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结识的名门后裔

2008-11-21 05:44
纵横 2008年11期
关键词:马寅初詹天佑林则徐

邵 纯

1986年8月,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王恩茂同志,对新疆社会科学院谷苞院长说:“希望你们组织力量,编写一本林则徐在新疆的书,既传播历史知识,又能进行爱国主义和民族团结方面的教育。”当时我有幸在场,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从55岁开始写历史人物传记,首选的传主是林则徐。为了力求真实性,我要千方百计地找到传主的后裔,请他们答疑解惑,特别是获得鲜为人知的细节。我很幸运,先后结识了林则徐的后裔林子东、凌青、傅秀;詹天佑的嫡孙詹同济;马寅初的次子马本初;蔡元培的女儿蔡盎。这些名门之后都是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长者,都成了我的良师益友。

林家满门英烈

1994年11月,我从乌鲁木齐出差到福州市,住在福建省委党校。校领导介绍我去见林子东同志,她是林公的玄孙女。

林子东当时74岁,身材瘦小,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元气充沛,还有几分威严。因为她曾就读于地处北京的燕京大学,所以说了一口标准的国语。我对她说:“林则徐虎门销烟妇孺皆知,但这一壮举的背后必定有巨大的文化驱动力。我们要把林则徐的精神世界写出来,这才更有分量……”我不知深浅地班门弄斧。如果对方流露出对这个不速之客缺乏信任感,我必失望而归。所幸的是她立即打电话给林则徐纪念馆的负责人,要他们接待我,并尽可能向我提供史料。

在谈话的过程中,她出去了一次。这时一位温厚的老先生和我聊了起来,他说做人要有“四乐”,一是知足常乐,二是与民同乐,三是天伦之乐,四是自得其乐。这“四乐老人”是林子东的老伴孙明。多年后我才知道,他1941年参加了新四军,是在战场上与日军拼杀过的军人,离休前是福州市副市长。这天,林子东给我看了一本台湾出版的《林则徐传》,封面上有蒋中正题写的书名,打开第一页是林则徐像,最上方写着“林则徐先生画像”,左下方写着“蒋中正敬题”。原来蒋介石如此敬重林则徐。

次年,我的《历史巨人林则徐》一书完稿,想请林子东为此书写序,她说:“要凌青写更好。”于是我又结识了林子东的胞弟凌青,并由他为拙作写了序言。

1996年夏,我到北京参加“林则徐禁毒思想研讨会”时又见到了林子东。她比我年长18岁,但不同意称她“林老”。她说叫“大姐”适合于任何年长的女性。从此我便称她为“林大姐”。她领我到北京花园街2号,看望了她的双胞胎姐姐傅秀。和这位蹲过7年秦城监狱的寡居老人聊天,竟然会不时地听到她爆发式的笑声。

2002年我定居上海后与林大姐交往更多了起来。2003年她和老伴曾在我家住过两天,她知道我喜欢收藏苏联产的各式怀表,次年我去福州,她把父亲林轼垣民国初期任外交官时用的怀表送给了我。这表可自鸣,是珍贵的老古董。

由于交往甚多,我对林大姐的家世、经历和同辈亲属也有了相当的了解,这是一幅长长的历史画卷。林则徐有三个儿子,后世香火甚旺,现在已有第九代后裔出世。林子东是林则徐最小的儿子林拱枢的后代。她有两姐、两兄、一弟,大姐林圣观生于1914年,1947年赴德国,与科隆大学教授、曾任德中友协会长的卡尔·秉格结为伉俪,这位德国教授成了林则徐的玄孙女婿。

林子东的大哥李良(他与曾祖父同月同日生,所以原名林曾同)生于1917年,曾就读于北京大学西语系,1946年在天津美国新闻处工作时参加了地下党,是肩负特殊使命的无名英雄。“文革”时李良在天津被打成“国际间谍”,但无论遭到多么残酷的折磨,他对党和国家的机密始终守口如瓶,一字不露,1969年7月18日被迫害至死,年仅52岁。1977年12月31日得到平反昭雪,追认为烈士;1978年7月18日公安部发出了“向公安战线的英雄李良学习”的号召。

