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众议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说道,过去的那个凹凸不平的文化全景,就是海明威的脉络,而在海明威之前,则是另一位作家——司汤达。“这并不是武断的选择,”他说,“而是曾对司汤达表示钦佩的海明威自己暗示的。”司汤达的主人公大都处在理性主义的清醒与浪漫主义的激情之间。一百年后,海明威的主人公竟奇怪地来到了同样的十字路口,即从启蒙运动老树干长出的各种技术主义哲学和由浪漫主义树干派生的虚无主义思想的交叉路口。我今天斗胆替卡尔维诺的这一个家族增添两名成员,一名是它的老祖宗塞万提斯,另一名便是它的新成员帕慕克,尽管事实上帕慕克先生倾慕的托尔斯泰、福楼拜、博尔赫斯等都是这个家族的成员。
且说帕慕克先生在东西、古今之双重十字路口游走,却清醒地认识到,他是在进行一场战争;尽管他几乎一开始就已明白,他不可能赢,因为他是在进行一个人的战争,至少在伊斯坦布尔,他几乎是在孤军奋战,而且对手是隐形的、不可战胜的。此话得从他生于斯长于斯的伊斯坦布尔说起。记得一位朋友是这样描绘伊斯坦布尔的。有人告诉他,土耳其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和谐统一的典范。那里的建筑风格、市民生活无不体现着这一特点。当然,后来他由衷地相信了这一点。在他看来,伊斯坦布尔不仅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它还是华丽、迷人而又充满活力的现代都市。东正教堂和清真寺交相辉映,各色轮船在海面上游弋,川流不息的车辆在鹅卵石铺就的古旧街道上穿梭,汽车喇叭和各种叫卖声、汽笛声汇成一片,构成一幅十分动人的三维图画,东方与西方、过去与现在融合于斯。于是,有人领周五为安息日,有人在周六做主祷,而基督徒则周日望弥撒。总之,上千年的拜占庭文化,数百年的奥斯曼帝国,加上更早的和更新的因素,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多元化大都会。这恐怕也是大多数外国游客和土耳其人的看法。
然而,面对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这对时空交错的十字路口,帕慕克的心眼里充斥着怀旧感。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苦痛,随之而来的,或淡或浓,必得是无尽的忧伤。他的怀旧感甚至浸润于他无处不在的、强烈的自传意识当中。
虽然怀旧感人皆有之,但未必所有人都会从文化的高度去发动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却充满忧伤的战争,而且几乎注定是孤军奋战。在他的《伊斯坦布尔》中,拉西姆的话作为题词赫然写道:“美景之美,在其忧伤。”(何佩桦译)这就是说,在别人看来,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多元文化融合的和谐、美丽的城市;而在帕慕克的心眼里,它却是在“呼愁”,是忧伤的代名词。
《我的名字叫红》则曲尽其妙地从历史的深度展示了两种文化的对峙与倾轧。小说以细密画传统在西方透视法面前的衰微,为一个古老的文明唱响了哀惋而充满感怀的挽歌。
等等,等等。
我由此想到了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两位开风气之先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一位是王韬,另一位是鲁迅。前者基于中西、古今比较基础之上的维新,其实还没有开始,就宣告放弃了。这位被梁启超视为老师的晚清文人曾信誓旦旦地倡导西化,但在甲午战争和洋务派失利之后,老年王韬转向了保守和怀旧,写下了一些不无矛盾的孤愤之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乃少为才子,壮为名士,晚为魁儒。何也?盖因随西风而来的还有大炮。同时,他的文学观素来保守,以至于除了博采街谈巷议,便是传写仙狐鬼怪,兼及风流才子、烟花粉黛。用鲁迅的话说是“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谓“博采群言,兼收并蓄”。
鲁迅则一味地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嬉笑怒骂。巧合的是,他的第一篇小说居然就叫《怀旧》。1909夏,鲁迅从日本留学回国后荣归故里,供职于绍兴师范学堂。《怀旧》便是他在1911年辛亥革命期间写下的。小说以讽刺的笔调,揭露了私塾腐儒对辛亥革命风暴的恐惧,以及他们摧残儿童身心的种种作为。类似写法在鲁迅是一以贯之的,或可谓是对王韬以来相当一部分中国文人的怀古情愫的一次清算。必须指出的是他并不一概排斥怀旧。他有他的怀旧心,而所取法的并不妨碍他一往无前地相信未来。是的,他相信未来,相信多人走出来的希望之路,而且认为“人心很古”,甚至对四书五经一类的劳什子深恶痛绝;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迷恋故乡粉墙黛瓦和铿锵社戏所包含的乡间记忆和民间风俗,还有秦砖汉瓦、残垣断壁之类的历史陈迹和原始碎片。
相形之下,帕的怀旧不仅是一贯的,而且几乎是全方位、全时空的,因为他感怀的是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记忆。
然而,记忆是会骗人的,就像希望常常欺骗我们一样。用博尔赫斯的话说,记忆是记忆的记忆,每一次回忆都是对记忆的粉饰或涂抹。
莫言是这样评价《伊斯坦布尔》的:“在天空中冷空气跟热空气交融会合的地方,必然会降下雨露;海洋里寒流和暖流交汇的地方会繁衍鱼类,人类社会多种文化碰撞,总是能产生出优秀的作家和优秀的作品。因此可以说,先有了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然后才有了帕慕克。”这当然是无庸置疑的。然而,我想加上一句,那就是“帕慕克因此而忧伤痛苦,因为他始终敏感地处在时间和空间的寒流与暖流、冷空气与热空气之间”。而他的作品则恰恰是以这些忧伤痛苦为代价的,或谓二者互为因果、相辅相成。
最后,请允许我援引犹太先知所罗门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他说“你要看,而且要看见”。这和中国古人所谓的“视而见之,见而察之”如出一辙。在我看来,帕慕克便是一个视而见之、见而察之的明眼人,而且您这眼是长在心里的。同时,我的问题是:帕慕克的忧伤多大程度上是发自肺腑而不是作为文学主题来描画的呢?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