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

2008-10-27 05:42
作家 2008年7期
关键词:安娜

魏 微

1

现在,李德明感兴趣的是那些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总是可疑的。他们大多身材发福,目光散淡;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长假,还要陪妻小出来旅行,他们自己也憋屈得很。现在的中国,老实说真是很吓人,到处都是人,哪儿还有什么风景可言!一到假期,人们就像蝗虫一样出动了,从一个城市赶往另一个城市,赶往海边浴场、清净的寺庙,赶往繁华的购物中心……就连那些荒僻的乡间小路都挤满了游客,在五月的艳阳底下,乌压压有如一大摊污垢。

拥挤,嘈杂,抱怨,哭吵……游赏已变得不可能,人多得前胸贴后背,只能是后面推一下,前面挪一挪,就这样一波一波往前涌。

城市里更是热气腾腾,连吃饭睡觉都成问题。饭店食府,家家客满,就连买碗冰豆浆都不那么容易,需得在大街上排起长龙;旅馆、客栈就更不用说了,床位早在数天前就已售完告罄,在跟客房经理一阵复杂的嚷嚷交涉之后,部分旅客被允许在大堂里打地铺!

另外还有一些人,不得已只好露宿于公园、广场、火车站等公共场所。还好,天不算太冷,空气里有种甜蜜的味道。他们捡了几张废报纸,合家老小就这样躺在上面了。生活竟仓惶至此,为个旅行落到了这副田地,实在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服气。再加上妻子抱怨,小孩哭吵,弄不好下面还要干一仗!

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搞大串联,也是在这样的夜空底下,有星星……那时他们几岁?十二岁?十四岁?胳膊细细的,喉结刚长成。那是怎样仓促糊涂的岁月啊,背景是旧红色的,歌声,革命,理想,爱情……而现在,身边躺的却是另一个女人,操劳,愚笨,也没怎么见过世面。旅行期间,她基本只做两件事,不是拍照留影,就是逛街购物,真是能把人搞死!

又想起更小些的时候,还在童年,想起那些简朴的日子,总是清汤寡水;当时他们何曾想到,日后也会有今天,忙碌,富足,肚子总是油腻腻的,心里却少安宁。

而在他们的身外,整个世界都已乱成了一锅粥,一锅沸腾的粥,热得兀自在那儿翻气泡。所有人都在生气,在码头,在汽车站,在火车站……各路交通不是误点,就是塞车。整个中国就像一架运转失灵的老机器,也不跟人打声招呼,就突然停下不走了,它太累了。

就连高速公路也不畅通,平时两小时的车程,发起疯来两天两夜也走不完。就像现在,夜已深,车主们都极有耐心,如果命中注定他们将永远走不到尽头,命中注定他们活该老死在这条路上,那么也没关系,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他一个人。

心里难免要自忖,生活怎么到了这种境地?平时还可原谅,没想到度假竟也这么疯狂!这趟出行,原是想对妻小尽点责任,平时差不多把他们给忘了;二是想把平时也忘了,清清静静恢复一个人原初的模样……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是人人狂躁,汽笛按得震天响,有人双手叉腰,站在马路中央像泼妇一样骂娘:骂交管局,骂贪官污吏,骂教育、医疗体制,骂社会不公……突然,前排三列的车窗里有个女人在回头看他们,她三十岁上下,戴墨镜,红唇,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可是,车里好像就她一个人……咦,还没结婚?离异?出来跟情人约会?那一瞬间,男人们微妙得简直要叹气。

喧嚣直至凌晨才告一段落,尽管谁也说不准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再这么堵下去,会不会有人饿死?会不会有人发疯?会不会是世界末日来临?……身处困境里的人的思路是狭窄的、偏执的,但无论如何,人们总算安静下来了。在经过最初的狂躁之后,有人睡着了,有人在抽烟,大家似乎都在保存体力,连汽车也停止了喘息,而这些,又都是不能明说的,必得放在心里鼓鼓戳戳的。几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自发地聚到一起,先开碰头会,商量实在不行,就得准备后事。

四周万籁俱寂,空气清新得刺得人鼻子有点疼。远处突然几声蛙鸣,断断续续的,有它自己的体温和呼吸。还有一个小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嚷嚷着要吃东西……生命在这一夜发出的琐碎声音,使得人们受了一点震动,那简直是新鲜的、刺激的,有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一般,有一瞬间又混沌消沉。而这时,月亮也出来了,一小弯黄豆芽,有它自己的一点光。也许月亮早就出来了,但直到此时才走进人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它安的是什么心。

月光洒向大地,洒向那绵延数十里的车队,洒向车窗里那些熟睡的脸孔,听得见他们匀称的鼻息;月光也洒向自己,洒向他们的手臂,看得见上面的汗毛和青色的血管……这一刻,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非常平静地,使他们对周遭有了爱和同情。尤其是家里的那两个,歪在后座上睡得七荤八素的,那做父当夫的,回过头去看他们,像是从来不认识似的,他要把他们全装在心里。

又把头转向窗外,是的,他要再看一看这个世界,看一看月色笼罩下的黑黝黝的田野,嗅一下五月的季候里那残败的油菜花的气息;他要再听一昕蛙鸣——这片可爱的土地,泥土里温香的气息;这条围困了他们二十八个小时的路途,无数的车里都有和他一样的生命!