林子东的二哥林兴生于1919年,曾就读于辅仁大学,1945年在北京的一家银行工作时,他的妹妹傅秀从解放区到北京,他便随妹妹秘密出京,参加了解放军,任侦察员,解放战争中多次出生入死。解放后在安徽大学工作,“文革”遭迫害,其夫人被赶到农村,因遭凌辱而死。林兴于1993年病逝。

林子东的姐姐傅秀(原名林锦双)生于1921年,1941年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入党,后到根据地工作。“文革”时傅秀被关入秦城监狱7年之久,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与张春桥的老婆文静(原名李岩)在一起工作过,知道文静曾投降日军的丑史,所以在劫难逃。2001年5月初我去看望过她老人家,不料同年11月她就逝世了。

林子东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日军占领了北京,她因此到上海入沪江大学。后来日军又占领了上海,21岁的林子东决心弃学抗日。1942年,她背着父母,在大姐林圣观的掩护和帮助下,化装成农村妇女,逃出上海,到苏南参加了新四军。新中国成立后她回到福州,先后在省出版社、社科院、社科联任领导工作。她曾任全国政协委员,73岁离休。由于在战争中牺牲的年轻战友太多了,所以她说自己希望能活到50岁就知足了,然而她现年已88岁,依然耳聪目明,且能做大事。

林子东的弟弟凌青(原名林墨卿)生于1923年,在燕京大学就读时参加革命,后经晋察冀根据地到延安从事英语翻译工作,20世纪80年代出任我国驻联合国大使。1997年收回香港的“中英联合声明”,是他代表中国政府交联合国备案的。林则徐如有在天之灵,对香港回归和有这样出色的后人必定无限欣慰。

林子东同辈6人,其中5人在20世纪40年代入党。他们都不是因为家庭贫穷而参加革命,而是为了抗日。在国共之间都选择了共产党,所以说林大姐家满门英烈不是过誉。

詹天佑嫡孙的风格

后来,我想写一位科学技术界楷模人物的传记,经过再三地比较,我选择了詹天佑。

詹天佑12岁到美国留学,20岁回国。他毕业于耶鲁大学,是美国总统布什、克林顿、小布什诸君的前辈校友。詹公是清政府授予的“工科进士第一名”,有“中国工程之父”的美誉。但是,关于詹公的史料不能算丰富。我在写作过程中,有两个疑点:一是连接火车车厢的挂钩是否是詹天佑发明的?我幼年时听说外国人把这种挂钩叫“詹天佑”以纪念它的发明者。第二个问题是台湾出版的一部《詹天佑年谱》中说,詹天佑参加了1884年发生的中法马尾之战(亦称马江之战),并说他曾跳入海中救出了几名战友。因无佐证,我不敢落笔。为弄清楚真相,我于1996年夏季和冬季在北京多处求教,包括到了八达岭的詹天佑纪念馆,也没有弄清楚这两件事的真相。但我终于得知詹天佑的嫡孙詹同济是铁道部的高级工程师,已退休,家住北京东华门骑河楼南巷。我断定他必可给我以权威的解答。

