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怀疑论者”

2008-10-27 05:42程德培
作家 2008年7期
关键词:爱情意义小说

程德培

金仁顺的短篇不说摄魄,但总有勾魂的魅力。几年时间,七个短篇——这是我所能寻找到的文字。相比这些年小说界又长又滥的姿态,金仁顺无疑是一种逆向的行驶。这方面,产品的质量终于和资本脱离了原本难以摆脱的瓜葛。时间之于金仁顺的写作,占着如何的比例,是主项还是业余中的业余,这一点我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样,能做到又短又少又好这一点实属不易。金仁顺的短篇之所以写得好,全在于那心思缜密的叙述思维,不只是懂得该说什么,什么不该说,更重要是她懂得省略和删除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叙述和表达。

金仁顺的小说似乎也不怎么广阔,就机械复制而论,无非是饮食加男女,喝咖啡是他或她经常去的地方。《桔梗谣》写的是忠赫、春吉和秀茶之间以往农村生活的情爱往事,《霰雪》写的是廉建军和周晓南作为高中同学的一次聚会、一阵回首。喝咖啡依然不能省略,不同的是前者出现在开篇,后者则出现在结尾。《桃花》的篇幅更长些,事情进展也更曲折,于是饮食便成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夏蕙和母亲季莲心的关系因父亲老夏意外逝世而变得陌生。但往来依旧,“没有演出看的日子,季莲心带着夏蕙去喝咖啡。她总能找到新开的咖啡馆。有五星级的咖啡馆,有会员俱乐部,也有几次是在小巷里头,开车左弯右绕地折腾了半天,最后在黑暗中看到一串闪耀的霓虹灯,廉价的彩色珠子似的,在夜色里欢快地跳跃着。”喝咖啡成了小说中人与人产生联系的不可或缺的场地。很容易使我们这样的读者联想起,那过去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地下交通站和联络点。

饮食是生活之必需,男女自然也是生活之日常。金仁顺似乎坚定地向男男女女倾斜,向日常生活中庸常的一面致敬,但又能以过人的胆识悄悄地对它们进行改写,从诉说饮食男女那最不经意的疏漏中找寻意义,而人们津津乐道的爱情意义之中她使用否决权,摒弃那先入为主的关于幸福的预设。她那种对细节细致人微的解读的另一面包藏着一种普遍的“怀疑论”。怀疑与肯定拉开距离,但与否定又不站在同一立场,怀疑是一种不信任,一种质询,一种对缺口的寻觅。是一次远离其曾经信任过的目的地的旅程。工于心计、擅长玩弄的安次,最终让赵莲的身体实实在在进入臂弯,但“心却空落落的”(《爱情诗》);那不屑于世俗最终被世俗所算计的夏慧(《桃花》);还有那闲散的梦想与一个虚荣的世界彼此游戏,又是如何走向自我戏仿的陷阱(《云雀》)。没有最好的结果,也没有最坏的结果,有的是没有结果。男人女人都走在路上,相对东西南北,顺行与逆行都是同时的存在。关于男女之关系,我们总能从其布局、令人失望遗憾的结局中找出其怀疑的目光。对金仁顺来说,怀疑是爱情、理想婚姻的解毒剂,心存爱意,但圆满的实现总在遥远的别处。

说是从疏漏中收拾点意义,其实能有多少意义。九十年代始,文学仿佛在一瞬间被突然剥夺了意义,转向娱乐性成了疏离意义的手段。有一种说法,将意义太多和太少意义分别命为天使和魔性。天使过分填充意义,对意义的态度过于严肃认真,魔性反其道而行之,对意义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倾覆进入虚无主义。弗洛伊德认为,无意义处在意义的根部。这实际是一条线,这是一条我们每次张嘴都会跨过的线。创作心存怀疑,疏离意义,而批评则对漂浮的能指施以一往情深的追逐。天使与魔性成了彼此的需求。创作不屑于批评,和批评对创作心存失望,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

金仁顺的小说有着短篇艺术的节制与和谐之美,但其文本所散发的意义之声却不总是和谐的。得到的却空落落的,好不容易出走最后又一次回到原地,经历曲折的再次婚姻却又是前次婚姻的重复……不错,也有和谐之音的尾声,比如《仿佛依稀》,比如《桔梗谣》,但那是经过漫长的对抗、分离、抵触之后抵达的和谐之地,其和谐之音也是以谅解、原谅、怜悯、同情来作为交换之物的。它无非告诉我们的也只是“最好待在原处的信念”。彼此都认可了不和谐的现状,用内在性的付出以达到某种妥协,以换取和谐,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损伤以怀疑论的精神作为代价。最终的和谐、理解、彼此的呼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暂时中断怀疑的进程。

