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邪
那天一大清早,母亲就打来了电话,口气异常沉重,我不由地吓了一跳,赶紧抢着问,怎么了?母亲说,铁军出事啦!铁军,又是铁军,大惊小怪的。我舒了一口气,不无幸灾乐祸地说,哼,铁军这样的人哪,是早晚要出事要坐牢的!母亲打断了我的话,说,不是坐牢,铁军是死啦!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端端一个八面威风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
母亲告诉我说,村里的安乐王前几天从牢里出来了,他坐了冤牢,肚子里憋了两三年的火,昨夜里偷偷去找铁军算账,铁军不在,他就把小薇给强奸了。
强奸?你是说安乐王强奸了小薇?我心头猛地颤了几颤。
母亲说,是啊,安乐王可是那么有力气的人!你还记得我们家以前的那头老母猪吧,那么大的老母猪,安乐王三两下就把它扑倒,一刀给杀了,何况是小薇?小薇这么个小骚货呀,他安乐王还不……大约是自知失言,母亲连忙改口说,对了,强奸了小薇之后,安乐王还没来得及出门呢,他就在门口撞上了刚好回家的铁军。
唉,铁军也活该倒霉,早不回晚不回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母亲啧着舌头说,他安乐王可是带了尖刀的呀,他一把抓住铁军的胸口,就把尖刀插进铁军的心窝里去 了!
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场面,虽然经过了母亲的转述,可我还是感到了恐怖。
我努力咽了口唾沫,说,那么铁军当场就死了?
还有口气儿,不过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听说安乐王把尖刀插进铁军心窝里去的时候,他还狠心地剜了好几下呢!母亲说,铁军的整个心窝儿都给剜坏了,你说他还能活?当时那场面哪,像杀了猪似的,铁军的身上跟他家门口的地上全都是鲜血,那些鲜血呀,要是收拾起来,起码有几大碗呢!铁军就是阎王爷也救不回来了!
这些年来,有关铁军的消息真是不绝于耳,套用一句夸张的话说,那就是听得我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我跟母亲很少见面。我住在共城市区,距离共城乡下的我的老家杨家湾村,也就二三十公里路的车程,不过我很少回乡下老家,一年里最多回去个两三趟,每趟最多住上一宿;而我的母亲又是个极不爱出家门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她也是不进城的。只有我的父亲,他经常顺便或专程进城来,为我运送自家田地里出产的没有被农药污染的大米和各种新鲜的瓜果蔬菜。但父亲除了源源不断地运送来纯天然的绿色食品,他绝少提到铁军以及有关铁军的什么事儿。所以有关铁军的消息,它们绝大多数是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隔三差五的,母亲就要来电话,一般都是说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事儿,而末尾呢,她常常会压低嗓门儿提到铁军。
其实说心里话,我是不大喜欢听到铁军的什么消息的,因为母亲一提到铁军,她就没法子不提到小薇,而即便她不提小薇,我也是会在听到铁军这个名字的时候条件反射地要想到小薇的。
曾经有很多次,我甚至想明确告诉母亲,让她别再老是向我提铁军了,但我终于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我知道,父亲之所以忌讳在我面前提起铁军,就是由于小薇,然而母亲也一样,她也是由于小薇,所以才经常向我提起铁军的。真有意思,父亲肯定是认为小薇是我的伤痛,所以才忌讳提铁军;而母亲呢,她却好像一直认为我对小薇有一种藕断丝连的感情,所以她总是喜欢向我提起铁军,然后借机再提到小薇——她大约自作聪明地以为我是在心底里盼望着能够随时知道一些有关小薇的点滴消息吧。
现在好了,铁军一下子死掉了,今后有关他的消息,总该是有个了结了。当然母亲恐怕是还会经常提起小薇的,但年纪轻轻的小薇难道不改嫁?小薇肯定会改嫁,并嫁得远远的——她是一个那么喜欢风光的人,如今却死了老公,而且自己还遭受了这样的污辱,而且这样的污辱在我们杨家湾村已经不可能是什么可以掩着捂着的秘密了……
那天清早,挂断母亲的电话后,我立刻到卧室把这桩血案向妻子复述了一遍。一直以来,妻子可是对铁军和小薇耿耿于怀的,甚至可以说是怀恨在心,但是当听到这么一桩野蛮和血淋淋的血案时,她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煞白了脸,躺在被窝里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起来。
