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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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在二楼,坐北朝南。南窗下三棵树,日本枫、大叶牡丹和油柏,树后高出来的是前面屋子带镂花屋脊的黑瓦顶子,顶子后头,一丛碧绿冒出来。
这是本月第二次下扬州,月初陪父亲来过。既是陪,心思全在他老人家身上,况且诸多随同,礼节不少,大体走了些名胜,生活可没得看。所以独自再来,只请朋友定了旅社。朋友出国,不能陪同,正好做布衣游。布衣所到之处,多非热门景点,即便是景点,也专寻了那众人不去的去处。小小扬州,老城不过方圆四五公里,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就有124个,可去之处颇多。一边与古人相遇,一边看今人生活,细细玩味,慢慢体会,我以为就是古人所谓“行万里路”的含义吧。
旅社在文昌广场北。正门出去是文昌中路,日日车水马龙,上下班时间更是嘈杂。南面,跟汶河路相交的十字路口正中,有四望亭真迹,一说建于南宋嘉定年间,又一说建于明嘉靖年,正在百年老饭店福满楼对面。
四望亭,砖木结构,八面三层,圆肚尖头,自身黑顶,底层四个拱形门洞,从四面望到街上,以此得名。二楼、三楼围着窗栏隔扇,推窗四望,喧嚣闹市尽在眼底。每层亭檐有8个飞角,角上坠了风铃,风吹过,24只铃铛奏起,想必铃声悠扬。每次从它身边经过,看见风铃,只见其摇,不闻其声,因为市声早盖过了铃声,忍不住想,这样的嘈杂市声会不会太过侵扰了它?想来它立在这儿,至少有450年了。
旅社背面极幽静,小庭院,曲径修竹,嘈杂不闻。
2
去双东。“双东”是东官街和东圈门一带的简称,是古扬州城的中心区,据说这5里方圆内就有10座名宅,宅主大多是盐商富贾。双东修了几年了,整修老街旧宅,恢复本来面目,我来的前一天,4月18日,才正式开放。
才出门便上桥,发现桥下一条小河延伸而去,河水碧绿,涟漪不起,两岸垂柳,其间有杜鹃闪烁,不见人迹,实在是闹市中一清静去处。想沿河去,却恐与初衷不符。同行的朋友说,现在不去,说不定就再遇不上了。想想也是,相遇可不是靠的缘分么?既然缘分到了,随缘便是。拾级而下,原来竟是小秦淮。
扬州曾是隋唐以来的交通重镇,是盐、粮的重要集散地。清乾隆嘉庆年间,扬州盐业极盛,城里盐商云集,水上盐船如梭,南朝宋文学家鲍照在《芜城赋》里说到昔日扬州胜景:“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車慧),人驾肩,廛阐扑地,歌吹沸天。”真一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屋宇层叠、人声鼎沸的景象。道光年间,盐法改变,扬州盐业每况愈下,加之海运逐渐代替漕运,扬州作为交通枢纽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辉煌是辉煌过的,可扬州小,扬州人晓得自己的位置,跟毗邻的南京、杭州相比,扬州人自称小甘称瘦—一小扬州小秦淮瘦西湖。这样一来,小虽小,因为有自知之明,也并不寒碜,倒是精致可人。
极窄的河道,简直算不上河,说渠更合适些。水边小路幽静至极,不见人迹,树叶新发,青翠欲滴。不知名的树,树皮如紫缎,光滑晶莹;杜鹃不多,开得美,红的紫的白的粉的。红的是映山红,紫的是映山紫。北京的花卉市场上,是春节前后最盛,红艳艳的一片夺人眼,也算是花之魁首了,跟扬州的杜鹃比,却差得远。
有句话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其实花草并非无情。且看扬州的杜鹃和北京的杜鹃,就知道了。南方花草到了北方,花还开,叶还青,却没了灵气。为什么?风不一样了,水不一样了,就像人,半饥半饱死不了,心情抑郁亦能活,可是精气神儿没了。烟花三月本是映山紫盛开的季节,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却因天气冷,多含苞未开,有先开的,比如这小秦淮边上的几株,一着眼,便叫人顿悟。
它们开放得昂扬而娇美。好像少女,清澈而略带些懵懂的,并不大知道自己的美,只是尽情尽性地开放,这份没心机的透彻,引人喜欢。初春的河边,湿润的空气、温和的阳光里,看见花的欢喜,不由想起祖父的诗:“春来枯槁皆青翠,不尽芳菲思。”祖父去世的时候,我正是那样一个心思懵懂的少女,没问过他,这个“芳菲思”,说的是人之思,或是花之思?
祖父郑诵先,北方章草书体代表人物,书法界素有南王北郑之说。启功先生在祖父面前亦自称“长白后学”,对他的书法、诗文及为人极为推崇,他说祖父的章草“并不故作转折藏锋,以逐方圆之态。而随手落笔,圆满天成,乃征于柳法之深造自得。非如世俗之习柳书者,直处如细干,转处如关节,必几番揉旋,以呈球状,观先生之融会贯通处,可悟善学古人之道,不在追逐斧凿毡蜡之痕迹也。”
祖父曾与张伯驹、黄君坦等人主持坛坫,启功说祖父“更好骈俪之体。骈声之学,尤擅胜场。壮岁出山,以文翰历为名流记室”。他还说起向祖父请教作诗的事,“每为拈韵,常呈先生座前,必获承蔼然相接。阅所习作,未尝批抹,但见注目沉吟时,自知必有疵累。进而请益,所获良多。”
可惜祖父的诗文大多散落,荣宝斋出版社的《郑诵先书法集》里只有少量楹联为他本人所作,录写的大多是古诗文。
偶然间与小秦淮相遇,偶然间想起祖父,他的字他的诗他的面容,他甩着手杖,在月坛北街的住所附近散步的样子。一切都不曾安排,不期而遇,是缘分,是可知中的不可知,不可知中的可知,是不可说的事,人生之趣存焉。
水很快被打断了,一座石桥,汉白玉栏杆,桥上是农贸市场。市场不干净,杂乱无章。水却不理会这些,过了桥,接着走下去,依然是静如处子的神气,置身边的闹市于不顾。
绕出市场,经过教场门楼。校场原先是热闹去处,相当于北京的天桥,现在只剩了门楼。门楼簇新,不是古物,所谓地是物非人亦非。
到了双东。一条商业街,集中了扬州著名的老字号,一式的老式门脸,关门时是要一块块上门板的。
五谷巷。一个模样文雅的老太在巷口大喊陈清扬,“陈清扬,快跟上!你们上哪去了?我不在这儿等你们,你们待会儿根本找不到的!”北方口音,满腹怨气。原来是几个老者结伴而行,这一个等那一个,等得不耐烦了。
跟着大叫陈清扬的老太进了巷子,果然狭长曲折。磨蚀了的老墙,在碧草绿树间掩映着,越发引人发思古之幽。
五谷巷15号。黑漆铁门打了花钉的,相当考究,门牌上写“徐寓”,院子里看不出有没有人住,神气颇像舞台布景,而巷子深处,一个老伯在生火,弄出好大烟来。他拿了扇子扇,烟一直涌到巷子口。这个不是布景,是生活。真真假假,就是今天的扬州古城,你进去,常常不知身在几时,刚刚觉得恍如隔世,忽然间来了生活中的人,原来一切并非梦境!
