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夫
一
我去看父亲时,他躺在病床上,已不能大声说话。他的眼角干干的、涩涩的,已没有了往日的灵动。
他瞪着干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刻在心上。我也望着他,我们就那样对望着,其实想说什么,心里都明白。
坐了一会儿,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口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我贴近他的耳朵才听清他说的是“走吧”。我诧异地望了望他,见他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才明白,父亲不是在撵我,他是怕耽误了我的工作。那时候,我已经在铁路上的一个单位负点责任了。
父亲年轻时也不爱吱声,他属于寡言少语的那类人,而我心里却对他充满了怨恨。
父亲哥两个,叔叔家里没有孩子。四岁时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了叔叔家,于是我便离开了那兄弟姐妹七人的欢聚日子,开始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父亲为什么单单把我送出去,我想那一定是父亲不喜欢我。我记得那天他什么也没和我说,只是绷着脸,扯着我的胳膊拖拖拽拽地把我送到叔叔家。由此,我小小的心灵里便埋下了怨恨的种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爷爷做的主,父亲是不同意的,但他又是个孝顺儿子,爷爷说的话就是令,他没有不从的。也并不只送了我一个人,几个哥哥都送过了,婶婶嫌他们太淘气,都被“遣送”了回来,这才轮到我。其实父亲那天拼命拉扯我的样子,是发泄心中的怨气,也是对爷爷的无言抗争。
记得一次二姐接我回家,我赌气说不回去,二姐说你不想妈妈吗?是妈妈叫我来接你的。我当然想妈妈了,我还特别喜欢吃妈妈烙的韭菜合子。二姐说那还不快走!回去晚了,韭菜合子可没了。二姐也知道我得意这口儿,故意激我。于是,怨恨被韭菜合子取代,我迈着小步急匆匆地和她回了家。
当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爸妈已经站在房门口了。父亲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小四儿回来了?”就匆匆地买韭菜鸡蛋去了。回来,他又和妈妈一起拌馅子包韭菜合子,还放了虾仁、海米。怕边儿大不好吃,父亲用小碟儿把合子四圈的边都切了下去,烙好后又用刀切成四牙,这才把香味四溢的韭菜合子端上桌,而我早已等不及了。见我狼吞虎咽地往下吃,父亲说:“慢点,别噎着。”然后,就守在旁边慈祥地看着我,见我吃完一牙,就给我添上一牙。走的时候,还给我兜里揣上两个那时候很少见的大白梨。
我们家附近有个老宋小馆,烙的烧饼香脆酥软,我特别喜欢吃。可叔婶不给买,怎么办哪?我们哥儿几个就常去赊。到了月底,掌柜的去结账,我们都傻了眼。叔婶不给结,还把我们大骂了一顿。父亲知道了,不但给我们结了账,还给我们买回去一包烧饼。望着那一摞烧饼,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上小学的时候,我年纪小,学校不收,又是父亲托关系找人让我上的学。记得上学那天,父亲给我买了书包文具,还在我书包里塞进个大香瓜。
那时候,父亲的爱就像那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样,顺着韭菜合子、烧饼、香瓜的芳香慢慢地把我的怨恨融化了。
二
闯关东的后代家家都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吧。“文革”前,我的家里常年供奉着祖宗牌位,上边写着“奶母娘娘芮氏之位”。我大惑不解,我家姓陈,她姓芮,她是谁?我只知道王母娘娘,这怎么又出来了个奶母娘娘,还年年供着她?牌位上为什么没有我们陈氏先祖的名字?
破四旧时,我领着一帮同学——当时的红卫兵小将,第一个砸了我家的这个牌位。等父亲赶来时,“奶母娘娘芮氏”已被我们砸了个稀巴烂,摔碎在地上。
我从来没看过父亲那么生气,他气急败坏地朝我挥起手,口里喊着:“你畜生!你造孽!”可那只举起的手却没有朝我落下来,那愤怒的眼睛瞬间含满了泪水。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哭唧唧地说:“人得知道感恩哪。”
奶母娘娘是谁?她对我们家有什么大恩?父亲还至于这样?这一直是我心头上的一个谜。
一个晚上,当我不经意打开那发黄的《家谱》时,才知道了一切,也才明白我真的是犯了“滔天大罪”。
六百年前,我的蓬莱始祖陈迪在南京的明建文朝给朱允炆当礼部尚书。朱允炆的四叔朱棣不服,发起靖难之役,挥兵南进讨伐,四年之后把朱允炆推下了皇帝宝座,改朝换代为永乐年。前朝的老臣们大多归顺了朱棣,都是朱家的天下,管他谁当皇帝。可陈迪认为,朱棣此举师出无名,是背祖欺侄,是大逆不道!他当然不能顺从,不但他自己不能顺从,他的家人也不能顺从。可大势已去,只有以死谢恩。他文约25人共同赴死(其中包括同意赴死而后并没有去死的解瑁),并写下词意悲壮的“五噫歌”。朱棣需要陈迪这样的俊才巩固江山社稷,威逼利诱,陈迪却始终不为所动。朱棣大怒,下令将陈迪连同他的六个儿子、七个孙子全部处死,家眷一律赐死,宗族亲友全部流放。行刑中,刽子手残忍地把陈迪小儿子的耳朵割下来塞进陈迪的口中,朱棣狞笑着问他味道如何。他破口大骂,把血肉吐到朱棣的脸上说,忠臣孝子的血肉鲜美无比!
