的老婆唯老高马首是瞻,无论邱大用等人如何劝说,都不肯开追悼会,并立马收拾行李欲往乡下去。邱大用等人只好告辞出来。

这是个薄阴的下午,阳光通过挤得密密麻的楼群,从如同狭谷一样的缝隙间漏下,仿佛京戏中那正在卸装的花旦的脸,留下了不少的斑斑点点。

杜秋岭边走边有意观察各人的神色,邱大用、吴一山、喻敬业的脸上都是阴着的,邱大用酱黑色的脸上如同那正在冷却中的炭块;吴一山气嘟嘟的,眉头快挤进眼珠里去;喻敬业双眼发黑,那眉好像被残缺不齐的剪子剪过,拉拉耷耷;陈运生的气色也好不过哪里去,让人不由自主想起那位摔死在异国他乡的曾经的国家领导人来,他叼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好像与人在进行吸烟比赛;最出人意料的是,刚才还在老高家眉飞色舞仿佛捡到了一大锭金元宝的魏恩才,不知何时起也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

杜秋岭自知这是个多事之秋,少管事为妙,当然更不会多言语,道一声赶着上课,急匆匆往前走。不料陈运生也说有急事,先走一步,丢掉烟头,赶着他的脚跟疾步如飞,神行太保似的。

到校门口,陈运生见众人已甩在后面很远了,才拉拉他的衣角,示意有话与他说。杜秋岭无奈,只得停下。

“今天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吧?”陈运生似乎对这一路疾走有点不适应,轻喘着气,“他们连死人的主意都盯上了,想借追悼会来说明他们重情重义以便拉拢一批人哟。”

杜秋岭心里苦笑,只得应和道:“猴子最会像人走路也终究只是一只猴子,它成不了人的。”

“这话在理。”陈运生的眉头像那乌云切开了口子,舒展开了一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纸是包不住火的,最狡猾的狐狸能一时骗过猎人,但日子一长,它的尾巴还是会露出来的。”

杜秋岭发觉这个好烟如命的男人似乎从之前的阴霾中摆脱了出来,心底倒真为他高兴。

陈运生看四周无人,立时转入正题,压低声音问:“听说你们给赵矿长写了封联名信,有这事吗?”

杜秋岭一怔,想魏恩才是你的死党,难道这事你不知道?他于是点头,把疑问的目光抛向陈运生。陈运生立时急了,问:“这封信交了吗?能否马上取回?”杜秋岭看他脸色都变了,知道责任重大,事情有变,隐隐有不祥之感,问:“出了什么事吗?”陈运生的脸上顿显死灰色,沮丧的眼神令人心碎:“你们是好心办坏事了。赵矿长特别反对拉帮结派,虽说你们这不是,但他可能并不这样以为。尤其是前段告状的告状,辞职的辞职,给他施了不少压,把他心里惹毛了,说要杀鸡给猴看看的,老虎不发威把它当病猫了。倘若他把这也当作向他示威施压,那就……”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继而埋怨道,“恩才也真是的,我给他打过招呼了,切莫冲动,他就是不听。不是刚才在老高家他给我汇报,我还不知他竟做了这样的事。大错特错啊!”

杜秋岭一听这话,也变了脸色,感到事态比较严重。身肩矿长与党委书记于一身的赵昌盛这人他虽打交道不多,但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而且很独裁,做事并不太按正常程序,只按心里痛快与否,撞上他高兴要个三万他可能给你批五万,逢上他不高兴,冷不防你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他要整你时无限上纲上线,不整你时即使开他的玩笑也无碍。这事若果真遇上他这几天心情不爽,偏让他那样认为着,那就不得了。

陈运生毕竟大风浪里闯过几回了,看他着急,倒马上镇静下来,说:“事在人为,命由天定。硬是时运不佳,那就只能认了。只是……”他舔舔唇,叹气,再从袋里摸出支烟来,却没点燃,而是先拍拍杜秋岭的肩,说,“小伙子,谢谢你对我的信赖与支持,不过,你更要多学会保护自己。大家可能都有段日子难过,要学会熬日子。”说罢,自顾往前行。

杜秋岭看见,他那直板板的身体有点佝偻,不知是否由这夕阳折射的缘故。他的眼眶内忽地涌出一股泪水。

难道会是事先有征兆的吗?昨天晚上,他又做了那有关尾巴的梦。梦中,他在一个黑漆漆的森林里行走,那真是黑呀,用伸手不见五指还不足以形容。他的心被剖出来了,早停止了跳动,像块木炭一样摊在他的手心。这时,他忽觉得身后有什么被拖住了,尾巴!那颗心忽然跳动起来,怦怦怦,随着这响声,黑幕被撕开,天开始亮光……杜秋岭向来是不太相信命运这一说的,但接连的与尾巴有关的梦让他产生了迷惑,这世界里是否存在一种不可知的力量?

