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两年前,读完《我的名字叫红》之后,即对帕慕克先生娴熟的文学技巧赞赏不已。在土耳其使馆召开的研讨会上,我曾经说过:“天空中冷空气与热空气交融会合的地方,必然会降下雨露;海洋中寒流与暖流交汇的地方,必然会繁衍丰富的鱼类;而在多种文化碰撞交流的地方,总是能够产生优秀的作家和优秀的作品。因此可以说,先有了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然后才有了帕慕克的小说。”这段话被多家报刊引用,我自己也颇为得意。但读完了他的《雪》之后,我感到惭愧,因为那段看起来似乎公允的话,实际上是对帕慕克创作个性与艺术技巧的忽略。
当然,伊斯坦布尔这座连结欧亚大陆,有着悠久历史,融汇了多种文化,汇聚了诸多矛盾和冲突的城市,毫无疑问地对帕慕克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像帕慕克这样一个具有优雅气质、饱读诗书、对人类命运极为关切的文学天才,即使不在伊斯坦布尔,依然会创作出杰出的作品,依然会放射出夺目的光彩。《雪》就是证明。下面,我试从四个方面来谈一下此书的艺术特点。
一、叙事的迷宫
卡夫卡让他的K始终在城堡外徘徊,帕慕克却让他的Ka轻而易举地闯入了这座城市,而且是迅速地置身于这座城市的矛盾冲突中,由一个外来者迅速地变为矛盾的焦点。读者跟随着Ka,一步步深入迷宫,先是像Ka一样迷茫,继而像Ka一样惊悚,然后伴随着他,体验着幸福、痛苦、企盼、焦虑、犹豫、嫉妒等等感受,直至逃离这座城市。Ka直到死时,大概也没弄明白他这次爱情之旅何以演变成了死亡之旅,但读者却明白了他的失败,在于他的看似纯洁无瑕的爱,其实包藏着贪欲、自私和怯懦。读者之所以能超出小说人物的视野并对他的行为进行居高临下的审视,我想这得力于小说中的叙事者奥尔罕的不断介入。这种原小说技巧,既为作家提供了叙事的便利,也为读者的阅读制造了心理空间。
《雪》的结构之妙不仅仅在于作者设置了奥尔罕这个介于小说作者与小说主人公之间的人物,而且,作者运用“戏中戏”、“书中书”的方法,使这部小说呈现出层层叠叠的状态。
苏纳伊·扎伊姆一手导演的,在民族剧院上演的那两场戏剧,把小说推向了两次高潮。这两场真假难辨的戏剧,既是小说精巧的结构,又赋予了这部小说以荒诞的色彩,从而影响了小说的整体风格。而作家帕慕克写出的这本《雪》和奥尔罕寻找着的那本《雪》,以及Ka创作着的那本《雪》,成为了一个优雅的副题,使这部表现严肃内容的政治小说,蒙上了一层忧伤而温情的面纱。
二、喧哗的众声
在一部小说中,作者究竟应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是直接跳出来进行道德说教和评判,还是隐身其后,让小说中人物各抒其见、自由表演?帕慕克先生非常聪明地取了后一种态度。处理这样一部涉及土耳其社会复杂现实和深层矛盾的小说,作者只能隐身其后。
《雪》中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伊斯兰教徒,有无神论者,有阴险的政客,有天真的青年……书中有大量的对话、争论,内容涉及到宗教、政治、爱情、幸福、生活的意义、信仰的真伪,众声喧哗,简直就是一场不同思想间的论战。作者居高临下,强有力地操控着人物,让人物充分表演,但又不突破艺术的规范,从而使小说的某些精彩篇章产生了嘉年华般的效果。
《雪》之所以能够引起广泛的争议,之所以能够产生那么强烈的震撼力,就在于它的复调性质和它的道德观念的多重性。我一向认为,伟大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就在于它的多义性,就在于作者不用自己的道德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