五谷巷的民居,老屋大开着门,里头低矮漆黑,大白天也只见些人影。一张方桌,一家人正吃午饭,一律埋着头,就那么漆黑着,不开灯,也不言语。
一扇破败的小木门上贴了红的“福”字,“福”字下面有蓝底
白字的横条纸,写着“南无阿弥陀佛”。老墙衰瓦之间,却总有惹人的新绿,一丛或一片,真是美,是早晨和迟暮的对比,是青春和衰老的相谐。
在一个敞开门的院子前停住,院子里像是住了不少人家,自盖的小棚小房已经改变了院子原有的格局,只感觉处处参差着,不齐整。门口这一家给自己搭了篷檐,篷檐下一只像是由油桶改制的炉子,炉子上赫然坐着一只大铝壶。铝壶通体熏黄,只有壶盖银白,像才给人用心擦过的,嘴壶上套了个小小的黄铜套,大约是做鸣哨用的。看看金鹰购物中心那一带,还有文昌中路,多么宽敞而又时尚的城市,谁想到还有人用这样的壶烧水呢?后来在老城东门口发现另一个炉子,跟这个颇相似,原来并非油桶改制的,而是叫做双面搪瓷圆柱炉,标明万家牌。炉子像是用久了,熏黄的,看上去真就像个汽油桶。一个画着小鱼游水图案的沙锅坐在上头。沙锅也用久了,跟炉子一样的气色,熏黄的身上沥着褐色汤汁,却有一只干干净净的青花玲珑小碗搁在反扣的锅盖上,里头装了四只卤蛋,一把不锈钢长把勺斜架在碗沿上。有妇人从院子里出来,看见我们,说:“这边不好看,那边新修的,去看那边。”
走着,遇见李长乐故居。此人清代将领,家贫失学,7岁时便善狭弹追飞,后来人了淮军,因作战骁勇,不断得到提拔,最后官至湖北湖南直隶提督。后驻扎芦台,扼天津大沽,为防御外敌,修防筑城,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卒于任上,谥号“勤勇”。看来这是个文化不高却虎虎有生气的耿性之人,爱国心切,敬业心强。正厅里有他穿了铠甲的蜡像,不好看。房子里装修味道浓郁。
黄昏时候漫步东关街上,遇见赖氏汤圆店,店面小,生意却好得很。汤圆有烧卖大小,四种馅,称四喜汤圆,肉、菜、黑芝麻和豆沙各一只算一份。煮汤圆的锅在门口的街上。朱师傅看上去四十多岁,热情得很,叫我们站在外头吃,不用到里头排队了。他还让我“先拍个照”,指点我说:“你这样,从上面照。”陕门按下,四个肥肥白白的汤圆头挨头地挤在碗里。汤圆三块一碗。从前歌里唱的“小二哥的汤圆”是三毛一碗。果真糯香鲜美。他问我:你们是记者啊?我说是,回去写文章说说你的赖氏汤圆。他说嗯,给我们做做宣传。
我临走又去了一次,也是黄昏,天色暗了,从广陵书社设在东关街上的门市出来,觉得肚子饿了,前行,就到了头天吃鹅的地方。一个破旧的小窗,开了窗是店,关了窗是家,起名“六子烧老鹅”。大红漆料涂就的招牌真不讲究,生意却蛮好。我们过去问好吃么,男的手持切肉刀,说好吃得很呐,你尝尝,尝尝!女的扯了食品袋来拣了一小条鸭肉,递过来。尝了,果然不错。称了半只,一路吃起来。这会儿,“六子烧老鹅”已经打烊,窗口里灯光隐隐的,已经不是店,而是家了。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里曾经说: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过分可怜了。
而赖氏汤圆门前还火热着。站在阶下朝里望,看见朱师傅;他回头也看见我,露一口白牙笑了,招手说:进来进来!