我走过去拉开床前的落地窗帘,抹了一把冰凉的窗玻璃上的水汽。不远处,共城第一人民医院的那幢高达三十二层的住院部大楼,大大咧咧地矗立着,似乎占据了窗外的大半个世界。大楼的左侧,约莫是在二十几层的位置,挂着刚刚升起的红彤彤的太阳。
母亲说,昨夜事发以后,呼啦一下子,铁军和小薇两家的人都跑来了,有的点香跪拜求佛祖保佑,有的凑在一起做祷告求上帝保佑,有的马上拨打了110与120,反正是人多势众,安乐王来不及逃跑就被大家用乱棍打倒了,而没过多久,镇上派出所的警车和医院的急救车都急巴巴地赶到了,让大家给打昏了的安乐王被民警们铐走了,铁军则被直接送到了这共城第一人民医院。
我看着眼前这幢灰色的大楼,感到脑袋沉沉的,又麻麻的。
好一会儿,我想,在这幢楼的哪一层,在哪一层的哪一个窗口里,肯定聚集了铁军和小薇两家的人。这些人平日里可是春风得意甚至趾高气扬的,然而现在,他们都像霜打过的茄子,统统都蔫了。他们当中肯定有几个人哭得死去活来,哭成了泪人,而这哭得死去活来的泪人当中,有一个人肯定是小薇……我又想,也许这个时候,铁军已经不在这一幢楼里了,也许他早已被医生宣判死亡了,只剩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被转送往这幢楼后面不远处的那两间低矮阴森的太平间里去了……
小薇和铁军,他们两家原本就是同一个院子,小薇家在东厢,铁军家在西厢,两家刚好门口儿对着门口儿。我家的院子,则在他们家院子的隔壁,在东边,我们两家院子就隔着一口鸭蛋圆形的小池塘。
我们三个中,铁军最大,我居中,小薇最小,不过我们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只是各自差了几个月罢了,因此小时候,我们三个几乎是天天都玩在一起的。
我们小时候——仔细一想,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可感觉却仿佛是一眨眼间的事 儿。
记忆中,也就五六岁七八岁那会儿,我们玩过的名堂可多了:过家家、捉迷藏、摸地雷、赶水鬼、滚铁圈、抛铜板、抓沙包、勾弹珠、扇纸板……除了玩,我们也一起打猪草、拾稻穗、兜沟鱼、摸泥鳅、挖黄鳝,为了家里的猪和鸡鸭鹅忙碌得灰头土脸的……
小薇最爱哭了,哭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的、胸脯一抖一抖的。我最胆小怕事,也最爱向大人打小报告。铁军最调皮了,胆大妄为,因此我和小薇经常要受他欺负,而往往又在大人们对铁军的训斥甚至痛揍中喜滋滋地找回一些心理平衡……
上杨家湾小学的时候,我们三个在同一个班上。记得好像就从那时候起,我们三个的变化越来越大——小薇是越来越漂亮了,在家里,邻居们都这么说,到了学校,班上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她;我呢,邻居们都夸我是乖孩子,而老师则经常夸我聪明,学习认真;最不成器的是铁军了,他在家里惹是生非,到了学校又不爱学习,只爱思想开小差跟别的同学闹别扭打架。
后来我和小薇走得近了,于是慢慢也就疏远了铁军——或者也可以说是铁军越来越疏远我们俩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好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铁军总是说故意让我们俩害羞与生气的一句话,就是把我和小薇说成是一对小夫妻。那会儿,我和小薇都以为铁军的这句话是对我们的污辱,因为我们还都是小孩子,不像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而且我们也不是一家子的人。
印象里,当我真切地感觉小薇长得真是漂亮,那已经是上初中的时候了。我和小薇是一起考入乡中学的,乡中学里每个年级都有四个班,可我们照旧被安排在同一个班上。铁军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留级了,后来晚了一年才进乡中学,而且听说,他根本就没考上,他能上初中,是由于他父亲跟乡中学的校长是朋友,他父亲走了后门。
上初中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们总爱往小薇的身边凑,还有给小薇递纸条写信的,甚至为此还经常引起男同学之间的一些小摩擦。而在课间,走在走廊、楼梯或楼下的内操场上的小薇,总是引起别的班级的男同学的起哄……渐渐地,我发现眉清目秀、高挑个儿的小薇愈发长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了。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镇中学上高中时,我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间,小薇已经在我心目中扎根并开枝散叶了——几乎每一个白天黑夜,我都要想起小薇,而一想起小薇来,她的身影总是在我的眼前缭绕不去。
