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默
时光九段
我家的钟表数得清,从一到五,完了。
客厅的墙立起屏风似的雪原,一只红色挂钟踏着没膝的积雪,没白没黑地跋涉。它是父亲离开我们后,一个亲戚为了寄托哀思送的,当时它缀在毛毯扎成的花圈上,像别在那儿的一枚硕大的徽章。这个亲戚是一个机智乖巧的人,记得他送这个花圈时,对我说,送你一块月亮。我从内心感激他,他巧妙地避开了一些被泪水浸泡的伤口,一些被钟声敲响的痛苦,而选择了一个盛满温情的容器,一个种满思念的花园。的确,那只红色的钟像一枚红月亮。后来它脱离了花圈的拥抱,挂在了客厅的墙上。我们一抬头就看到了它,也就想起了父亲,他正在天堂注视着我们。天堂是最高的地方,许多人借助月亮和星星飞渡在上,边荡秋千边窃窃私语。而今夜,这枚红月亮下凡到了我们中间,为我们守夜,我理解它是在以拯救时光的方式救赎我们。父亲撇下我们独自远行了,这让我相信一个人的一生是迟早散场的筵席,昨天我们还在一起把盏言欢,今天上帝就收回了你这只杯子,同时剥夺的还有你所有的时光。我们像丢掉了偏旁无法构筑一个“家”,无法不悲伤难抑地仰望在天堂等着我们的你,泪流成河地让思念的火焰灼烧我们,我们因此烈火焚身痛苦万状,渴望与你朝夕相处地同生共死,是这枚红月亮及时救赎了苦苦坠落的我们,是它日夜奔波地替你继续你的将来,站在我们头顶与我们朝夕同处一往无前,因此我说它拯救了一个人的时光,也正因为它,你时光的横断面上年轮清晰完整,像一台善始善终的戏。
与它近相呼应的是一只蓝色的钟。它站在另一个房间的茶几上。它是真正的黑夜之子。我这样说,是因为它是一只伸展翅膀张开耳朵的蝙蝠。袖珍的它与许多庞大的同类一样,它们都是时光的心脏,时光被它们囚于身体内部,柔软绕指的刻度永远没有影子,焦虑失眠的箭头反复兜着圈子,奔走之间看不见火花四溅,玻璃的面罩拒绝阳光与月色,它们就是刻板守旧的玻璃面人。但这只盘旋在我们生活低处的蝙蝠,内心却充满了对我们的轻蔑与嘲讽,它不知疲倦的脚步嘀嘀嗒嗒地追赶时光,这声音被两个象声词牵引到一起,嘀—嗒,嘀—嗒,在白天与黑暗中像水波一般扩散开来,让我们听起来惊心动魄。当第一片明亮的鳞片贴上黑夜的额头时,它开始不屈不挠地叫喊“懒猪起床”。它的嗓音尖利纤细,像一个孩子,无知也无畏。每逢这时,我都觉得身体下面的床是温暖舒坦的猪圈,自己是慵懒堕落的猪,但它执著坚定的呼喊很快唤起了我,它便自鸣得意地继续埋头赶它的路了。大概儿子不甘心受此侮辱,有一天,他终于将它浸到了水里,水淹没了它的身体,仅露出了眼睛与耳朵。等捞了出来,它仍然秒针先行,分针尾随,时针殿后,像一支训练有素的仪仗队,它仍然脚步机械像踮起脚尖画地为牢的圆规,仍然声音嘀嗒像单调复沓的檐滴,但它开始迟到和掉队了。我们不再信赖和需要它,只那么轻轻一按,像按了一个指印,就永远轻蔑和嘲讽地让它沉默了,它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蝙蝠,——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在另一个房间,那只五斗橱是我们家最古老的信物之一,它是父亲与母亲结婚时一同置办的,比我的年龄还要大。现在它四平八稳地倚墙站立,黝黑平坦的表面斑驳陆离,仅仅一只座钟在上面盘腿打坐。父亲在时,隔上几天他就捏着一把鸟翅似的黑色钥匙(简直是我儿时那个八音盒钥匙的放大)反复给钟上弦,咔嚓咔嚓的声音坚韧结实,这让它的脉搏与心跳一直保持着,强劲有力而弹性无限。父亲不在了,它铁质的时针与分针永远缠绵重合到了十二点上,像两个滴水不漏地交媾的人。拉上厚实的窗帘,黑暗一瞬间铺天盖地,我常常分不清是在正午还是午夜。这是一个永恒的标本。被玻璃和木盒层层囚禁的它死在了时光深处,仅留下了被魔咒定身的残骸,但时光仍像识途的老马,在它之外分秒不差地埋头行走。记不清谁说过,时光的谜底是死亡,那么谜面呢?我理解的死亡永远是现在进行时,柔软或坚硬的指针有着流水的形态,像被蒙上眼睛的驴子,按部就班地环游自己的圆形世界,死亡正在悄悄地发生,谁都无法阻拦和终止。
