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培光
洁子确实是个挺好的女性。这样下结论,黄林有自己的依据,譬如长得清雅,丁丁香香的;情怀也好,细致温婉,熏风一般;不可或缺的是,她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做鱼……
末一条,黄林叫不大准,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福分品尝,是洁子自己说的,但他信,他愿意相信。对了,是在春天的一个周日的上午,黄林不知怎么了,做什么都做不静心,一来二去,就把电话打到了远在G市的洁子的家里。那边接通了,这边却支吾起来。问她手机怎么不开呢?她哦了一声,答没电了。怎么没电了呢?用光了就没电了呗。用光了怎么没充电呢?没什么事就没充电呗。风轻云淡的问答中,黄林就从容了些许。
“一个人吗?”话题自然转了过来。
“是,一个人。”
“他呢?不在吗?”
“送女儿去少年宫了。”
“女儿学什么呀?画画吗?”
“不学画,学的是吉他……”洁子正一五一十地答着,自家的门铃突然响起,就冲话筒里来一句,“对不起,稍等,我家先生回来了,我去开个门。”
“那我撂吗?”
“不用,没事就跟我多说会儿话。”声音依然柔柔的。洁子是喜欢这个电话的,或许还有点喜欢电话里头的这个叫黄林的人,她的在职研究生的导师。这种关系的构成,已经一年半了。
“好了,我接着跟你说呵。”洁子换了一副腔调,“我研究学问不行,但做菜,绝对拿得上台面,我做鱼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呵。我们这儿有一种镜鲤,要选肚大花皮的,收拾妥当后,先在鱼身上刺纹,然后抓住鱼嘴在油锅里翻滚两三回,同时撒葱姜蒜,再放少许酱油豆瓣酱高丽牌辣酱。醋糖酒盐不可缺。适量加入花椒大料,满火炖半小时,起锅之后浮些香菜,可就香香的了……”
“吹不吹呵?”
“不吹,吹也不起灰。”
“那我就等着了,我可是半拉美食家呀……”这时的黄林,似乎嗅到了鱼香,嘴角本能地抿了抿。洁子做的鱼,好吃到什么程度呢?
这个电话的不久,清雅的洁子就出现在了松辽大学文学院黄林副院长的教研室。单位的车要来省城,她恰巧有时间,想修修牙,就跟着来了,也好顺便看望一下导师。还是那浅浅的略带顽皮的笑。黄林很高兴,立即推开桌子上的书,用右手食指示意她张开口,内行似的要看她到底想修什么牙。
洁子也听话,果然把口张开,好像眼前的黄林不是导师而是大夫。两个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洁子亮丽的秀发,都垂到了他的手背上,痒痒的。
这时,忽然有了敲门声。黄林下意识地推开洁子,侧过头,冲着门清了清嗓:“请进——”
一位女教师就进来了,见外人在,道:“黄院长,我就一句话,省社科院组织的那个海南考察团,你打算参加吗?”
“哦,我去不成了,手头的论文才写了一半,学报已经催几次了。”
“明白……你们聊吧。”女教师很快退了出去。
“这么好的事,您就拱手相让了,多可惜呵,海南最该去的,尤其是三亚。”
“这不是去不成吗?你那么想去,以后我带你去……”
“真的假的?我可是信啦,不许反悔!”
看着洁子润红的脸,真切地:“反什么悔呀?来,拉勾。”说话的同时,右手的小指头做出姿态,很夸张地举到她的胸前。
两只手勾在一起。
午餐是在刚记海鲜城吃的。所以选择那里,黄林想的不是鲜虾鲜蟹,而是鱼。
也没要酒,一人一瓶柠檬汁,四菜一汤,以鱼为主。很快桌上就满了,看到洁子春光明媚的样子,黄林更是意气风发。碰杯之后,两个人便是长时间地注视,悄无声息的表情丝丝缕缕地演化着,向着幸福接近。相识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头一次在一起吃饭,良辰美食,似乎谁也不肯打破这种妙境,演电影一样。
“像老师您这么优秀,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崇拜吧?……或者是喜欢?”洁子突然发出了这样一句问话,眼睛却是微闭着的。
“是……吧。也不一定,反正,我不招人烦。哎,谁没年轻过呢?”黄林不愿说假话,尤其是面对洁子这么一个率真女性,更不能真来假去。
“爱过她们吗?”