多少年了,他的眼里再没有这些,他看不见,因为心里满当当的全是小心思:股票,房子,升迁,领导,办公室里关系暧昧的女同事……每天忙忙碌碌,疲乏倦怠,像是有只老虎在后面追,为了活命,他们必得马不停蹄,必得不停地往前冲!冲!冲!而前面在哪里,他们是不知道的。

这就是这些年他的生活,太不幸了,枉活了,连猪狗都不如!那一瞬间,他委屈得突然想哭,想捂着脸,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然而终究也没有,眼角千千的,只是意念中有一两滴泪的酸楚。还有就是饿,以至于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假若上天有情,能让他们顺利突围,不至于死在这条路上,那么再等上两天他也愿意。他一定会感激这次旅程,这转遍了大半个中国,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所看到的风景、人情,对于内心的种种观照,某一瞬间的彻悟……以后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也未可知。

然而就在这时,车队竟缓缓向前移动了,一小截,再一小截。所有人都很警惕,不敢相信围堵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侧头看了一眼窗外,似乎还不能从方才的情绪里走出来。然而车毕竟是越开越快了,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也有一些人,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开始做“V”形手势。就在那一刹那,突然整条路上汽笛长鸣,车灯骤亮,人群发出了足以令他们声带嘶裂的欢呼声。

这天是五月七号凌晨,长假的最后一天,那些被困在南方某条高速公路上已经绝望的游客,终于从一场虚惊里醒过来。现在,他们快活地往回家的路上飞奔,奔向那熟悉的、麻烦的,同时又愿意为之狂奔不止的幸福生活。拥堵中所发生的一切,现在想来模糊得很,那似乎是八辈子的事了。他们打开车窗,几乎是恼恨地、报复性地朝高速路上啐了一口,然后风驰电掣一般,消遁于无形中。

2

李德明没有在高速公路的堵车现场,但旅途中的事儿,他凭经验也可以想象。他提前六小时就赶往机场,原是准备在路上塞他个昏天黑地的,结果却意外地畅顺,所以说在中国,有些事也真是说不太好。

他是昨天下午飞来这大城市“旅游”的,今晚搭夜航回去。这次旅行在他整个就是莫名其妙。众人都

是拖家带口,逛景点,会朋友,独有他形单影只,千里迢迢地飞过来,也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

他今年四十二岁,在一家投资公司做副总,身材适中,体格健硕,常年西装革履,走路一阵风似的。他是胖胖的小圆脸,肤色灰黄,双眼皮厚重得犹如刀刻;看女人时的眼神若是过分专注,就会给人一种黏搭搭的感觉,非常多情。他也自信五官端正,气宇不凡,可是有洁癖的女人多嫌他神情混浊,整张脸上布满了肉欲。他还没有结婚,自然,这也不妨事,好这一口的人也不一定非要结婚。

这些年来,李德明已经很少外出旅游了,他宁愿在家待着,再不然,就是到国外走走。“国外”的意思,在他是指西欧、北美,勉强捎上日本。现在,大部分中国人连俄罗斯都瞧不大上,更何况“新马泰”!李德明第一次去国外是十五年前,那时他刚从学校调离,到一家上市公司当老板的助手。那年秋天,他们一行人到了巴黎,由当地华商接待,席间他谈笑风生,破例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俏皮话,然而不知为什么,一边却又想起他在大学任教时住的那间灰暗的筒子楼,木板床,煤气灶;他久居乡间的父母老了,守着两亩薄田,晚间为了省电,连电视也舍不得看的……从饭店出来时已是夜色四起,许多外国人在匆匆走路,风吹翻他们风衣的一角;一对情人从商店门口走过,灯照得他们的脸红红白白的。李德明未尝不知这是巴黎,他简略地四下里看看,不好意思看太多,以免让人觉得他没见过世面,又不能不看,显得他多拘谨似的。他那天晚上,整个就如喝多了酒怕失仪似的,一边是呼呼的巴黎的风声,一边也哀哀地记得自己是中国人。

直到后来逛了红灯区,他整个人也是懵懵懂懂的,虽然肢体异常地莽撞。同伴中有一个年轻人,也是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嫖,后来和他交流心得体会。李德明说:“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那人想了想,认真地说:“还是有点不一样。”李德明沉默了一会儿,把眼向上抬了抬,突然笑了;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很怪异的,正在滋滋地向外冒气泡,那是快活的,又是压抑的,又使他感到羞惭的……他也意识到了,因为他们是中国人,嫖的是外国女人,花的是法郎。

因为有了第一次,他后来每次出国都要嫖——在国内他也嫖,每周两次,很有规律的;若是有女朋友,他就不嫖了,可是也是每周两次,非常有规律。有一年他去荷兰,公事以后问当地的朋友可有什么好玩的,人家自然也心知肚明,遂推荐他去了一条小街。黄昏时分,他略略梳洗一番,就一个人跑过来了。这条街临海,街两旁尽是些石砌的两层小楼,外壁漆成鲜艳的黄蓝色,楼上楼下都开着窗户。

他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犹犹疑疑地在叫他先生。非常清楚的中国话,李德明不由吃了一惊,只当自己是撞上了祖国的哪位女同胞。回过头去,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大个子女人,倚着门框,在朝他呲牙咧嘴地笑。李德明略微沉吟一下,正待朝她走过去,马路对面又有中国话在喊:“中国人,打炮,人民币。”非常粗嘎的声音,还不太熟练。

李德明如坠五里雾中,及至后来搞明白了,简直要大笑。一个荷兰小城,满街的女人都在学说中国话,拉中国人的生意,这不能不让他惊异。他这才知道,世界翻了个跟头,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事他回国后逢人便说,作为“国富民强”的一个有力证明,说完又觉得落寞,也不知为什么。

这些年来,李德明偶尔就会“落寞”来着,恍若一阵空穴来风,他心里突然就空荡荡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然而这样的时候毕竟不多——他是个忙人。谁都知道他忙,一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从一个城市赶往另一个城市,开不完的会,批不完的材料,投资,决策,听证,他把自己搞得兴轰轰的,就连赴个饭局也给人一种热气腾腾的印象:胳肢窝里夹着个包,碰见谁都打哈哈,声如洪钟,来去匆匆。——人见了他,总有一种大热天要出汗的感觉。

有一年秋天,他大概是患了伤风,起初也没怎么在意,后来竟上吐下泻,浑身浮肿,他隐隐有些慌了,这才跑到医院里,从头到脚做了次检查,又顺势在家躺了两天。他晨昏不分地睡,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床头灯还开着,下午的阳光爬得满屋子都是。窗台上有几片树叶的影子,风一吹,全往一处跑,显得阳光更盛大了。

他披衣坐起,呆呆地看着窗外,脑子只是昏沉,嘴里也没滋没味的。隔壁一所小学,孩子们在上音乐课,清越的歌声,风琴断断续续在伴奏。秋天的寒蝉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偶尔也会“吱吱”叫两声。李德明突然有些坐不住了,心里寂静得要发慌。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这样一个人待着,知道世界就在他身边,他在他自己身上。