这时后面回来的人越来越近,也愈多了,李志勇首先发现他的神情中的悲伤,走近来,问:“怎么啦?”杜秋岭感到这话询问得很是亲切,却不愿实话实说,只得支吾着说是忽地想起老高生前爱在这校门口摆盘棋杀一杀的,触景生情了。这话却真正让李志勇想念起了老高,说他在这学校读书时老高就当副校长,待学生如同己生,并讲起了他的一些琐事,譬如他为躲避妻子的搜查把烟藏在高统靴中;譬如他喜欢摆弄阴阳八卦给人当风水先生被老矿长追着打;譬如有年县教研室来学校检查他说那组长额带晦气被同事们齐声责骂,不料那组长回县城后三天果真死了……这都是杜秋岭以前所未听到过的,他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上课预备铃声响起,他可真要磨李志勇再好好讲讲老高的轶事。

奔往教室的路上,李志勇对他说:“六点的晚饭你一定要来吃,还有,请一晚的假,饭后一起唱歌去。”杜秋岭这才想起今天是李志勇的三十六岁生日。

三十五

杜秋岭快下晚自习时,李志勇还惦记着他,来三次电话了。他当然不好再拒绝人家的好意,便去了。这是他第二次来到煤城宾馆的歌舞厅,里面歪七斜八地坐着二十多个黑山中学的教师。他们都喝了不少酒,大呼大叫的,还有几人似是酒瘾未够,又拎来一箱啤酒,划拳拼起酒量来。杜秋岭是能喝几两白酒的,但这种场合下他顾虑教师的身份,可不敢烂醉如泥。

他到后首先听到了一个让他惊讶万分的消息,李志勇和杜慧结婚了!他立时记起晚餐时杜慧频频给各位来宾敬酒,俨然一位女主人。他想要向两个人道贺,但看看李志勇已是步履蹒跚,显然有了九分醉意,不便再向前了。

他先是要杯茶在一旁看人家唱歌喝酒,后来众人过来硬拉胳膊灌他,他也只得喝下几杯,肚子就有些胀了,尿憋得难受,借口上卫生间出来。

从嚎叫的众包厢前走过,杜秋岭有种如入丛林的感觉,一群群野狼向他叫嚣着扑过来。他是一只孑然而行的孤独的小羊,他处在狼群的包围中,他左冲右突,无法找到出口。四壁重重地向他压来,杜秋岭的心中如负一座大山,喘不过气来。

快走过那道长廊了,那出门口的两盏红灯笼的光已隐隐地传来。杜秋岭如见曙日,三步并着两步,低头疾走。可还没走上几脚,与某个包厢里出来的人撞上了。来人一股很大的酒气。

“对不起,对不起。”杜秋岭忙道歉,边抬头看,立时吓了一大跳,眼前是个短裙卷到了大腿、领口开得很低、嘴唇抹得红红的、眉毛画得有了紫色的女孩儿,竟然是那退学不久的叶玲!

叶玲见到他也是一怔,酒似乎也醒了几分。“杜老师——”她向后退了一步,头撞着墙壁了,忙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裳。

杜秋岭看着她的打扮,心中涌起悲怜,原来,她竟在这里成了陪酒女!听说,这宾馆里的陪酒女不仅陪酒,还有陪睡。再看看她的短裙,他惊讶地发现,她的双腿之间有根毛绒绒的尾巴!叶玲见他扫向尾巴的目光,脸更红了,解释说:“这是赵矿长要求的,所有女孩子要穿这种奇异的服装,据说……”她抿抿唇,露出羞色,说不下去。杜秋岭却听明白了,积在胸腔里的热血一下喷涌上来,这分明是香港那种兔女郎的打扮。