冬荣园在东关街上,原为陆姓盐务官员住宅,旧称“陆公馆”。据说当年垒土为山,山势自西南向东北平衍,与后院房合相连。院北馆合三间,接以两厢,绕以抄手游廊,成庭院四合之势。园内植物似怪石,参差错落,间种松梅,而以“梅作主人”,石山别具一格,庭院盛极一时。现在园林部分已毁,花厅1984年移置瘦西湖“西园曲水”,园中尚存二进门的雕花门楼、厅房及住宅两路五进。门楼砖雕极美。其实,这个院子已基本全毁了,散发着垃圾味道,从大门到二门的通道,只有一人宽,右侧墙壁完全是破烂木板拼的。昔日荣耀荡然无存,所剩的只是那个雕花门楼,极其精致秀美。
走到东城门,发现墙上一个洞,细细看去,墙原来不是砖的,而是画了砖样图案的板子。这事我后来跟出租车司机说起,他说那一定是暂时代替用的,双东“四一八”才开放,哪里来得及弄那么多东西!扬州人开口必称“四一八”,就是这个烟花三月国际商贸旅游节的开幕日。
3
上网寻琴社。找到广陵琴社的电话,打过去,说没有古琴表演,公开表演都过去了。很失望,说老远来的,看来听不到琴了。接电话的郭先生,听上去年纪不小,说那你留下电话,我问问“兰苑”那边有没有活动。
谁知第二天竟然真的去了“兰苑”。是朋友引见的,因听说我想听琴,晚饭后同去。“兰苑”在一片住宅楼里,才上得楼来,就听上面门响,拐上来,见一青年,戴了细长的黑框子眼镜,寸头,圆脸上两个长酒窝陷下去,笑容可掬。此人即是“兰苑”主人,34岁的琴人ZF。我给他名片,他说他没有名片。
琴社就那么一间屋子,不考究,倒也雅致,有四五盆兰草,一张竹榻,一根雕了花的房梁当条案,墙上挂了大幅狂草,有组合式书柜,也不是太考究的那种。琴摆在一张深色写字台上。谈话间,我说起头天参加另一处琴社雅集,请在座的T老师弹《潇湘水云》,T老师说弹不了。ZF说:“你现在让我马上弹,我也弹不了,长久不练了。现在古琴就是这样,演出机会少,很多曲子不常弹,就生疏了。所谓书不离手,曲不离口嘛,下次你来,事先告诉我想听什么曲子,我先练一练。我们雅集一般在深夜,12点以后,夜深人静,灯关掉,点上好多蜡烛,焚香弹琴,唉——”他仰头,叹气,说:“真是好。”
我问他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说:“小康Ⅱ巴,弹琴,读书,不用为衣食忧。”那现在呢?收入靠什么?我问。他说主要靠周末教学生兼给琴厂做顾问,周六周日,他两天要教三十多个学生。他弹了一曲《阳关三叠》,琴声清润透彻。
就说到古琴的近况,因为自身条件和对演奏环境的要求,比起古筝来,不那么容易为大众接受。清代琴家祝凤喈说:“浓艳悦耳,世人多喜,淡泊宁心,知者自得。”(《与古斋琴谱》)
琴就是淡泊名利之人,不会到人前争宠。我原喜欢听筝。及至听了琴,再听筝,便觉得闹。祝凤喈说到他奏琴的体会,非常实在。他说:“予于按奏《潇湘》Ⅸ搔首》《水仙》等曲,初觉索然,渐若平庸,久乃心得,趣味无穷。凡类此者,可概知也。”(《与古斋琴谱》)
品味琴,如同品味人,道理相通。
弹琴是有讲究的,《文会堂琴谱》中将弹琴的讲究归纳为“五不弹”、“十四不弹”和“十四可弹”。
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
十四不弹:风雷阴雨,日月交蚀,在法司中,在市廛,对夷狄,对俗子,对商贾,对娼妓,酒醉后,夜事后,毁行异服,腋气臊臭,鼓动喧嚷,不盥手不漱口。
十四可弹: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官观,坐石上,登山埠,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
清朗,当清风明月。
琴本是圣人之制,更来自于自然,原该是对着清风明月、高山流水而奏,或在高堂空阔之处畅响,像这样躲进小楼一隅,关门避户,实在有点委屈了这古来的圣器。比如《流水》《潇湘水云》,更是唯有空谷水湄或高山秀木之处才配得上它们。
《流水》,号称“七十二滚拂流水”,或“大流水”,滚拂手法气势逼人。我听过苏州琴家成公亮的《流水》,用的谱子是卫仲乐演绎的一种,根据手抄本《琴砚斋藏谱》来的。成先生根据卫仲乐的演奏录音和乐谱自学,演绎出极具个性的处理和表现。他演奏的《流水》清越激荡、气势逼人,而他自己打谱的《普庵咒》则平缓和谐、温柔敦厚,好像寺庙清晨的钟磬,又仿佛香烟袅袅中僧人的低声吟诵。
回去的时候,ZF顺路送我。到了旅社,他说这是他曾经工作过7年的地方,我问做的什么工作,他说厨师啊,我27岁的时候辞职的。未及多叙,他赶去录音棚了。后来看到他送我的光碟上介绍,说他放弃舒适生活和工作,毅然而然,做了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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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到古运河边走。运河扬州段是大运河最古老的一段,依城而凿,自从吴王夫差为攻打齐国,在蜀岗上筑了邗城,在蜀岗下挖了邗沟,从此,城河相伴。史书上说,隋炀帝喜欢江都,喜欢江都的琼花——江都就是今天的扬州——他于是下令修凿运河,连通南北,常到江都走一走。
教科书里的隋炀帝从来不是正面人物,所谓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其实作为皇帝,杨广大体上是位积极、有进取心的皇帝。对于国政,他也有恢弘的抱负,并且戮力付诸实现,他在位14年(604年——618年),“统一江山”、“修通运河”、“西巡张掖”、“三游江都”、“三驾辽东”,可以概括他一生所为,他巡视边塞、开通西域、连接南北,推动大建设。可是,老百姓受不了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穷兵黩武和长年的修凿运河,使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隋炀帝遂以残暴留名于世。有人拿商纣王、秦始皇与他相比,并称暴君。他后来死得很惨,农民起义,部下兵变,最后被自己的侍卫缢死在江都。
不过,修建大运河之举仍然功不可没。运河将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连接起来,使作为政治中心的黄河流域和作为经济中心的长江流域逐渐成为一体,连接了两个文明;它畅通和发展了中国水运,为中国后来的繁荣打下了基础。自清末改漕运为海运,大运河不再是国家经济的大动脉,扬州也就随之衰落了。鲍照称之为芜城,做《芜城之歌》,歌日:“边风起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夜半时分,河边灯光隐约,人影不见,涛声不闻,河水静静流淌,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气。想起头天来的时候,正是人头攒动时分,一个女孩子边看介绍牌边大声问她的男友:“古运河观光带?这有什么可观光的啊?”她不知,可看的正是这河这墙,两千多年了,若20岁算一代,两千年,该是100代了。这段河水和城墙经历了百代人的注视,也注视了百代人的生活。想起张若虚,正是扬州人氏,此时亦正是烟花三月时节,他的《舂江花月夜》说的莫非正是此时此地?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书上说,到了唐代,扬州有两座城:一名牙城,又称衙城,在蜀岗之上,是官府集中之地;一名罗城,又称大城,在蜀岗下的平原上,是百姓居住之地,也是当时的商贸中心,便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那个地方了。古运河就是沿着唐代扬州城的东面和南面绕城而行。唐以后,城墙经天灾人祸,毁了建,建了毁,样子变化很大,但东南面的城依河立、河依城走,却始终未变,直到今天。
月在高空,有雾蒙着,看上去不那么亮。百代的沧桑和苦难,都给这月亮、河水和城墙看见了。看见了,却不说。曾有人问,佛陀为什么垂着眼,答日:不忍面对众生。这个不忍是什么呢?就是悲悯吧,像今天的月亮。
沿河古迹林立,从长江入口处开始,沿岸有瓜洲古渡、全国四大名刹之一的高曼寺、盛唐海上丝绸之路的渡口扬子津、鉴真东渡码头宝塔湾、伊斯兰宗教名胜普哈丁墓,以及新老运河的分水岭茱萸湾等。这次,我们只去了茱萸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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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萸湾公园在扬州东部郊区,南北走向,狭长一条。左临京杭大运河,右临壁虎河。这样树木繁茂、清幽至极的去处真是难得。其间有茱萸园、琼花园、芍药园、桂花园、梅园、香椿园、柿子园、女真园、水杉园、桃花园、丁香园、竹园………说园,其实就是一片片的林子,以种类而分,自称一片。
去茱萸湾,先因为它是新老运河的分水岭,可以遥看古今,再就是为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念了多少年“遍插茱萸少一人”,还不知道茱萸是什么样子,于是奔着去看。
在瘦西湖门口叫车。那里停了好多带篷的三轮车,等待拉客。扬州的三轮车真不讲究,破旧、单薄,纸糊的一般,跟北京地铁站外头拉客的三轮车成色相仿。在这样的古迹旁边,真是有点煞风景。相比之下,北京后海那一带的观光三轮就比较讲究,至少坚固得多。车夫殷勤,我们只摇头。他说去瘦西湖吧,我说去过了,茱萸湾去不去?他说茱萸湾很远啊!我问若打车要多少钱?他说那可说不好,四十多块吧。又说:老城去过吗?我带你们去老城!茱萸湾没的看哩!