除了这些牺牲之外,金仁顺的小说更多的是植根于“怀疑论的土壤”。怀疑始终是它固执的母题。与其说是理想之爱的失落,还不如说它从未出现过。怀疑或许是一种破坏性的进取,或许也是面对自我的一种迷失,或许更是一种对曾经拥有的迷恋产生的不信任。金仁顺的笔墨注重经营的是关系学,而且很多时候做的都是男人女人的单项营生。《云雀》可以看做《玩偶之家》的当代生活版。它改写的地方在于,出走往往意味着更可怕的“回家”,家的意义和出走的意义同时出现在意料之外的变更。身处笼中,没想到走出笼中便进入了一个更大的陷阱。这里没有谴责,也没有意义上的出路。当然,带着某种自责回到原地也是一种出路,甚至没有出路也是一种小说意味上的出路。金仁顺的小说都是对人们早已习惯了的,或阅读期待早已轻车熟路的那套圆满之情持有一种怀疑的立场,那温情脉脉的有色之镜被掀掉了幻觉的面纱,露出的裂缝塞进了问号,如同“爱情诗”的结尾处:“安次轻轻把赵莲从怀里推开,转过身,把花洒插回到墙上那个酷似半个手铐的卡子里。”真实情境,行为动作,寓意象征,微风拂面似的反讽、嘲弄都堵塞在一个窄门之口,让人欲吐为快,却又有口难言。这很像其同时期的作家叶弥的《马德里的白衬衫》中马德里那一开始的心情:“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惆怅的,又是欣喜的,心里装着的幸福好像是满满的,一转念又空了。”

根据拉康的观点,女人是男人的症状。事实上男人又何尝不是女人的症状,人都是他人的症状。对金仁顺来说,他人未必是地狱。但也有例外,夏蕙表面上极其傲慢,多少有点冷漠,而实际掩盖着其无法摆脱的自卑。她多少有点恋父的情绪,因父亲过早地因车祸而去,在母亲季莲心的身上发生了情绪性的颠覆。结果《桃花》演绎的是一场母女间的对抗,两个女性间为争夺第三者的心理之战。也可以说,这是一部因莫名而无法扫除的嫉妒之心引发妄想症的故事。这是故事也是精神分析的一个案例。此故事叙述的跌宕起伏、波澜不断,日常生活因心理变故而变得不同寻常,以至最后那浓墨重彩的凶兆也有点不像金仁顺所为。如果说《桃花》通过反衬、如影随形般的手法道出女儿对父亲的情感。那么《仿佛依稀》则是一场直面的叙述了。早熟善良懂事脾气倔的新容和清高儒雅从容脱俗的父亲苏启智的情感故事。从小新容就崇拜信任父亲,“为他是她的父亲自豪”。后因父亲的婚外恋而伤了父女间的感情,更因父亲和母亲黄励离婚,娶了学生辈的徐文静后而中断了父女间的来往。这是一次创伤性遭遇,改变了这新旧家庭中每个人的生活。不过,这些经历和故事在小说中都成了断断续续的插入和不时涌现的记忆。小说的现在时态却是因为父亲得了晚期胃癌,父女间的重逢。一头是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一头是裂缝得到修复,父女间的情感又回到了起点。《仿佛依稀》在《作家》杂志上发表时被列为“小中篇”,我似乎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此一段时间的作者是否有着长篇的作业在进行?一个写短

篇的高手,猛然进入长篇的叙事思维,这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

还是拉康关于爱情的说法:“爱情表现出来时很少是真的,就像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爱情只会维持一段时间。”婚姻如果指的是家庭契约的话,那么爱情则经常表现为解除契约的危险。爱情这种最为理想的情感方式在现实生活往往又是以相当脆弱之物开始的。《彼此》作为短篇佳作,无疑是2007年短篇艺术的代表作。我有点不敢相信,在短篇这种文学样式不断衰败的岁月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精心之作出现。《彼此》故事很简单,作为医生的男人和女人各自的家庭,“丈夫有外遇了,或者自己有外遇了;不再相信爱情,或者开始相信爱情”。一个文静、优雅的女人,女人中间的另类,寡言少语的“大理石美人”黎亚非,让四十五岁的主刀大夫周祥生再次演绎了关于爱情不信任中获取了信任的故事。爱情无疑是存在的,但通往爱情的道路经常是错误的。我们现在必须聆听一个个反讽的故事,内容是爱情如何产生出其反面,如何在过程中包括曲折、分歧、无谓的尝试、没有余地的死胡同。我们似乎只有在检讨这个过去时,才能最终认识到爱情不知不觉被遗漏了。“女人是玫瑰,漂亮的花朵,还有那些刺——千万别忘记那些刺”,《彼此》中周祥生那颇有男子沙文主义的想法,自然令我们想起弗洛伊德那具有同样性质的格言,“女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是永恒麻烦的源泉,但她们依然是我们所拥有的那一种类中最好的事物,没有她们情形会更糟。”金仁顺将无谓的尝试写得那么有滋有味,把甜蜜的瞬间写得那么令人神往,而那周而复始的死胡同,连同那周祥生和黎亚非的再次新婚却写得冰凉冰凉的。不露声色轻松流畅的叙述和难以承受的重负,多少让有点窒息的结尾成了彼此的镜像。冷酷是这一代诸多优秀作家的特征,单一个冷酷的问题就简单了,麻烦在于冷酷还包裹着诸多与冷酷并不兼容的东西,对甜蜜的回忆多少是对甜蜜存在的证明,但对甜蜜的怀疑则是甜蜜如何走向异己的推论。鉴于爱情只有借助失去自我的线索才能显现自我的面目,为了回归这一理想的自我而落入“怀疑论”的世俗土壤,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这多少是一个悲剧性的结构。

