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批评”之一瞥

2008-11-27 08:56郜元宝
山花 2008年19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作家

郜元宝

先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提“中国批评”这个概念?

三、四十年代,当时中国最好的批评家之一胡风曾说,新文学是世界进步文学在中国新拓的一个支流。胡风是想把中国文学(包括批评)汇入世界文学(和世界文学批评)的大家族,反对将中国文学与世界进步文学隔绝,主张在理解中国文学特殊性的同时,警惕中国文学的自我封闭。

实践(包括胡风自己的命运)证明,他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和朱光潜、李健吾、梁宗岱、李长之等学院派批评家相比,亲身参与具体文学运动甚至在三十年代中期就已经卷入文学论争和人事纠葛的胡风,已经算是相当能够顾及中国文学批评的特殊环境了,但饶是如此,胡风在竭力论证中国文学世界性普遍价值的同时,还是未能充分理解中国文学以及中国批评的中国特性,至少没把这个问题强调地提出来,作为中国批评首先需要面对的,而是作为一个很快就要被超越的暂时性问题附带提及。胡风现实主义理论固然是要抗拒那种强行嵌入的普遍性,强调抗战时期中国文学因地域关系和新旧两种传统渊源所形成的特殊性,但他的最终目标乃是为了取得自己对中国文学普遍性的权威解释,他为中国文学所设计的“现实主义的路”也就未能免于理想化。中国文学和批评的现实环境终于将胡风的现实主义文学批评理想碾得粉碎。

当代文学与胡风当年所面对的新文学已经很不相同。和政治经济开放态势形成显明对照,现代中国文坛那种向世界文学看齐的倾向与冲动(陈思和先生称之为“中国新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在当代文学中已日渐稀薄(除非把难以舍弃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也算作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而这正是中国文学批评的特殊性所致:中国的批评家们不愿直面中国文学批评的特殊性,故意无视这种特殊性,彼此相安无事,甚至满足于这种特殊性,从这种特殊性中寻找自己的感觉。

所以,要想进入世界文学和世界性文学批评的总体格局,必须先研究中国文学和中国批评的特殊性。不正视特殊性,反而容易为故意回避的特殊性所俘虏,而距离一厢情愿地追求的普遍性更遥远。研究和呼唤中国文学批评的普遍性,应该先正视中国文学批评的特殊性(特殊的环境、资源和因此养成的特殊的品行),这是我提出“中国批评”的一个很现实的考虑。

中国文学批评的特殊性有很多现象值得反省。可能某些现象是好谈高级理论的人士不喜欢谈论的(虽然整天就生活于其中),因为这些现象外观上委实太不高级,也太不雅观了。

比如,许多批评家见到稍微有权势的作家就不敢说话,更谈不上“说真话”。大多数批评家一旦和作家熟悉了,成了朋友或熟人,无论这些作家是否有权势,都无法再诚实地放松地展开批评。这种现象,就颇能见出中国批评的特点或曰中国批评的“中国性”。

又比如,在面对并不太多的金钱时也会出现同样的“失语症”。这虽然谈不上中国批评的特性,至少也是最近中国批评经常出现而常遭物议的现象。

再如,在面对某些自己还并不熟悉的欧美簇新理论话语时,如同在面对欧美思想理论界和文学批评界的权威乃至在欧美大学工作的华裔学者时,中国批评也会严重“失语”——这后一点更是老中青三代批评家共同的弱点,是绝对属于当代中国批评的一种特性。

所以应该承认,在个人修养和群体成长的历史上,中国批评还没有足够的精神资源帮助自己学会洞悉权势者的权柄必要败亡的本质,也没有足够的精神资源帮助自己洞悉流行话语和世间流行的智慧包括所谓的江湖感情哥们义气所包含的权势必要败亡的本质,正如同样没有足够的精神资源帮助中国批评洞悉这世上的财富与金钱的权势必要败亡的本质。既然无法洞悉,当然要反过来为其所辖制。批评匍匐于有形无形的权势之下,难以冲决种种网罗,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更看不到批评活动所蕴含的马修·阿诺德所谓的“光明与美好”,也就很正常了。否则倒有点不正常。

