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并不是因为诗人对他所说的事情懵无所知,而是因为他不能说出他所知道的事情。
——诺思罗谱·弗莱
钱钟书说:“杜及人工,李纯是气化。”这话是否可以解作杜甫是属于人世间的,其诗之工,登峰造极,一般诗家难以望其项背,尽管如此,杜甫还是人间的一份子,杜诗关注的是人间烟火,炉火纯青的艺术不但无碍于人们对杜诗的理解,而且正是诗这一艺术介质消除了读者与诗人之间的时空隔膜和情感障壁。李白是凡尘之外的,仿佛是天上一团气化后的东西,李白的好些诗似乎不仅全无人间烟火气息,而且有反物质的特性,出神入化的艺术造境除了唤起后世读者叹为观止的鬼斧神工的艺术魅力之外,更为读者进入诗人的世界和诗歌表现的艺术世界增加了几分扑朔迷离的色彩,给人只可激赏,不可玩实的想象。
大师说李杜尚且有虚实之论,一般饱受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文学教育的人,对杜诗抱句句坐实之苛解,对李诗怀篇篇玄空之议论,自然不足为奇。杜诗有史的价值,故有“史诗”之称;李诗有唯美的功能,所以,诗人被誉为“诗仙”,仙者,人兽之外的第三者之谓也,亦说虚无飘渺之逸闻逸事逸人逸境也。这些似乎已成为阅读李杜的常识。一般李诗尚且如此,述梦之诗则更无异于醉酒之后,胆大嘴大,唯想象兼奇诡荒诞而已。所以,对选入高中语文教科书中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教学则每每止于文句疏通,全文背诵,捎带“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句高亢的气节解读兼默写而已。此外,再进一步的探究,则甚为了了。更有甚者,一些“优秀的应试教师”拍胸顿足发誓,放弃全篇的教学,牢记一句,省时省事不损试,对考试绝无妨碍。如何教授《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是本文的兴趣,既然诗题冠“梦”,诗文本记“梦”(入梦、梦境、梦觉),何不循梦索迹,入梦探幽,来一番梦的解析,作一通诗与真的猜读呢?
梦作为一种心理——生理机制,在弗洛伊德以前,经典的理论人都认为梦是以象征的方式展现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事件的一种变异的形式。弗洛伊德认为梦对成年人而言,是对有所顾忌的愿望通过疑缩(将丰富的梦的无意识内容简约为梦的外显内容)、移位(通过隐喻、暗示等比较疏远的事物来替代梦的无意识的中心内容)、表象(将梦的潜在内容表现为视觉意象)、再度校正(初显时将表面上互不连贯的材料串连成统一的内容)四个途径将本能冲动转化成为梦的外显内容的一种过程性展现。无论梦的经典理论与弗氏“梦的解析”理论在对梦的认识上存在什么样的差异,但认为梦具有隐喻性和暗示性则是相同的。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创作,是受了真实梦境的启发而采用“梦”的形式赋诗,还是本无其梦而自觉借用“梦”的形式来叙事言情、抒写怀抱,已是无法考证之事了。但据清人陈沉《诗比兴笺》对“梦”诗的阐述来看,“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越来越广泛认同的“梦”诗来历确有名目,尽管李白可能并未深研兴、比、赋的学理,但炉火纯青地运用比、兴、赋手段来写意抒情,自出天然、自铸伟辞,形成神、奇、横、逸的“梦”诗风格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本文的题目“征候式解读”即是一种猜想:梦既是一种现实理想的隐喻,一段真实生活的折射,也是诗得以展开的一种结构召唤,诗如同在梦中一样,是使想象爆发的地方。“梦”不但是诗人生活的症候,而且是诗人自觉用来建构本诗结构,暗喻送别诸友抒发怀抱的手段;“梦”既是形成读者进入诗意核心的屏障,又是读者进入诗意核心的凭借。这是“梦”诗的难解之处,也是“梦”诗的高妙之处。
我们向来有知人论事的传统,所谓征候式解读不过是作逆向功课的一种方法,即从文字里推出事来,找出文字与事实的对应关系,从中发现所谓真实生活与诗向生成的玄机。一如施莱尔马赫所说的那样,“为了理解一个人所说的话,必须先了解这个人;然而这个人最初的被了解,却恰恰是通过他所说的话。”(转引自张隆溪著、冯川译《道与罗各斯》第16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这样一番道理和方法,孔子早就说过,所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观察一个人的行为姿态(其所以),考察他的行为动机,或引发事情的导索(其所由),推断行为者安适什么样的状态(其所安),经过这样一番去蔽的工作,这个人的真实的情况怎么会能隐藏得了呢(人焉瘦哉)?所以,说白了,阅读诗歌(包括任何艺术作品)就是一项去蔽的工作,征候式的解读就是通过对文本外在的某种特殊征象的考察,达到充分真实理解内在真实的目的,进行从文本现象出发,挖掘生活真像的目的。为便于理解,这里拟先知人而论事,后披文以入实。回到《梦游天姥吟留别》,要破译它的“难解”,赏鉴它的“高妙”,都不能不先回顾一下李白之志以及二入长安的往事。
入朝从政是李白的一生的梦想。“申管晏之谈,谋帝五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只要“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正是这样的上报国家,下光门楣,功成身退的人生期许,加之“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李唐王朝“镇八荒,通九垓。四门启兮万国来。”(李白《明鉴赋》)这样帝国宏伟气象的激励,加之个人才具性格,和当时士人致仕之途多种可能性空间的存在,使李白不屑于一般士人趋之若鹜的科举进士一途,而选择了“天子所以待非常之才”的“制举”入朝,这条看似捷径,其实荆棘的仕宦之路从开元十三年李白25岁出川,到开元二十三年十年的漫游等待,“遍谒诸侯”,“历抵卿相”,换来的是一声悲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仿佛是卡夫卡笔下《城堡》中的K君,梦寐以求的“城堡”分明就在眼前,可他就是找不到进入“城堡”的通道,他孤独、无奈又无助。