他这一病,竟然上了瘾,再也不愿好起来了。小小的一场感冒打击了他,使得他顾影自怜,对自己格外感到心疼。一连好几天,他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是叫外卖,吃饱了便开始胡思乱想,跟单位只谎称他是在家养病,也不准同事来看他。

床头柜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屋子里有只苍蝇在飞,床对面的穿衣镜里映出一张中年人的脸,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李德明突然很绝望,一下子翻身过去,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嗷嗷”叫了两声,吓了两人一大跳。

有一天,纯粹是出于无聊,他翻出他在大学教书时的教材和备课笔记,那时电脑还不普及,备课笔记都是用钢笔小楷写就的,一笔一画,安静得很。而事实上,那时的大学校园已经很动荡了,个个人心惶惶,教师自不必说,出国的出国,下海的下海,就连学生也常投机倒把,热衷于做个小商小贩。生活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沸腾过,太阳煌煌地照着,人身上常常就要出汗了,心里只是发紧发慌,以至于走路都要打飘。

李德明自然是个穷人,可是在校外也结交了很多富人朋友,听了很多一夜暴发的神话。他还能记得,他怎样坐在他们中间,很笃定地架着腿,不时地端起茶杯抿一口。他是不做声的,他不喜欢听这些,可是又忍不住要跟他们一块儿混。

又翻出他学生时代的照相簿,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站在一大群孩子中间。他把眼睛朝他们身上一个个溜过去,发现一个个孩子都精神抖擞,长得如花似玉。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排灰色的旧校舍,门前有一棵老树……李德明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忍受了,鼻子发酸发疼,眼前一片模糊。

那天他像疯了似的,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那些旧物件、老照片、留言册……他按时间顺序,把它们一件件全铺在地板上,然后坐下来,开始跟自己算总账。算来算去,他发现他这一生全错了。已经来不及纠正了。照实说呢,这些年他每走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还是错了,所以说这不是他的问题,错是不可避免的,悲剧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他把头看向阳台,夜已深,外面是浩浩的时代的风,从远古吹到今天。他把衣服裹了裹,再裹了裹,非常平静地想到他自己、他的同学同事、他的合伙人,他认识不认识的一切人……平时再怎么闹腾,也都充当了炮灰,他们的宿命就是小小的沙子,恁是混浊、空虚、体力旺盛,他们也要紧紧地挨在一起,于无意间搭成的一条路,也不过是让别人踩过去,踩过去,踩过去!

第二天,他就去上班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让

自己有空闲时间,一秒,一分,一个钟点…-,-他也把它填得满满的。实在不行他就去健身房。在他这个年龄,生病是可怕的,生病会叫人胡思乱想!

可是也有问题,就是节假日太多了。中国人真是麻烦,得一个由头就要过节,其实不过是好吃懒做,为自己寻欢作乐找一个理由。别的都还好说,他是最怕过春节,躲都躲不过,回家得面对父母、兄弟姊妹,还有亲戚邻居……人人都很关心他,把头凑近他耳边,低声的:“怎么,还是一个人?”

或是高声亮语打着哈哈的:“咱们德明怕什么,黄金王老五一个,他就是条件太好了!”

或是奉劝的:“也不要太挑了,婚姻就那么回事,跟谁过不是过!”

或是不发一语,忧伤地看着他,一边泪眼婆娑的……那是他的老父老母。李德明最怕他们来这招,心一下子就软了,想投降。待年后回去以后,一切就又恢复了正常。

他最近的一个女朋友还是在去年,单位同事介绍的,一个幼儿园老师,二十六岁,据说是活泼开朗、多才多艺。那天中午,他好不容易推掉了两场应酬,带上司机媒人,降格去接这姑娘出来吃了一顿饭。一个星期以后,他又想起了她,即便出于善良,他也愿意给她一个面子,表示他是愿意和她交往的,可以先做个朋友。

那天晚上,他们算是正式认识了。这个叫陈安娜的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扎着个马尾巴。瘦是瘦了点,而且鼻梁上也攒了一点小雀斑。李德明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所以能够很坦然地隔着桌子看她,劝她多吃点。他发现陈安娜很内向,并不如媒人说的那样开朗,她略略地低着头,有时会抿嘴一笑,有时会侧头看一眼窗外。

他简略地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后来乏味了,就索性沉默了。突然想,要是放在十几年前,他一定会爱上这姑娘,愿意跟她多说些废话,他那时对女人真是有新鲜感,不拘哪一款的,都能把他搞得心潮澎湃。可是现在,他是再没那个劲头了。

饭后他送她回家,行车至一小区门口时,他告诉她,他就住在这儿。突然侧头看她,很冒昧地开了个玩笑:“愿不愿意跟我回家看看?”陈安娜低下头,拿手指一道道划牛仔裤上的布纹。李德明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她竟默许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可以睡上一觉?及至掉转车头,开往回家的路上,他还觉得不可思议,他对这一代的姑娘了解得太少了,他是落伍了。

后来,他跟陈安娜又见了两次。从第一晚,他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也就止于上床了。他记得最后一次,她躺在他怀里,很认真地跟他探讨一个问题:“男人是不是都很花?”