上了出租,问司机,茱萸湾远么?答日:远。问:要多长时间。答日:二十多分钟。我跟朋友相视而笑。司机问:你们哪来的?听说是北京,笑道:北京来的就是不怕跑路。
到了茱萸湾,整花24元。我平时上班,打车从家一路狂飚到单位还得花28元呢。
跟茱萸不算相遇,是特别寻来的。这片林子,一树树,都是鸽子翅膀似的树叶,油绿、厚实,小小的花蕾结了满树,摸上去硬挺挺的。
茱萸又叫吴茱萸,吴即吴地之意。它另有别名越椒、艾子,据说夏天开绿白的小花,果实像椒子,嫩时是黄的,熟了变成紫红,一个个爆裂开,《本草纲目》说它气味辛辣芳香,性温热,可以治寒驱毒,是“十全大补丸”、“六味地黄丸”的重要成分之一。茱萸叶还能治霍乱,根可杀虫。重阳这一天,采摘茱萸枝叶和果实,用红布缝成小囊,佩带身上,叫茱萸囊,古人以为,能辟邪去灾。“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头上,辟除恶气而御初寒”,是《风土记》中的记载。重阳节亦称茱萸节,在唐代,茱萸节上登高宴饮时佐酒的女侍叫茱萸女。唐张谔《九日宴》诗:“归来得问茱萸女,今日登高醉几人?”杜甫诗:“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他们跟王维说的,是同一天的事。
在江浙,重阳节前是秋雨潮湿,秋热尚未褪近的时候,更是桂花盛开之时,民间就把这种湿热天气叫“桂花蒸”。重阳之后是小阳春,天气回暖,这一湿一蒸一暖,衣物特别容易发霉遭虫蛀。茱萸有小毒,茱
萸囊放在衣箱里,用来除虫最好。
竹林边有一白墙黑瓦翘檐的去处,孤零零,三面望水,一面临竹,日“聆弈园”,又名“水云深处”,是听水、听风、听竹、听鸟的地方,据说曾是古时公主躲避尘世之所,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家公主。
这一天在茱萸湾几乎没遇见多少人,有一对母女,在我们看赤面鹤的时候,走上栈桥跟过来,也看。茱萸湾的园林设计自然开阔,一进门便是宽阔水域,栈桥蜿蜒,可惜的是栈桥的材料是金属而非木头,涂了漆,显得假。赤面鹤的家却做得好,木板栈桥通向湿地深处,水面青萍覆盖,鹤有几只,红脸白身,或静立,或悄然而行,万籁俱寂,只闻蛙声。
城里人满为患,这里,遇到个人都稀罕。果真就遇到一个。
在茱萸塔附近,一个工人正除草。除草机器开得山响。我大喊师傅,他全然不闻。只好到他身后,碰一下他的胳膊。他像给吓了一跳,关掉机器。我问他这片林子是什么树。他先茫然四顾,像是头一次见到身边的林子,然后说是女真吧?我回头,发现有棵树上挂了块小牌,果真写着树名:女真。我谢过他。他点头,心思全在草上,机器旋即轰鸣起来。
一路散漫走来,好像见了茱萸和新老运河,心事已了,心里颇安逸,其他的见与不见都随缘了。见了黑天鹅和白鹭。出门的时候,经过虎山,虎全卧着,有人扔了炸鸡腿,它们不为所动。
扬州有许多宋井,公园里有,古迹里有,大街上有,小巷里也有,白天在茱萸湾遇见一口宋井,晚上在文昌路上游荡,又偶遇了一眼,居然都有水。古时民间传说,称这一带是黑龙龙脊,为镇住黑龙,保一方平安,人们便打了许多眼井,祈求康宁。
晚上,去日月明茶楼听曲儿。朋友听说我要去,事先安排了名角儿出场,那个在电话里说话爽利的扬州女子,是扬州曲艺团的著名演员包伟,电话里她说:我是包伟,小包。
她风风火火地进来我们的包间,说今晚有包场啊!我们事先不知道,那现在开始吧。娇小秀丽的样子跟她的名字不相称。及至上了台,她边弹边唱边说,弹起来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唱起来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说起来则端坐案后,腰身笔直,柳眉微蹙,气宇轩昂。她说的那一段是《杨乃武与小白菜》,模仿慈禧的京腔,真叫人木三分,让人忍俊不禁。同台的还有两位角儿,一位叫姜庆龄,说的是新书《较量》,讲“文革”期间陈毅跟“四人帮”作斗争的故事,她学张春桥——用北京话说一简直活脱儿!在两位女主角儿化妆的时候,一个小伙先出场。他自我介绍叫于海,小于。然后说:我来讲个小笑话。小于先用普通话讲了大致意思,然后用扬州话说起来。他说的是傻女婿讨好老丈人,好心说出歹话,结果惹翻老丈人的故事。后来他跟我说:我看见你有反应,知道你听懂了。扬州话不好懂,乍一听,如坠五里雾里。小于的笑话我听懂了,觉得特别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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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随父亲来扬州,头一天早上,他的学生J先生请吃早饭。扬州有个说法,“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说的是早上喝茶,水由肚皮包着;晚上泡澡,身由热水泡着,是扬州人古老的生活方式。扬州浴室跟冶春茶室一样,都是百年老店。
扬州面点好,有一种就叫“皮包水”。那是一只没有馅只有汤的大汤包,扁扁地趴在盘子上,要用吸管扎个小口将汤汁吸出来。J先生请的早饭,头一道就是它。当时只听说这个店在上船去瘦西湖的码头边上,却忘记了名字。这次来,到处找这个“皮包水”。福满楼没找到,共和春也没有。所以这天一早就奔冶春茶社来了。
冶春茶社在御码头边上,招牌上写明了百年老店。进去,三两服务员都是中年妇人,一律好似七八十年代的穿着,白衣黑裤,黑绒面圆口布鞋。柜台后的那个瘦且黄,卷发乌黑,眉头紧锁,忙着从抽屉里掏账本票据什么的,顾不上理我们。好不容易她卷着一堆本本票票走开了,在靠近柜台的餐桌前坐下,全神贯注地算账。柜台后头又来了一个,神气倦怠,对于我拿着书点餐,显得漠然又不解。我先问,有没有“皮包水”,她说有的,她建议我们要两笼什锦面点,所有的点心都能吃全了。我们要了一大一小。坐在桌前喝茶,等着蒸笼,一边看今天的御码头。