批评的目标既然不是洞悉并批评各种有形无形的权势压抑精神自由的真相,势必反其道而行之,企图借助可怜的边缘化的批评文字来获取自己所不熟悉的权威,分享这种权威所发出的世间荣耀的光环。这比不敢说真话更可悲,因为批评家们竟然像可怜的包法利夫人那样追求他们本来有责任洞悉和弃绝的必要败亡的荣耀,并用所追求的世间荣耀的绳索来捆绑精神的自由。

中国批评的特性当然还不止这些。上述表象,还可以挖掘更深的历史渊源。

最近读到《知堂回忆录》中的一段话,颇受震动。晚年知堂说自己写了几本关于鲁迅的书,终于“对得起”大哥了。但他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对比“五四”时期,作为权威指导者的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学”,把人高举到“如神”的地位,说人自己就是值得崇拜的神,而60年代这一番话,在坚定的人道主义者看来就未免太过丧气了,好像走了一个圆圈。其实知堂并没有简单地回到提倡“人的文学”之前尚不知有“人”的中国文学的精神传统,他只是想对人而且只有人的文学做一点必要的反思,是人的文学的进一步深化,即看到人的力量的同时也看到了人的力量的限度,或者说人本身的限度。

忘记这限度,不愿正视这限度,人不仅不会承认自己的堕落,甚至要加以美化,终于连最明显的堕落也视而不见。当代批评在高贵的人道主义理想中复活,后来却一路下行到放弃批评的起码原则,还要寻出许多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还要用许多不相干的说辞来做障眼法叫自己看不见,这在表面上确实令人难以理解,其实正是因为“五四”以来那种“只有人”的狭隘哲学导致的结果。只有人,人就容易被异化,成为自己顶礼膜拜的偶像。单知道人会膜拜神祗,殊不知人更容易膜拜的还是自己以及同类。“人的力量”不能完全解放人自己,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人很容易明知自己有某种力量却甘愿匍匐于同类脚下,很容易和同类一起制造某些价值标准然后一起膜拜。一开始,批评要解放人,但最后,被解放了的人以及人的各种价值又反过来窒息批评,因为他要批评为他服务,做他的奴隶。现在的中国批评不就是高高兴兴正做着各种人五人六的奴隶吗?

现代文学史上确实有很多优秀的传统和重要的思想线索没有很好地清理,更没有很好地在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学中延续下来,这其中就包括晚年周作人的启悟。其实这点启悟,这点对人的力量的反省,周作人早在二十年代中期就有了,但或许晚年说来,更有点让人觉得透心凉,也更能引起后人的省思。

中国批评的上述特性和中国批评所承续的最近的精神谱系有关,是中国批评的历史问题——既然是历史问题,沉浸于当下文学现场的批评就很容易忽视。很多批评家讳言历史,把历史(包括自身的历史)当作批评工作的一个不该负担的重荷。他们满足于谈论最新出现的文本,满足于捕捉最新成名的作家,满足于操练有可能适合于这些作家作品的各种有势力的新话语和新理论。80年代以来,“新批评”和形式主义文论介入中国批评界,固然增强了中国批评一点可疑的形式意识,但也丧失了必要的历史感和关于历史的修养。

今日中国批评不仅对自身的历史渊源很隔膜,对所批评的对象即今日中国作家的实际生态与心态也很陌生。这是中国批评缺乏历史意识的另一面。本来,作家是批评家批评文化解剖社会的很好中介,但现在批评家虽然可以和作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做酒肉朋友,可一旦进入批评,马上就好像变得根本不认识作家,一概杜绝作家的任何信息,似乎非此不足以保证批评的公正性、客观性、理论性和超越性。

殊不知仅仅谈论文本的批评,或者说作家缺席的批评,恰恰是批评丢失公正性、客观性和深刻性的根本原因。中国批评最触目的怪现状就是批评家们只谈架空的文学,不愿谈论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一大堆批评家围着一个作家七嘴八舌展开批评。说什么呢?只能众口一词大肆表扬。当面确实没法批评,骂吧,怕伤了“和气”;捧吧,又怕对方不满意,还要遭到旁人的耻笑。恐怕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经丧失了优雅地跟活人打交道的说话艺术。

