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山坡上,只有这灰白色的路是完好的。它平,顺,在烈日的烘烤下,均匀地发着烫。周围的景色我没有去多看,因为它们总是那样。尤其是在这样的阳光下,它们更没有可以值得一看的理由。阳光白亮灼热,使我不得不半睁着眼睛,焦距停在几百米之外。那里有山,山脚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几座低矮的白房子。每次我在灰白的这条路上走过时,总会眺望那白房子。近处没什么可看的。只是一些人,不晓得是什么的的花草,没有树荫的树,似乎唯一可看的,只有那白房子。
我想,总有一天要翻过操场的围栏,穿着一双制工精巧的皮靴,踏过那些看上去有些干枯戳人的杂草丛,去看一看白房子。我实在很想摸一摸它,甚至是舔一舔。我太想要那些真实的触感。尤其是在这么长时间后,我仍没有去过,心中便更为迫切地想去那白房子。但我忍住没有继续去想,为什么我终究一次没有去过。这样的问题已经不需要长久地出现在头脑里,答案是无谓的。所有反复自问的问题,都得不到合理的解答。
他们喊我的名字,“si——si”作响。这听起来象在挑衅一条响尾蛇,我的名字听起来象是一条蛇。我不喜欢他们喊我这个名字,我也已经不想再有人喊我这个名字了。我甚至觉得这个名字,已经配不上现在的我了。我不再需要这个名字,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也有人喊我别的以前的名字,可我早把这些名字忘了,他们喊我,我没有反应。就算是我记得的,我也不会答应。
他叫我。从没有人这样喊过我,我喜欢他这样喊。也只有他这么叫我。他给我买衣服,我也喜欢。他要给我买衣服,我没有客气,我大方地接受了。已经很久没人给我买过衣服了,妈妈给我买过的那些衣服,现在只留在照片里,照片外的,再在我身上留不住了。我想把其他名字丢掉,从喉咙里揪出来,扔在路边,象从口袋的洞里滑落出来的钥匙,随便遗失在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人拾起来。因为它小,而且它是钥匙。随意拾到的钥匙,谁又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呢?
在他喊我之前,我心中没有任何念想。或者正想着别的事,这个短促的音节一被听到,就再也不可抹去地附着上了。我只需要等着,他会主动地轻声地喊我。我无需回答。就象一个随机路过的人那样听着。我希望他一直那么叫我,别的称谓都不好。我喜欢它。所以我寸步不离开他,因为我知道,我一离开他,这个称谓就自动失效,也再没有别的任何的名字可以代替它。
然而这爱,却让人痛苦。我从未因爱而感到痛苦。我有过痛苦,以前发生过,但都不曾象现在这痛苦般,因为没有任何缓解的途径而痛苦。可以说这痛苦是多重的,循环往复的,象钟摆,荡到停下来,又不可阻挡地降到最低。现在我了解这种痛苦了,我倍受折磨。
也有人来告诉过我,那个白房子。我装作没有在意他们的话,心里却担心起来,是否他们已经去过那白房子。先于我去过那白房子。也不知道那白房子里,究竟有没有人住,如果有人住,那更好。我就一定会去。我去了,我还要告诉他/她/它,这个白房子气味很好闻,摸起来象是晒干的带鱼,而吃起来又没有味道,这真是美妙。但是我不曾想过要在那白房子里住下。从那里,我只能每天看周围的山,更远处的操场,灰白色的路,可能已经和一路的草木融成一片的青灰色。一笔带过。没有更多可以看的了。
他们也觉得那白房子好,而实际上,他们,这些人,是不会对我提起它的。