乾隆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753年,扬州盐商在天宁寺西园兴建行宫,三年而成。宫前建御码头,乾隆游瘦西湖于此登船。御码头由青石砌成,历经两个半世纪,完好无损,坚固如初,现在是“乾隆水上游览线”的起点。刚才我们由对岸过来,拾级而下,石头台阶和堤石上有小丛的野草滋生,碧绿的。这样的景象在扬州常见,老墙上忽然间生出一簇花草,小而碎,浅蓝或浅粉,颜色绝不艳丽,却生机蓬勃。几个摊贩在卖蜜桔、甘蔗、糖炒栗子,一个乡下女人在卖兰草,兰草很小,分装在一些小纸盒里,一个老男人在给一个小女子拍照,女子看年龄也有20大几了,却每每做天真状,一忽儿托腮,一忽儿翘首,把老男人指使得团团转。岸边杨柳依依,芳草萋萋,烟花四起……
烟花三月里的烟花,说的就是柳絮。关于杨花,苏轼有绝唱《水龙吟》,从此再无出其右者。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这首词原是章质夫杨花词的次韵,王国维在Ⅸ人间词话》里点评二人的杨花词,说“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拿章质夫的杨花词跟苏轼的比着读,只觉章词格调雅致,用词考究,却流于表面描写,而苏词却在将杨花充分拟人化的同时,将人的情感宣泄而出——往事无踪,离愁别恨,跃然纸上,毫无“做”的痕迹。所以王国维说:才华这个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随手翻书,忽然看见说,这冶春的煨面举世无双,想退一份面点,换个煨面。跟人家商量,人家说不行,包子早上笼了。不一会儿,两个人面前摆了两屉包子,一大盆煨面。那煨面看上去油腻,我没动。
扬州几家百年老店至今仍做生意的,比如冶春、富春、福满楼、共和春、菜根香等,都按图索骥,一一尝过。
福满楼的拆烩鲢鱼头,鱼头鲜肥,汁料讲究,炖烧入味;蛋花酒酿却很糟糕。共和春的小笼包太油腻。菜根香在辕门桥,门脸不小,进去是一条走廊通向楼梯,走廊两边全是国家领导人来店里视察的照片。上得楼来,店堂幽深,初春季节,顿觉臂上冷森森的。中午11点多,没什么客人,我们要了个有大窗子的包间。服务员是二十多岁的女孩,穿着油腻的工作服,神气倦怠,听口音,像是北方人。要了清炖狮子头、蛋花酒酿等。就是馋这个蛋花酒酿,每店必要的,每次上来的都是黏糊糊,为这,在福
满楼还叫服务员给搁了回脸。那个操着苏北普通话的小女子,眼瞧着窗户外头,口气断然。“厨房怎么做,我们管不了。”她说。要命的是几乎每家店的菜单上都有这一道,每一次都唤醒我的欲望。
特别交代女孩子,酒酿不要勾芡。她不懂,说就是不放淀粉,她懂了似的去了。酒酿大大的一盆,确实没勾芡,却因米少,清汤寡水的,极甜,没一点酒味。朋友把女孩叫来,说再要一盆吧,少放糖。女孩犹豫着,朋友说我们另付钱,她才去了。又上来一盆,满满的,依然是酒味全无,甜味有余,犹如糖水一盆。蛋花酒酿,要的是清淡,米糯汤浓,酒香四溢,不可过甜,更不能黏。蛋打碎了,水滚开了,蛋液投入水中之后且等个几秒钟才去搅动,蛋花便成绸带状,浮上来,甚是好看,口感正好。
女孩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并不看我们。我看看她,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菜根香创建于清末民初,《广陵区志》上说:“20年代末开始供应炒饭,主要品种有蛋清炒饭、桂花炒饭、三鲜蛋炒饭、什锦蛋炒饭等。因品种多、口味美、风味独特,烹调方法有独到之处,自此声誉日隆,炒饭便作为该店传统特色品种,名扬国内外。”
那天我们却只想吃肉喝汤,没点炒饭,是失误。
临行的当天,朋友Y从国外回来了,说一起吃饭。他选了车站附近的饭馆。临行,忽然要换地方,因为父亲的学生J先生要为我送行,只好从命。
J先生在东关街,“逸圃家宴”。这几天,每天都进老城逛,总是过逸圃而不入。那个宅子尚未对公众开放。
逸圃是清末民初扬州盐商李氏家族的老宅。
是黄昏,进得门来,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但见青砖小瓦,雕梁画栋,楼台亭阁,池水叠石,灯光隐约之间,更有茂林修竹,曲径通幽。仅去洗手间,就得穿过花园,走过小径,弯弯曲曲地绕上一阵。
在桌边坐定,菜单送上来,是今天这一桌的菜品。说淮扬菜好,一路上寻着百年老店,却没尝出味道,今天算是见了上品,其中茨菰(音菇)红烧肉和菠菜鱼圆汤出色之极。茨菰并非蘑菇,小番茄一般大小的圆果果,口感跟芋头类似,吸了肉的味道,香糯,红烧肉块块红亮,肥而不腻。菠菜鱼圆汤,菠菜清嫩,鱼圆雪白,入口即化。
菜单上标明花园国际大酒店。看来想吃好东西还真不能迷信老字号。这餐饭是我布衣游的终点和高潮,不那么布衣,但是有一点好处,就是叫我对淮扬菜满怀留恋地离去。
我问J先生,上次你请我们吃早饭是在哪家,他说在冶春。我大惊,说:我吃的“皮包水”可没你请的那次好。他说是吗?后来我在北京又见到J先生,他说:我已经把你的意见转告冶春了。
7
扬州八怪博物馆在一条陋巷里。扬州素有“巷城”之称,老城南北4公里,有街巷600多条,名字还特别好听,比如芍药巷、金雀巷、彩衣巷、安乐巷、板井巷、花井巷、粉南巷、更生巷。巷巷相通,巷巷有别,或长或短,或弯或曲,或首尾相连,形同“回”字;或左旋右扭,状如游蛇;巷窄的,仅容胖子剑息侧身而过;巷深的,走个一两里地不见尽头;“井”字形小巷,大巷两旁布满小巷;“A”字形小巷,叫人碰壁转弯,有如迷宫。当年史可法抗清,豫亲王多铎攻破扬州之后,满以为稳操胜券,哪知进了“巷城”,如入八卦阵中,在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都遭到伏击,寸步难行。
关于扬州的旅游材料上,提到八怪博物馆,异口同声地说是弘扬古扬州文化的什么什么,寻过去了却发觉,这个地方跟“弘扬”两个字,不搭界。八怪本就是世外人,他们赋诗作画,只为自己喜欢,再说深点,是为表达内心愤懑。
小巷深深深几许,更何况是陋巷,斑驳墙面,旧屋烂瓦,越走越体味那个“世外人”的意思。
终于寻到了,进得门来,正面立匾上是凌霞的扬州八怪歌,背面是郑板桥书“歌颂古扬州”诗。立匾簇新的,就是好收藏的人见了仿旧物件说的那两个字:贼光。