李德明记得自己是抬了抬身子,把双臂圈住头,想了想,肯定地回答她:“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男人不花的,所以这不是男人的问题,是天意。”

他略略思忖一下,也觉得自己这话很残忍的。

3

这一两年,李德明对于婚姻是慢慢放弃了,主要是太懒,也有点油了。他现在,是像一个人爬山已到了山顶,极目远眺,四处都是风景,他何苦要把自己交到一个女人手里?他身边的朋友,自是已婚者居多,可没一个是好的,有钱没钱都在闹离婚。或有几个能维持的,在外面也照样有侧室,只是能把家里哄骗过去,这是一能力问题。

他现在是不相信任何人。从前有一阵子,他身边总有一些女性朋友,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现在孩子脱手了,工作也安稳,可照样还是喜欢找他诉苦:老公如何地不顾家,如何地懒惰、乏味、没有能力……李德明听着,微笑着,只是不做声。他不打算安慰她们。

想来,这是一切女人的毛病:找一个能干的,便希望他忠良;找一老实的,又嫌他窝囊。还是太贪了。他知道她们什么意思。他笑了,眼睛斜斜地瞥过她们,心里想,只要他愿意,他立马就能把她们领到床上去。当然,这其中他也领过_些;还有一些,他准备留下来,保持一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打打擦边球。

这些小妇人,他是太清楚不过了,年轻的时候没玩够,草草就把自己交付了出去,人到中年才突然醒过来,急于想补这堂课。

还有一些更赤裸的:从外地跑过来看他,生日那天给他寄包裹;深更半夜给他发短信;博客里给他留言,文笔漂亮得你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甚而还有一些人,跟他视频聊天,或妩媚害羞,或言辞挑逗,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搞得他把自己又高看了许多。心里想,他跟她们没这交情啊,何苦要这样送上门来,一点廉耻都没有?却不想他也是这么一号人,否则平白无故的,人家凭什么要寄他礼物!

那一阵子,李德明真是大开眼界,知道女人为何物,知道有些女人可以浪到什么程度。想来一切良家妇女都有两副面孔,她们在外面干些什么,那做丈夫的又怎能知道。不由得要为身边的朋友担起心来,这一担心,直把他吓得心惊肉跳: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平时他也多有见过,一副贤良面孔,生活优越,日常也都是以老公孩子为主,可是,何见得她们就不是那一类女人?何见得那一类女人,在老公及朋友面前就不是一副贤良模样?所以那两年,李德明对良家妇女最是感兴趣,不拘在什么场合看见她们,他就发痴发傻,浮想联翩,也知道这样想是对她们的亵渎,其实是自己下流。

他是真正荒唐过,但自以为程度不够,所以对红尘也照样没看透。但对于像他这样的俗人,经过这一小段,已足够他从良了。他是胃口不大,跟女人若是牵扯太多,那感觉就像吃了太多的肥肉,站在大太阳底下很难受,路也走不动,想吐又吐不出;四下里看看,竟是满目疮痍,荒烟四起。那一瞬间,想死的念头都有。

李德明开始“悟道”,也就是这几个月的工夫,并不为具体的事,可能到了这个年纪,一年年攒下来,说不准哪天就会参透。首先是从女色开始的,他戒了,良家妇女再也不沾了,就是觉得不干净,相比这样的关系,跟妓女之间他还能接受,因为简单。

问或有些女人发来短信示好,他也不回,他凭什么要上钩,就是不愿意太便宜了她们!他清清白白的一个单身汉,没的玷污了他自己!

他的这一从良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生活空了——他的生活里只有这一项,便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来填补。从前放假,总有女人愿意陪他,或是短信里跟他七搭八搭,然而今年,她们全搞人间大蒸发了,大概又有了新的依恋对象。

李德明突然有点发慌,长假过到第三天,他已经快顶不住了。赖到中午才起床,客厅里伸伸懒腰,冰箱里搞点吃的,书房里上上网。到底还是不甘心,又跑到阳台上看了一会儿。他又能指望什么呢?小区里空空荡荡的,许是都出门旅游了吧?只有一对老年夫妇,坐在不远处的一条绿长椅上,怀里抱着条卷毛小狗,下午的阳光从侧面打过来,使得他们看上去很安详。

李德明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半天才醒过来,心里竟是一阵温暖,又是孤寂,又是酸楚,不由得想起了陈安娜。一年多没联系了,也不知她在哪儿。他对她真是有点搞不懂,他很少跟年轻女孩交往过。想来,她和那些小妇人又不同,她似乎要省心得多:你招一招手,她便来了;你摆一摆手,她从此就杏无音讯。她似乎并不在乎他身上的光圈……做媒的不可能没跟她

说过——宝马车,别墅,社会名流;她也来他家里看过。

那个下午,他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想跟她结婚的冲动。至少这个假期,他们应该一块儿度过,聊聊各自的情况,也不必那么急于上床。或者,他们可以找一个城市,手拉手走在大街上,跟在其他游客后面,风卷残云一般去看景点,吃小吃,逛商店,就像真正的恋人那样。

4

陈安娜接到李德明的短信,正跟随旅游大军,浩浩荡荡地奔赴去湘西的路上。作死了,人挤成这样,什么风景也看不到。据听说,张家界那边出事了,踩死踏伤无数,需得警察出来维持秩序。一处乱,处处乱,紧接着医院也坐不住了,下面是银行、消防、盗贼、乞丐、居委会大妈、人民解放军……个个都被卷进来,像是加入一个轮盘赌中,不停地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陈安娜喜欢这些,喜欢又快又乱,喜欢极致;喜欢中国式的狂欢,把休闲也弄成了仪式,喜欢这样的幽默、这样的无厘头,喜欢这蔚为壮观的场面,后面是一个时代的波澜壮阔,再后面便是虚无。她喜欢有一点点危险,眼看就要失控了,失控了,然而没有,假期一结束,这一切便戛然而止,场面全在掌控中,到末了便是安全。

然而现在,假期毕竟刚过半,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人群里,犹被挤得摇摇晃晃的,心里难免有点烦恼。心里想,再这样下去,她这条命会不会丢在路上?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不怕。若真是那样,那也可谓壮烈。

这天,她穿一件粉色的小衬衫,牛仔裤,脚蹬登山鞋,身背双肩包,整个人清清爽爽。大概她自己也觉得了,因为总有路人回头看她,也有一些年轻的男孩子,隔了很远还朝她扬手。陈安娜也扬手致意,“嗨”一声想结伴同行,无奈总是被人群冲散。

她喜欢这样的旅行,路上总有无限的可能性,即便仅仅是扬一扬手,轻轻地“嗨”一声,在那四目相望的一瞬间,也许她这一生就改变了方向。

李德明的短信她没有回。她差不多把他给忘了。这个人远得像一场梦。在他以后,她又认识了一个男人,比他年轻,在政府机关工作,处了一段儿也散了。她这方面不是很顺。同年龄的姑娘们都纷纷结婚了,没结婚的也都有了固定的男朋友。陈安娜常常处于焦灼中。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因此总有点迷迷糊糊的。