我从没有伞,并非我喜欢这阴雨绵绵。我似乎有一把破伞,但我总是忘了带它。至少我觉得,伞被买回来就不是为了刻意被带上的,当突然下起雨来的时候,它更应理所当然地自动出现在我的手中。我没有伞,在我最愁苦的时候,天总落小雨。愁的时候,我狠狠皱着眉,象是雨已经下得很大,这样一来,便不得不皱得双眼几乎快闭了起来。但是是小雨。这雨,也把脸的轮廓破坏,断成一截截,抖动的细小的线段。这样,我的皱着的眉头,就更没有舒展开来的道理。这个时候,我总在裤袋里放上一颗核桃糖。我捏着它,没有人看见。他们不知道我口袋里是不是有什么,他们能见的,只有我的愁苦,我的面容。而有了这个糖,我就不担心这样的面容被看见,相反,甚至更有自信地去展露它。虽然我心里想着:我并不刻意。
于是,我有了核桃糖。没人看到,我便有了依仗。至少在这愁苦之下,我能捏它,就还有可干的事。
甚至可以说,我就是在为一颗糖而愁苦。苦,也是因糖而起。这是一颗糖,就成了一件大事。
而这样做,是注定有人要猜测的。即便我穿着披风款式的套头衫,衣摆把整个胳膊全遮住,几乎只露出一截手腕,也总有人必须去想象手插进裤袋后的样子。
其实他们是猜不出的。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总会对我猜测。我的手插在裤袋里,正紧紧拽着一颗核桃糖。我用手指去拨弄糖纸一端锯齿形的封口,去试试它的锐度,我把它捏紧,握热,象试图用温度和它对话。他们在猜测我手的样子,但什么也没猜出来,他们是猜不到的,我总是知道。他们只好作罢。我又知道他们为了掩饰最终的失败,便显露出一种与这种阴雨气息不很匹配的漫不经心来,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不知道落在哪里,看什么才好。
他们的确是猜不出来的,我的手,我的核桃糖,我的热的软的核桃糖。
他们愁苦地用不太露骨的怨恨看着我,并非故意看我。虽然我仍知道,他们是很想一直用那样的眼神警告我,仇恨我,给我惩罚的。因为我对他们有所隐瞒,我平时就不曾和这些人有太多交谈。于是他们开始注意白房子。不再走了,停在那里,说:看,白房子。我看着他们。
这些人,下巴冲着胸口,眼皮吃力地抬起来看着远方。间或地,他们也看我一眼。只是因为我恰好处在他们视野中的背景里。他们不耐烦地看着那些背景,那些空间,植物,白房子。他们其实没有看到它们,他们只看到我。只是在看我。这样一来,我也只好回望一眼。我这一回望,倒像是和这些人在共谋什么事,现在共同愁眉不展。
我回望。于是他们终于看到我也愁苦、怨恨着,便继续去看那些背景。空气。植物了。
我知道,他们根本没有看见白房子,他们只是停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有时候,我故意躲着他们。一次,我和他站在街旁,他不是完全地背对着我,阳光却照不到他脸上。我讨好地关切地盯着他,想他对我说点什么。可是没有成效。他站在那里,像在等人。我突然看到有个人长得很像王行凯。我赶走眼前的阳光,仔细一看,那确实就是王行凯,后面跟着李闵。起初,李闵看到了我,有些意外,并没有笑意,他是习惯笑着的。他看到我的瞬间,并没有笑。这样的情况大约持续了一会儿,他便开始看着王悦笑着。但是嘴抿着,像在忍耐什么事。随后对我也笑了笑。笑很难看,像用舌头吮吸牙缝里的肉渣般迅速而仓促。王行凯不笑,他缓缓迈着步子,像在饶有兴致等待一场闹剧,又不屑于停下来观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不轻不重,就像他的步伐那样。他没有看王悦。随后,他们转过街角,那些背影。
事实上我并没有感到不安,我只是稍微感到紧张。因为这不安,只有我能感觉到。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只是我呢。那些背影,竟如同目光那样只看着我,就像这阳光,并不热,可是只照我一个人。要把我照穿。
我开始有些焦躁,也感到热。我又看着他,希望他对我说点什么。他依然站定在那里,我们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是不是我已经被照得发起烫来,他已无法再靠我更近一些了。我必须说点什么了。我想。
我饿了。我对他说。我也确实饿了。嘴里开始发干。站在那里,并且开始摇摇晃晃。
他仍然没有看我。再等等。王悦说。