叶玲察觉到他的鄙意与怜惜了,立时有种愤怒喷涌而出,甩甩有些蓬乱的头发,说:“你不要可怜我,我是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了,可是我救活了我的全家。我是全家的救星,尽管我的母亲丢不起脸面。生活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拯救你,能拯救你的唯一的人是你自己。我虽然是个娼妓,但我是明娼,总比那些表面上讲着冠冕堂皇的话暗地里干着昏天黑地的勾当的人强。”

杜秋岭觉得她的这番话倒有点义正词严使人凛然,他不敢苟同她的看法,却无法找到更好的话语来反驳她,只能柔弱地问一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叶玲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位她一直以来敬重的老师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软弱与无力,她明白自己的话多少刺伤了老师敏感的神经,心中的怒火一时全熄了,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曾想过其他办法,但不成,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你以后——”

叶玲浑圆的肩膀颤动了一下,头靠上了墙壁:“我不知道,我没有以后。”这话细如蚊音。

杜秋岭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了,不是一滴一滴地掉,而是血块成堆,一堆,两堆,他双腿无力,头晕脑胀,似是全身各部位都被灌了铅。他慌忙用手捧住了额头,并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在这灯红酒绿之中,他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微不足道。

叶玲看着老师痛苦的样子,自责起来,她安慰似的对杜秋岭说:“您要相信,日子稍好点儿,我就会好好做人的。像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会太长久的。”接着又像自言自语,“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难处的,但我至今还在梦中一样,清清白白的人没有了,我怎会堕落到这个地步?杜老师,真是对不住您对我的教诲了。”说罢,恭敬地向他弯腰鞠了个躬。

杜秋岭惶然无措。叶玲也知呆久只会使人更尴尬,说:“我得去工作了。”那临走的一笑,如同开在悬崖边的苦茶花,使人看得涩涩的。

三十六

杜秋岭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而这错带来的后果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这信息首先是从魏恩才处得到的。上午第二节课他没有课上,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魏恩才像火烧屁股似的,急匆匆跑进来。他气喘吁吁,额上大汗淋漓,那焦虑的眼神看到杜秋岭像终于捕获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还未待他开口,杜秋岭已明白了。他摆摆手,示意魏恩才不用说话。

魏恩才惊愕地看着他:“你早知道了?”杜秋岭苦笑,摇着头。魏恩才会错意了,有了点不高兴:“你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也省得我奔来跑去寻你呗。”杜秋岭知他是一番好意,怕自己不知情而有害,心内萌生起感动,解释说:“我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你的气色中知道了。”魏恩才脸上的悲愤渐浓起来:“我是该辞去这教务主任了。我真不知矿领导是怎么想的,不仅不到学校来调查事实真相,反而说学校有人在耍阴谋,要调陈校长到矿运输处当副处长。”杜秋岭吃一惊,手下一使劲,钢笔叭地一下折断了,“什么,调走陈校长?”他的眼前忽闪过那封联名信,难道这也成了一条尾巴?他感到浑身冰冷。魏恩才的眉毛和鼻子都快挤到一团去了,那被抑制着的怒火在腮帮上闪动着:“釜底抽薪,可谓毒到了极致。学校的教学宁肯倒退三年,也不肯放过一个对他们怀敌意的人。与汪精卫二七大屠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可谓异曲同工了。亏他们能想出这样的损招来。”杜秋岭听得不由抽了口冷气。这样看来,那封联名信不仅没起到积极的上诉作用,反对陈运生的提升造成了负面影响,更主要的,清算已经提前开始,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自己了。他的心一时“扑嗵扑嗵”乱蹦起来,惊颤不安。

魏恩才走出去不过二十分钟,邱大用、喻敬业和吴一山就来到了。近十天未见他们来检查教师的工作,这一次三个人齐聚来,本就向人发出了一个暗示。尤其是三个人的脸色很能说明问题,一改昨天的阴沉,像雨过天晴,露出了灿烂的笑。邱大用的头发梳理得比以前更溜光发亮,脸上如同长出了朵菊花;喻敬业笑逐颜开,尖削的脸颊拉圆了些,两条眉快连成一线了;吴一山则完全可用笑容可掬这一成语形容,跟在邱大用身后,像条在摇晃着的尾巴。

这是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教师们都回到办公室来休息,喝着茶,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三个人一声不响挤进来,立时令大家面面相觑,办公室一时像冰冻般静下来。