“爱过吧。不过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有一个女孩留存在记忆里。当初,她还是大三的学生,经常到教研室来讨教,我对她也挺好的,喜欢她经常来,渐渐地成了一种期待,但我没对她说过什么,始终没有。只是若干年后,她从日本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的,四十多分钟反复说的那句话是,老师还是那样认真地看学生的作业吗?当时我多么感动啊,总是忍不住要握一下老师的手,却一次也没能做到,现在想来,那种冲动多好……”
“没再见过她吗?”
“没有,见了又能怎样呢?这么多年的岁月,一切都随风飘逝了。”
“别那么沉重嘛,总得向前看呀。”
“我这个年龄已经看透了,现实中,男人越来越功利,女人越来越俗媚。我所以还对你用心,是觉得自己还正直,是觉得你还干净,我们共同来给生活做个榜样。”
“老师理想中的女性,怎样做才能不俗媚啊?”
“不以权钱论评尊贵,不以机谋料理感情。尽可能遵从自己的性情,而对人对事,完全抱着一种由衷的善良……”
黄林骨子里的坚持很少说给谁了。此刻,居然有些澎湃。
“好了,不跟你磨叽了,你下午要去修牙呢。咱们抓紧吃吧。”
“不说就不说,难得这么多好吃的,才不听你磨叽呢。”
黄林再次打通洁子的手机,她已经坐在了返程的长途客车上。依她的思路,修牙是个简单的事情,本来就是可修可不修嘛。谁知,到了医院,她要找的那位朋友不在,没法儿只好先挂别的号,也就四五个人,等吧,越等心越急。轮到她时,胖大夫问了问,便让她躺在椅子上,脸再上仰,用镊子样的东西在病牙上磕了磕,然后丢一句下周来吧,就没了下文。洁子有些不高兴了,我下周来,路费你给我掏啊,这话没有冒出口,凝聚到眼神里,模样就不怎么耐看了。胖大夫根本没工夫瞅她,后边的病人托着左腮上来了。
洁子拿起放下不到两分钟的包,拂袖而去。走到大街上,不远处就是通往客运站的公交车,索性奔了过去。车启动后,稍稍平和了,才意识到这气生得没道理,哪儿跟哪儿啊。又想,该吃的饭吃了,该说的话说了,该知道的事情知道了,多留一天又能如何?回家吧,也许回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再者,学院正在准备有关部门的评估,大家忙得不亦乐乎,自己出来逍遥这么一天够意思了。岁月是漫长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
洁子先是掏出一元硬币,朝叫卖的妇女要了沓儿当日报纸,草草翻了个遍,没什么看头儿。眯一会儿吧。眼皮听从了,神经却醒着,恍惚中,黄林便浮现于脑海,深情地朝着她。其实,黄林比洁子才大8岁,因为做了她的导师,认识一年半来,洁子还没敢认真地端详过他呢。最初,出于礼节,洁子携闺中密友去他的府上拜访过。进得书房,两大面墙壁的柜子挤得满满,靠门的一侧除了瓷筒里的几轴字画,旁边依旧是书摞儿,暗叹:跟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才叫幸福。这想法是一瞬间的事,更多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深深的敬意。以后的多次接触,洁子总是免不掉些许的惶恐,搞得老师不由得问她,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洁
子摇着头说没有啊,目光却不能企稳。这时候,她是好看的,一种接近妩媚的羞赧。这回面对面地吃饭,黄林那样一种凝视,那样一种语气,深入骨髓似的。这不,雕塑般的黄林又来了,不声不响地等着她说些什么。什么呢?自然是些肺腑之言。快到站下车时,洁子终于发出了这样一条短信:生命中永存一个可以单相思的人,又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怀,于是,不完美的生活便有了完美的寄托,犹如笃信基督的教徒有了上帝。