我时常哭泣,表情沉重。我心里的确有着一些难以忍受的悲伤的。但更多时候,我并不能说清我究竟为什么这么悲伤着。而当我开始觉得,再不会有爱我的人了。他离开我,隔绝我,回避我,虽然我们确实仍还在一起着,还爱着的时候,我内心极为挣扎。他在痛苦。我也知道。可是我什么都不说,什么也没做。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好能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多希望有第三个人突然跳出来,由他来告诉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可是这样的人并不存在。它也可能存在过,可是。它,不过是比其他灵魂更强大有力的灵魂罢了。在很早之前,它一出来,就被我们过于自信地杀死了。
因此,或许,我只能一个人,必须一个人。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但我竟想,这只是临时的。我不出任何意外事故,也可能没有因为疾病折磨,就这样,就那样,健康地死去了。而那个时候,又很快就会到来的。过二十年,它可能就总归会来的。所以,我必须一个人,只能一个人。
车上没有几个人。我想到我来得过于早了。雨从清晨就开始下着,我的裤腿全湿了。因为我跑着过来的,脚像拍打叶子那样在地上跑着,我也因此感到奔跑之外的愉快。那样跑起来,可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闷进雨里就开始跑了。我从不抬起头来看还剩多少路,我跑着,并不想快点把路跑完,躲进什么地方避雨。我不避它,我也不喜欢它,我只是喜欢这样跑起来,并希望这路一直没个完结。我又突然想到,我是必须跑到什么地方就停下来的,就像这雨不可能完全毫无缘故一样。比如这车,我必须到里面去。
大家随意散坐着,像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似的。没有人肯挪动一下,也没有人说话。司机也不说话,他把靠背放低,腿翘到方向盘上。一个男人跳上车。他从远处跑来,脚步声总能在雨中被分辨出来,越来越响,突然跳了上来,带进一股新鲜的气流。像焦距突然被拉近了那样。他“诶——”地一声长舒一口气。站在车门台阶上,把伞倾到外面甩干,卷好。这样,他终于能把目光放回车里好好看一看了。他眼睛快速瞟着,犹豫不决。他又站定,把伞扣撕开,再扣紧。雨水顺着伞扣滴滴答答落了起来。他继续朝车内走。
“来,坐这儿。”一个男人招呼他。他头发分在两边,直直地垂下。垂得不自然,快要戳到自己的肩膀。不知是被雨水打湿后索性那样,或者他就是那样留着头发。
“这儿。”又一次发出邀请。他应了一声,像恍然大悟。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但马上就平息下来,均匀地喘着气。他走向那边,往里提了提裤子,靠着他坐了下来。
待他坐定,旁边的人开始说话。说了很长时间。如果这是开场白,确实显得有些过于冗长了。实际上他说着一些愚蠢的话题,他那么执著地说着话,好像只是用力说话,只要能听见自己说话,这就足够了。他也很认真地听着,偶尔简单地回答几句,都是短句或单词。这就好像,他被他的声音迷住了。但随后,他会暴怒,因为这些声音组成的句子,竟然是那么庸俗无趣。他无法打断他,只好轻微再甩一下伞上的水,把它放倒在座位底下。车开了。
在下车前,我有一个钟头,可以用来补补觉。可是又不能的。车里喇叭不停地响着,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第一次我听到这声响,不知到底在说什么。车整个轰隆轰隆响成一片,使得只有一些发爆破音的字能从喇叭里断断续续听见。我睡不了了,我知道。而且我专注起来,要听听究竟说的什么。
