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2003-2007

2008-10-27 05:42
作家 2008年7期

魏 微

2003年一2004年:北京

2003年5月2日

回南京已有两个月了,终日忙于俗务,打电话,见朋友,看房子,托人谈价钱,跑银行……我好像从未做过这么多的正经事:工作,安居,前途。

我欣喜于自己有一种能力,那就是与人相处时生机勃勃。每天临睡前,我把第二天要做的事,电话及联络人写在一张纸条上,又总结一下当天的言行举止哪些是得体的,哪些显得稚嫩。即便躺在黑暗里,我也能看见另一个自己在身体里蠕蠕爬行,这个自己世故、实际,可是天哪,我多么喜欢她。

同时这个自己又是矛盾的,她并不样样称心如意。每天清晨,打电话前总是先犹豫一阵,这时她内向、害羞。通常她先准备一下说话内容,有时谈话简直妙极了,从容、亲切——这要视状态而论,状态好的时候,她反应灵敏,时常发出爽朗的笑声;男有一种情况是,她笑声不断,显得有点过分了,这一定是她紧张所致,用笑做掩饰。

2005年5月3日

我总是昏睡不醒。有一天午睡,感觉小腿上痒痒的像有苍蝇在爬,我一下子坐起来,不是苍蝇,是阳光。我呆坐了很长时问,看着阳光像虫子爬上了四肢,身体出汗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类似的情景总是出现。我记得我十九岁那年的午睡,从学校回家探亲,躺在我父母的床上,醒来的时候也看见了阳光,异常的旺盛,家里没有人,很安静,能听见钟摆单调的走动声。我把被子遮住脸,哭了。

我常在这个时候伤心,不为具体的事情,不为感情,不计前途,然而伤心。有一次不小心被我母亲撞见了,她坐在床头,把话题不经意地提到一个男孩子,安慰我。

我笑了,觉得很羞愧。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坐在电脑旁打字,偶一抬头看见阳光跳到电脑上方的墙上,温柔调皮的光,一闪一闪的。我愣了一下。没有人会相信,在那个寂静的下午,我经历了怎样的消沉伤心,我看着阳光,看着它怎样变幻颜色,由明亮至浅红,至灰白……整一个下午,我心情沮丧;这一幕让我想起生命。

2004年3月1 O日

假若我再也写不了小说,我就想,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写这本日记,记下一个女人生命的过程、她内心的成长史,记下她对于这个世界褶皱处那些精微的观察认识,记下她的痛苦、犹疑、种种为难……这里头不应该会有欢乐,因为欢乐的时候,她就把写作给忘了。

2004年3月16日

这几日频繁出游,使我空虚。

晚八点从单位归,站在站牌下等公交车,“异乡人”的感觉异常地强烈,心里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和我相干的,我在哪儿都是借住,这其中也包括故乡。

对于大部分作家来说,他们写作的冲动只来自于写作本身,而不是生命。悲哀的是,我好像也是。

2004年9月28日

最近很迷李劫,有一天逛旧书摊,无意间买了他的一本旧作,看了欣喜不已,多么漂亮的文字,几乎令我迷狂。去网上调他的资料,却少之又少。

2005年-2007年:广州

2005年1月25日

回南京,春节将近。

读里尔克、博尔赫斯的诗。读《三国》《水浒》。内心平静美好。

2006年7月26日

整整一个夏天,我都不能写作。广州的天气潮湿闷热,我常常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想出去走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丽江、凤凰什么的,出去见见人,住在一个家庭旅馆里,和这户人家处成朋友,和他们同吃同住,听他们讲讲自己的故事。我一直作这样的幻想,一个人出门旅行,到人多热闹的地方——不是荒郊、田野——而是小城、小镇;街上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我喜欢人。

我对自然不太敏感,我发现我和它之间缺少感应。

我其实很少出门,连去菜场、超市都要一拖再拖,有时一连好几天也不下楼。

前一阵子,我读了一些书,多是历史方面的。我发现,历史比文学有趣多了,虽然它们没有可比性。我醉心于历史的一些细枝末节,就比如说,当我看到这一段:

陈璧君有俄国十二月党人之风,她与汪精卫并不认识,当汪决定去刺杀摄政王时,她作为革命党人鼓励汪:你去干吧,你明天就要去死,我没有旁的送给你。就这样,她跟汪精卫睡了一晚。

读到这样的文字,怎能不欣喜?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2006年8月14日

今天我去超市,看着街上那么多的人,在夜色中,知道他们是生命,有容颜和表情,在呼吸。我想着,几十年以后,这些人就都没了,化做烟尘消失在空气中,就好像他们从没来过这人世。

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梦。

2006年10月9日

中午,躺在沙发上读费正清。后来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爷爷问我的考试成绩,我不予理睬,可是心里又有些自责。这事发生在十七年前,我读高中。爷爷就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后来我醒了,脑子有些迷糊。想着,原来生者和死者是活在同一时间里的。就想写作可以往这个方向走,又疑惑南美人是不是已经写过了。心里难免有些扫兴。这时我才完全醒过来。

在当代文坛,把卡夫卡的变形、拉美魔幻作用于中国的现实,被认为是先进的小说形式,然而我以为,这是一种偷懒的方式。我们必须找到新的途径,用最恰当、最中国化的方式介入我们的现实,我以为写作的难处就在这里。

2006年11月2日

这一阵子,我不分昼夜在读书,心里很快乐,我读了一些有趣的书,有时会咯咯笑起来。其中有几本是林达写的,关于美国宪法和民主制度的书。

这一阵子我不焦虑,这差不多是我的理想,读读书,做点笔记,偶尔抬抬眼睛做点思考。我记得好像是去年冬天,我和一个朋友赴宴晚归,我们没有打车,两个人在街上走,当时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我突然变得心情很好,为什么呢,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异常平静。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漫无边际,就像旷野。