洁子接到黄林的电话,正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进一步检查呢。是单位统一安排的,两年一度,查也行不查也行。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走一会儿,喝两口。头一遍查时,前几项都很正常,同事们也都像站在流水线上似的,一个过一个。可到洁子躺在内科病床上检查时,大夫手里的仪器在她侧面的肋骨上走走停停,间或与身边的两位助手嘀咕着什么,她听不清,便有些慌神。大夫们又在电脑屏幕上指指点点。洁子一下子蒙了,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拿仪器的大夫说,没事儿,你到外面去等吧,要多喝水,半小时后再过来看看。洁子穿好衣服,出去买水,回来就在走廊里溜达开了。这时,手机响起来,听见黄林的问候,她简单地把情况叙述了一番,未等那边子午卯酉呢,就把手机摁了。心里恐惧着,从来没有的感受。
最终的诊断是,洁子的胆上长了一块息肉,0.6公分,无大碍。我的妈呀,洁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恢复了由衷的笑意。角落里,啪地打开手机盖儿,她要把这个结果,第一个告诉给黄林,她觉得远方的黄林比身边的丈夫更在意她的健康。
也是让洁子想着了。黄林听到电话里那惶惶的声音,就感到不怎么对劲儿。可是,若把电话再打回去,只怕会加重洁子的心理负担。他就在书房里等待消息,书是读不下去了,索性仰躺在床,十指交叉着放在脑勺后,微闭双目,细致地回忆着两个人数得过来的一些交往与交流。是的,跟许多人不同,他们见面很少的,很恭谨,很客套,往往分开的时候才追悔该说的没说,要做的没做。然后,就是等待下一个遥遥无期的重逢。在一般人眼里,这样的等待似乎夹杂着酸涩。他们不,他们愿意这样,两个人就这样隔山跨海地打电话、发信息,渐渐知情知意了,偶尔暧昧几句,也算片刻地抚慰了对方,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心心相印的人呢,无论幸福还是痛苦,他们喜欢得很纯粹,很干净。精神上的东西,就应该是纯粹的、干净的,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只想看看面孔,只想听听声音,他觉得就喜欢得挺够味了。干吗非得像克林顿与莱温斯基一样,由暧昧到光天化日之下,终了隐隐作痛。爱情一旦掺入愧悔,这块蛋糕肯定就不怎么诱人了……
这时,洁子的电话执著而来,尔后是咯咯咯的笑声,“哎,没事了,就是胆上长了个小不丁点儿的息肉。”
“是吗?那不用哭了?”
“去你的,谁哭了?人家还不是着急吗?你不急啊?”
“我才不急呢,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黄林很快换了一副腔调,“对了,你的胆儿那么小,哪有地方长息肉呀?”
“别烦人,再这样,不理你了。”
“不理好,省得有个小鬼儿在脑海里转悠。”黄林瞥一眼墙上的挂钟,11点了,“还真不能理你了,我下午有本科生的大课。”
晚上,睡到一张床上的时候,洁子才把上午虚惊一场的体检告诉丈夫,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
丈夫回来得有些晚,不过,洁子并没有什么责怪。责怪什么呢?近三年来,他身为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工作姑且不论,光是迎来送往、东陪西陪也是够要命的。没办法的事,男人嘛,走仕途哪有那么简单,那么顺当的?看看高官们一个个春风拂面、神采奕奕的,起初不也是一样地“挣命”来着吗?洁子能够理解,也能够体谅。这种情形长了,两个人的话却短了,日常的交流就像蹦电字似的。家里的事,都是洁子做主,怎么着都行。想吵个架,似乎永远找不着岔儿。这种不咸不淡的日子,洁子过着过着就没劲了。从前恋爱的时候多好啊,分分秒秒都是情,丝丝缕缕都是甜。难道婚姻就是这样的吗?七年之痒过了,已经第十个年头了,以后呢?以后的以后也这样下去吗?偶尔也闪过离婚的念头,可没道理啊,能说得出口吗?你要干什么?你要做中国的安娜·卡列尼娜吗?即便如此,女儿呢?对于女儿来讲,她有着多好的爸爸妈妈,多好的家庭啊!于是,洁子就向师范学院提交了申请,报考松辽大学的在职研究生,院方表示同意,还答应出三分之二的学费,只要她能考中。居然就通过了考试,而且是她热爱的当代文学。新的空间,新的气息,她渐渐地感到了美好的转变,心理的转变、意识的转变,而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是不是与老师黄林有关呢?