小薇是在乡中学上的高中。虽然差不多每个星期我都回家一次与小薇见面,但我们还是经常互相写信。我感觉,自从与小薇开始通信以后,我对语文课的热情迅速高涨起来,并且,原先最不喜欢写作文的我,很快就在写作文的时候体味到了乐趣,因为我的笔下居然动不动就涌出许多闪光的词句来。
小薇总是说自己不喜欢上学,也越来越不想上学了,我想,或许这正是她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的缘故吧。高中毕业后,小薇没有继续参加高考,而是跟了她家的一个做裁缝的亲戚学做裁缝,而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在中学时代,我最初的理想是要当一个解放军,后来改变了主意,想做一位科学家,再后来又改变了想法,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实实在在的工程师。但我最终在选择志愿时,填写的全部是师范学校的中文系,因为我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语文教师。我相信,我的人生理想之所以最终落实在中学语文教师这样一个看似平凡的岗位上,这一定是跟我在高中时越来越喜欢语文课越来越喜欢写作文有关,而我明白,我的这个兴趣,最初无疑是由于小薇,是由于与小薇的无法自拔的频繁通信。
我必须得说,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在我即将去省城上学的前几天,我和小薇之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吻了小薇,而且我的右手抚摸了她的左乳。
那天闷热的午后,在小薇家的阁楼上,我和小薇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一边各自用一本课本扇着头脸,可是聊着聊着我们的目光胶在了一起,小薇那生动异常的嘴角让我像着了魔似的忍不住凑上去,笨拙地用自己颤抖的嘴唇贴了过去。在我颤抖的嘴唇完全覆盖了小薇那精致的嘴巴,在我的鼻尖压扁了小薇那骄傲的小鼻子一侧的鼻翼,在我鼻孔里呼出的粗气和小薇那从被压迫的鼻翼里挤出的气息完全混合的时候,小薇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感觉得到,倒在我怀里的小薇仿佛柔软无骨,而这柔软无骨的身躯几乎每一处都在颤抖,接着,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急切的叫唤,她甚至牵引着我的手,把它压在她胸前,用力压在了她娇小的乳房 上……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次初吻的所有细微的感觉,记得小薇嘴唇上那既像油菜花又像橘子花一样的香气。我更永远记得,当我的右手压着了她的胸部后,我竟然大胆地伸进了她那件花衬衣的纽扣缝,伸进了那包裹着的文胸,整个儿地结结实实地握着了她柔嫩的左乳——在那一刹那,小薇几乎呀地叫了一声,而我的手指像触电般不由自主迅速拔出,随即,我刚才扇过风的课本砰地掉到了楼板上,而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连串的雷声在她家阁楼的顶上炸响 了……
那个午后,我在那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后逃出了小薇的家。
我浑身发颤地躲到自己家的楼上,举着右手,看看莫名潮红的手掌,又看看楼窗外骤然落下的雷雨。后来,不歇气的雷雨终于停了,而我写下了一封信——这是封火辣辣的信,可接下来,连着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有机会亲手把它交到小薇的手里,因为小薇又到亲戚家学做裁缝去了。
从那个午后直到我动身去省城那一天,我始终没看到小薇的出现,所以这封信是我在上学几天后再从省城寄给小薇的。
如果说以前我和小薇之间的通信都带有那种朦朦胧胧的色彩的话,那么自从这封信捅破了窗户纸后,我们俩之间已经不再需要朦朦胧胧的了。在我大学时期的前五个学期里,我们几乎每一两个星期都会有一次来回的信,而差不多所有的言语都浸透了相互间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反倒是寒暑假里,我和小薇的见面虽然频繁却有着明显的别扭——因为自从我上了大学后,邻居们开始到处传播我和小薇谈恋爱的消息,而我们俩的父母都表现出了异样的冷静与淡漠。大约正是由于父母们的异样表现,小薇也被感染了,哪怕是在她家的阁楼上,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但除了拉一下她的手,她再也不许我靠近她了……
有一次,我父亲正色对我说:“你是个大学生,毕业以后起码也得在城里当个教师吧,可教师就是国家的干部哇!国家干部娶一个农村妇女,你心甘情愿吗?”