这就是我的理想,没有感情,内心很平静。我记得我把这层意思跟那个朋友说,他好像不怎么认同。他是个心宽体胖的人,喜欢聊天,爱喝酒吃肉。他是追求生命激情的,所以他不认同我的平静。

我昨天午睡,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九点。醒来的时候,看到墙上有植物的影子,房间里光线幽暗,没有光也给我一种光阴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看墙上的光影,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自己正一寸一寸在“光阴”里,这样的想法使我既甜蜜又伤心。

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母亲、小桥,梦见了《红楼梦》里的“太虚境”。我跟在母亲身后,走上小桥。她非常年轻,我则是个小姑娘。幸福这东西是不可言说的,也没有相对应的场景,可是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就在小桥上,那个跟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是幸福的。

2006年11月5日

读了几本畅销书。村上春树很差。

《芒果街上的小屋》是好的,风格清新隽永,有点像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作者是墨西哥人,后移民美国。写得自然简单,看不出用力,很文学的一部作品,竟然卖了五百万册。《追风筝的人》也

是好的,太不可思议,竟把我看哭了!作者也是移民作家,原籍阿富汗。

两本叫人喜欢的书,使我想到:我们应该往回走,去写一种简单的文字,若不能把文学玩出新花样来,那就老老实实去写生活,写我们内心的东西……文学已经无路可走了,在这种情况下,“往回走”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每一代作家都将面临创新,“现代派”已经不新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可能还是要回到原点——回到我们的传统和生活里,再设法找出一条新路来。

2006年11月7日

读韩东、张执浩的诗。感觉四周一下子静下来,我好像看到了事物的纹理,就连那些细小的毛孔都突然胀大,大到我可以钻进去。

他们都是好诗人。

2006年11月11日

天色阴沉,穿单衣嫌冷。

看书看得眼睛疼,中午坐在沙发上看天,心突然发慌。

日子那么漫长,而我是无所事事的。

2007年1月6日

读《亲爱的提奥》。梵高太迷人了。或许是个性所致,我对所有潦倒的艺术家——梵高、卡夫卡等——心存敬意。

读塞林格的《九故事》,完全被击倒了,使我对写作再次充满恐惧。

读田纳西·威廉斯的剧本,《欲望号街车》实在太美妙。

我每天坚持散步。

人已经傻掉了,不能写一个字。可我还是坚持散步,每天晚上出去走一圈。天已经很冷了,外面凉风嗖嗖的。

读书的时候,我脑子特别活跃,会迅速做些笔记,很多东西都连成一片了;待到写作时,则笔力衰弱,不能成篇。我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怎么写都不对。

我临摹了《史记》和《左传》的部分篇目,还有明清小品文,又翻了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觉得可以抄一遍。

我应该从头学起,就像从来不曾写过小说,我要从最基本的营词造句开始,慢慢学会谋篇布局,学会风景描写、心理描写、人物的外貌描写,直到对一切“物”的描写。

现代小说没有教会我描写,它教会了我“叙述”。

我写了十年才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很遗憾,不知是否来得及补这堂课。

今天下午,我认认真真地哭了一场。心里很过瘾。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一天没有说话,在读书。读累了,就会到阳台上走一圈,心里很知道,我这是在“生活”。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短信,很好的一个朋友,多年来情同手足,他正在旅途中,站在车厢连接处,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不是为这短信哭。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他站在车厢的衔接处,车窗外是绵延凄凉的江南冬景,他在抽烟,或许会觉得冷。他又是很抽象的,是世上一切人的化身,他胸腔里吐出来的烟雾气息,可以视做是生命的气息。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把自己也虚化了,我成了一切“她”的化身,正坐在一间屋子里,虽然平静如水,却看见“命运”在我周遭蠢蠢欲动。

2007年9月9日

我想写一本小书,里面无所不包。

我觉得自己是太贪心了。

2007年1 O月1 5日

时至今日,广州才看见一点秋意,有风,天阴阴的。我阳台上的水晶紫(一种爬藤植物),有几片叶子开始变黄了。

我很欣喜看到了季节的变换。

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天说想跟我谈谈,他大概是碰上了什么事。他近两年心情不好,有种万事皆休的感觉。他年轻的时候很努力,把一生的事情全做完了,现在很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跟他说,这是中年心态。我自己也是这样。我现在闭门不出,几乎在过隐居生活,我孤独、麻木,四下里看看,有种世事茫茫的感觉。

我说了很多,在短信里。说完以后又后悔,我实在不会安慰人的,到末了,反变得要别人来安慰我。

这两天,在跟一个女朋友通电话。一连说了八九个小时,第二天睡了一觉,从下午又说到凌晨四点。有点说疯了。我跟她是常通电话的,但这样密集的谈话却不曾有过。最多的一次,有时一天会通五六遍。可能这世间,最好的谈话都是在闺阁里,里头突然窜出的小火苗,会把谈话者自己都吓得一激灵。

文字是有禁忌的,有些东西只可说,不可写。所以,大凡作家的文字都不及他们的谈话精彩。人世的真相,文字所能触及的不到十之二三,海明威所谓“冰山一角”是也。——人世的真相,只存在于话语间、声音里。随口而出,随风飘散。

这正是写作的悖论,我们想写出人生的真相,但真相是不能写的,隐秘之所以成为隐秘,只能让它烂在心里。

我跟女朋友z在剖析自己。

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这世上凡是女作家,没有一个是软弱的,她们的心多是又冷又硬,用铁石心肠来形容也未尝不可。她们间或有的温情、体贴、同情只用在文字里,针对抽象而广泛的人生而言;对于身边的日常生活,她们都是冷酷自私的。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