一个初冬的上午,我拜识了詹同济先生。他的住房很简陋,室内没有卫生间。这使我有点想不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十多年后,怎么会是这样?带着这种心情,我观察了他家接待客人的小平房,墙壁上挂着詹天佑标准像,靠墙处有一架钢琴,除此之外极简朴。同济先生有60多岁的样子,个子较高,神态严肃,不苟言笑,有点令人生畏。他对我的请教,回答极迅速而又简练,他那种风格和神态竟然使我联想到美国的巴顿将军。同济先生告诉我,火车挂钩的发明者是美国人詹内,詹天佑生前编写铁路专业辞典时,故意把“詹氏挂钩”写成“郑氏挂钩”,以避“詹”字产生的误解。他还说:“马尾之战时,我祖父不在马尾,而是在广州任英文教习。”我的两个疑问得到了明确的解答后,我说:“您可以为此传记写篇序言吗?”他只说了两个字:可以。我要求与他合影,他一言不发,但立刻站立到詹天佑像的下面,并用目光示意我和他站在一起,由他夫人为我们拍了照片。我回到乌鲁木齐后,很快就收到了同济先生写的序言。我通过书信向他请教一些铁路工程的术语,他都详细作答。此书出版后我寄给了同济先生两册,他在回信中夸奖了我几句,并说孙道临先生正在主持拍摄电影《詹天佑》。

不可戏说马寅初的历史

到1998年为止,我见过的马寅初传记有两个版本,都是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这两部传记自有其可贵的价值,但受时代条件的限制,回避了一些重大问题,也有个别失实的地方。因此,我想再写一本《马寅初传》。这样,就有了同马家的交往。

马寅初先生的次子马本初生于1926年春节,他住在北京东总布胡同32号。我与本初先生已保持了十多年的亲密交往。他是一位精通英语的机械工程师,文质彬彬,外柔内刚。他与父亲共同生活了55年,对马寅初的了解之深不言而喻。1998年4月下旬,我第一次采访本初先生就连续谈了三个上午,知道了许多感人的细节。比如马寅初特别崇敬毛泽东,他给1952年出生的孙女起名“思润”,“润”即指毛润之。思润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思泽,一个叫思东。思润“文革”中在北京胶片厂当工人,她最大的愿望是到北京大学当个工农兵学员,所在单位两次推荐她,均因她是马寅初的孙女而被拒之于北京大学的校门之外。这对性格内向的思润打击太大了,她因此患了精神分裂症,造成了一生的痛苦。

多次交往,使我感到本初先生的特点是实事求是、律己甚严。他多次对我说过:“某些赞美我父亲的人是好意,但凭想当然写作,不真实。如有人说我父亲喝咖啡,还有人说我父亲在重庆和黄炎培下酒馆,这都不可能,因为我父亲一辈子只喝冷白开水,其他一切饮料一滴不沾。有人说蒋介石抓我父亲时,我们一家人哭哭啼啼,根本没这回事。我只见父亲流过一次泪,就是周总理逝世时。”

“文革”迫害了无数人,于是有人也写马寅初在“文革”中遭到种种迫害,本初先生说:“没那回事。”他告诉了我真实的情况——马寅初因《新人口论》遭了厄运后,受到周总理的多方面保护,周培源、陈叔通、陈毅都曾来慰问过马寅初。他行政三级的待遇不变,家里还有一个公派的勤务员。此人姓夏,“文革”开始后,他戴了红卫兵袖章,多次说马寅初过着资产阶级生活,剥削他的劳动,他要造反云云。在东、西总布胡同居住过李济深、李宗仁、张治中、史良、蒋光鼐、沈钧儒、王首道、班禅大师……真是名流云集。然而“文革”开始后人人自危。马寅初家人听说张治中、李烛尘家已来过红卫兵,马寅初说:“与其让红卫兵来抄家,不如我们自己先动手!”于是他家一切可能被认为是“四旧”的东西统统被付之一炬了,其中包括刘罗锅的书法真迹,马寅初百余万字农业经济学手稿,连本初夫人的高跟鞋也全都烧掉了。不料,数天后派出所来人说:“周总理有指示,你家是保护对象,不准任何人闯入,我们负责保护。”因此“文革”中马寅初本人没有受到冲击,这是历史的真相。