她总归人缘不错,常有热心人为她张罗对象,这其中就有很多她学生的家长。有一天,她一个学生告诉她,他父母昨晚吵架了,陈安娜问为什么。小男孩笑眯眯地说:“因为你。”陈安娜不由得吃了一惊。小男孩说:“我爸爸夸你明亮。”他说完就跑,一边回头跟她伸舌头。

陈安娜也笑,心里又是不安,又是愉快,又是满足。她很享受这种感觉,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喜欢。可这种感觉跟李德明在一起就全消失了,太压抑了,她跟他统共见过三次,每次见面她都憋坏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他那目空一切的气焰的笼罩之下,她真的就一点点缩小了,几近于无。她是一点也不喜欢他,主要还不是他那股满不在乎的神气,而是他那副尊容。长成那样!凭什么!他是真把女人给瞧扁了,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急吼吼地等着嫁他。

说到底,他对女人又了解多少?这里头拐弯抹角,似是而非,水深着呢!他跟她们斗心眼儿,岂不知她们弯一弯手指头,就能骗死他!他以为他看透了,却不知她们原本良善,这一切的背后有可能是为爱他。

女人这趟浑水,陈安娜是太清楚了,原本极简单的一件事,但凡经她们手里搅和一下,揉一揉,绕一绕,到末了便变成了一团浆糊,直把人搞得晕乎乎的。

相亲这件事,她跟几个女友说起过。她的那些女友,都较她年长许多,大妈大嫂一类的人物,对这种事最是感兴趣,因此不断地给她支招,中心大意是:这是一条大鱼,无论如何得拿下。至于如何拿下,则是众说纷纭,听来听去,陈安娜觉得这哪是什么相亲,完全是叫她设一场骗局,等着这个可怜的男人来上钩。概而言之,就是她必须是温柔的、羞涩的、无知的,她要常问十万个为什么,假若一下子做不到,那她必须得佯装;其次就是她得学会撒娇,跺跺脚,扭扭腰,轻轻“嗯”一声的时候,音调还要带一点拐弯;还有就是她要学会哭,轻声的、委屈的,常常要眼泪巴巴地看着他。

陈安娜提出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这个东西又不是撒尿。”被她那些女朋友叽叽喳喳给挡了回去,听得她真是晕头转向。

陈安娜有一个感觉,就是她处在极度的分裂之中。一方面是工作环境:小朋友的歌声,课间游戏,长长的午休,园子里非常安静。下班以后,她得回家面对父母、兄姊、朋友,他们各式各样的烦恼和不幸、他们的小心思,以及由此带来的整个环境的嘈杂和尖叫。她未尝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乱,所以多多少少也愿意听从他们给予她的“人生指导”,然而待第二天上班,她就又怀疑这些所谓的指导是否有必要:园子里非常安静,长长的午休,课间游戏,小朋友的歌声……她常常处于左右摇摆中,从一个环境过渡到另一个环境,便已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李德明这个事情,是被她自己搞坏了。那天,她就不应该跟他回家。她本来没想那么多,再说了,回家又不代表非得什么什么的。她是不知,对很多成年男女来说,回家就是代表了要什么什么的。她恋爱经验不算太少,但转来转去,也都以同龄男孩子为主,跟李德明这样的老男人,她那些经验用不上。

当然,她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整桩事情就没有对错,全是她自己临时发了一场神经病。回家的路显得很漫长,一路上两人也没有说什么,这中间留下的大片空白,只好让脑子动来动去的。陈安娜觉得很疲惫。

沿途看见几幢零星的房舍,其余尽是些草坪,幽森的树林,听得见小溪流水……她稍稍瞄了一眼,心里这才有点安定:她因为看了太多的豪宅广告,这里又怎能把她吓倒!心里想,有钱人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一样是饭后出来散步,趿着拖鞋购物;那边还有一个老人,撑在双杠上玩倒挂……跟她的街坊邻居也没什么两样。

待到了他家里,更是让她心生怜悯,乱成那样,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他家是上下两层,有花园、露台,无数的房间……横竖不归槽道。除了楼上两间单辟出来做书房和卧室外,其余都空着,连张椅子都没有。她跟在李德明身后,一个一个房间看过去,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蓝图,这间留给她的父母,这间是客房,隔壁那间是她的小侄儿的……若是有可能,她是恨不得把她一大家子人全接过来一块儿住!

李德明把双手那么一搓,跟她呵呵笑两声,一边说些脏乱等抱歉的话,一边让她再等一等。她在客厅里站了会儿,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原地转了一圈儿,后来便踱到露台上去。

露台外面湿漉漉的,噢,真是下了点毛毛雨,想起刚才她坐在车上,也疑心是在下雨,又疑心是有无数的小飞虫在扑来扑去;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眼神直愣愣的,知道身边坐着一个人,似乎做了夫妻很多年,又是平静,又是寡淡,想来真令人头疼。

陈安娜觉得荒冷,她掉了个身,反手撑在露台上,冷冷地看着这幢没有人气的房舍。这样的生活她是真不羡慕,空,孤苦,住了别墅又如何,有钱人的风光全在外面了,平时忙乱都不算了,一回到家,还

不是烂成这样!

而她自己的家,从来都是热闹温暖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开了两间小店铺,手里但凡没有余钱周转,就双手一摊跟她父母拿钱。她父母常跟她诉苦,手里就那么点棺材本,你说给还是不给?前不久她哥哥买房子,又来跟她父母借钱,到末了竟摔门而去……陈安娜突然想哭,她就是恨!像她这种小户人家的生活,说到底是不能深究的,个个眼里只认得钱,真是烂到骨子里了,哪儿还有什么人情可言?