我没有回答父亲,我也无法回答。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一个教师就是一个国家干部,但至少,我已经明白了一个教师跟一个农村姑娘的距离。
而当时在一边的母亲帮腔说:“退几步说,就是你愿意,小薇也不一定愿意呢!”
我懵了,脱口说:“小薇怎么不愿意?”
母亲叹气说:“就是小薇愿意,小薇她爸她娘也不见得高兴!谁知道以后你是不是要反 悔?”
我和小薇的通信是在我上大三的第二学期突然中断的。我接到小薇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简直不像是小薇写的,但那笔迹却又确确实实出自小薇之手。那封信非常简短,小薇的语气斩钉截铁,她说,仔细想想,我们俩的事其实完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趁早各走各的 路。
我捧着那封信不知所措,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要不然,小薇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
后来我给小薇一连写了好多封信,都没有回音,甚至最后一封还被邮局退了回来,信封上贴了一张标签,竟说查无此人。
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父亲写信,想问个究竟,可父亲的回信很淡定,他说既然小薇有别的想法,那就算了,至于她为何有别的想法,只有等到暑假你回来当面问她了。
那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那时候我们乡下根本还没有电话。很多年后我曾经这样想过:假设当年我们乡下已经有了电话而我母亲又能轻易联系到我的话——比如我的寝室里装有电话,或者干脆我的口袋里就有手机,那么她会不会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有关小薇的事呢?
我之所以这样假设是因为那时候可能真的发生了一件严重的大事——根据邻居们的传言,铁军经常去找小薇聊天,而有一天,趁着小薇父母不在,铁军把小薇给强奸了!
我相信,这么严重的大事,我的父母肯定是听说了。但是我的父亲没有在信里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也许他是有很多的顾虑吧。可他在给我写那封回信的时候我母亲知道吗?如果知道,她又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呢?
出于各种想法,很多年之前的这件大事,我一直没有问过我的父母。
那年暑假我回到家,刚进家门不久,铁军就来了。铁军说小薇有一袋东西要归还给我。我愣住了,我说什么东西?铁军咧嘴笑了笑,递给我那个黑塑料袋。“物归原主啦,你自己看吧!”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说。说完就带着一副奇怪的得意劲儿甩着脚步走了。
我打开塑料袋子,一下子崩溃了——那是我从初中开始写给小薇的所有的信。
母亲告诉我,小薇跟铁军好上了。
嗡地一下,我的脑袋剧烈疼痛起来。我晃了晃脑袋,脑袋忽然又似乎轻飘飘的了。
好一会儿,我说:“我不相信!”
母亲说:“傻瓜!你还没看出来吗?”
父亲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小薇要嫁给铁军了,这事啊,整个杨家湾村都知道啦!”
当时,母亲和父亲都没有对我说小薇此前被铁军强奸了的那个传言,那个传言是在那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偶然听到的,听到那个传言的那一刻我真的难以相信,但在猛地打了几个激灵之后,我慢慢相信了。我相信无风不起浪,那个传言一定是真的。而与此同时,我悄悄地泪流满面了,我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像爬满了蚂蚁似的难受……
那年暑假里,我曾经看到小薇几次从我家前门的大路上走过,走过的时候,小薇几乎都是目不斜视的。
“喂——杨小薇!”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她。
小薇的身躯好像震了一震,可是她没有停下脚步。
“哦,是你呀,你放假啦!”