戏说马寅初最可笑的是那位因写文化散文而得名的先生。1997年初,他在台湾演讲,向台胞们讲起了马寅初最重要的一段历史。他说:“五十年代他的著名的人口学理论受到严厉批判,并因此被撤销了大学校长的职务。他儿子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时,他正在洗澡,他听了只‘呜了一声,没有说第二句话。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冤案彻底平反,并获得了比过去更大的荣誉,当时他已百岁高龄,他的也已高龄的儿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又在洗澡,听了之后仍然是‘呜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我觉得他这横跨数十年的两声‘呜极有魅力,‘呜出了高贵,‘呜出了操守,‘呜出了大宁静,简直可以傲视历史。”这段话除第一句正确,其余的内容都是想象出来的神话。本初先生对我说:“我父亲是辞职不是被撤职,1960年1月3日他亲自到教育部提交了辞职书,3月18日得到国务院的批准后,从北大燕南园回到家中。他85岁时一只腿麻木,91岁患肠癌,做了两次大手术后卧床,自己怎么洗澡?1979年9月15日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周林率众到我家宣布为父亲平反。我父亲接受献花后,坐在轮椅上与众人合影,由我代表父亲宣读了答词。那位名人所述内容,误导台胞。”我敬重本初先生实事求是的精神,并珍藏着他与夫人签字后赐予我的15卷《马寅初全集》。

大海的女儿

为蔡元培先生作传,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是蔡元培比列宁还大两岁,他的陵墓在香港,我怕难以找到他的后代。

2004年元旦一友人对我说,他送女儿学钢琴路过华山路时见到上海有蔡元培故居。次日上午,我与妻直奔华山路,看完了故居几个展室后,我问讲解员:“您知道蔡元培的后裔在何处吗?”她说:“蔡元培的女儿就在隔壁的楼上住。”那天我与妻没带任何证件,但我仍然迫不及待地按了主人家的门铃,接待我们的正是蔡元培的女儿蔡盎老人。我们随她进入二楼的客厅后,顿时觉得处处皆可仰视——左边的墙壁上挂有刘海粟画的蔡元培像;右边有蔡元培夫人、美术家周峻画的蔡元培油画像,还有刘半农拍摄的蔡元培像……推开两扇门后,是蔡元培用过的实物展。蔡老大姐身体瘦弱,面目清秀,对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毫不见怪,她叫阿姨送上了咖啡、点心和水果,并让我们在来客本上签了名。从她的举止和谈吐中,我立刻感到了一位名门之后非凡的文化素养。她是交通大学电子信息专业的研究员,早已离休,因担任“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社会活动仍很多。我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蔡元培和北京大学的关系上了。她说:“我父亲比陈独秀大12岁,比胡适大24岁,三人都属兔,所以戏称‘兔子党。”以如此轻松的谈话,开始了我对她多次的求教和求助。凡我想借的资料,有求必应。

有一次我和她聊天,说起了“文革”中发生的事。蔡老大姐是1948年在交通大学参加地下党的。她受冲击时的罪名有三个:一是她是被打成“特务”的科学家彭加木的入党介绍人;二是地下党员没有被敌人抓捕,就可能是叛徒;三是她家有件女式游泳衣,因此怀疑她想穿此衣越海投敌。造反派抄她家,竟然干了近一个月,因为他们把蔡元培留下的大量文物当成了敌伪档案,所以一页页地看得很仔细。可是,鲁迅给蔡元培的4封亲笔信,却被抄家的人扔掉了,因为鲁迅的信署名“树人”,他们不知道鲁迅本名周树人,所以不感兴趣。她说:“还好,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文物是敌伪档案,所以没有烧掉,全部封存到玉佛寺里。“四人帮”垮台后,这些文物都交给国家了,没有损失。”蔡大姐说这些令人痛心的往事时始终笑容满面,有时会大笑不止。笑累了,只好休息一下再说下去。我在洗耳恭听时,不由得产生了一些感想:蔡元培有大海般宽阔的胸怀,而我面对的这位慈祥长者,则是“大海的女儿”。

责任编辑:王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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