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上柏山居的日子

2008-11-21 05:44杨振华
纵横 2008年11期
关键词:山居

杨振华

1934年春,一个年轻人应朋友之约,来到位于武康县(1958年并入德清县)莫干山麓的上柏山中。他漫步在山道上,“只见满山松树,中间茅屋几间,溪水从屋后泻下,潺潺有声,山光鸟语,清幽绝尘”。他为上柏山中的绝美景致所陶醉,尤其令他忘返的是这里清新的空气,松林漫步成了他这些天的早课。更让他惊奇的是,长年不愈的伤风感冒也突然跑到爪哇国去了,一时感到四肢舒坦,精神抖擞。这山里的新鲜空气居然比药还灵。朋友向他介绍,山中地价不贵,可以种植的山间平地,只要十元一亩,既然这里舒适宜人,就买几亩地,造几间房,办个农场,并且懂得农事的朋友可以帮助代管。这位年轻人萌生了在此地买地造屋,长做山里人的打算。

这位年轻人就是后来成为国画大师的陆俨少先生。那年他25岁。他的朋友叫金守言,是他小学同学,正在上柏山中兴办农场。

当时,年轻的陆俨少拜在冯超然先生门下,已经赢得一些画名,但卖画仍有些困难,常为生计所扰。他又不会迎合有钱人的心理,得人欢心,只想做一个能自作主张、不因人热的国画家。只得靠家中微薄的田产,勉强赡家活口。也正是年轻时的这份“自作主张”,对国画艺术的执著,引导他不断创新,走出前人的窠臼,创造出国画艺术的一片灿烂。

朋友金守言的建议,那些天一直在陆俨少的心里琢磨,逐渐地拿定主意。于是,回去说服母亲(父亲早逝),拿出家中的积蓄,来上柏福庆坞山中(即现在德清县武康镇上柏双燕村福庆寺,因山下有寺得名,但上海人嫌“寺”难听,改称福庆坞),从他人手中买下20亩山地,20亩荒地。他雇上虞人陈炳泉开荒种地,栽了10亩梨树和10亩燕竹(早园竹),还种了一些茶叶等作物。在自己的土地上,还依山建造了三间楼房和三间平屋,准备在这里长久居住。

上柏山居的日子,陆俨少的生活是十分惬意的。他办农场,有朋友相助,有帮工操劳,自己做些轻便能胜任的农活,修一修梨树的枝条,除一除地上的杂草……大多时间还是一心钻研诗书画,希望自己画艺有所成就。他不考虑自己的画卖与不卖,想怎样画就怎样画,率性而为,不须仰人鼻息,受人之气。

他的山居“明窗南开,正对小山,清泉一缕,绕阶鸣,杂植花木于其上;大门北开,门外修竹数十竿,樟木一株,长松三数本,下俯小池,径路穿竹林而过”。他还从附近山涧掘到兰花几十丛,种在竹林下,春天到来时兰花含放,香溢竹林。他的房内挂着自己书写的对联:“修竹不受暑,红梨迥得霞”,这是集杜甫的诗句,抒写自己栽竹种梨生活;他还集陆游的诗句“野老逢年知饱暖,山家逐日了穷忙”为联,挂在书房的墙壁以明心志。在幽深的福庆坞,他家的附近还有几户当地人家,炊烟相望,鸡犬之声相闻。陆俨少每天读书作画,空余时间或到梨园竹林稍事劳作,或和山民话话“桑麻”,或信步山林间,听取蝉鸣一片,如此“苟全性命于乱世”,真让人有“桃花源”的联想。

他的老师冯超然非常赞同弟子对艺术与生活的态度,认为是独辟蹊径,身居山间,与世俗保持一定距离,积累到一定功底定会画艺大进,日臻成熟。他的另一位老师王同愈先生得知后,索性托学生也在上柏买了几亩地,大有与弟子一道“把臂山林”之意。其间,陆俨少时常往来在沪杭道上,有时住山中,有时出游,或感受祖国壮美山河,或与师友交流艺术心得。他出游的时候,山居有陈炳泉和金守言代管。

1936年冬,陆俨少搭乘一只到德清贩运荸荠的船,把上海南翔旧居的家具,大部分是妻子朱燕因的嫁妆,运到上柏山居。第二年春天,全家老少,包括母亲、妻子、两个孩子都接到山里居住,准备终老山林。福庆坞与宁杭公路比邻,到上柏也只有两里多路,交通还算方便。上柏是当时武康县的一个大镇,又是交通要道必经之处,各式生活用品齐全。陆俨少每天到集市买菜,买些山里的野货,水乡运来的鱼虾。他还结识了镇上的老中医张之石,每次骑上自行车到镇上去,都会到张医师的诊所歇歇脚,聊聊天,而张医师总是泡茶款待,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画家陆俨少已经渐渐地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了。