房子倒是老的,货真价实,琼花掩映着700年的楠木大殿。西方寺,清冷,幽僻。
西方寺建于隋朝,临江,原名避风庵。传说唐朝的时候,有人在寺前掘得三尊石佛,唐太宗遂赐名“西方禅寺”,后来僧人智完迁建该寺于今址。王振世的《扬州览胜录》载:“清乾隆中,仁和画师金冬心先生游扬州,尝客寺中,后殁于此。”这个金冬心,就是金农。
扬州八怪博物依西方寺和金农故居而建。
金农住在大殿后头的侧院,两进的小院,正堂佛龛里是他自作佛陀像。佛陀的脸酷似他自己的脸;袍衫褶皱重重,好似山重水复;一脸的络腮胡子,神情清寂。
后院是卧房。门前左右各一棵桂花树,碧绿的。阳光透过树影,洒在台阶上,是挥不去的寂寥。后来到彩衣巷寻罗聘故居,巷子更窄更长,又正是黄昏时分,天光渐暗,真是幽深巷末,寂寥无限。罗聘是金农弟子,八怪中年龄最小的一怪,以画鬼闻名。世人称其“五分人才,五分鬼才”,说他的眼睛是蓝的,能“白日见鬼”。组画《鬼趣图》共8幅,画的是鬼事,说的是当世,笔法恍惚空灵,线条简单,有人认为是中国早期的讽刺漫画。
出了西方寺,沿巷子寻大路去,却见路边一块碑,称国槐碑。原来是南柯一梦的出处,碑旁边果真是一千年的空心国槐。唐代传奇《南柯太守传》载:“东平淳于棼,吴越游侠之士。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树一棵,枝干修密,清荫数亩。一日淳于棼与友人在树下喝酒,醉而入梦,被大槐安国的国王招为驸马,后又出任南柯郡太守,享尽荣华富贵。醒后发现大槐安国是树下的大蚁穴。从此出家为道,捐屋为道院——槐古道院。”
今天这树已经气息奄奄,绿荫小到只有头上一小片。除了一块灰石头碑,就是背后肮脏的院子。院墙上歪歪扭扭写着:“在此小便者,跨倒¨”越过院子的矮墙,看得见里头歪斜地晒着一竹竿衣裳,红红绿绿的,在风里摇。
8
朱自清故居。安乐巷。窄街陋巷,斑驳的墙,凌驾在巷子上空花花绿绿的衣裳。朱自清故居的牌子印着他的头像,也高高地悬在空中。小院子。售票处就是进门处一块小柜板。卖票的中年男人奇怪地问:就一个人啊?我说:是一个人。
进去。还是我一个人。难得,好像我是来他家拜访他的。
想到今天要来这里,昨天在旅社上网听了孙道临朗诵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熟悉的声音沉着又熨帖地按到人心上。孙道临是我喜欢的另一个人,他的形象、声音、气质和学养,在中国演艺界无人比拟。现在,这个声音也不在了。很多人纪念他,朗诵他的作品,学他的样子,可悲的,他们无法模仿得像,因为他心里有的,他们没有。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
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这个声音里有些东西与众不同,是什么呢?深沉而又清澈,复杂而又诚实——复杂是阅历,诚实是他的心。这样的美文由这样的声音来读,是相得益彰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我以为还有一种人,阅世既深,仍保有赤子之心的,就是天才。别林斯基说:“才华不是华丽的外表,不是娱乐,而是看到生活深处的能力。”看透了生活,而以悲悯情怀处之,就是天才的伟大心灵,比如贝多芬,比如托尔斯泰,比如米开朗基罗。罗曼罗兰在《名人传》的卷首语里说:“我称之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力量取胜的人,而仅仅是因其心灵才伟大的人。”那就是,“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心灵”。
现在我在这个小院子里,看见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善和由那个善而来的痛苦和力量。朱自清被称为民主战士,一生为人的解放而工作。他50岁辞世。介绍他的文字里说他晚年得了严重的胃病。这个晚年,想来只有40多岁。到1948年的时候,他一个人的薪水只够买3袋面粉,养12口之家。终至贫病交加而死,死前嘱咐夫人陈竹隐说:“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那个文件,就是吴晗拿去给请他签字的“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美援面粉”的宣言书。他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合。”他终于在这一年去世。这个事情因为毛泽东的评价而变得十分有名,这是他所不曾预料到的。毛泽东说:“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这个事情其实就是意义和利益的冲突,他选择了意义,他是为意义而生,为意义而死的人。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向他敬礼。
关于《荷塘月色》的主题,课本上的解释是,当时正值1927年“四‘一二”运动蒋介石背叛革命之时。朱自清面对黑暗现实,心中充满悲愤和苦闷,陷入彷徨之中。在这样的心情下,写下了这篇文章。
现在读来,只觉到他的孤独。他立在荷塘边上,杨柳之下,在月光的照耀里,用善感的心和细致的眼,感到和看到那番情境,并耐心地描述出来给我们听。他说“爱独处”,他的独处可不是独自坐在那里无聊,即便是无聊,也无聊出些意思来了。他把心里的情绪全都融到眼里去,就看见那样的荷塘、那样的月色,有了那样的表达;他给我们的又不是绝望的孤独,你看,夜半归去,有一盏温暖的灯等着他呢,“妻已睡熟好久了”。所以,纵然是孤独,对于这个生活,他还是充满了兴致,否则他的眼就见不到那样的美景,心也不会为之所动了。
墙上有他和妻子武钟谦的合影,说他们婚后感情甚笃。武氏生了六个孩子,最年幼的那个,在她死后不久也没了。在《悼亡妇》里,他这样对妻子说话: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