我的手好像已经触到了祖宗的鲜血,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接通了先祖的心跳。我震惊了,我感到彻骨的疼痛,这疼痛是一个晚辈对先祖行为的理解、认可、感动和悲悯。疼痛过后,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南京雨花台有个“木末亭”,是为纪念和陈迪同期死于“靖难”的江南大学士方孝孺而建的,上面题字“木末风高”,意为“秀出林木,高风亮节”,我觉得,这四个字题给我的蓬莱始祖陈迪也十分妥帖。
可如此说来,我陈家不是断了血脉了吗?
芮氏的大恩就在这里。
原来陈迪还有一个刚生下五个月的七子叫陈珠,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是奶妈芮氏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花园的猫道里偷偷递了出来,隐姓埋名养到八岁。八年后因仇家告发,被朱棣流放到登州(今蓬莱)。于是芮氏带着我的二世祖陈珠千里迢迢风餐露宿从南京来到蓬莱,自此终身未嫁,悉心照料陈家后人。那时候,他们连马车也坐不起呀,他们是用步从南京量到蓬莱的呀!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行走和生存的,没有人知道他们遭了多大苦,受了多大罪,也没有人知道半路上还有没有人像害林冲那样害他们,这一切都无从得知。
我惶恐,我歉疚,古书戏文中的情节竟然出现在我们家中。这种如《诗经》《蓼莪》中所说“欲报之德,吴天罔极”的大恩大德,我报之不及,怎么还做出了如此不恭的举动!我为我的行为懊悔不已。那些日子,我非常害怕黑天的到来,在夜晚的梦中,六百年前的事情会潮水般涌来,那潮水中会有一个老妇人慈祥地立在床前,她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慈祥地看着我,我没想到,慈祥也会叫我惊惧,直到我喊叫着吓醒。
我唯恐祖先怪罪,急于弥补自己的过失,于是亲手做了奶母娘娘的牌位给父亲送过去。父亲不接也不说话,他默默地瞅了我半天才说:“不供了,咱把它供在心上吧。”
三
其实,在大规模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前,已经有小规模的下乡动员了,“人人都有两只
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却继续给父亲添乱。当时家里没有工作的适龄青年必须下乡去,我哥哥正是适龄青年,按理他该下去,可哥哥不下,我也给他加油,说咱就不下,看他们能怎么的。这下让父亲做了难。他在单位是个小头目,他的孩子不下去,别人便抓住把柄也不下去。不得已,懂事的二姐放弃学业下乡去了,父亲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后来当我得知父亲曾经那样为难,有一次竟默默流泪时,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歉疚和不安,久久无法释怀。轮到我下乡时,父亲倒没逼我,我身体不好,他就和叔父商量给我找了镇郊的一个菜社,我记得,那个菜社是“大赉镇公社二大队六小队”。我不必下地干活,只在大队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节目,这简直是救了我的命。
我十七岁时,叔父得了直肠癌,婶婶一着急双目失明,我们家简直乱了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父亲那高大的身影总能乐呵呵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帮我拿主意,帮我处理事情,处理完就悄悄地离去。是父亲的大伞,帮我支撑起那一段艰难的岁月,直到叔父的身体手术后有了起色,直到我去了军马场宣传队继续我的知青岁月。
可等母亲煤烟中毒得了半身不遂时,父亲却自己承担着一切,独自伺候着大脑受损不能自理的母亲。三四年里,他宁可自己挨累也从不叫我们帮忙,他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啊。可他那高大的身躯却一天天地瘦弱下来。
四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度很孤独。我常常看到他黄昏独行小巷的身影,体味夜晚他在房中闷坐时的孤寂,可他从不对我说什么,更没有抱怨,他依然那样寡言少语。
父亲的病重了,他却不肯去医院。大家凑了些钱给他治病他也不用。大姐说,还有卖房的钱呢,你就花呗,治病要紧哪!父亲却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那钱不能动。
不能动?那钱留着干什么?
父亲弥留之际,我来到他的病榻前。他好几天都没说话了,却突然瞪起眼睛对我说,回去,你回去!那眼神是固执的,那口气是不容置疑的。叔叔对我说,回去吧,他怕耽误了你的工作。
单位里确实有些事,我看他不像就要走的样子,便匆匆回到了单位。可出门时,我分明感到,父亲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背影。他自己一定意识到,这是告别的目光了。
盛夏时节,院子里的蝉声响成了一片,更增添了我心中的烦躁。我望着那藏觅蝉影的树心想,这郁郁葱葱的树叶不全靠了树干的支撑和树根的滋补吗?不然它何以这样繁茂?何以这样葱郁?
那我的根呢?我的干呢?!
我突然觉得,单位里的所有事都不重要了,我得回去陪父亲,这回他再怎么撵我我也不走了。
然而一切都迟了,父亲已经走了。
我跪在父亲的灵前,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知道,父亲其实是希望我留下来的,但我却没有。我匍匐在地上失声痛哭。
送走父亲,叔叔把我们兄弟七人叫到一起,拿出一个报纸包。里面用白纸又包了七个小包,他把它们分别交到我们手上说,这是你们爸爸一生的积蓄,他要我交给你们,留个念想吧。我们都默默地接过来。那是父亲卖房子的钱。他就是在弥留之际,也还惦记着为我们做点什么,给我们留点什么。我打开纸包,里面有七百元钱,好像还带着父亲的体温。
攥着父亲留下的钱,我的心在流泪。
父亲一生勤勉,连看病都合不得花的钱,原来是要留给我们的,七个子女,每个人七百元钱,不偏不倚,这是他老人家一生的积蓄呀。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父亲,您大可不必留钱给我们的,您留给我们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其实,我一直在您无言的慈爱中行走。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