作家有没有雅量接受批评家的批评,是一回事,批评家倘没有推开一切顾忌,单凭一颗赤子之心而和作家的灵魂真诚热烈地拥抱,对作家作品进行冷静客观的分析,就不仅自己无法抵达当代文学的核心,也会把作家们拖离这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正在展开的当代的历史。批评家正是通过自己和作家的灵魂深处的对话进入历史,而不可以试图从美国或别的国家拿来某个比如现代性或后现代的概念来进入自己的历史。

为了规避历史,中国批评的另一惯技就是聪明伶俐地打时间差。

比如,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在座很多人还不会开车,更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因特网,却在现代化刚刚起步时就有许多人大谈特谈后现代;如今却也怪了,很多后现代现象明明已经出现,或者就在身边,我们甚至都已经丧失了对真实和虚假的区别的基本判断能力,历史的吊诡无情地冲刷着基本的道德底线,在这种典型的“后现代文化场域”,许多刚才还在大谈后现代的人反而去赶另一种学术时髦而大谈“现代性”去了。

昨天童庆炳先生讲得很有意思,他说他不喜欢文化批评。我也一直不喜欢。我至今还在文章中不无矫情地竭力避免出现文化批评喜欢摆弄的“现代性”这三个汉字。我甚至偏激地预言,将来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和学术史将以这三个字为耻辱的见证。谁搞得清楚“现代性”这三个比宇宙略小而比地球还大的汉字?好像在现代性理论出现之前,一切曾有的知识都要作废,而以后也不会再产生与现代性无关的新理论和新名词了。朋友们,这可真是扯淡啊。我想,也许唯一值得研究的,不是空无所指的“现代性”理论,而是在我们这里竟然会有那么一大班聪明人整天围绕着“现代性”三个字兴致勃勃地进行热闹谈论的这一奇怪的现象本身。

文化批评还带出了另一个有趣的时间差:在传统的文学批评几乎被政治彻底驱逐出公共领域之后,很多批评家反而突然假装自己非常具有政治睿智和政治热情,大搞政治影射式或政策模拟式(献策式)的文化批评。

这些打时间差的批评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用这个成语字面上的意思,即只要自己不被烫着、只要自己足够安全,就可以尽情表演类似烧开水或炒菜煮饭的批评艺术了。

因为只谈架空的宏大历史概念,只谈孤立的文本,不谈现实,所以我们日渐丧失了对现实的新鲜的感受与想象。崔卫平讲我们对文学已经没有想象力,是因为我们对现实本身没有想象力,确实没错。和朋友们聊天,经常谈到的话题不是这么多年我们进步了多少,获得了多少,而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丧失了多少。我们发现丧失的最多是对现实的感受。味觉退化了,听觉退化了,更可悲的是内心的味觉和听觉也退化了。所以现在许多人都无限怀念起现代的批评。虽然有许多人敢于批评中国现代的批评,敢于板起面孔来批评钱玄同,批评周作人,批评周扬,批评胡风,批评李长之、沈从文、李健吾、朱光潜,甚至批评鲁迅。但回过头来想一想,现代文学批评有一个很好的批评方式,就是针对活人,抓住活人,整个批评活动散发着一股活人的气息,而非“死的说教”。这传统本来应该继承下来,但今天却基本失传了。

还有一点,也许很小,但或许正是中国批评的一个大问题:我们许多人扎堆说话,却很少懂得引经据典的说话艺术。胡适之讲新文学不用典,仿佛也影响到批评家。不用典的批评使很多问题被取消历史的纵深,压缩到某个正在流行的理论话语平面,批评活动由此变得超薄,也超级乏味。

因此我们这里,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似乎天生就是敌人;甚至同一个人,做批评家就不能做文学史家,做文学史家就不能做批评家。不错,批评家喜欢批评文学史家不懂文学,往往是有理由的。但如果这种批评的结果是批评家自己放弃对文学史的想象与研究,而满足于研究孤立无援的当下文学现场,他的命运也很可悲;在不远的将来,这种单薄的文学批评被文学史研究所取代,也是很自然的事。实际上今天的中国批评已经“文学史化”了,即已经蜕变为呼吸不通于今的僵化的文学史叙述。但这不是文学史学科过于强悍所致,恰恰相反,乃是批评家的文学史想象(包括文学史知识)过于薄弱的结果。