让人遗憾的是,好景不长。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陆俨少先将岳母从上海接到上柏,而此时,妻子怀孕,不幸又染上了伤寒这个在当时夺去许多生命的疾病。还好,有张医师每天诊治,汤药加调养,妻子渐渐渡过了危险期,只是仍然不能行动。看到宁杭公路上昼夜不断的军车,陆俨少身处自古兵家必经之路的边上,似乎闻到了日渐迫近的战火的硝烟味。一个文弱书生,拖着一家老小,怎么办?转移到后方去,避一避战火。于是,他率领全家,先迁居到20里外的筏头镇,妻子走不动,就雇人抬着。住了一个月,战争的风声更紧了,再迁移。这样,他们经临安、富阳、桐庐、衢州,辗转南昌、九江、武汉等地,最后抵达重庆,到一家兵工厂任雇员。接受这份工作,是为养家活口,也是为国家尽一点绵薄之力。直到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春,他才带着一家人,在长江上坐木筏漂流东归。

陆俨少再次来到上柏的时间是1946年秋天。他见到的已近乎一片废墟,战前建造的房屋被日本人烧成了灰烬,真是物非人非。为陆俨少看管地产、帮着种地的陈炳泉还在,没有离开过这个山坞,但他无法阻止日军的烧杀抢掠,他妻子病故后,一个人拖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所幸他把土地整理得井井有条,梨树也已成林,只是缺肥,在瘦弱的枝条上零星地挂着一些果子。那年梨树“小年”,收成少。他在旧地基上重建了两间简易小屋,准备来山里的时候居住,还希望能够重整旧业。后一年,梨子的产量不少,他雇人摘了60多(相当于竹筐),陆先生给每一个梨都贴上印有“福庆香梨”的标签,运回上海,也不卖到市场,而是一一地送给上海的亲友。

陆俨少在上柏,还与著名书法家费新我之间有一段艺林佳话。

1935年夏天,费新我来德清莫干山避暑,得知上海好友程厚坤在上柏山中购地造屋,就下山拜访。他来到福庆坞,看到这里山水幽美,清静宜人,又听到沪上画家陆俨少也在此买地,正在建房,要长居山林,他也心里一动,何不也来这里买一块地,和陆俨少先生一同做一个“墨耕笔樵之山人”?他打听到一个上海朋友手里的土地正想脱手,虽然是山地,“因隔涧有高邻,遂受之”。费新我对陆俨少非常仰慕,在邂逅上柏的日子里,他们相约闲步竹径丛林,或切磋书画艺术。第二年,他托友人在陆俨少山居的对面,涧北的山脚下,垒石成基,准备造屋。还培育了一些松树苗,打算种上松林一片。但次年,抗战军兴,只得作罢,从此没有到过上柏,连屋基的大部分石材也被当地一个官僚挖走作坟墓了。直到1952年夏,他们在上海相遇,谈起上柏往事,唏嘘不已。1963年,陆俨少为费新我作《立斋图》时,还在跋语里念念不忘当年:“相与邂逅上柏山中,遂有卜邻之愿……妄作逃避之计,共约躬耕其处,读书作画,以卒岁年。”

上柏山居的日子,在陆俨少的生命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过这样的闲适生活,是他一生的梦寐之求,也是他率性而为的性情寄托。几十年过去了,那些田野牧歌般的生活场景依然牵系着他那颗“艺心”。他有一枚常用的阳文闲章,印文即为“旧家上柏山中”。他还多次绘写“上柏山居图”。他画室的墙上,就挂过一幅精心绘制的“上柏山居图”,这是他1984年3月在西子湖畔的画作。长长的跋语展示了“桃花源”般的自在生活,流溢出的是陆俨少纯真美好的性情。他说:“予旧居在浙江武康山中,莫干山脉自西蜿蜒而来,至是蟠踞而为福庆坞,两涧夹山东下,予之居在涧之上,瓦屋三楹,背山而圃,有平地数弓,设置花坛,杂植四季名卉……过涧而圃,有竹数千竿,梨千树,予以不能委顺时俗,笔耕不能媚人意,而薄产又不足以赡家,遂有江上木奴千头之意,以取给衣食,经营五载,竹茁笋而梨作花矣。”他说“有江上木奴千头之意”,表明了自己隐居山中,并不是像那些假隐士般的待价而沽。“木奴千头”是用了三国时丹阳太守李衡种桔千株的典故,太守用木奴比桔树,临终时对儿子说,我家虽穷,但有“千头木奴”,就足以一家生活所需了。陆俨少绘画不媚世俗,始终保持独特的艺术追求,他不怕世人不接纳他,他拥有“竹数千竿,梨千树”做他经济的后盾, 地上的出产可以维持生计。

他还有一幅“上柏山居图”长卷,赠予了德清人胡文虎。胡是费新我的弟子,他是一个有心人,请陆俨少题跋之后,又请老师费新我加跋。陆、费两位先生都是信手拈来,叙述了两人在上柏邂逅相与的经历,情深意切,又感慨世事变幻,前尘如梦。50年的情意满溢画卷,更增添了画卷的人文意境。陆俨少先后题了两次跋,第一次是丙寅年(1986年)10月画作完成后回忆自己和费新我上柏买地造屋的情形,第二次是丁卯(1987年)春日赋《莫干谣》一诗,又涉及当年山居生活,见到“上柏山居图”众人题跋后还有空余,就在其后补题了这首诗:

