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希望的杀手或深沉的悲悯

2008-11-19 09:16
作家 2008年11期
关键词:契诃夫生活

卢 岚

契诃夫的“海鸥”,应该在黑海上空飞翔过,既然他写该剧本之前之后,在克里米亚的雅尔塔生活过。他原来的住处米里可沃,九月底下雪,十月初窗户结冰,叫他孱弱的身体如何承受?遂遵医嘱,移居到黑海边的雅尔塔。最初租房子住,后来买地起了一座两层的Dachas。现在你去到雅尔塔,看过了堆满政治疙瘩的“利瓦季亚宫”,又看过浪漫不起来的“燕子楼”,还有契诃夫度过最后五年的故居,和一间独立的博物馆可以参观。

Dachas深藏在种满雪松、木兰、柏树、棕榈的花园中,树下玫瑰、郁金香成行成列。树木是契诃夫当年亲手种植。1899年入住时,是普希金诞生一百周年,为纪念诗人,契诃夫种了一百株玫瑰。园中玫瑰盛开的传统延续至今。房子地势高,可以看到前面的黑海、海堤,和另一面的山间小溪。他与母亲和姐姐玛利同住,他的演员夫人奥勒嘉从莫斯科回雅尔塔也住在那里。

契诃夫不喜欢雅尔塔,称之为“我的南方西伯利亚”、“长满花朵的坟场”。但他的雅尔塔年代造就了他的笔杆,《带小狗的妇人》《在溪谷中》《三姐妹》《主教》《樱桃园》等,都在那里完成,还出版了全集的第一卷。为起房屋,他花去大量金钱,旧地的房子又卖不出,只好像他的医学院学生时代那样,以卖文为生。为稻粱谋,是契诃夫的写作动机。他写,只为能够行医济世。博物馆最前面的陈列品,是他使用过的听诊器、手术刀、钳子、剪子、标本、医学书籍。跟着才是他的手稿、初版本、书信、照片等。展品洋洋大观,塞满了博物馆。其中文献还记载了他在雅尔塔期间,为穷人集款建立疗养院,资助某女子学校,帮助年轻作家等善举。作为医生,他将人类的痛苦放在心上,但他有一句吓人的话:“我不爱任何人。”

你看他的戏剧,像剥洋葱,眼泪多多。他不让他的人物有好下场。《海鸥》最后一幕,当制成标本的海鸥从柜里取出,枪声响了,特里勃列夫在绝望中自杀。希望的象征被生活谋杀了。《依凡诺夫》呢,有很好的过去,从大学堂出来,人也诚恳、正直,只是没有特别出色之处。眼下生活更糟糕,孤独、可笑,无精打采,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最后不堪生活重荷,以来复枪了结了自己。最后的剧本《樱桃园》呢?园主李奥葩破产了,她的情人使她破产的。一个发了财的佃农将园子买下,分成数块拍卖。住客提着行李离开,最后,舞台空空如也。不,一个仆人被忘记了,反锁在里面。

契诃夫写作如听诊,把听诊器贴到病人胸口,将手指按到他的脉搏上,让他张大嘴巴,看咽喉有否发炎,作出诊断。而诊断结果,总是无药可医。开出的药方,一个字的调子不会比另一个更高。他的作品如笔录,没有激情,人物、生活、事件,只是一种存在。免去想象,不用思考,不作判断,不抬高声调,不为自己或别人开脱,不作道德训诫,有的是零度风格。

契诃夫行医是医者父母心,唯对生活的诊断,总是绝症居多。他把生活中的失败、遗憾、空虚、走投无路、时间的重力,一托盘子给你端过来,将希望一勺子揭走,就有枪声、眼泪、叹息。他的人物告诉你:生活就是不幸,幸福不存在,人的生存只是漫长的死亡。他让人物在隐痛中挣扎。其实,他一早就宣告贝克特的到来,宣告荒谬哲学的诞生。

契诃夫时代,有的是伟大的精神、思想;有宗教或非宗教的狂热;有托尔斯泰、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等作为同时代的作家。在星光熠熠的文学的天地中,他们都有自己的精神角色可扮演,主理的都是“大案件”。契诃夫避开大作家的阳关大道,开辟了自己的小径,甘心情愿处理些“小案件”。那些无能、脆弱、胸无大志的小人物,就进入到他的文学世界。他们嗡嗡其鸣,最勇敢的行为,莫如是将头撞到墙壁上。

契诃夫生前,眼见他的戏剧被演成泪淋淋的悲剧,感到十分难受。面对人家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感到无可奈何。他接触的无疑是阴暗面,但笔尖上总不乏悲悯与同情。他以跛子般的蹒跚、荒谬、不协调,以人物言行的脱离现实来构成他的诙谐世界。尽管枪声是最凶狠的一笔,但他的世界使人悲悯,产生问号,给你忧郁与哀愁,而非恐惧、厌恶。他避免政治、宗教,避免戏剧性事件和激昂情绪,连对小人物的同情、慈悲,都显得谨慎。他简单而冰冷地写,将生活中淡薄的荒唐,左一笔右一笔描画,俄罗斯意识就这样被带进他的作品,契诃夫式的荒唐世界出来了。