丈夫带着浓浓的酒气回来了,简单地冲了冲澡,就上了床。习惯了,睡便睡吧,他却兴奋着,把几个客人酒局上的表现道了个遍。然后,绘声绘色地复述其中一个科长的经历:有一天到下面去检查工作,晚饭后,主人请他们到洗浴中心。不就是洗澡吗?就跟着去了。此前,科长还没受到过这种待遇,一进浴室,泡、冲、搓、捏轮着来,真是好不痛快。之后,主人又要带穿着浴服的诸位按摩去。不已经搓了捏了吗?科长心下犯嘀咕时,就到了楼上的过道,忽然间小姐们就迎面上来抢人了,科长被一个叫圆圆的拉进了包房。科长没这样开过眼啊,有点儿发毛,坐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小姐万般风情地偎过来,就像给他插电了一样,他猛地推开,迟迟疑疑,左右都不自在,小姐哪还容得了科长如此这般啊。见他忸怩着,就上来拽,动气地说:“快快,别耽误事儿。”科长立刻就没电了,夺门而出……
洁子哼了一声,不会是你吧?我可提醒你,那地方你要是去了,家就不是你的了。然后,就把体检的事简明扼要地讲完了,侧身便睡了过去。她不是气,她是真困了。
然而,洁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两天之后的下午,黄林出现在了G市。
洁子接到黄林的电话,说已到G市,她开始并不相信,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当然,浅浅的一笑也是很满足的。至少,他编这个谎话也证明心里头有她。接着他说,要是一小时内不来市宾馆见面,我就找我的大学同学了。她当然知道,他的同学在这座边城的电视台做《缤纷周末》的编导,关系一直很好,寒假暑假总会相聚,只是与她相识之后还未来过。她就叫开了,别别别,千万别的,我马上打车过去。
黄林突然来G市,其实并没有什么要务,不过是对洁子体检的事心不落底,怕她情绪不佳,见个面也许好些。他在房间里很快就听到了渐近渐急的脚步声。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感应,有期待就有感应。轻叩三下,门便推开,笑盈盈的洁子一身休闲装束,很可人地站那儿不动了。黄林从沙发上站起,也没有动,足足过了三十秒,两个人相互走近,无声地拥抱起来,直至气喘吁吁。
还是黄林用嘴撩开洁子的长发,凑近耳边,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洁子,好吗?”
“好……”
“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好的程度。”
“妈的,这么会说话!”黄林动情了。
“老师不许骂人……”
“好,不骂人,……洁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骂人,我是,我是喜欢啊!”
“喜欢就喜欢呗,不许骂……”洁子什么都懂,她也喜欢。
御香阁的208包房,宽敞,雅致,电视台的同学已经备好了酒菜。黄林和洁子到来得正是时候,一看这排场,发自内心地怪同学太过奢华了。同学说,又不是为你,不是为洁子吗?洁子就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谢个不停。
这时,同学就把后边一直站着的女孩拉上前来,介绍道:“这是我们部的唐明明,叫她小唐好啦。”
洁子就伸过手去,亲热地:“不叫小唐,叫小妹。对吧?”姐妹缠绕,很快就融合了。
四个人嘻嘻哈哈,好不热诚。同学说:“今天黄林和洁子来,我只叫了明明陪同,就是想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还有乐好。”黄林很得意,同学安排得这么圆满,那还矜持什么呀,就嘱咐服务员把一瓶原浆红葡萄酒和一瓶原浆白葡萄酒都打开,“咱们不醉不归!”