小薇转过脸来,瞥了我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一句就快步走了。
印象里,很多年前的这一句话,好像就是小薇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然,这么多年来,我跟小薇是有过几次碰面的,可仔细想想,她要么回避,要么就微微一笑而过,真的没再对我说过一句——甚至有一次在共城的大街上我们巧遇,我不由地惊呼了起来,而她居然非常平静,面不改色地报我一笑,就跟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同伴手挽手谈笑着走了。
那年暑假以后,反倒是铁军变得热情起来。每回看到我,哪怕是大老远的,铁军就会笑吟吟地向我打招呼。可我总觉得,铁军对我的热情和小薇对我的冷漠,其实都是一种反常的过敏反应,而归根到底,他们俩之所以有这样的过敏反应,根源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各自的表现恰好相反罢了。
铁军没有上过高中。在我和小薇上完高一那年的夏天,铁军初中毕业了,然后就在家里闲着,整日地东晃西荡。但铁军毕竟是铁军,他父亲可是我们杨家湾村的村干部,而且是我们杨家湾村里惟一的电工,威望非同小可,所以大约没过几年,铁军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杨家湾村的第二个电工了。
我毕业后分配到共城中学,当了一名初中语文教师。到了共城中学的第三年,我做出了一个在当时来说是非常英明的决定——我在共城最著名的小区“朝阳新村”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当然那时候我并没有独立购房的经济能力,钱是父母帮着凑起来的,这并不值得骄傲,值得骄傲的是我的眼光。当时的“朝阳新村”是共城第一个新型的商品房小区,它的售价虽然只有很多年之后现在的九分之一,可在当时那也是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而且当时共城的市民们对于购买商品房的热情比较低落,大多处于怀疑和观望的阶段。但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朝阳新村”绝对是一个值得赶快押注的宝地,于是就动员父母帮着我押了一把。后来一入住到“朝阳新村”我就装了电话,而等到我的老家也装上电话,那又是差不多两年后了——那时候在我们杨家湾村装一部电话的花费可还是一笔不小的钱,不过我的父母还是咬咬牙装上了。我的父母之所以装上电话是为了方便给我打电话,而给我打电话,是为了可以时刻催促我去找一个女朋友。
我的母亲几乎在刚一开始就流露出了谈论小薇和铁军的热情。比如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小薇跟铁军吵架啦,看他们能有怎样的一个好结果!又比如有一次她说,铁军他已经入了党了,你怎么样,也争取入一个吧?再比如有一次她说,铁军已经当上了村委会委员,成了村干部啦,那你呢,校长有没有提拔你的意思?你得机灵着点……等等等等。当然,可能是母亲那时候更关心我有没有找到女朋友,接着又关心这女朋友是否能够成为她未来的儿媳妇,再接着又关心我的一拖再拖的婚期吧——或者是那时候的小薇和铁军还没有那么多值得我母亲饶舌的“事迹”,又或者是那时候母亲还没上年纪因此还没那么爱饶舌吧,反正,当母亲源源不断地通过电话线给我带来那么多有关铁军和小薇的消息时,已经是我和我的同事蔡琳结婚之后了。
我和蔡琳结婚后,母亲就渐渐爱上了在电话里谈论铁军和小薇。那时候,蔡琳像个小孩子,经常在我接听母亲的电话时好奇地把耳朵贴过来,或者在另一只分机上拿起话筒旁听。蔡琳知道铁军和小薇是小时候跟我一起玩大的邻居,但她比较讨厌他们俩,一般每当听到母亲扯到他们俩时,就没了旁听的兴趣。蔡琳讨厌他们俩,是因为我们结婚的第二天在老家操办的那场喜宴上,当我们去给那几桌邻居敬酒时,借着酒劲儿,铁军一边搂着长得喇叭花一样的小薇,一边开蔡琳的玩笑,说新娘跟新郎的个儿差太多,新娘怎么不穿高跟鞋?又说,新娘应该扬长避短,应该穿矮领儿的婚纱更好看而不应该穿高领儿的。蔡琳其实长得也不难看,然而矮个子和短脖子是她的两大心病,可是偏偏在结婚喜宴上被铁军公然揭了短,而且小薇也帮着在一边没心没肺地呵呵发笑,所以她不讨厌他们俩才怪。然而有一次我在客厅里接听母亲的电话,母亲说漏了嘴,母亲说小薇越来越爱花钱了,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幸亏当年小薇没嫁给你!母亲说漏了嘴没关系,可要命的是蔡琳却在卧室的分机上听到了这句话,事情发生得连拦都没法子拦了!