五斗橱的抽屉像幽深宽广的暗道,就在里面的某个角落,躺着一只手表,它被无限期地遗忘了,但它永远属于父亲。它和座钟一样,时针与分针永远在十二点上缠绵重合,像两滴默契追随的孪生眼泪。这也是一个永恒的标本。被玻璃囚禁的它落入了天罗地网,死在了时光深处,像一盏熄灭的孤灯,它与长眠地下的父亲一样,没有谁能够将它重新点亮与校正,但时光仍在它之外分秒不差地埋头行走。它的表盘被怀旧的焦黄无声地漫漶了,像那种肝炎的黄,这是从时光内心一点一滴地涌上来的浊泪,恣肆汪洋地灭顶了。它与座钟比邻沉睡,谁也不羡慕谁,更不嘲笑谁,像时光遗落在沙滩上的两只鞋子,一大一小。
儿子最喜爱的是他的那只黑色手表。在学校一天的时光像一个蛋糕被精确地分成了若干块,每一块都一样大小和轻重,儿子捋着这些一成不变的线索追踪和掌握时光,因此他完全没有必要带表。如果在家里情形就不一样了,他在跑步流逝的时光面前浑然不觉,变得反应迟钝,手足无措,需要戴着手表像猎人跟踪猎物一样追赶时光,即使睡觉也不愿摘下,大概枕着时光的脉搏让他觉得踏实与安宁。那表永远进行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每一次时针落入圈套,被分针的影子覆盖,就是老鼠被踩在了爪下,但猫并不真正想吃老鼠,它只是在以强者和胜利者的傲慢捉弄它,不停地与它玩着擒与纵、追与逃的游戏。你不必担心,在这儿老鼠永远鬼鬼祟祟地作为猫的反面与陪衬,它有足够的精力与体力与猫赛跑,它对自己前方的命运未卜先知,了然于胸,因此心无忧惧,安于现状。这让儿子十分着迷,幻想与筹划着帮助猫吃掉老鼠,但面对精心设伏的时光他却无能为力。
他迷恋的还有数秒表。他轻轻地摁下我的手机按键,飞速旋转的数字从两位开始,就像会裂变似的,眼花缭乱地不停变幻,越变越多,三位、四位、五位……直到八位。四面越缩越小的表表情整齐,顾不上喘气与歇脚,步调一致地全速奔跑。没有谁听得到它们的心跳,但谁都听得到我们自己的心跳,嘀嘀嗒嗒地往前赶路。
想起了我的钟表们。那只马蹄表细脚伶仃,锈迹斑斑,支撑着圆滚滚的大脑袋,像发育不良的“小萝卜头”,但它认真而敬业,像我的老师们。它每天会按时举起小锤似的拳头,来回敲打自己磨出茧子的耳朵,像在表演一个人的拳击。它出拳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没有间歇,我们的眼睛被直勾勾地牵扯成一条线,却不见谁倒下,当然也永远打不开读秒的魔盒。直到唤醒我们起床。还有反特电影中经常转身闪现的那种钟,通常是猫头鹰(它在这里是邪恶的化身)形状的,圆鼓鼓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它隐匿得很深,现身却不早不晚,一般在危险出现的时候,比如定时炸弹就要爆炸了,已经进入了读秒的关口,每当定格到这个经典镜头,数着它急促紧迫得罪恶滔天的心跳,我的精神总是为之一振,瞌睡被看不见的大扫帚一扫精光,全神贯注于接踵涌上的高潮,狠狠地捏了一把汗。这些现实和虚拟中的钟表环绕包围着我,像无边无际的水,它们携手偷走了我的童年。