莫干山高多白云,白云东驶何纷纷。

云根穿水万竹邻,一室犹堪作主宾。

我昔卜居南山下,手种松杉粗可把。

五年偃卧绝世情,相逢田父共里社。

夜半惊笳断客魂,西走兵间命才存。

八年日对峡云冷,归来墟里但空。

梨花淡淡春光远,篁竹无知绕阶满。

人生有情未能忘,胜多清梦梦苦短。

费新我先生的题跋里说到,陆俨少告诉他,前不久去重访上柏,“当地首长优礼相待,极希尔我去重建家园,不意五十年来尚有此缕余音”。但老人又表示“垂垂老矣,昔日逸劲,何可复得,遂互笑置之”。从费先生跋语中可以看到,对重建陆费上柏山居,两位老人的态度是“互笑置之”,但我听闻到的是,两位老人曾经有过到上柏重建山居的愿望。2008年9月,笔者到杭州拜访胡文虎先生,说起陆先生赠予他的“上柏山居图”,胡先生有些激动,也有些感慨。他说,费新我为陆俨少的“上柏山居图”先后题了三个跋,三次题跋文字各不相同,每次都有书法家的即兴发挥,但内容大致相同。他珍藏了其中两件,其中一件是底稿,书写自如,其间的修改更显书法的自然灵动,他还出示了影印件给我看;另一件,裱在了“上柏山居图”的后面,作为正式的跋语面世。还有一件是费先生的儿子收藏,也是最后书写,费先生自己留作纪念,这件题跋说到陆费两位艺术家想到德清上柏重建山居的愿望。前文引用的就是面世跋语中的文字。题跋内容的差异,或许是艺术家不同时间心理的变化所致。

胡文虎先生说到,费新我曾提议由他出书法作品100幅,陆俨少出画作20幅,用拍卖所得资金重建上柏费陆山居,只是这个愿望最后未能实现。费新我于1992年5月5日在苏州去世;次年10月23日,陆俨少在上海逝世。上柏山居的重建也成了永远的缺憾。

现在,距离陆俨少作“上柏山居图”的20世纪80年代,过去20多年了;距离陆俨少生活上柏山中的20世纪30年代,过去70多年了。但上柏福庆寺的人们还在传说当年的往事。2008年8月1日,笔者去福庆寺寻访陆俨少先生的遗迹,车子一入福庆坞,两边青山翠竹入眼而来,犬吠之声此起彼伏。笔者找到了当年为陆俨少开荒种地的陈炳泉的两个儿子:80岁的陈锡堂和76岁的陈锡彩。陈锡堂正在莳花弄草,他在山坡上培育了一大片兰花。说起陆俨少的上柏山居,他记忆犹新。当时他还是一个孩子,陆先生的房子依山而建,房子是朝西,但大门面北,前面是三间楼房,平房建在楼房后边的山坡上,所以,前楼可以直通后面的平房。陈锡堂兄弟一一指点山居的旧址所在。如今,楼房的地基上有一间平房,一位老人寡居在那里,当年叠石而起的台基还依稀可见。在房后的山坡上,陈锡堂还指点给我看陆俨少先生栽种的一棵凤尾柏,本来有不少树,现在只剩这一棵了。这里是陆先生曾经“背山而圃”的地方。

陈锡堂老人还指点给我陆俨少先生当年的藏印处。抗战时,陆俨少匆匆离开上柏,临行前把大部分用过的印章埋在山居后边的山坡下,以待回来时重新使用。只是后来用上了其他印章,1946年回上柏时竟忘了挖出。大跃进时,村民挖地时无意间发现,陈家兄弟发现是陆先生的东西,就保存下来,并送回给他。陈锡堂还记得,解放后陆俨少先生第一次回上柏的情景:大概是1971年,陆先生和朋友一起重访故居之地,因宣杭铁路在建(宣杭铁路1972年1月建成),车子难行,以致迷失道路。恰巧,向骑车经过的陈锡堂问路,一看,似曾相识,再看,原来是故人之子,于是把车停在一边,随陈锡堂往福庆坞而去。那天,探访了故居地,询问了故人一家的情况,吃过自带的一些食品,就匆匆回去。

20世纪80年代,陆俨少曾三次探访旧居地。他念念不忘这片让他多年的顽疾——肺病一度痊愈的山林,或许,他有过重建上柏山居的愿想,想续前缘,重新获得山林的逍遥。不能不说,上柏山居是陆俨少先生艺术追求的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据点,是他艺术精神的一个依托。对于今天的我们,应该知道,有一个叫“福庆坞”的地方,山清水秀,和国画大师陆俨少结下了一生的缘。这里,不仅是他早年生活之地,也是他艺术人生的精神家园。

责任编辑:王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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