车在城里绕来绕去,似乎从早上开始,我们就不停地路过施工现场,深坑,单行道,堵车。车不得不慢下来,喇叭照例又响了:“超速行驶,请注意安全。”这个城市,不分昼夜。喧闹而愚昧。司机不耐烦地鸣笛。尖锐。“往边上走啊?!”除了码头,再没有能稍微看远一点的空处。没有鸟飞。就连空气也显得咄咄逼人,让人绝望。
但总有不那么绝望的地方吧。是,总是有的。这就是我常在南滨路上走的原因。我那样走,可以走一天。因为感觉自己是沿着江水走的,所以永远走不完。我看着江水,和我同向而行。我看着对岸,永远是对岸。它那样永恒,凝固,它在那儿,它就一直在那儿,隔着江,甚至感到目不能及。因此,我时常想到,桥上的车辆梭子一样,在两岸间来来往往,为的只是最终停住,隔着长江遥远地打望对岸。
车开到学校时,雨已经停了。
寝室楼里渐渐有人走出来。她们正刚好从楼底房檐乌青色的阴影中跨出,马上地,整个人的色调又鲜活了起来。就好象,从昏暗的舞台背后唰一声钻过隔音幕布,于是脸上也马上荡漾起笑容。几个建筑系的女生捧着模型,像捧着早上新鲜的枝叶,上面的水气正在刚好能透过云雾的光线中熠熠生辉。这些雨后的阳光,就如同彩虹,晴空,火烧云,秋高气爽,总是与人的心境背道而驰。而明明你没有那样的心境的,看到这些,也就不由得被控制住了。你感到愉悦,希望,惆怅,散漫,而这些感觉如同凭空捏造般,短暂而又让人觉得虚假。
而雨气像是从某个局部突然停下来,然后向四周扩散,随后四周也安静下来。水气不再洇了。我看到白房子,它在远处,还是那个地方。它还在水气中,轮廓还在抖动着,冻得发灰。于是我站在那里等了它一会儿。果然的。大半个钟头后,它又白亮了起来。而且好像更加白了,让人简直不能不看它,它快从那群山环抱的背景中一跃而出了。我欣喜万分,我也感到它在等着我去。它越来越白了,像一棵桦树那样斑驳而挺拔,它如此的清晰,让我误以为它距离我并不太远。或许,这个中午,我就可以徒步过去,或者我马上跑起来,不出一刻钟就能跑到它跟前的。不能,不能的,它距离我实在太遥远了。我感觉不到遥远,仅仅因为把我们阻隔开来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宜人,温度不冷不热,水气也散去,皮肤都在呼吸。我跟它就这样对望着,越看越近,越看越欢喜。但这样,不够的。不能的。我是到不了那白房子的。
我开始踌躇,站在操场边上,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在路上走着。他们一直看着路的尽头,共同涌入教学楼里。我毫无主见,只能听任脚它自己,走了起来。走进了他们之中。白房子,它一直看着我,它又不能动的,它无可奈何。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继续走着,感到无地自容。
“si——si”我听到有人在喊。可能是边跑边喊的。“si——si”声音更大了。我不回头,悄悄加快了脚步。但最终的,那个名字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就象从远处发射的一颗针头,最终还是刺中了我。
“si——si,你走得好快呀。”
“嗯唔。快上课了呢。”
“我还惊讶着你今天竟然来上课了呢。”
“不,中午要回去的。”
“下午不来了吗?”
“或许吧。可能会来的,但不一定是去上课。”
“…上节课英语老师点了你的名了呢。”
“嗯哦。”
“作业都带了吗?”
“嗯,都带好了的。”
“你以后还会来吗?”
“会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白房子。它还是在那儿,距离我并不太遥远。我看着它,眼睛一直被它的白色温暖着。
作者简介:高盛婕,1987年生于四川。现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2007年参加《刷新·中国青年艺术家》展(上海证大现代艺术馆;北京阿拉里奥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