武氏没有工作过,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她未必理解他的全部,可是情愿跟着他。这种永相随的生命托付是那个时代许多女人给自己的归宿。幸或不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时代变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变了,只相爱不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认识了生命的无常和变化,并努力去接受它,用一种新的方式。人们成功了么?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那样的永相随还是叫人感动。
他们从墙上安静地看我。她的头发全部梳向脑后,可以想见那脑后盘着的老式发髻。在那个时代,陆小曼们是用柔美的刘海遮在眉毛上的。她的额头特别宽阔,跟小巧的脸庞不大协调,人中和下巴都短,很像闽南人的五官,看上去极本分,眼睛乌黑,透着聪明;穿着殷实人家妇女的衣裳,由领子到前襟是深色布料,肩袖是浅色布料。她早逝,大约不到40岁就去了,假设她20岁结婚40岁亡故,20年的时间生了6个孩子,平均两年生一个,怀孕、生产、恢复的时间已经占去了人生的大半。在《悼亡妇》里,朱自清这样说:
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
朱自清后来的续弦夫人陈竹隐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戴眼镜、留齐肩短发的女知识分子。客观地说,他们看上去更般配些。可是,谁知道呢?人的幸福指数如何衡定?实在也是个谜。
看着朱陈的合影,我不由得想,朱自清更喜欢哪个女人呢?怕是都喜欢的。假如能把这两位女性的优点汇集到一个人身上就好了。不过说真的,我老是觉得那些早逝的女人,大多跟她们的男人有关,他们是只从她们身上索取,并不知道疼爱,就像贾宝玉说的“不知作养脂粉”。这个,朱自清是知道的,他这么说:
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悼亡妇》)
唉,他这样痛,为什么不早一点替她分担呢?
进来的时候这房子里只我一个人,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两位女访客,高喉大嗓地唏嘘不已,好像每一幅照片每一段历史,都需要她们给予热烈明确的反应。我将头埋到小玻璃桌上,桌子的面是玻璃的,里头摊开一本书,那一页正是《悼亡妇》。
一页读完了,她们喧哗着走了。
一切归于沉静。整个房子里,又只有我一个。桂花的树冠在墙头的黑瓦上成一丛碧绿,给下午的太阳照着,闪出好多只圆圆的小金片,风一来,那么多的金片撞在一块儿,哗啦啦响起来,静寂里有了生气。植物真是好东西,生机蓬勃的植物叫人不能沉沦,让这个寂寞的小院子也有了精神。
9
扬州的植物种类真多,真鲜嫩。他们长在路边,是国槐、杜鹃、桂花、蔷薇。杜鹃满街都是,双行道的隔离带是一色的映山紫,就是紫杜鹃。花园里的植物更特别一些。萃园里有棵小红枫,格外惹眼,自从发现了它,就每天早上去看。
早晨的阳光洒满它的全身,风吹过,细瘦的树干抖一头蓬勃的红头发,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稚气又昂扬,在周遭绿树的映衬下,颇有种君临之感。这种日本红枫在扬州常见,我的屋窗外就有一棵。叶子像剪出来的,精致极了,颜色也怪,好像在红叶上撒了一层珍珠粉,并不红得耀眼,却很耐看。另有一种树木,我问了好多扬州人,他们都不知道名字。也在萃园里,叶子上有一个或多个荷包似的长形包包,里面粘着黑色的籽。这颗树已经结了果,状如剥了壳的银杏,黄绿色的。
琼花是市花,一种奇形怪状的花。说它怪,怪在花蕊。传说隋炀帝最爱琼花,他之所以着力修造古运河,南下江都看琼花,是原因之一。这是戏说。不过,隋炀帝三下江都,确有其事。
七朵小花,每朵五个花瓣,小花中心没有花蕊,蕊由这七朵
花围住,圆圆的一簇白豆豆,个个清秀玲珑。个院里有一株古琼花,据说树龄有些年月。茱萸湾有琼花林。
萱草。最初认识萱草,是很小的时候,那会儿临摹《芥子园画谱》,先画的就是它。北京我住的院子里也有萱草,可瘦西湖里的,却不同。不同在哪儿呢?在神气。
一簇簇,碧绿修长的叶子,状似兰草,在岸边浅水里浸着。金农有一幅水仙,题款日:“水仙是世外人。”依我看,萱草也是世外人。
不一定开花,不开花有不开花的好,大蓬的绿叶。根根如兰,簇拥在水边,像一群少女,天然无邪。《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她说的那个天然,就是瘦西湖萱草的这个样子。开花也好,黄色,大朵,大片的花瓣展开着,舒展而慵懒,花瓣之间相连处很少,竟也不被风吹坏。其实萱草美在叶子,花不可多,几株就好,立在水上,背后有大蓬的绿叶衬着,真是优美。
再游瘦西湖,我们避开了乾隆的观光水道,租电瓶船直奔无人之处。原想无人之处怕是没有的,居然就寻到了。这是一条水上岔道,水面不宽,树木高大葱茏,两岸的树干拼命朝对方倾斜,有些几乎横躺着了,好像从两边伸出去的臂膊,非要握住对方不可。终于握住了,树冠在水道上空搭成了篷,碎影碧绿,洒满水面,给波光击碎了,闪出“离合的神光”,这是朱自清的话。苏轼有词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今天似有所领悟。
朱自清的《绿》说的是梅雨潭,用在今天的瘦西湖,也合适。
我在外语学院上大一的时候,是80年代初,那会儿刚有那种便携式录音机,俗称“砖头”。母亲出国回来带了一个,我稀罕得不得了,天天抱着它不放手,给自己录音。有一天一进教室,发现几个同学头挨头挤在讲台前。看见我,一个男生笑眯眯地说:“那醉人的绿呀!”大家都笑。我窘得不得了,去抢磁带。他们说:“哎,你朗诵得真挺好的。”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朱自清,《绿》)