十月革命后,苏维埃有意从契诃夫身上回收点什么。他反映旧社会的阴暗,不就是新社会要消灭的吗?在《三姐妹》中,对俄罗斯的前途不是有所暗示吗?维尔希宁说:“我感觉到大地一切都在逐渐转变,一切都在我们眼下变着。两百年,三百年,或者,一千年之后——期限不重要——幸福生活就会建立起来。我们肯定没有机会参与我们所着手建立的、所创造的生活。但这是我们生活的唯一目的。如果你愿意,可以说,这就是我们的幸福。”这番被当成预言的话,不就是宣告旧世界的死亡、新世界的临近吗?契诃夫这个老矿井,还不值得再挖他那么的几下?有一段时间,他的作品跟高尔基的成双成对出版,以人工将他俩的照片贴作一处。其实这番话是嘲笑,作者通过人物,谨慎而悲悯地嘲笑那些永远梦想生活,却从来不曾真正生活过的梦游人。为两百年,三百年,甚至一千年后的幸福而活?除非是愚蠢,荒唐,还能够是什么?

契诃夫相信慈悲可以救世,是立场明显的人道主义者,一早提出要善待人类,说:“让神站到第二线,让所有伟大的进步思想站到第二线,一切从人开始。要好好地用心地对待人。不管什么人,主教,农夫,百万富翁工业家,库页岛的苦役犯,餐馆侍应生,咱们就从爱开始,尊重人,同情人,缺少这点,我们将寸步难移。”

他的雅尔塔时期,与托尔斯泰、高尔基、后来获诺贝尔奖的蒲宁等均有来往。1898年,高尔基给他写信,说他为《万尼亚舅舅》的演出感动,并将自己的作品寄给他。1899年,高尔基到雅尔塔治疗肺病,双方见面,高尔基对他印象极好,写信给妻子:“契诃夫是个稀罕人物,他的人好,温和而亲切,跟他交谈特别舒畅,我记不起跟谁交谈会这样开心……”回家后给契诃夫写信:“认识你,我感到非常快乐,相信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的第一自由人,不看重什么,将文学作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使人感到鼓舞……”但是,契诃夫不相信他的文学命运。

当时那些大家的作品已在顶峰,他的在半坡;他们名声显赫,他仅为人所知。为此,他至死不相信自己会拥有作家名声,认定日后不会有人读他的作品。那些大作家给人类指出方向,揭示只有他们才看到的隐蔽,提供珍贵的教训。而他呢?写了跟没有写一个样。演出的反应也不理想。他想另辟途径,就有走访库页岛囚犯的独特行动。

1889年,他偶然从兄弟那里知道苦役犯一些情况,有意走访监狱,志在写一个报告。1890年4月21日他从彼得堡出发,带病舟车劳顿,乘火车穿过西伯利亚,再经贝加尔湖,连同拜访亲友,81天后抵达库页岛。他寄居在亚历山托夫斯克一个医生家里,每天在大街上看到带脚镣的苦役犯出发去

工地。该岛囚犯约一万人。从早晨五时到晚上,他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在持枪看守陪伴下走访监狱,到工地木棚,到医院或矿井去视察。他看到一个悲惨世界,写下一万页笔录。三个月后,即10月初,工作基本完成。10月13日,登上“彼得堡号”轮船,准备返回莫斯科。因途中救起几个美国船员,让他们在香港上岸,契诃夫就有机会在香港逗留了三天。他乘公共汽车或黄包车去购物,乘缆车上山顶,对香港印象不错,写信给朋友苏沃莲娜说:“是的,英国人也榨取中国人、斯里兰卡人、印度人,但跟俄国人相反,他们为他们筑路,修水塘,建博物馆,还给他们基督教。”当时的俄国作家,有机会涉足香港的,恐怕只有契诃夫吧。

契诃夫逝世前以戏剧家闻名于世。但经后人不断收集,总共收了650篇中、短篇小说。有些直到2004年才第一次翻译成法语。原来他也是小说家。数量上小说比戏剧更多。小说人物包罗万象,从工程师、医生、教授、律师、工业家、大地主,直至各级公务员,还有军官,士兵、画家、教士、修女、工人、农夫、鞋匠、接生婆、妓女、库页岛的苦役犯……他将所有阶层、职业、年纪的人,所有俄罗斯意识,都一网打尽。只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能与之相比。不管故事长短,滑稽可笑或令人揪心,语言皆诚恳朴素,不固执己见,不拌上甜酸苦辣。人物、背景简单而具启发性,写夏夜月色,只写玻璃碎片上的反光,不长篇大论;写偷马贼不必指出偷马是坏的。笔触简单而冷淡,不顾忌文学上的清规戒律,仿如越自然越清淡,越是回到文学的最后目的地。比巴尔扎克更胜一筹的是,他给你人物、故事的同时,将民主意识顺手一车子送过来。一再提醒大家,我们是人,明白吗7是人!

契诃夫这个佃农的儿子活得十分谦虚。但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副净水般澄澈、道出一切良好愿望的面孔,都不容他自甘埋没。作品也一样,当他相信他的“小案件”作品会跟他一起下葬时,却像爱丽斯的奇遇,穿透一面镜子后,去到一个神奇国度。他的作品一版再版,一再翻译,已经翻译成59个国家的文字。《万尼亚舅舅》《樱桃园》《海鸥》,目前成为世界各地舞台经常上演的剧目。俄国人将契诃夫看成一个漫无边际的作家,相信他具有平衡俄国一切思想和俄式人道主义的力量。他的作品到处生机盎然,像种子等来了好季节。

2008年7月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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