东窗事发,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当年自己和小薇的初恋抖搂了出来——除了那个雷雨前的午后在小薇家阁楼上的那次初吻。于是,蔡琳对铁军和小薇的讨厌明显地升级了,虽然她没闹什么情绪,但我分明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幽怨,并且看到了她的一个咬牙切齿的动作。也就在那次以后,蔡琳再也不爱旁听我跟母亲的通话了。
母亲频繁地在电话里谈论铁军和小薇,是在铁军要竞选我们杨家湾村长那一阵子开始 的。
那一阵子,母亲差不多天天要向我报告村子里的情况,谁怎么拉票,谁谁怎么拉票,谁谁谁怎么拉票,而那些觊觎村长宝座的人,他们对村民的许诺又是那么的五花八门——譬如杀猪的安乐王就走家串户说,要是谁一家人都投他的票,谁就可以到他的猪肉摊儿上拎五斤猪肉。
那一阵子,听着母亲在电话线那头兴冲冲转播来的一道道新闻,我几乎傻了眼。我感觉我们的杨家湾村好像成了典型的愚昧、肮脏之地,它的典型意义,一下子冲毁了多年以来我私下里对国内民主建设进程的好感和希望。
可对于整个村子陷入前所未有的争夺村长宝座的大混战,母亲却感到了极度的兴奋。“已经有人抛出价钱了,一张选票给十块钱,也有人张嘴说给二十块!”有一次,母亲说,“我看哪,我们就选安乐王好了——别人给钱,多不好意思啊,还是到他的猪肉摊儿上拎五斤猪肉来得顺手!”
我没好气地说:“他们为什么给钱给猪肉?为什么这么好?”
母亲说:“我们选他当村长啊!”
我说:“选他当村长为什么就给钱给猪 肉?”
母亲说:“嘿,你怎么绕来绕去的?”
我说:“绕来绕去,选谁当村长,谁就有油水可捞哇!”
母亲说:“这有什么,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麻雀都是黄的,不管选谁当村长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我没有跟母亲绕下去,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说:“那铁军呢?他那么想当村长,他给我们什么好处?”
这下子问住母亲了。“咦?对呀,就他没仔细说给什么好处,好像是说过,到时候请客来着还是怎么来着的……”母亲想了想说,“不过你想,他和小薇两家已经有这么多人了,再加上他们两家又有那么多的叔伯亲份和表亲,谁不选他呀!说不定啊,他这回是真的要当村长啦!”
母亲又说:“看样子,铁军这回是发疯了——他去找安乐王说,要是安乐王选上了,他就天天去把猪肉摊儿翻个底朝天!”
我默然。我想,母亲说得没错,铁军大约真的要当村长了。铁军的父亲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又是老电工,他在村里既有威望又有人缘。再说了,铁军和小薇两家在村里有那么多的叔伯亲份加表亲,区区几十块钱或者几斤猪肉又怎么比得上他们那曲里拐弯的那份亲 呢?
果不其然,那场竞选,天时地利人和都让铁军占了去,铁军以绝对多的票数胜出,坐上了村长的宝座。母亲说,多亏事先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跟我父亲一商量,就没要安乐王的猪肉,也把我们家的两张空白选票送去给了铁军。
“什么事儿?”我奇怪了。
“你五岁那一年,铁军救过你的命啊!”母亲的口气充满了感恩戴德的味道。
我愣住了,我说:“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总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母亲埋怨似的说,“可是铁军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这事 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觉得这真的是一件太不应该忘记的事。
“有一天中午你跟小薇在我们家后门的河埠头捉蜻蜓,小薇踩到青苔上,滑到了水里,你去拉小薇,结果小薇把你拉下了水!”母亲似乎还带着心有余悸的口吻说,“幸亏铁军当时站在岸上还没走下埠头,这小鬼机灵得很,大喊大叫起来,结果铁军他爸抢先跑来救起了你们俩,要不是他啊,你和小薇在五岁那年就没了小命啦……”
“真的?”我脸上发讪地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事?”