邱大用挥手说:“大家聊嘛,要到矿里去了,来看看大家。希望大家像支持我的工作一样,支持新的校领导班子的工作。”见裴有德在调拨着地球仪,他凑过来,“这仪器有点旧了,以前我在教学仪器上不太重视。喻校长,你们新班子要吸取我的教训,在这块多投入一点儿。好汉也需把快刀嘛。”喻敬业连连称是,那头点得像攒齐的大蒜苗。

邱大用把目光投向了杜秋岭,那含笑的目光顿时变成了一把薄薄的刀子,杜秋岭心中早有准备也不由一颤。“杜老师,”邱大用一字一顿地说,“刘副书记要我们三个人来请您的大驾,劳您到校小会议室走一遭。”

众人立时把目光全聚向了杜秋岭,疑惑的、同情的、惊愕的、幸灾乐祸的,各种目光如同舞台上的探灯,把他这主角扫成了五颜六色。三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的目光也变了,邱大用充满了嘲笑,喻敬业充满了挑衅,而吴一山满是惋惜,似乎还叹了口气。

杜秋岭的心一时冰凉,接而释然,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现在全来了,正好一起解决。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宽了,他居然展颜一笑,说:“不敢劳主任校长书记们的大驾,派人叫我一声就得了,打个电话也成。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呢?我一个小人物,实在不敢当。我这就去。”说罢,放下手中的未批改完的作文本,抬头挺胸从三人面前跨了出去。

邱大用的脸上立即由晴转阴,如同下了阵梅雨。

刘民初副书记果然在小会议室内等他,不过,他不是独自一人,还有矿人事处的张处长。看得出,他对杜秋岭还是关爱有加的,看见杜秋岭进来,对张处长挥挥手,张处长马上站起来,知趣地走出办公室,并把门带上。

刘副书记仔细地盯着杜秋岭好一会儿,叹口气才开口:“你是聪明人,如今这形势你是能看得出来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只惊讶你也参与了他们的所谓联名行动,你的脑子怎么没有想一想,这是什么时候怎样的环境,做出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你不是自毁前程吗?你是公众人物,更要注意检点,你与人家不一般,枪打出头鸟啊。况且,这跟错班的事可不是小事,而是大事。”刘副书记痛心疾首的模样,“我早知道你们学校的人际关系复杂,也知道会有人在你身上打主意,所以多次提醒你和另外的‘十佳青年,要防腐,要提高警惕,不要翘尾巴,更要提防被人利用。你倒好,不仅自己被人拉下水,还顺带把唐雯也弄进去了……”

杜秋岭一听唐雯也惹上了事端,着急了,打断他的话,问:“她怎样?”

刘副书记惊讶地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未支开话题,回答说:“她现在正写检查。为你们递上这封信,她倒是用足了心机。事发后还一再帮你推卸责任,说你也是被形势所逼。可她也糊涂,这样的事情能做吗?这不是公开反对矿党委不为拉帮结派者提供方便的指示,不顾组织纪律吗?”

杜秋岭听到唐雯未受大的牵连,心安了几分,听罢刘副书记的话却又后悔不该听魏恩才的劝说把唐雯牵扯上。刘副书记继续他的谆谆教诲:“你们这次的事可真让赵矿长不高兴,我头一次见他那么大的火气,竟险些掀翻了一张办公桌。你们在这最需要稳定团结的时刻跳出来唱反调,任何领导都不会高兴的。而你呢,哎,不成熟啊,看见情况不对应该……你看人家关小丽,在这方面可比你强多了,虽然签了字,但马上意识到这是错误的,向矿党委作了汇报。这不,不仅赵矿长高兴,邱校长、喻校长也高兴,一致推举她当主管教学的副校长。”看杜秋岭满面惊讶,刘副书记认定自己的教诲起了作用,脸上终于绽出了笑颜,语气也缓和了,“当然,你还年轻,犯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要认识清楚自己的错误,趴下了就赶快站起来。我想,你是有上进心的,相信你会振作起来。”

刘副书记讲完拉开门叫张处长进来。张处长的讲话很委婉,先是极力赞扬了杜秋岭一番,说他思想觉悟高,工作积极务实,等等,一大堆听腻了的话,接着便讲为了更好地发挥他的写作才能,等等,一系列十分充足的理由,最后才托出矿党委的决议,把他调到西风煤矿宣传部当文秘。这才是最要紧的话,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杜秋岭眼前发黑,但他努力挺住了那向下滑去的身体。虽然想到了种种糟糕的结果,但这个决议还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冰窟,那是个极大极深的冰窟,他茫然地闯进去,在里面大喊大叫也听不到一点回响,浑身冷得直颤,牙关怎么也闭不紧,不停地哆嗦着。他不知以后张处长讲了什么,刘副书记又补充了什么,他的头脑已经被冻死了,蒙着,机械地点着头,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回到住处的。