小时候在黔南山区,到了夏夜,我们到处躲着月亮和星星的眼睛捉迷藏。有时不知不觉地跨过田埂,上了山路,吸引我们的是像小灯一样游弋在夜色中的萤火虫,它们把自己一下子泼到了夜空中,发出稠密的绿莹莹的光,漫天飞舞像喷涌的焰火或迸溅的火花。我们摘了南瓜杆,小心地剔除了表皮,像细长而透明的羊肠,然后捉了萤火虫撒到里面,透过瓜杆可以看到它们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我们举着它们奔跑,那感觉像元宵夜提着花灯,随意地挥舞它们,就像舞台下森林般成长的发光棒。但有一次我不那么幸运,我明明看见一星萤火虫扑闪了一下子,就拧身躲进了草丛中,我抓住了它,凑近月光一看,竟然是一根白骨,是它发出了磷火像萤火虫一样迷惑了我,诱引我不顾一切地追光逐亮。我吓得扔了骨头,掉头跑了,但一朵朵磷火鱼贯跳跃着一直追撵了我好远,目送我上了楼道。萤火虫与磷火多么相似呀,它们都绽放在黑暗辽阔深邃的内心,我甚至错觉附着在骨头上的一朵朵磷火就是会飞的萤火虫。这样说似乎有些对那些白骨不敬,它们都属于我们的先人,有着他们的体温与气息,是时光让它们依靠仅存的体温彼此碰撞和取暖,积攒起了足够的热情,又像灯一样充分地释放了出来。但仔细想想,草木似的人与寄生草木的萤火虫,在浩瀚的星空和强大的时光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时光巨大的手掌像天空无所不在,在它手指的缝隙间,人与虫们发出了自己米粒似的光芒,却足以温暖我们迷失在旷野中的回忆了。后来我再捉了萤火虫,学会了将它发光的尾巴用力地擦向地板或白纸,留下了亮晶晶的痕迹,怎么看都像记忆的车辙,让我一路沿着回忆。
父亲乍一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千疮百孔,一下子露出了破绽。母亲一下子缝补接续不上这生活,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内,从白天到黑夜,眼泪像锋利的线划开她的面庞,无声无息地掉到衣襟上,像果核砰然落到地板上。她不开灯,也不说话,就这样听任时光像一匹宣纸一秒一分地由白变黑,像液体渗透进她的体内,直到她也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我想这就是孤独,透骨冰凉,——一种被时光的钝刀子慢慢凌迟的疼,一种被时光的牙齿渐渐咀嚼的痛,仅仅依赖打满补丁的回忆,一点一点地添衣取暖。
时光无处不在:虾(蜕掉坚硬铠甲正在柔软成长的),苹果(抓不住自己身体被吸引向土地的),老宅(年久失修风雨飘零摇摇欲坠的),沙砾(流水反复淘洗劲风千吹万漉的),雁阵(贴着天空的头皮飒飒赶路的),年轮(新鲜湿润中渐渐枯涩结痂的),香火(燃着一寸一寸地被骨灰淹没与追忆的),婴儿(静静产房中响亮地喊出渴望与欣悦的)……所有这些都被定语施了定身法,对应的都是同样被施了定身法的时光。
有一段时间,我沉溺于围棋像一个瘾君子,这些黑白分明的精灵在纵横十九道的空间里,任我策马驰骋冲锋陷阵,我精力充沛神经亢奋,到处找人对弈,侥幸几次获胜让我得意洋洋,油然觉得每日正在进行着自己的帝王生涯。有时找不到人,我自己执黑与执白同时对弈,就像左手与右手互搏,我的左右脑袋疲于奔命地掐架与混战,昏沉沉的像泥石流猝然暴发,黏滞而彻底。这是我一个人的征战与搏杀。我飘飘然地做着九段的梦想,到处恬不知羞地吹嘘着能够让对手多少子,但在几次铩羽败归之后,我的帝王生涯有疾而终了,一蹶不振的我渐渐疏远了这种马拉松似的绝望角逐。
时光在被人从纷纭扰乱中条分缕析出来,被囚禁于各种各样简陋和精致的钟表里,被强制以分秒的节奏和速度奔跑以前,它遗世独立于空山与幽谷,活在世外桃源的真实与孤寂中,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等到我们条分缕析了它,将它变成了形形色色的钟表,板起生硬冷漠的面孔,毫不留情地一路嘀嗒远行,它已经是一条不停传输欲望与谎言的履带,谁都不能把它拦腰斩断,我们已经被它下了咒语,我们的身体成为了它的庙宇与容器,在它强大精确的影子下按照它的节律刻板生活,再也割不断与它的血肉联系。