洁子还是第一次领略黄林的豪气,也不劝阻。反而冲着这个早有耳闻的编导加油:“我常看你们的节目,办得很有品位,我可是你们的粉丝呢。来,我给大家倒酒。”
然后,四只斟满的高脚杯碰出乐音。
吃着,唠着,一片祥和。
脸色已经红红的洁子,提议为了大家长久的情谊再干一杯。各自就又一饮而尽。她兴奋起来,道:“黄老师来了,也给大家一个欢聚的机会,这是我们的福分啊。明天,一起到我家去,我亲手给大家烧菜,你们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我做的鱼,绝对不比这里的厨师差,绝对不差!”黄林知道洁子的酒量,她平时一口不喝,但真要是喝,一瓶白酒也没问题。可是,他不能再喝了,再喝他就得趴桌子上了。同学知根知底,不失时机地说:“先不喝了,把灯闭了,我们放音乐,跳舞。”
于是跳起慢四来。一曲一曲,异常曼妙。在一首周杰伦的《菊花台》的怂恿下,黄林与洁子拥得很紧,自然是吻了。
第二天,四个人没有去洁子家,按照同学的安排,傍晚时分,他们驱车去了郊外的“阳光山谷”。在此之前,洁子托姐姐去接女儿放学,就让她住在姐姐家里;丈夫陪市里一位老领导赴京看病,已经快一周了。所以,家里没了牵挂,到哪儿都好啊。
“阳光山谷”,此刻虽然只是满谷的余晖,却也无比绮丽。依山而造的建筑很欧式化,放眼望去,花草树木茂盛,掩映着错落有致的屋舍,炊烟袅袅,远远地飘浮。不远处的河,淙淙地流淌,三五艳装的妇女在岸边洗着什么,水里的白鸭成群结队地浮游,似在与她们嬉戏,时不时地荡过来笑声。黄林太喜欢这里了,都市钢筋水泥构造的简直就是樊笼,空气里尽是微尘,令人郁闷,而置身于山谷里,这景,这情,这一切,清清爽爽,引人神思飞远,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就不过如此嘛!
同学说动了老板,也是“阳光山谷”开业不久,而且没到旅游旺季,客人稀稀落落,老板就答应了,将晚餐给备到了桥头。
渐渐地,夜幕四合,清风朗月,酒不醉人人自醉,很快就喝进去了小半个夜晚。
夜,愈来愈深,殷勤的风催他们回住所入梦了。一觉醒来后,天已大亮,同学问另外一张床上的黄林:“你喜欢她?”
“是吧。”
“她呢?”
“也是吧。”
……
早餐的时候,洁子和小唐从房间出来,都换了打扮。在黄林的眼里,洁子一身素雅,像兰花似的,幽幽的,淡淡的。
回省城的高速公路上,黄林透过车窗玻璃看田野、河流、民宅、树木闪来闪去,如同闪来闪去的日子。原本,他是个农家子弟,要不是考上大学,他无疑就是那田野上劳作着的一个。他不但考上了大学,还留在了大学,接着是深造、娶妻、生子,一连串的闪闪发光的荣誉,够了,还不够吗?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现实与超现实中。别人说他什么都好,就是缺少痛苦。什么是痛苦啊?一个人的成功显示在三个方面:一是对社会的贡献,他可以了;一是对家族的扶持,他可以了;一是对自身的提升,他可以了。痛苦?自然是有的。他是讲精神的,但他怎么能做到随心所欲呢?具体到一个人身上,他可以无牵无挂地游山玩水吗?他可以不管不顾地读书写作吗?他可以没轻没重地经年度日吗?不可以的。譬如这一趟出门,由着性子来,不还得逆着性子走吗?
但此次,聊以自慰的是,他似乎抓住了“那幸福的闪电”,只是他不能“告诉每一个人”。跳舞的时候,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就想,今生一定要好好待她了,一定。可是,当时的他静静地体会着,什么也没说,他觉得男人不应该把心思放在嘴边上。
洁子的信息发了过来:“感谢你这么老远来看我。我懂的,相识并不一定相知,相知并不一定相许。”
“懂才好啊,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其实,女人比男人投入,我怕这样下去会对你生出依赖感,我是不是那种很容易被人记住又很容易被人忘掉的角色啊?”
“很容易记住是真的,是不是很容易忘掉不知道,让事实说话嘛。”
“对了,想顺便问一句,你会跳迪斯科吗?”
“跳得还好呢,不过,是大学时候的事了,老一套。”黄林想,她怎么问起这个了,都啥年代了,“喂,想吃你做的鱼了!”
“好,今晚就做,你可以闻到的……”
三天以后的下午,黄林收到一封信,落款是“内详”两个字。看过邮戳,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洁子的模样,什么事不可以在电话里说?便急切地启开——
你好吗?
我不好。望着载你的车渐行渐远,我忽然间就陷落了。多少年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不,是承受,生命没有了方向。
我完蛋了!你的知识、你的趣味、你的说话方式,一点一滴,这回对我,完全是毁灭性的。
要是真的想挽救我,就给我一个理由,去看你的理由,好不好?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没头没尾,一时间幻化着许多个面孔,痴情的、忧郁的、失落的、哀怨的、无助的……唯独没有快活的。
喜欢,不是这样的啊!