“那还有假!我以前肯定提过的,是你忘记了!”母亲说,“三十年啦,现在要不是铁军和他爸一块儿说起,我也忘记了……”
“嘿,那是我去救铁军他爸的儿媳妇,是铁军他爸的儿媳妇把我拉下水的,然后做老公的喊叫几下,做公公的下水把我们俩捞了上来,这也应该的呀!”
我故意这么说说,惹得信佛的母亲在那边直呼罪过。但说实在的,三十年前的这么一个插曲,倒是突然让我感叹了半天。
铁军当上了我们杨家湾村的村长,几天以后,他们家举行了持续的大规模的宴请。由于那两张空白的选票,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受到了邀请。
母亲说,铁军在镇上的黄鱼大酒店接连开了七天的酒席,她和父亲是最后一天被邀请的,那晚开了八桌。母亲还帮铁军算了一下,说如果铁军每晚都开八桌,那么七天就是五十六桌,每桌十人,一共五百六十人,这正好接近铁军在选举时的票数——他一共得了五百三十九票。母亲啧舌不已,说铁军这酒席还挺讲究排场的,大闸蟹、河鳗、鳖,全上齐了,还每人发一包硬壳儿的中华烟——虽然听说这些烟是走私货,但这五十六桌没有个五六万块钱还真下不来……可是村长的工资也就一个月一千块钱哪,当个三年也就三万六,他差不多还要亏一小半呢!
过了几天,母亲说,原来当了个村长还真忙,铁军还得三天两头地夹个公文包去镇里市里开会呢。母亲说,小薇也忙,忙着打扮,买了好多新衣裳,光裙子就买了六七条,鞋也买了四五双呢,她还到街上去烫了个出奇洋相的头,头发卷得跟狮子头似的,可是没两天又去改烫了一个,每一根头发都笔直笔直,还染了发,染了几缕金黄金黄的!
没想到铁军刚当上村长就忙上了,更没想到小薇也忙碌成这个样子。不过想想,铁军和小薇还是忙碌起来的好。
铁军原先当着村里的一个什么小干部,屁大的官,几乎没他的事儿,他的事儿主要是电工的活儿,每月在全村抄一次电表收一次电费,平日里哪家坏了电表电闸电路的也不多,至少不是三天两头跑。可是电工的活儿还有他父亲在,虽说他父亲恐怕已经退下了,不当电工了,但村里的电工的活儿差不多还是他父亲在跑。据说铁军闲得发慌,经常去外村参与赌博,还慢慢上了瘾了,手头上进出的数字比较大。然而就在选举之前,铁军发誓不赌了。不再赌博的铁军应该是心里整天空落落的,现在好了,正好夹着公文包去开会。
小薇呢,当年学做裁缝的时候,做裁缝可还是门不错的手艺,学成后她还在家开过裁缝店,并且口碑很好。不过这社会变化太快了,大家似乎一下子都不时兴到裁缝店里做衣服了,而是去街上的服装店里买现成的衣服。乡下的裁缝店都改做私人服装小工厂的外加工了,但是做外加工根本不需要有多大的技术,要的是没日没夜地做苦力。小薇可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说做苦力太没面子,小工厂的老板也剥削得太厉害了,所以没做多久,后来趁着跟铁军办结婚的当儿,她就干脆关门不干了。小薇不做裁缝了,她就在家闲着,化妆打扮,上上街,有时候打打小孩的毛衣,说是预备给儿子穿,但就没见她的肚子隆起来。然而现在好了,她成了村长夫人,原本就爱打扮的她,于是就更有了极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理由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母亲的热情更多的是集中在小薇身上。母亲说,小薇是越来越漂亮啦。母亲说,俗话讲三分容貌七分打扮,看起来女人真的是需要打扮的,小薇现在简直比以前还漂亮了好几倍。母亲说,小薇最近迷上跳舞了,经常进城去学,家里天天开着音响,很大声呢。母亲说,小薇的气质也是天生的,她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什么发型到了她头上都好看,连头上梳个发髻,都怎么看怎么好看——可别人学她,照样梳个发髻,怎么看都像头上顶着坨牛粪干!母亲叹气说,唉,小薇不应该做个农村妇女,她应该做城里人——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做了城里人哪,我看她打扮得整个人儿连飞都会飞了……