事实上并不是情感生活的话题只和理想和圆满有关,它完全可能存活于另一种艺术谱系,诸如庸常与妥协、简单与消耗、疑惑与宿命。毕竟,小说仅仅是虚构,它所被准予运用代理的权力都是我们可以容忍的。我们自己在实在世界遭遇所受的压抑,在这并不实在的世界中或许会得到巧妙的缓和与舒展,或许这是无奈和必需的并存。我们在审美领域得以一瞥的东西并非惊世骇俗的新天地,有时恰恰是与我们熟视无睹的现世生活的重逢与巧遇。世俗的甜蜜并不那么生离死别,并不那么理想,但却必须是我们大多数人能够触摸的,能够企及并加以接受。虽然平凡的生活是那么琐屑,其周而复始的圆圈在更高层面的认知上同样遭遇另一种怀疑论,那生活在其中的男人女人还是不能公然放弃这个世界。那么文学呢,放弃这样的世界成就一种理想主义,还是紧追不舍而成就一种现实主义。金仁顺大部分属于后者,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有“怀疑论”,多少夹带着前者的剩余之物。《云雀》是值得商榷的。它究竟是指涉一个包养二奶无可奈何的终极命运,还是隐喻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在一个拥有稳定社会地位和富裕物质生活的中年男子的怀抱中会获取更多的利益呢?是否作者还想走第三条路?揭示出甜蜜生活那温情面纱下的残酷和无奈,故事整个就是反讽。也许,作者什么想法都没有,她只是叙述一个多少有点意味的状态,仅此而已。甚至,很有可能所有这些歧义都是那些坐在安乐椅上,无事可做的批评家们的想入非非。同样,《彼此》是可以质疑的,倘若说金仁顺惯于在甜蜜的俗世中进行叙事旅程的话,那个两次婚前所出现的偶尔性“告密性”的举报,作为一种多少有点宿命的破坏性符号的插入却是非世俗和日常的,郑吴前女友得意洋洋的告密性叙说和周祥生无法诉说、默默等候的那备受煎熬的一整夜,无疑都是有目的的精心布置。这些小玩意犹如定时炸弹令人忐忑不安,令剧中甜蜜幸福之人顷刻性进入他途,也令剧外人在阅读现场像领受一张红牌一样被罚出场外。宿命般的惩戒这样一张王牌究竟归属于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不同的人可以各取所需。但是,这种“精心”既作为这篇优秀之作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的同时,多少也露出了和金仁顺惯于经营的甜蜜世界难以弥补的裂缝。在这里,一场并不宏伟的剧情突变被日常意义所包裹,如同纸包不住火一样。我们终于发现小说审美有意识的远行与世俗日常无意识的漫游之间一直处于争执之中,彼此互不相让而不得不共存一处。前者因叙事而凸现,后者则自生自灭而被人忽略。爱确实是一种疾病,它是我们本能中最邪乎,最不稳定,最容易出错的,而且其神圣与亵渎方面如同精神与物质一样不可区分。相反,从某种身心的角度解读,疾病可能是经过转化的爱,作为一种可以辨认的症候,是否经常性表现为这同一类型的裂缝呢!

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我们经历过思想的机械复制的时代,其代价是失去思想本身,而今,我们同样在经历着类似书写的机械复制的年代,大多数人都在商品生产中拼命赶工,长篇是紧俏商品,短篇创作趋于被淘汰的境地。很多短篇创作都是长篇创作的剩余之物,甚至是残渣余孽。金仁顺则是为数不多的短篇守望者。倘若是以写作为生的话,金仁顺很可能会掉落至“生活的底层”。但其怀疑的精神却是富裕而活跃的,敢于将“甜蜜”从理想的国度拉人世俗的土壤之中,让其结出日常的“幻象”之果,可谓是一种妙不可言的镜中之像,盗用并重复作者的小说书名来说,真是“彼此彼此”。

2008年元月16日于上海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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