又想起她自己,她也是恨!想起这些年来,她竟然活成这样,总不比从前那样干净清爽。从前她是什么样?从前她爱一个男孩子,死活都不让人知道;现在她是不爱任何人,却还要跟人交往!突然,客厅一侧的门洞里伸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来,问她能不能喝点红酒?陈安娜这才醒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待走进他那间书房,她更是忍不住要微笑。原来搞得这样有情调,蜡烛也点上了,桌布也铺上了。桌布是铺在地上的,大概没有多余的桌椅了,他们只好就地落座,背靠那扇大落地玻璃窗。外面雨越下越大了,打得窗户叮咚作响,窗外是狂风大作,眼见得满窗的树在那儿摇啊摇。陈安娜手里端着个大酒杯,不时回头看窗外,她有点紧张。

太暧昧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这才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于他是大事,于她也不小,她把眼珠转了两转,实在也没想出该怎么应付。再看李德明,却是笃定得很,手里捏着杯柄,一直把酒晃来晃去,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他突然抬起头来,陈安娜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粗,其实那是多虑。他笑眯眯的,显得心情极好,他说:“你也晃一晃。”陈安娜便晃_晃。他简略地讲了讲他对红酒的感受,醇的,可回味的,贴心贴肺的滋润。陈安娜原不知喝红酒有这许多讲究,晃皿是醒酒,晃杯是观色闻香,然后才是品,这差不多是对待女人的程序。

陈安娜那天是喝了一点酒,却是涩的。然而跟酒没有关系,是整个气氛出来了,鲜艳欲滴的,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人影幢幢。老派男人都爱玩这手么?也不知是否是光线的原因,使得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像是突然从高处跌落下来,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一下子就恢复了人样。

陈安娜有些感动,她从来没见过他还有这副模样——他那样一副有需求的,时而会唠叨,时而会笑,时而像个柔弱的小男孩的模样,使得那一瞬间她别无退路,只有一咬牙把自己当成了圣母。她怀着一种几乎是慈悲般的、恣意的,又是同情的态度——他把手搭着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他站起来抱着她,她顺势把头磕在他的肩上,迅速地闭了闭眼睛,做出了她这一生最胡闹的一个选择。她不管那么多了,先睡了再说。

啊,她知道她一定错了,她那些女朋友会骂死她的: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听说最看重这个,在这个时候选择跟他上床,下面的一切就不要再说了。

啊,她知道,她从来就是个没脑子的姑娘,可是她喜欢自己这样,清白的,骄傲的,一切由他去了,不用再假装淑女状——关键时刻突然一转弯,把前面的清白统统打消掉。

她喜欢自己这样。现时是重要的,将来的一切她看不到。即便不跟他上床,她也不一定就有嫁他的希望;即便嫁了他,他这样的人她也吃不消!做有钱人的太太,她想是想,但现在就累成这样,她犯不上。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为自己惋惜着}更深深地对不起她的父母和小侄儿,这个她也知道——原本替他们占好的房间,今晚随着她留下,她看见他们又纷纷地搬了出去。想到这儿,她把眼睛睁开来,忍不住笑了。

5

李德明又延宕了两天,还是决定出门远行。这时,五月长假只剩下了最后两天,明知再忍一忍,囫囵两天,这次“监禁”就结束了,可是他竟不能。他差不多快要疯了,睡觉睡得骨头疼,脸色发青,仿佛柔肠百结,再加上肝脾胃肺全被他睡扁了,害得他连喘气都成问题。

这两天,他本来想去街上晃一晃,待走到小区门口,便被吓得退了回来。他所在的城市历来是旅游胜地,现在街上污烟瘴气全是外地人,而本地人定是跑到外地去了,把别人的城市也糟踏得面目全非。李德明恨得要骂娘,外面是这样,家里又是那样,他现在是静也不能静,闹也不能闹。一气之下,只好重新找个城市睡觉。

他所去的P市,是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平均每月他至少要飞四五次,而且是他母校的所在地——从本科到博士,他在那儿生活了十年。之所以选择P市,别无他故,就是方便,他在那儿有定点饭店,并且签有协议;他一个朋友在航空公司做老总,所以即便假期,估计头等舱总不该会有问题。这一切搞妥以后,他在屋子里静了静,点上一支烟,他要想想,他去P市干什么。

想来想去,他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去宾馆睡觉,第二天再搭机回来。这个念头把他吓了一大跳,又是恼,又是笑。他竟荒唐至此,传出去要遭人耻笑的。可是不管怎样,他有事可做了,他有了一个目的地,赴机场就得一个小时,然后登机,起飞,落地,赶往宾馆……这一样样全是大事情。第二天再如法炮制,直到回家,这样他总算打发了这个假期,后天就可以上班了。

李德明长长地吁了口气,犹豫着在P期间,是否约几个朋友一块儿吃个饭——他那边有一大堆的同学朋友,总不会都出去旅游吧?另外,他还可以去母校走一走,顺便看望几个导师,估计现在也都白发苍苍了。自从转行经商,他就再没见过他们,这一晃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他们身体可好,可都还活着。

李德明突然觉得凄凉,为自己,为导师,为这世上的一切人;仿佛暮色四起,一下子就兜了他满头满脸。人生实在是禁不起静想,他现在是连学校都不敢回,怕触景生情。当年那样一个沉着稳重的青年,谁会想到,二十年后会变得这样猴急焦躁!就仿佛他们每个人都在一条路上狂奔,这其中细微的变化,一年两年看不见,待十年二十年猛一回头看,那真是触目惊心,会吓死人的。

又想起很多年前他听过的一首歌,好像叫《人在旅途》,歌词大意是,人生也是一场旅途,有人欢乐有人愁……听着这首歌,他脑中总浮现出清晨去挤公交车的情景,每个人都很匆忙,一副疲乏倦怠的模样。汽车载着他们,经过一些热闹的街巷,看到很多熟悉的陌生人,也都在街上奔来奔去,就是拼尽最后力气也要搭上一班车。李德明坐在窗口的一个位子上,他不知道这些人要去哪里,当然他也不关心,他那时还很年轻,他知道自己是在中途就要下车的。

李德明很生气,他决定谁也不见了,就去P市睡觉。他要把这事给做绝了,做到极致,搞一搞自己。他就不相信他熬不过这两天!气不过他哪儿都不去了,就待在家里又能怎么着,能憋死?还是心太闹,他自己也知道。