黄林一直视感情为圣经的。对于那种拿感情当抹布想擦谁就擦谁的货色,他认为跟动物没什么区别。爱,太功利了,太逼仄了,不如喜欢。他与洁子之间,喜欢来去,渐入佳境,已经接近幸福了啊。然而,洁子忽然间竟失去了幸福的感觉,没有幸福,何谈快活?
他要给她的是快活……
黄林也是年轻过的。年轻的时候,尤其是黄林年轻的时候,免不了被感情困扰着,纠缠着,牵扯着。可是,只要不那么快活了,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化解掉。所以,直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让哪一种感情演变成垃圾,臭不可闻的垃圾。曾有一位女孩,钦敬他的才华,开始两个人你来我往也倒快活,温暖的日子里,女孩痴痴缠缠,逐渐则想成为他无名指上一刻不离的那枚钻戒了,甚至情愿永远做他生命中一个默默无闻的红颜。好好的一张白纸,被女孩的任性揉皱了,只好任它随风飘逝了。那以后,黄林把爱变成了喜欢,确切地说,他喜欢男女之间情来义往,就是喜欢一种比友谊深比爱情浅的感觉和意味,哪里去寻啊?
没想到,他遇上了洁子。洁子的生活热情还是
点燃了他,让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依旧年轻,依旧快活!可是,信里的洁子不快活了,今天以后的洁子不快活了……
黄林还没想明白呢,洁子的短信接着跟了上来:“有人曾说,左脚鞋带散了,表示我想你了;右脚鞋带散了,表示你想我了。我把右脚鞋带放松,回头却发现左脚鞋带散了。”
“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是满杯的,可是当你像石子一样投进来的时候,却仍然能够装得下,这就是感情吗?”
“告诉我,深深地想念一个人好,还是被一个人深深地想念好。我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想你,深深地想……”
不能不说,此刻的黄林如沐春风。他喜欢的人,原来更喜欢他,上帝不失时机地给了他们两个人同一个果实。过往的岁月里,黄林工作谋生存,旅游开眼界,读写成趣味,而现在,又有这么一个香甜的果实伸手可触啊,日子一定会芬芳起来的!
手机吱吱作响,还是短信——
“有时你像哥哥,而有时你又像父亲,在你面前,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弱小,经不起风,淋不起雨,我需要暖暖的照耀。”
“嫁给你多好,嫁给你就是嫁给文化。嫂子比我有福,要是我们早早地相识,你会娶我吗?会吗?”
“守着你这样一个丈夫,女人还求什么呢?……”
“怎么不回我呀?我过分了是吗?不许笑话我,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说完了就好受些了,如果我说错了,不许不理我啊!”
刚才还春风满怀的黄林,转眼间成了块浸水的木头,滞滞的,沉沉的,患病了一样,只回了一句:“对不起,你没有错,错了的可能是我自己。”几乎是摁下发送键的同时,猛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洁子再次抵达省城,却没见到黄林。
跟学院请假,堂而皇之的理由是,到松辽大学请导师做毕业论文的开题。这种在职读研两年期满,恍然一年半,是做论文的时候了。偏偏她启程之前没与黄林通气。就不与他通气,什么又对又错的,她的气还没消呢!当然,真正的心理也很乖巧,就是她突然问出现,要给黄林一个惊喜。
然而,黄林根本没在省城。他回另一座城市了,那座城市住着他年迈体弱的父母。前些天,母亲就住院了,只是没告诉他,怕影响他工作。马上要做手术了,严重的糖尿病导致右脚局部腐烂,才叫他回去照顾。黄林便丢下一切事务,回到了母亲的病榻旁。手术之后,伤口时不时地阵痛,儿子就让母亲喊出来,母亲也不过是咧咧嘴,轻微地哼几声。每到开饭时间,儿子都会问母亲,想吃什么,说来说去就说到了鱼。母亲爱吃鱼这一点,不折不扣地传给了儿子,儿子对鱼也是情有独钟,但大夫交代术后尽量不吃鱼或少吃鱼。越是这样,话题就越更多地说到了鱼,母子俩都喜欢啊,格外地喜欢!
可一说到鱼,黄林的味蕾绽开了,洁子做的鱼,香喷喷的,由远及近……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