最后,很多人谈文学,谈技巧,就是不谈文字,自己写文章,也不在乎区区文字的小节。为什么?恐怕实在是因为我们的批评家理解并掌握的汉字越来越少,记得这些汉字包含的典故也越来越少。章太炎曾经批评新文学家“识字不多”,只晓得叫嚷言文合一,而“所定文法,率近小说、演义之流;所用成语,徒唐宋文人做造”,失却中国文化的本根。这种国粹主义的汉字观后来遭到鲁迅在内的新文化主将抨击,也是应该的,但观乎当下,能用唐宋文人所造成语作文或能用小说演义所存文法造句的作家批评家也

已经不多,再看章太炎的怪论,反而要令我们惕然自惧。中国文学批评对汉字没有感觉,对中国文学的特殊性当然也就没有感觉,也就无法学习和中国文学以及中国批评打交道的艺术,并用这样的艺术去超越中国批评的特殊性。

批评不仅丧失了和活人打交道的艺术,也丧失了和胡适之所谓的“死文字”打交道的艺术:真是死活两不顾的批评。

说了一大堆“中国批评”的坏话,无非是想呼吁中国批评界在展开批评的同时,不妨也尝试真诚地、深入地反省一下自身。我相信,批评的灵魂和生命一刻也不能离开自我批评。

问题是观察和批评中国文学批评,角度太多,以至于缺少一个必要的可以称之为基本的角度,似乎也并不存在统一的判断标准,所以虽然观察谈论中国文学批评的论著不少,却总是容易流于表象的描述。这种批评之批评,用文学批评表面的差异掩盖了内在的同一性问题。

构成文学批评内在同一性的关键是批评家。谈论文学批评不能离开批评家,犹如谈论文学离不开作家。

道理很浅显,但为什么在谈论中国文学批评时总不能触及中国当代批评家群体或个人呢?

很简单,因为很大程度上我们已经失掉了批评精神,即使面对批评本身时也不例外。我们渐渐地也习惯了这种没有批评的局面,觉得一切皆好,无须批评——用貌似批评的某种文字游戏来装饰文坛就足矣。

我要讲的题目是“‘中国批评之一瞥”,这是有点想模仿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的。鲁迅谈文学和批评,总咬住作家或批评家不放。他甚至可以完全不谈具体作品(《上海文艺之一瞥》就没有涉及新文学和文学批评任何一部作品)。他这个“方法”被谈论(被非议)得多,被认真研究得少。许多人认为这不是什么好方法,甚至谈不上“方法”,不值得研究,只须给予历史的同情就行了——那时候鲁迅不得不如此嘛——而要讲“方法”,似乎非得高深莫测、堆积许多“***学”不可。

其实不然。我觉得,恰恰是这种集矢于创作与批评主体的批评方法才最具有经典型性,也最值得我们今天认真地回味。它看重的首先是当代的活着的人,不是那些被时髦的学术外衣包裹着的与活人无关的所谓学术问题。

中国批评往往对事不对人。许多批评家不是就经常炫耀他们如何善于运用这种不知道由谁钦定的“对事不对人”的批评原则吗?批评界普遍运用这个原则,结果自然就见事不见人。“人”都不见了踪影,还搞什么文学以及文学批评?关于文学如此,关于批评亦然。许多有关批评的问题,在“对事不对人”的原则支配下,实在被谈论得过于空洞,也过于玄妙了,缺乏起码的真实感。

针对这一现象,我想接下来索性就谈谈从事文学批评的人——批评家们。但愿这种对事也对人的谈论方式不至于显得过于冒犯。

80年代以来,最早进入(准确地说是返回)批评领域的,是一些当时所谓的中老年批评家。他们基本属于批评界的“重放的鲜花派”,用自己的经验(多半是过去批评实践中惨痛的教训)、学识和对文学的原始热情,在心有余悸的解冻时节为复苏的中国文学批评营造一个回到文学本身的氛围。他们的特点,是始终有一根敏感的政治神经,许多批评问题其实就是某个政治问题的文学性隐喻,所谓批评,无非就是用文学的方式继续做着幻想式的政治游戏,所不同于以往的是终于有了一个为上下各方基本认可的叫做“文学本身”的保护伞可以暂时遮蔽一下。但饶是如此,也还是充满艰难险阻,往往一次短途低空飞行,也不得不吃力地振动沉重的翅膀;因为要说某一句关键的话,不得不先说一大堆转弯抹角的废话,这是可以比较直率地说话的今日年轻的文学读者们不大能够理解的,所以他们(即使在当时是一些闪光的名字)的被遗忘也就十分自然。