就连陈安娜没回短信,他也生气,觉得没面子。臭丫头,有什么了不起,跟他玩这个!其实说到底,他对她也不甚满意,八字还没一撇就跟人上床,将来娶回家还不绿帽子戴死他!他要娶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善良的、温柔的、能干的、有教养的、志同道合的……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女人是绝了种;单是第一条,这个时代就没有。但是他不在乎,他身上残留

的最后一点理想主义的东西,他必须要把它留下来!否则人活一世,真如草木浮云,又有个什么劲头。

李德明的P市之行,基本上没出什么差错,他按原计划执行,时间排得满满的,就连走路都要带小跑,因为怕有意外耽搁。沿途看看野景,偶尔想想小心思,眼睛一眨一眨的,自己都不自觉的,嘴边就渗出一抹笑纹来。他现在是放松多了,一融入人群里,他就很兴奋,似乎浑身又攒了很多劲儿,知道自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并没有落单,他觉得安全,他爱他们每一个人。

然而毕竟是太累了,所以到了房间,他先冲个凉,看了一会儿电视,很快就睡着了。只是中途有点小波折,他被一个电话吵醒了,一听却是个小姐的声音,问要不要按摩?李德明很生气,嗡声嗡气地说:“不要!我正在睡觉!”小姐那边没听清楚,又问:“什么?你正在上网?”李德明哭笑不得,忍不住要跟她开个玩笑,他把嘴唇压着话筒,气吐幽兰的:“现在不方便呀,我老婆在,下次找你。”

他啪地挂掉电话,又把话线拨掉,很安然地把双手搭在胸前的被子上,笑容再次溢到了脸上。

6

机场整个像个大卖场。这天是长假的最后一天,那些经过一周旅途奔波的人,都纷纷地往家赶,他们拖儿带女——人口虽无增减,行李却是多了数倍,那是他们从旅游地捎回来的土特产:丝绸、折扇、药材、木雕、明清老家具……大人小孩齐上阵,肩上扛着,手里提着,一步一挪,把偌大的一个国家搞得像是在逃难。

李德明在机场转了一圈儿,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因为他是一个人,而且两手空空:他这次连内衣、牙具都没带,胳膊底下夹着个公文包,那感觉像是在上下班的路上,自己也觉得难为情,怕别人瞧着怪异。

突然,他看见那边有一个人,年岁和他差不多大,倚在朱栏上打了个哈欠,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眼睛不时地睃睃,肩上也挎着个小黑包,也是两手空空。

李德明笑了,他终于找到了同志。想来,这个人也是独自出门“旅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飞来飞去,什么目的性也没有。他难道也和他一样,不辞万里地跑过来,单为在宾馆里住一晚上?或者,他是来寻一场艳遇?来看看从前的一个相好,指望着和她睡一觉,结果却发现人家已经从了良,他难免有些扫兴,连句祝福的话都舍不得送,就这样闷声不响地打道回府了。

李德明把眼睛往人群里又溜了溜,发现这样的中年男人还真不少,他们都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两只手臂闲着没处放,只好交叉搭在胸前,一只脚兀自在那儿颠啊颠,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淡漠模样——整个机场就是闹翻了天,也跟他们没关系!他们的神色多游离黯淡,眼睛却不闲着。

李德明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到处都是女人,把个机场装饰得姹紫嫣红,浪声四起。她们有的在奶孩子;有的在训斥老公——因为老公在偷看美女。有的很安静,端坐着像个淑女,却把眼睛瞄来瞄去,凑巧就能和其中的什么人对上了眼色,突然一阵脸红心跳,那一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而她则是头晕目眩,不得不羞涩地低下了头,把眼睛闪了闪,她需要时间来回旋。再次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的目光已经走了,正在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气得她直跺脚。

“天哪,”李德明在心里大叫,“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疯了吗?”他叹了口气,心里又是快活,又是温暖,又是同情。他喜欢这样的情景,混在人堆里,被他们淹没,或者把他们淹没。他喜欢如鱼得水。

突然,机场的扩音器传出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宣布某航班延误——这并不奇怪,这天下午,几乎所有的航班都延误,一而再,再而三。人是越集越多,只见挤进来的,不见送出去的,场面几乎要失控。好在外地的飞机也不来打扰,因为全国各地的机场都差不多。

人们限入了一场奇怪的情绪里,这边厢,扩音器一说对不起,那边人群就开始起哄,“嗅——噢——”,尾声拖得老长,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一些人,他们手拉手搭成了一堵人墙,一忽儿蹲下,一忽儿站起,作波浪起伏状,有点像足球场上的万人狂欢。旅客们的心态都极好,既然事情已经坏成了这样,还不如抓紧时间自娱自乐。而且,机场里有空调,有免费吃喝,有住宿,他们有耐心跟它耗。

也有一部分乘客,很是希望这场延误没完没了地拖下去,因为他们有大事做,正在把机场变成赌场,玩的是“砸金花”、“斗地主”之类,三为群,五为档,都盘腿坐在地上,膝盖下压着一张张百元大钞。看热闹的围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一些热心人要给他们望风,因为警察、保安四处巡逻,本是出来旅游,弄不好被抓进局子里,这事就有点滑稽了。

是啊,等待是漫长的,种种情况表明,回家暂时还不可能,那么,何不偷闲做点小生意呢,把一家人的飞机票给赚回来!干这活儿的多是些南方人,他们把从旅游地买回来的纪念品、干货、土特产、药材、丝绸、折扇、木雕……一古脑儿全倒在地上,又一样样摊开来,扶扶正。这一绝妙的创意传染了很多人,大家也都纷纷找出自己的私藏,在地上铺陈开来,这样一来,候机大厅又差不多形成了一个小集市,有卖的,有买的,有讨价还价的,有来逛街散步的,把个机场搞得好不热闹!