然而,对理想的追求犹如对恋人渴望,当理想成为毒品的时候,长安的罂粟就会特别的灿烂: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若,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李白《长相思》)
“美人如花”,魂牵梦萦,怎奈“天长路远”、“关山难”。人生多艰,宦途难行的感伤、苦闷、愤懑积久的发酵,酝酿成胸中的狂澜,终于在送友人入川蜀的饯别宴上,由于酒精的作用,那条崎岖难行的蚕丛蜀道与十年来的宦旅荆途天路,不断的变幻、交叉以至重叠,最后,喷薄而成为《行路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这是李白第一次长安之行的结束语,也是平生第一次最为深切的人生感受,从中不难看见一个胸怀“早充观国宾,志承解世纷”(杜甫)的青年从梦幻中醒来,充满惊愕与失望的表情。然而,青年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却愈挫愈奋,虽然其间也不乏“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一类为后世腐儒诟之为“消极”的诗语,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纾解“爱而不及”的反讽。真正理解他的人,无论当时好友,还是后来知音,何尝不知其“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嗜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壮心遣余年也”(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所以,他无论是醉是醒,是乐是悲,“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立千秋勋业,功成身退仍然是不死的梦,这梦越是做的久长,便越是鬼魅惑人,执着如冤鬼,纠缠如毒蛇,因为这位谪仙其本身并无超脱尘世的愿望。
天不负人,机会终于在李白43岁(亦说42岁)那一年降临到他头上。在他的道友吴筠应召赴长安之后,他也应召翰林。起初是代朝廷回复外交使节的信函,宣示李唐王朝的辉煌,获得玄宗的称许,后来的情形,正史杂传也说法纷纭,有些甚至不无传奇。
这样的日子自然不会久长,不是自拾其趣,自找台阶,就是别人开撵。终于,这样的日子不过两年,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白终于自请辞京,理由其实无需更多猜测,不这样就不是他李太白,如果说一定有个说法,也不是不可以,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不称意”所有明里暗里,说得出、道不得的一言包揽了。
据说玄宗虽不挽留,但所奉不薄。相比第一次入京,第二次入京的李白实在太幸运了。不知是太幸运了不甚珍惜,还是进来了,看过了,不过尔尔,并不足留。什么使他忘了检束,忘了自己的报负,一次又一次放浪形骸、自筹把柄、授之以人,还是理想的矜持与现实的无奈无法调和,以至决绝到非要自毁前程。要知道曾几何时,他为了踏进深宫“遍谒诸侯”,“历抵卿相”而不可得,他是在求仕途上饱经挫折的跋涉者。
对于这一次李白入朝,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历来就不乏推猜,总括起来,不外这样的几种说法:
1.高力士怂恿杨玉环阻止玄宗授予李白官职。据《韦睿松窗録》载:开元中,禁中初重木勺乐。……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盏,酌西凉州蒲桃酒,笑饮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偏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妃以饮罢,敛绣巾重拜上。……会高力士终以脱靴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比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太真妃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妃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转引自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49页。)
2.同僚张垍等排挤。《魏王景序》记载:自李白入得翰林,接连奉诏应制,深得上心,使得其他翰林学士既羡妒,张垍尤甚,加以白放浪不羁,屡罪权贵,遂使太妃间玄宗。
3.性格缺陷所致。陆侃如、冯沅君两先生认为“最重要的恐怕是他的脾气与此不合,他当时与贺知章、汝阳王王进、崔宗之、裴周南等,浪迹纵酒,称为‘酒中八仙。如何能不碰壁呢?”(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49页。)
4.李白自己怎么看呢?在不同的诗中他有不同的归因。