这就是瘦西湖给我的印象。这个印象是我自己找来的。若跟着旅行团,或坐摆渡船,看见的怕只是那些过于雕琢的亭台楼阁和游人如织了。所以我们说兴趣,兴和趣,是要自己寻的。
从前有个朋友,不过一面之交,他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喜欢一个词,叫“相遇”。算来那是20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越发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是不期而遇的快乐,与人与景与树木山水,与灵魂和思想,每天每时每刻,我们都经历着不期而遇的惊喜和快慰,这,便是生之乐趣吧。
由瘦西湖水路直上大明寺,登平山堂。平山堂是欧阳修在扬州做知州时候修建的,位于大明寺西边的“仙人馆”内,正在蜀岗之上。“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名日平山堂。”站在平山堂高高的石阶上远眺,果然与群山平视,恍若近在眼前。堂内欧阳祠,门前有牌一块,说六一居士曾在此消磨时光。欧阳修晚号六一居士,关于这个名字的解释,有著名的欧公与客问答一说。
“客有问日:‘六一,何谓也?居士日:‘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日:‘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日:‘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避暑录话》里说:“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去邵伯湖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浸夜,载月而归。”欧阳修去世后,苏轼来做扬州太守,他登上平山堂,作Ⅸ西江月》,凭吊他的老师欧阳修。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这后两句,道尽人生真谛。
10
绿杨旅社,辕门桥。
绿杨旅社是一百多年的建筑了,在辕门桥的小巷子里。慕名而去,还有两个地方要找的,一是谢馥春香粉店,一是大麒麟阁茶食店,恰巧都在辕门桥。
绿杨旅社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翻建的西洋风格旅社。自开张以来,仿者甚多,但坚持到今天的似乎只有绿杨。顺着辕门桥弯曲的巷子寻进去,就看见了。两只大红灯笼挂在门前,黑漆双开门,镶了毛玻璃,玻璃下半部有四道铁杠,显然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朝里望去,厅堂幽深高阔,廊柱排列,仿佛教堂,一盏老式吊灯由大厅中央的天花板上挂下来。
结婚礼堂,正面一幅牡丹图,是活色生香的现世生活,侧面摆了一对红木太师椅,中间一张小几,旁边立一架大座钟,像是仿照民国时期家居布置的。
老板娘的气色跟这房子颇相称,清瘦微黄,嘴唇薄而灰暗,眼大幽深。我表现出对结婚礼堂的兴趣,她的神色才和缓下来,问我是不是想住。我说很想看看,合适就住。她说那好,我喊服务员。服务员来了,一个娇小的苏北妇人,扭着小巧的臀在我前头上到三楼,边走边问:你要住么?我说,先看看。她对自己吐了一句话,我不懂,可听出她口气,大约是烦了领人看房,看了也不住,看也白看之类的意思。她就不大理会我了,我只跟着她。她开了一个房门,我以为让我进,紧随了进去,她却只将手中的单子甩到铺上回转身来,跟我撞了个满怀,我哎哟一声,她并不言语,低头走开去,麻利地扭转钥匙,开了另一扇门,还是不言语,低头又走开。我问:是让我看的么?她从走廊深处回答说是,她的声音带了回声和房子的潮气。老板娘说了,这带阳台的房间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每晚120元。我想去阳台看看,手才放到门把上,带潮气的声音从后面来了。
“不要开。”她说,“开了很不好关的。”
我住了手,想她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走廊深处回来看着我了。下楼去,她不理我了。木楼梯陡峭,我小心地下楼。楼梯拐弯处有一个镶了彩绘玻璃的小方窗,光线透过蓝绿色的图案射进来,幽幽的,好像一张忧愁的脸。总觉得这神气在哪见过,后来想起来,是老板娘的脸。
找到了谢馥春香粉铺。谢馥春最有名的是他们自制的香粉胭脂,试了,好像只有一种,粉紫的,颜色有点愣。大麒麟阁也在,玻璃柜里的点心看上去不引人食欲,没见多少买客。此行的寻找老字号行动到了终点。感想一条:老字号若不与时俱进,怕是难生存了。传统不是摆样子的,传统只有深入生活才有生命力。比如在日本人的生活里,传统就是活的。女孩子到16岁举行成人礼,穿起和服,走进女人的世界。那其实更是一个心灵的仪式。所以日本和韩国的女演员看上去大多比我们的女演员安静和朴实。那个安静和朴实,我以为是对生活的一种信赖——有一个东西,在你的生命里恒久不变,这个东西就是值得信赖的,这就是安全感。有了安全感,人才能显露真实的自我。所以我说,安静不是不说话,安静来自内心,一个人心里是否安静,一个女人心里是否安静,一个国家的人民心里是否安静,一站出来,就全明白了。
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扬州是个可以挥金如土的地方。今天的扬州,已经不见当年的奢华,可是要花钱还是有些地方的,比方你可以去广陵书社,买一整套雕版印刷的线装书,万把块钱是要的;还可以买一张古琴,以桐木或杉木为琴材,好一点的,要二十多万。
没有十万贯昵?就只剩了那个骑鹤。骑鹤而不骑马,是古人的志趣,因为去扬州,你不能赶时间。没钱不要紧,做布衣游也好。美好的东西,见过了,不一定要占有。而骑鹤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在想象中实现的。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