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了,时光才是真正的帝王,我们只是它卑微的仆人,是它让我们不由分说以至欲说已忘言,默默地与它下着一盘可笑的棋。它双目微闭,手都不抬,仅以白天和黑夜简单序替就杀得我们落花流水,拿走了我们灵与肉的全部。真正无敌天地的是时光,它天生就是九段,永远在与一切物质的沉稳对视中所向披靡,独孤求败,看着它们像城堡一样轰然倒掉,而无动于衷。
三盏灯
除了亲如兄弟的火与阳光,是灯带给了我们明亮和温暖。
如果说屋子是天空,安居其间的一盏盏灯就是星星,当水墨的黑润泽漫漶了宣纸的白,是它们挺身掌亮,像飞花焊接起了黑暗与黎明。它们与生活相依为命,占据最高的天空,有时与我们平起平坐,我们在它们的照耀和陪伴下默默呼吸,必须仰望、对视或倾听才能触摸得到它们的心跳与体温。
一个诗人说,把最高的楼留给钟。我理解正如最高的天空是留给星星的,最高的屋子留给了灯。
轻轻地摁下灯,一刹那白的、黄的光公平绽射,漂白或染黄了整个屋子,像下了洁白或橘黄的雪,让黑夜有了白皮肤与黄皮肤,又像一只只蚕茧,咬破内心放飞轻盈亮堂的梦,安顿被黑暗收服的我们。但当我们又轻轻地摁下灯,黑暗像容器重新收服了我们,我们只是它内心摸黑流浪的一滴泪水。
想起了那盏遥远的煤油灯。近些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沉醉于对那些尘封和打马远行往事的翻检与追忆,它们对于我就像鸦片之于瘾君子,让我不可救药地依赖、迷恋与沦陷,以至乐不知返地无法自拔。我知道这是我一天天地变老的表现,这老最初从我的内心开始,像传染病迅速波及蔓延遍了全身,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仅仅要靠在锈蚀的往事上反复擦出微弱的火花来维持日子,但我还是像辛勤的工蚁热衷于翻检与追忆。你可能会笑我贱,其实我认为自己就是你笑的这样,放在植物丛中我就是一根摇着尾巴的狗尾草,到了动物堆里又是一条改不了吃屎的狗,你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我拨亮那盏煤油灯,让它照耀我回忆的道路和背影。它实在太遥远了,我得不辞辛苦地跋涉千山万水,才能在黔南群山与溪流的皱褶里找到它;它又实在太年迈了,像出土文物一样,我可以想象得到它被锈刺绣和吞噬的身体。那时电像油一样珍贵,东机厂这架庞大的机器离不开电的润滑与启动,但面对囊中羞涩与荒凉的电,它不得不像一个低三下四的汉奸,频繁地割地撂荒向电俯首求和。这些地方都在家属区,它们到了夜晚就像劳苦大众失陷于水深火热的黑暗中,煤油灯像红旗见缝插针地插上了生活的领地。我们全家呵护着一盏灯,聚拢在它飘忽如影的周围,像厮守着一个数世单传的小子。它往往神气地站在吃饭的圆桌上,居于最中央,这是我们当时生活的高度与中心。父亲翻着他的医学书,我比着葫芦画瓢地写拼音字母,母亲则戴着戒指一样的顶针儿,嗤嗤啦啦地飞针走线,为我们缝衣补袜。我白天仔细看过了,那顶针儿上面排满了小窝儿,像美术老师一脸的麻子,母亲靠它抵住针鼻儿,细瘦的针鼻儿一次次地落入窝儿中,恰好天衣无缝,顶针儿却不觉得疼痛。灯跃动与摇曳着筒裙那样的火舌,吐出温柔委婉的光影,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仿佛努力缩回了一豆昏黄,水深火热的黑暗就要重新蹑手蹑脚地淹没我们,那时我想到了课本上大地主刘文彩的水牢。