在《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中写道: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容醉金樽。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同归无早晚,颖水有清源。
这既是送别朋友的劝慰诗,也是寄寓自“思发在花前”,流露归意,微祈归因,欲言又休的写意之作,既是安慰朋友,也是表明心态,归途“无早晚”,是言朋友先走一步,我即随来,至于原因自然是“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谗言竞作,好人受压。同样的意思,此间诗作,频有表露,“数首送人的诗,都流露了他亦欲归去的心情,表达上有的含蓄,有的比较直露,……随着朝廷中权贵们的挤压愈来愈甚,他归隐心情的表达也愈见其露。”(安琪《李诗咀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47页。)
在《咏鹦鹉》中,他又写道:”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暗喻玄宗将他视作悦人的鹦鹉,囚锁金殿,学舌逗乐。所以与其说“咏鹦鹉”,不如说是“自咏咏志”。如果说这还是含蓄地“言志”的话,那么在《条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里则是直抒胸意了:
……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此,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这是自爱羽毛,不愿溜须拍马,与当权者痛快淋漓决裂的声明。诗中引严子陵、韩信、祢衡不为瓦全来激励自己不要妥协,用李北海、裴尚书,英气不在,土坟蒿棘来轻视腾达。从这里我们似乎已经隐隐听出那一声惊雷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综上可以看出,李白的不得志,似乎既有权贵们诸如高力士、杨贵妃谗间,同僚如张垍等排挤,以及玄宗不能明察与圣断等的外在原因,又有其自身豪放不羁的性格等诸多内在因素的综合作用,所形成合力产生的影响。但是,仔细分析这些因素都不过是表因,或说是诱因,而真正的原因,阻碍李白报国之志,为国之政之志难施展的潜因,却是李白之志,即李白人生核心价值取向的矛盾。
他既期望济世,又追求自由,而这两者恰恰是不可兼得的“鱼与熊掌”。李白自信能够像鲁仲连那样功成身退,或者像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李白《玉壶吟》)。然而他既没有前者的人生机缘,也没有后者的人生智慧,他拥有的只是“壮浪纵恣,摆去拘束”(元稹)的豪放,是“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皮日休《刘枣强碑》)的“极才人之致”(王世贞《艺苑卮言》)的天才。他是文学天空中最璀璨的星星,在政治与思想的星河中没有他的星宿。他人格的高洁之处,在于他不愿牺牲自己的理想来换取安富尊荣的人生,不愿降低自己的品格来取得功名富贵。
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重申的正是这样一种人格坚持: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并不是一种空洞的表白,而是经历了上述一番入朝与去国之后所作的理性的选择。作为全诗的最强音和诗人人格的箴言放在全诗结尾,仿佛如孤峰突兀,而实则正是冰山一角,托浮它的正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梦游”所隐喻的人生心路。这段短暂的人生和曲折的心路,在诗人仿佛恍若隔世,又仿佛幽梦,亦真亦幻,迷芜荒诞,又历历在目。
从这个角度看“梦诗”,则“梦”中之比兴实则实际人生的征候。
海客谈瀛州,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这两句字面上是求仙勘舆的选择,实则暗喻人生的决择。是出世求仙,还是入世从政,出世与入世一直是困扰李白的问题,一般以为李白寻仙访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甚至“惊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这确实是事实,但若说李白真心皈依道教,追求清净无为,则未免简单,在他的诗中也不乏批判和否定神仙的思想:“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拟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月下独酌》)至于他多次漫游黄河上下,长江南北,更不能说明他是可以久居紫极宫与世隔绝,修身养性之人。与其说他信道、求仙,毋宁说他借此麻醉自己,远祸和愤而“弃世”,“为三十六帝之外臣”(《送权十一序》),不受人间帝王管辖的化外之民的权宜之举,况且,有唐一代奉道教为国教,举国为之,道教生活的许多教义和生活方式已日常化,李白也不是化外之民,所以,有的时候不妨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求仙访道就是一种归于平常人生,回归平凡的选择,并不一定要作一种所谓积极与消极的两分法的人生评判。
纵观他一生的追求,他在骨子里还是积极入世有所作为的,“早怀经济策”、“志存解世仿”、“申管晏之谈,谋帝五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尽管入世之难,有如蜀道难于上青天。但比起“烟涛微茫信难求”的仙境,人世间的圣境(天姥山),“云霞明灭或可睹”则比较现实,或许有几分成功的机率。