再次从迷糊中醒来,他发觉已有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了。那月光像个病人的脸,惨白惨白的,光线透过厚厚的花玻璃映进房来,像是在黑镜框内勾画了一个人的头像,极似殡仪馆中那常见的遗像。杜秋岭恍惚中觉得那头像就是自己了,那些黑线条就像抽打心灵的鞭子,肆意地在鞭过他心灵的每一个小角落。

事情已到了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杜秋岭已没有心情去考虑其他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解决这个实际问题才是正途。他挣扎着撑起身子,靠着墙休息了四五分钟,才感到有力气可积攒了,伸腿往床下套上鞋。

“叮叮叮”,被反锁了的门敲响了。他皱了皱眉,这时候有人来找,不知又有何事发生,还是不理为妙。可敲门人挺耐心,“叮叮叮”,连续敲了三遍,似乎不开门决不罢休。他只能心底里叹气,做好再次迎接暴风雨冲击的准备,用那干毛巾抹把脸抖擞着精神拉开门,他可不愿把自己的脆弱展现给别人,尤其是把他当仇敌的人。

门外站的竟是潘婷,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那强打起来的精神一下飞了大半。

潘婷一见他,立时哭泣:“杜老师——”

杜秋岭明白他被调到西风煤矿宣传处的事学生恐怕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迟知道不如早知道,自己也省得再向学生做解释。这么一想,他轻松地拍拍她的肩,说:“没事!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潘婷的大眼睛内满是泪水,她忧伤地说:“您这一走,不知要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损失,不少同学嚷着要转学,几个教室里都是乱哄哄的。可气的是,喻校长说你是罪有应得。”潘婷脸上愤愤然,“我看姓喻的倒不是好人,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不少人说他长了一双狗眼睛。”

杜秋岭听潘婷一说,先也有点不平与气愤,但立刻想到面对的是一个学生,不应该因为自己而影响学生对新任校长的看法更有损学校的形象。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嘴长在人家脸上,随他讲呗。再说,你作为一个学生,不应该关注老师们之间的关系这类的事,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我最大的愿望是你们个个考上好的大学。”

“可是,”潘婷咬了咬唇,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与眼睛,“你错了吗?”再问,“你这样为学校着想,值吗?学校给了你什么,领导又看到了什么?”

杜秋岭一怔,心里反问自己,我值吗?我有错吗?我这样拼命地工作不顾劳累,除了获得几个例如“十佳青年”之类的空荣誉外,我还得到了什么?他一时也迷茫了,眼前白茫茫一片雾。但一个教师的职业马上提醒了他,虽然他必须离开这工作已有四年的黑山中学了,他作为一个曾经的人民教师,为国家培养了人才,怎能说值得不值得呢?他于是说:“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所以,不管是否值得,我必须勤勤恳恳地工作。”

“可如果你所处的一个环境是大家都不尽职尽责,挖空心思想的是如何满足个人的私欲,捞取获得这些私欲所必须的权力,你虽想改变,但你的个人力量有多大呢?”

潘婷这继续的发问,又让杜秋岭心中颤抖了。他无法再装出轻松来,有些毛毛虫似的东西在血脉间蠕动。

潘婷见他哑然无语,也黯然神伤了:“老师,恕我直说,你一直是生活在你自己营造的一个童话世界内。你用封闭的眼光来看自己封闭的世界,所以,相当长一段时间你能游刃有余地生活。可是,当你一旦睁开了眼睛,你的世界开阔宽广起来,你就会觉得封闭的世界太小不能容你发展,你想走出一条新路来,这时却又有了外来的压力,你的精神的弦从而拉紧,一不小心就折断了。老师,你注定是黑白镇的过客!”