母亲连忙拨了拨灯芯,灯精神一振,眼睛一亮,火苗重新像高潮在玻璃内心腾起,像黄金一样耀眼让我们迷醉。许多知名的蛾子和不知名的虫儿,争先恐后地被塞壬歌声似的光亮和热情诱引,刹那间奋不顾身地飞扑入火,像在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它们被火苗细长的舌头席卷着舔去了翅膀,被烈焰火化游走成一缕纤细的青烟,袅袅升腾像小篆,伴以噼啪噼啪的动静。有时我像一朵向日葵打起了瞌睡,头触到了灯,头发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赶紧受了惊吓似的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竟然幻开了千万朵亮闪闪的金花。
东山的露天又放电影了。那儿是东机厂人和附近村民的精神家园与高地。我们的楼房与那条通往东巴村的黄土路,隔着一道围墙。围墙压迫住了一楼,我们家住二楼,它即使踮脚也挡不住我们的视线,从我们家窗口望过去,可以目送那条路一直走进一家家破烂颓败的屋子。墙外逼真地送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是电影散了,东巴村的大人和孩子们哈欠迭声地返回他们漆黑的家。我猜测是那盏煤油灯泄露了我们的生活,也许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摸黑抓起一块石头,脱手扔向那盏灯,玻璃哗啦啦地碎了。父亲跃起出门下楼,跑步穿过半边楼房,路上已经没了人影。类似的恶作剧不多,我们听得最多的是像火药捻子似的连成一片的狗叫声,还有不紧不慢悠闲放任的马蹄声与铃铛声。探身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盏行走的马灯,嘚嘚地走在那条路上,马钉过铁掌的四蹄押着疲惫奔波的韵脚,脖子下的铜铃起伏不定地摇响,那盏马灯就悬挂在靠左一边的车辕上,车上一个男人抱着肩膀睡着了,长长的鞭子搂在怀里像一根旗杆。右边是与路勾肩搭背的稻田,左边脚下是一人多高的鱼塘,他却不担心什么,马灯是他瞪大的眼睛,再说熟稔道路的马闭着眼睛也会将他一路拉回自己酣睡的婆娘身旁。
从贵州到山东,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地方都被解救出了水深火热的黑暗,插满了红旗似的电线杆,光明水泄不通地照亮了土地,灯像基座牢牢地托举起了我们的生活。现在城市停电像过大年一样,是一次美丽而浪漫的事故,与爱情有关。要停电了往往会提前通知,与停电形影不离的往往是停水,我们的生活一下子黑暗和干涸了,像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返回了蛮荒的史前岁月。这时我们会买些蜡烛,它们身材苗条,面色红润,一律穿着红舞鞋,被我们点燃后悠长炽热的火苗左右腾挪,上下跳跃,像受了委屈似的窃窃呜咽,很快满面都是泪水。我们却懒得管它们,我也会浅薄地背诵那些关于它们的句子,也深刻地渴望剪烛西窗的诗意与红袖添香的温情,但我清楚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臆想与疯癫,再说后现代的不锈钢剪也剪不出唐宋的烛花,那一朵朵风华绝世的精灵在倏忽惊艳之后,已经永远遁入了线装历史深处。至此,我们就听任它们一直流泪,在火苗上不停地舞蹈,直到变成一捧泪水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