但今天我们可以很高兴不去过多地议论他们,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许多已经谢世)真的可以暂时离开正在忙碌着的批评家群体,采取超然姿态,相对平静地对待过往的人事。尚存的几位“可爱级”的老人,固然可以期待他们冷不防发飙,写出惊天动地的大文,但如果他们笑眯眯地看着别人忙碌,不时给予一点善意的提醒,也还是十分值得感谢。

批评毕竟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行动的美学”,需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需要和每天发生的文学现象近距离的接触、碰撞、对话乃至顽强地肉搏,需要不停地忙碌并在忙碌中保持头脑清醒。谈中国文学批评,该谈的应该是那些正在忙碌着的批评家们。

他们大致可以分成三代。

第一代,就是50年代左右出生的批评家。他们继承了老一辈批评家的许多优点,比如勤勉的治学精神,对文学职业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死心塌地寸土必争的坚守。但他们中间也有不少人,把老一辈批评家们所抛弃、起码曾经加以深刻反省的若干垃圾,也当作宝贝捡了回来。这些货色在八十年代已经遭到拒绝,比如认为文学批评可以而且应该指导创作、做指南针或风向标之类的观念。不知怎地,现在这种观念突然回潮,又重新流行起来,而且仍然还有相当的市场。我每次发现这一点,总觉得虽在意料之中却也不免有些惊讶:惊讶于中国批评的进化如此缓慢而艰难。

根据这种对文学批评的实用主义理解,这一代批评家中间已经有不少人逐渐忘记了他们在八十年代之初拥抱批评时所获得的那种感动与领受。如今他们更大的兴趣不在批评本身,而在借批评以自树权威,和朋友或弟子们一起,依托某个国营学术单位,关起门来经营中国式的批评公司或批评家族。

这是令人伤心之事。他们曾经跟年长或年幼的许多文学爱好者们一起在80年代做过文学的玫瑰色的梦,如穆旦诗里所说,也曾“相信名词”。如今,这些名词编织的美梦破碎了,剩下的只是对权势名利的信念,就是要在文坛呼风唤雨,妄图以此填补其实根本无法填补的末世所必有的巨大空虚。我以为这是中国文学批评所以不振的根本原因。

在古老而常新的实用主义和威权思想左右下,文学批评不再是一种精神活动,而蜕变为权术操作和交易。他们中间有的人还煞有介事地批评别的批评家轻易堕落为文化弄臣和哄客,但成天把“真理”、“学识”、“诗意”、“文学性”、“现代性”诸如此类俞平伯当年所讽刺的“高的大的正的”概念作为商品到处叫卖并且不时起哄的恰恰是他们自己;或许因为觉得自己还不够有名,不够有钱,不够有势,非此不足以吸引眼球。等到一番哄闹之后,重新分配了权、名、利,当然会有另一番面孔。

在这种情况下,所谓“批评”,就是暂时做稳了学阀名流以后颐指气使的得意之色,和想做学阀名流而不得的谙呜叱咤的不平之声。(我这里批评这种批评的风气,也有同样的危险。在我的批评中是否也包含了那种想要什么而不得的不平之声呢?如果我自己达到了50年代左右出生的批评家的高度(地位高度而非思想高度),还会有不平之声吗?这是值得警惕的一个问题)。

据说,如今在中国养成一个批评家已经非常方便;至少网络批评盛行,以批评的名义发表个人意见已经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在网络匿名天空下,话尽可以说得更加直白酣畅,文彩也可以修饰得更加摇曳多姿。但网络批评瞬间生灭,匿名状态的批评活动也不可能产生负责任的批评主体,批评的质量也忽高忽低,参差不齐,因此难以取得和其巨大的规模相当的社会公信度,发挥批评应有的社会效应。