杜秋岭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平日看来单纯得近乎空白的女孩,心中油然生起敬意。他觉得自己心灵之闸已被这个女孩抽开了,洪水般的思想席卷而来。

潘婷脸上的悲伤因为讲出这一番话而减少了许多,她说:“杜老师,不怕您笑话。前几天,我们几个女同学去了虎跑观,我们为你抽了一根签。我看那签上所写的很适合你——‘长安花,不可及;春风中,马蹄疾;急早加鞭,骤然生色。我问了铁道长,他说你不是井底蛙、池中物,跃出这黑白镇,会有一个新前程。但讲真心话,我们不愿意你离开,同学们还在写联名信向学校、县教育局和矿党委抗议哩!”

杜秋岭心中一阵激动,他几欲抓住潘婷的手连道感谢的,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他必须有一个新的选择了,要么坚定地在黑山中学留下来,要么不顾一切地离去。他的心立即碎成了两半,它们水火不相容地争斗着,撕扯着。

三十七

杜秋岭决意离开黑山中学。

前天,由于学生和家长们的施压,以及矿党委副书记刘民初的极力斡旋,矿党委撤除了把他调到西风煤矿宣传处的决定,但这个消息已不再对他有吸引力了,他听罢关小丽的传达,好似此事与自己毫无关联。他明白,他的心不会在这黑白镇了,他的心已成了无根之物。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足不出户,在房内呆了三天。他接连三晚未能入眠,要离开一个工作过四年的地方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找出了更多的离开的理由。虽然他眷恋这里的光秃秃的矿区风景,虽然他热爱自己所教的学生,但是,当再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灵魂早已先行离去,还留下这个躯壳在这干什么呢?

他给省教育报刊社的胡总编打了个电话,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在这黑山中学四年尤其是近段的生活状况,征询他的意见。曾两次写信来约他到报刊社共创事业的胡总编立即说:“你到我这里来,虽然我们还不能把你的档案拿到报刊社来,只能招聘你,但我们的事业是朝阳事业,你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握着听筒,竟激动得流下了泪水。

杜秋岭早上跑到校长办公室去,邱大用走后,喻敬业就搬到这办公室来了。但喻敬业不在,问刚调任办公室主任的裴有德才知道,他昨晚赶到县教育局开会去了。杜秋岭只好去找吴一山,静静地把辞呈递给他。

斜躺在皮沙发上把那双发出一股臭味的脚放在办公桌上的吴一山扫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看一眼辞呈,霍地被针刺了一样,双脚收拢,像只青蛙般从座位上跳起来:“矿里不是最终同意你留在学校吗?小伙子,你该知足了。”

杜秋岭说:“谢谢您的关心。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我留下来。”

吴一山带着警告的语气说:“你可还不一定能走得成!你新单位不了解情况,只要我们反映,可能就会改变主意。你莫以为我们未抓住你的把柄,我们只是看你年轻,想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比如你的生活作风问题,你与田采荷,还有那学生……”

杜秋岭冷冷地说:“你尽可以去联系,去反映,甚至,找警察也行!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已铁心离开了!”

吴一山张大了嘴,再说不出话。

回到宿舍,杜秋岭立即动手清理行装。一个单身汉,除了书之外,确实没有什么。他把曾用过的课本和教案压进箱底时,忽然迟疑了,难道就这样离校园远了吗?大学毕业时,有那么多留高校当辅导员;到教育局办公室上班的机会,自己都放弃了,下定决心投身教育第一线,施展一番自己的才华,但如今要告别了,好像绕了一个大圆圈重又回到了起点,值得吗?他的眼前一时有团迷雾,湿湿地浸润了他的眼睛。可还能怎么办呢?走到这地步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人,只能怪自己,这都是自己种下的结果。他用力把那占据了大半个箱的物件压了压,擦拭一下汗水与泪水混和的东西,转过身来。

该清理抽屉了。他掏出钥匙拧开中间那大的,一个牛皮纸包立刻逼进眼内。杜秋岭猛然想起这是老高住院前交给他的第三件物品,耳边立时回响起老高的叮嘱来,这老高,似乎早料定我会有离开的一天的,可他会想到他逝世不过十天,我就决意离开黑白镇了吗?杜秋岭霍啦一下撕开了纸包,又是一个本子!

杜秋岭打开扉页,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跳出来:关于黑白煤矿矿领导腐烂生活的汇报材料。

这让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扭头看到房门落锁了,这才稍安心了些,急往下翻。这个本子里,记载的竟是赵昌盛到矿山以来的主要活动和所花用费的详细账目,其中有关他花在娱乐与吃喝上的费用就令人触目惊心。本子中还夹着一封老高写给省纪委书记的封了口的信,信封上注明着“请杜秋岭同志亲手转交”的字样。

杜秋岭一屁股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这本子发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老高交给他的第三件东西中竟含着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不知道这些数据老高是如何弄到手的,不知道它们是否准确无误,更不明白他与省纪委书记是否有过联系。他惴惴不安地想,我能把这包东西交到纪委书记手中吗?