这时,候机大厅的另一侧却突发一阵骚动,原来是一群人潮水一般涌向问讯处,把柜台擂得震天响。航班延误了,可是机场方面不作出任何解释!服务小姐是个老油子,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她用客气的态度、专业的词汇、清晰的普通话把人们解释得晕头转向。不过,旅客们也不都是吃素的,有一个急性予终于亮出了心里话:

“赔偿!我们要免费登机,要不就不登机。”

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烈的光芒,因为在这一刻,他们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更多的人奔过来,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争相要坐免费机。女士们迅速地拢拢头发,掏出小镜子左右晃了晃。大概她们每个人都以为,在这涌来的千万人群里,或许就有一个人是冲着她来的,是命该注定与她相遇的。男人们快气疯了,他们摩拳擦掌,然而心里充满了甜蜜,无论如何,他们有事可做了,如果航班再延误下去,他们至少可以挤来挤去,或许偶尔就能撞到女人的胸脯。

李德明也很激动,他挤在人群里,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过瘾得很。看来,这次出来没有错,能够亲眼目睹一场“骚乱”,看到这盛况空前的一幕,看到那么多的人在生气、抱怨、混水摸鱼、眉来眼去,看到一切都乱了套,这其中显见星星点点的欢乐繁荣……他觉得很好,以至于身心一阵麻酥酥的,很是满足,就像置身于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里,看到身边妻妾成群,孩子们在打打闹闹,那又如何,乱一点不妨,他喜欢热闹!

他走到一个摊铺前,下意识地蹲下身来,摊主从一搭布料里“啪”地抖出一块长丝巾,向他推荐道:“老板看看这个,地道的苏州货,给太太买一个?”

李德明摇了摇头。

摊贩把丝巾朝脖子上一挂,撂一搭在肩后,左顾右盼给他看,一边说道:“哎呀,你就帮帮忙啦,东西太多不好带,商场里要卖两百块的!”一边解下方巾

朝他怀里一塞,生气道:“五十块拿去,不要再说啦!”

李德明搞不过他,只好买下了。心里想,送给谁呢?陈安娜?他笑了笑,很奇怪自己这个时候还会想起她。他从未送过什么女人礼物,以前念书的时候是没钱送,后来有钱了,却再也不会爱了。可是,假若这点小礼物能讨她开心,他何乐而不为呢?他有一种预感,他们会很快见面的,他会再给她电话。

隔壁八号登机口已经开始登机了,李德明把眼睛看向舱口的一个检票小姐,她穿着蓝制服,盘鬏,嘴唇一抹淡淡的玫瑰红。李德明看着她,却是视而不见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很多天后,那个八号登机口的乘务小姐还记得一个男人怎样在端详她,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样子——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粗糙的小胖脸,皮肤松弛,眼袋下垂。

她也记得他的神情——出神的,微笑的,略带一点憧憬。他一直在看着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她从未跟人说起过,因为无从说起,而且太恐怖了。

7

陈安娜是第二天上午才得知这一消息的,当时报纸还来不及登出来。她正在看一张昨天的旧报纸,上面登的都是一些旅游的消息,就连外国通讯社也作了跟踪报道,关键词分别是:客流量、假日消费、经济增长、繁荣……陈安娜笑了笑,老外哪能整明白中国的事,也跟着瞎凑热闹!这一周发生了多少事啊,大概只有中国人自己知道:疯狂,无序,焦躁,激动……花出去的是钞票,得到的只有鬼知道。

她因为在旅游期间没有任何收获,既没碰上如意郎君,就连邂逅也错过了好几个,倒是有一些已婚男人,趁着老婆被挤散的工夫,凑上前来跟她搭讪两句,一边把眼睛看了看她的胸脯,大概嫌小,一边又回头去找老婆。陈安娜很生气,她是彻底否定了这次旅游。

打电话给她的是一个好久没联系的朋友,曾经给她介绍过对象,开口就问:“你知不知道李德明的事?”

陈安娜说:“不知道啊。”她原想告诉她,前几天还接到过他的短信,但想想算了,跟媒人说这些干什么。

电话那边一阵长长的沉默,接下来就是几句短而急促的话。陈安娜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听懂了,但是麻木,昏沉,脑子被塞得满满的。直至放下电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园子里,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晴来。

她找一个角落坐下了,呆呆地看着满园的孩子,像小麻雀一样飞来飞去的,天使的声音,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知道这些都是生命……直到这时,她心里还很镇定,遗憾刚才忘了问,飞机上有多少个小孩子。

她慢慢地捂住了脸,这才听到内心一声长长的尖叫,知道一个人没了,这个人请她吃过饭,跟她上过床,前不久还短信问候过她……这个人,曾经跟几个朋友捐建过一所希望小学,另外,他每年还要捐助几家福利院、养老院。他做这些事都是默默的,从不张扬,有一次他无意间跟她提起过。

这个人,声音很好听,温厚而沉着,语速缓慢,但是他不爱讲话;有时候色迷迷的,有时很真诚,但大部分时候是没精打采的。他有很可爱的一面,却又不乐意展示他的可爱,总是藏着掖着。这是个怪人。他胸腔里有烟雾的气息,皮肤柔软,手上汗毛粗重……他曾经是一个生命。

一个小孩子跑过来,问老师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有心事。她把孩子拉近,紧紧地抱着他,是的,她要抱紧他。她的孩子们都还在,她的孩子们碰巧没有去P市旅行,去了也有幸躲过了这场灾难,她觉得这是好的,这是安慰。

她放下孩子,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想起李德明小时候,可能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有着稚嫩的声音、天使的面孔,整天活蹦乱跳的,小嘴嘟嘟,从这样的小嘴里,你简直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想着她手底下的这个孩子,将来大凡也要长成“李德明”的,孤独,劳累,有他的诸多毛病,可是面子上要撑着,到末了竟变成了一个很怪异的人。她不能确定。

陈安娜把眼睛看向远方,想着飞机在坠落的那一瞬间,定像过年时放的烟花,四周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然后满天的星星、花朵突然绽放,所有人都像傻子一样地看着它,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希望,双手合十,心里默默许愿;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时代的富贵温柔。

陈安娜却是闭上了眼睛,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因为在这一天,她看到有人落幕了,繁华散尽,归于灰烬。

2008年6月6日

责任编校王小王

猜你喜欢
安娜
安娜作品
林安娜 茶油飘香 绿色扶贫
你的眼睛
安娜的生日(上)
安娜的生日(下)
肚子里有个火车站(下)
与圆有关的中考压轴题
什么能让你快乐?
最美的十二生肖
小猫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