比较起来,稳定的职业批评家仍然是现时代批评的主要群落,但他们的成长颇为不易,往往投入很多而产出很少,是一个风险指数极高的行当。

君不见,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繁盛之际起于草莽的一大批才华横溢的批评家们而今安在哉?他们的消失并非因为懒惰,或江郎才尽,或甘愿放弃,或有什么更好的职业吸引他们,多半还是因为在文化体制转轨过程中他们没有被及时吸收到相对有保障的高校或同样由国家保护的文联作协社科院之类研究机关。除了少数特别机灵的在文学大厦倾覆之际及时抽身,侥幸逃到高校和研究机关之外,大多数如今已经成了弹尽粮绝、失去番号建制、布不成阵势、最终不被承认的批评界的散兵游勇:或者干脆叫做八十年代文学会战中冲在最前面的文学与批评的炮灰。他们当然很难坚持下去,只能就地解散。

这些炮灰和散兵游勇提醒那些侥幸生还者改弦易辙,迅速将实用主义原则引入批评。昔日同伴的悲惨命运给了他们再生动不多的教育。

但另一面,这些和八十年代文学潮汐同起同落的草莽批评家的消失也预示了中国批评在新世纪的一种发展趋向:中国批评将日益学院化和体制化,自发的批评将很难进入高层文化领域,中国批评将越来越成为欧美新生理论的演练场,中国年轻的学院批评家们将越来越丧失那种在八十年代批评中相对比较发达的对本土文学的本能反应和血肉相连的深厚情感。

由于即兴发言的关系,请原谅我对这一代批评家无法做更细致的分析。其实他们并非铁板一块,绝不可一概而论。此其一。其二,尽管有偌多的历史重荷,但至少在目前,不仅执中国批评界牛耳的是他们,而且实际上最好最有分量的文章往往也出于他们之手。对他们作最后定论还为时过早,我们仍然有理由期待他们中的一些健者重新振作,根据几十年如一日的中国文学者的丰富经验,在将来某个历史赋予的紧要关头写出无愧于他们自己的新的锦绣文章来。

第二代,就是60年出生的一大批现在所谓的“青年批评家”。这一代流品甚杂,各自从事的工作也很不一样,但有一点值得欣慰,这一代人在许多时候都会表现出旁观者的姿态。

“旁观”,是中国现代文化非常少见的一种品德,我真诚地希望这一代人能够更持久地保持这种旁观者(spectator)身份,而不是仅仅满足于接受被一时偶然的外力所赋予的姿态。

中国现代文化的急速发展和持续混乱以及与之相补充的高度整体化建制,一般来说是不允许旁观者大行于世的。你必须介入,必须像胡风当年所说的那样,“置身”其中,才是正当的选择。而一旦如此,你就是葛兰西意义上的“有机知识分子”,沆瀣一气,做不成旁观者了。

这一代人刚好处在80、90年代当令的50年代生人以及新世纪开始摩拳擦掌、觊觎中心的更年轻的一代之间,往往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天生养成一种旁观者气质。不是他们喜欢旁观,而是客观情势让他们处在一个旁观的位置。

但我希望这个客观上提供的旁观位置能够慢慢变成一种文化上的自觉。我希望这一代批评家能够有意识地做中国文化的旁观者。旁观并非漠不关心,而是稍微有一段距离,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做中国当代文学的知情者和同情的批判者。

但最近我发现,这个旁观者的地位与心态很难保持,因为有很多曾经诱惑过前辈批评家的东西也以同样方式来诱惑这一代批评家,促使他们放弃旁观,深陷名利之场而难以自拔。

第三,70代与80以后生人。我对这一代批评家很不熟悉,不便多谈。但我发现有几个颇有意思的人,很不幸被人们诬为年轻的酷评家。

但中国恐怕还并没有什么酷评家罢,从“文革”以后就没有。我呼唤中国批评真能出几个像样子的酷评家!所谓酷评家,往往不太在乎门派之别,也不太在意家法遗传的。但70与80后出生的批评家,多半是50年代生人的学生,甚至是60年代生人的学生,而学生的身份恰恰是广大门派之别和延续遗传之力的温床。如果70、80年代出生的批评家里头真能出几个像样的酷评家,那不仅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幸事,也是中国批评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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