他感到自己的头又痛了,不是往常那种如锥戳的痛,而是像那春天的细雨漫漫地散开来,让人有点辩识不清的似有似无的痛。

“当”,不知何处又传来了钟声。杜秋岭一激灵,眼前浮现了铁道长的面孔。他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利落地把这包东西重新捆好,塞进怀里,打开门,一阵风似的往虎跑观跑。

铁道长果然在。这座三进厅的极古朴的道观外,铁道长站在门口像棵青松,他望着气喘吁吁的杜秋岭微微笑着:“我知道你会来的。”单手向他作个揖,“请!”

杜秋岭整整衣裳,硬吞下一口唾液,使心跳稍平静些,随着铁道长往内走。观内香气氤氲,那一座高高在上的关公像极是威猛,让人看一眼后不得不低下头来。

铁道长带他走进卧房,房内极是简陋,但干净,纤尘不染。杜秋岭抬头,一眼就见到了高天保夫妇与老高的灵位,老高的那块是新添上的,竹简似乎锯下来还没几天。杜秋岭不由摸了摸怀中的包裹,硬硬的还在,心这才落下。

铁道长早已为他泡好了一杯浓茶,示意他落座,并帮他把杯盖揭了。杜秋岭这一路狂奔,实在渴,抓起杯就喝,刚到喉立感到苦不可受,欲吐,却被铁道长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只能皱着眉一小口一小口吞回去,说来也怪,片刻后,喉内似有一股淡香浮起,唇间也有了一丝甜意。

铁道长赞许地点点头,却吟出了《通路》中的四句:“启匮兮探筴,悲命兮相当。纫蕙兮永辞,将离兮所思。”

杜秋岭欲解衣取出怀中之物,铁道长摇手说:“贫道已知,勿现人耳。”

“那我……”杜秋岭倒有些着急。

铁道长又向他道个揖:“尽心竭力而已!”又念道,“林不容兮鸣蜩,余何留兮中州?痛凤兮远逝,畜鴳兮近处。鲸鱓兮幽潜,从虾兮游陼。惟时俗兮疾正,弗可久留兮此方。”

杜秋岭问:“将来如何?”

铁道长微笑:“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睹。”

杜秋岭顿时懂了,站起来向铁道长道别,一语不发就走出来。

杜秋岭是当天晚上离开黑白镇的。他到镇上租了辆小货车悄然开进黑山中学,五分钟后就把行李拎上了车。已摘去办公室主任和团委书记两职而调至保卫科科长的李志勇这时获得了消息,赶过来欲送他一程,他拒绝了。

小货车十五分钟后颠簸着开出了黑白镇,杜秋岭叫司机停下车,钻出来再回头看看:黑暗中的黑白煤矿矿区像只昏昏欲睡的狮子,在不停地翻合着眼皮,那高高的烟囱恰似狮子翘起的尾巴;黑黝黝的几座高的山丘,在夜色里显得庄严肃穆,像几口巨大的等待人敲响的大钟。

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离开后的二十天内,学校的人事大变动,原有的高中部骨干教师,包括魏恩才,共十五人陆续自动调离了学校,原来办起的高考补习班无法再办下去,合并到了白府中学,而原从白府中学转到黑山中学的四百多学生也走了近三百人。田采荷已经离婚去了香港某企业,唐雯已调离矿山与团省委的一名处长闪电结婚做了家庭主妇,而潘婷则在他走的十天后就退了学,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一个月后,他终于有机会把那个包裹,包括老高的信,交到了省纪委书记的手中。这时,他才知道,纪委书记原来就是老高的小叔。半年后,黑白煤矿的领导层发生“地震”,包括赵昌盛、刘民初、邱大用在内的四名副厅级和十六名副处级以上干部被刑拘或受到党纪处分。

作者简介龚军辉,男,1973年生,湖南桃江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当过中学教师、报刊编辑,现从事期刊经营管理工作。迄今已在各类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评论等百余万字。已出版诗集《黄土绿韵》、长篇小说《火鸟》、《花开的季节》、《法官的天平》等。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