决择既已做出,对所选自然展望憧憬,想象由此展开: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诚,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对心仪的物、事,常常拔高,摹想乃至圣化、神化,这是常情。这天姥山由于乃诗人心驰神往之所在,诗人一连用了三个“天”字,来暗喻此指朝廷,不断放大它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还不足以表达它的神圣与崇高,而且不惜比衬和夸张来烘托它的高峻和伟岸。
既已心向往之,何避路途迢遥,朝圣的梦开始了。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由越人的话和自己的幻想而入梦,一个蒙太奇的转接,诗境浮入梦境,同时暗寓入朝之愿实现。李白第二次进到长安,一友举荐,一纸识书,朝为贫道,旦登朝堂,突然而意外,所谓“一夜飞度”,“身登青云”,至于“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则已是金銮见诏,翰林待诏的景象了。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人生的曙光出现,真实的朝政生活开始除去。山重水复,疑云丛生,在一派生机的表象下,先前以为“虽秦皇与汉武兮,复何足以争雄”的大唐王朝,竟也如此可怪也。“忽已暝”,这暗喻来得急,实在有些出乎意料,黑夜的前影,是恐怖降临的象征。于是,思绪中断,梦在继续,诗意却转向: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熊咆龙吟”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使得山石、泉水、深林、峰峦发抖;天象骤变,黑云低压,风雨欲来,水气漂浮。这是大事变之来的前奏,这是大场面展开之前的前景,是大景象开幕的序曲。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整体大致相齐的七言句,一番渲染铺陈之后,短暂的休止。铿锵短促的四言句,仿佛交响乐中另一个音部突然窜出。在电火闪耀,岳峦摧裂声中,伴随着“訇”的一声巨响,一扇石门开启了另一番景象,诗的意境在更新,梦的意境更深邃。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这是太虚幻景,还是人间仙境,云中之君们身着霓裳、骠骑长风、虎奏鼓乐、鸾车奔驰,仙人们列队鱼贯而出……这是盛世童话,还是人间传说?这是仙丹致境,还是诗人奇想?这是诗歌最奇幻的乐章,也是梦境最热烈的高潮,也是梦圆欲破的临界。这富丽堂皇的景象,本应让人流连忘返,欣喜沉迷;这雍容华贵,本应让人景羡钦慕,为什么却给人不寒而栗,惊悸恐惧之感。这分别是朝廷内宫的享乐图,这诗意来得矛盾,其意反讽。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人之灵,生则为魂,死则为魄。“魂悸以魄动”,诗人深深地为梦中的美境,或说美梦给吓住了,没有美梦醒来,笑颜怡怡的神情,反而因惊起而长嗟不息,仿佛是恶梦已逝,惊悸尤在的反应。诗人一定是意识到了在美丽外表下掩盖意想不到的东西,这太出乎意料之外了,盛世光环下原来却隐藏着如此深重的危机。“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醒来的现实是冰凉的坚硬,美丽的幻景,昙花已逝、烟霞不再、惊骇犹存。
这是否意味着一段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充满凶险的朝中人生的结束呢?未入朝时,人生的整个目标和努力就是入朝,出朝之后,人生的目标该如何调整呢?这是诗人自己恐怕也未必有答案的问题,但总得给关心自己的朋友诸君一个释怀的安慰与交待吧?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东鲁的朋友,你们问我此次离去,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也难以确答,连“大约是在冬季”这样一个说不定的期许也不能约定,从今以后的人生又踏上了“万里无主人,一身独为客”的程旅,我只能说,白鹿在山,须行则骑,也许不日则回,也许经年之后,当回则回,应归则归。但有一个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去了。一之为甚,岂可再焉: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所以,《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盛年重要的诗篇,说它重要,不是从诗歌艺术的追求上来作里程碑式的描述与评析,而是从它反映的诗人的人生追求和方向上来说的。它不同于一般的本事诗,不可做一人一事,一物一景的对应析证,但它代表了李白一个时期对人生的思考与结论。它是一段人生的结束,思想上、情感上的结束,才是真正的结束,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不管另一段人生的追求和境界,诗歌艺术的成就如何,其标志意义都是不可否定的。以山水诗、游仙诗、赠别诗来界定它,都难免有简单化、片面化、表面化的偏颇。
歌咏言,诗言志。李白这歌吟体的诗歌,作为比兴言志的代表作、杰作,梦不过是结构篇章、开启想象,暗喻真实人生的手段。是诗,也是真实的人生。
[作者通联:湖北武汉水果湖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