我知道,母亲有些话是有心无心说给我听的,因为她对自己的媳妇蔡琳的长相还是心有不满的。当然我也理解她的不满,毕竟,假若让蔡琳跟小薇站在一起,至少两个人在外表上是没法相提并论的。可是我心里清楚,小薇没有选择我,她是对的,因为我们俩真的不太适合;而我选择蔡琳也是对的,她适合我,我也适合她。结婚过日子就得这样,像我跟蔡琳,也像小薇跟铁军,不能 乱。
母亲对小薇的热情渐渐减弱,是由于小薇的怀孕。
母亲说,小薇终于争气啦,她怀孕了。母亲说,小薇的脾气一天天大了,动不动就给铁军脸色看,公婆俩就更不在话下了,呼来喝去的。说着说着,母亲就明显地把话咽了回去。我想,母亲大约突然意识到贤惠的蔡琳对公婆从来都是那么的彬彬有礼吧。
后来小薇生了个女儿,这让早就抱了孙子的母亲偷偷乐了一阵子。母亲说,虽说现在是新社会新时代,但生儿生女还是不一样的,可是小薇生了个女儿,脾气还是那么大,这也太那个了。母亲说,小薇的女儿满月了,可是小薇再也不肯喂奶了,小薇坚持要改喂奶粉,小薇说喂奶的时间长了,她的那两个奶就会下垂,难看死了。母亲说,小薇把女儿整天都丢给婆婆,晚上也不管,直接放公婆的屋里了,她说女儿太吵,吵得她睡不好觉,可是睡不好觉的女人是最容易变老的。母亲说,铁军从城里拉了一套设备,就是什么健身房里的东西,小薇就天天在家练健美……母亲说着说着,后来就不说了,很明显,她又把一些话咽回去了。我想,说到这些,母亲是又意识到蔡琳的好了,从蔡琳怀孕到儿子出世到带孩子,都是蔡琳她妈过来帮的忙,我母亲几乎没怎么费过 心 。
后来有一段时间母亲就说铁军的事,不经常提小薇了。
母亲说,你不知道现在铁军有多风光!光是吃饭,铁军就差不多天天有人请!请他吃饭,还得派辆小轿车来接呢,他家的院子里老是停着各色各样的小轿车!铁军是整天被人追着拍马屁呀,我看哪,他铁军是被拍得屁股都疼啦!母亲说,铁军这人变了,变威风了,连走路都张牙舞爪的!他现在是一个人说了算,批宅基地啦,造桥修路开沟啦,都是他找的人,他不知道赚了多少外快呢!母亲说,千把人你记得吧,他家办了个真空包装厂,就是把鱼片牛肉花生开心果核桃仁什么的做成一小包一小包卖的,他家的生意很火,铁军看红了眼,现在已经在他家掺了白份子,等着分钱啦!母亲说,铁军这人的本事相当了得,他跟镇里市里的人都混熟了,现在别的村不是把买洋垃圾的都赶走了吗,可是铁军把他们都请到我们杨家湾村了,村西边那片地儿成了垃圾场,还烧废垃圾呢,铁军肯定也有白份子的,上面来了几拨人检查,都被铁军不知怎么着给弄回去了,连个屁也没放!母亲说,铁军横得很呢,他把村里西边路廊那儿的小菜场搬到我们这边来了,村里还出钱建了新摊位收租呢,那边的人骂死他了,可我们这边的人都高兴啊,无意间,铁军也算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有一件事,我也觉得铁军做得太过分了,那就是他把安乐王送进了牢里。
我们上杨家湾小学时,安乐王可是出了名的。我和铁军小薇上一年级的当儿,安乐王还只上二年级,但他比我们大两岁,他连续留了两年的级。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安乐王了,因为据说他父亲早就死了,母亲改嫁了,而他太调皮捣蛋,在家里他爷爷奶奶管不了他,在学校老师又管不了他。学校里很多同学都吃过安乐王的亏,就连当时经常欺负同学的铁军也曾经被安乐王欺负。大约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回铁军被安乐王揍得流了鼻血,很狼狈,后来放学路上铁军发狠地对我和小薇说,等他长大了要到少林寺去练武学本领,回来把安乐王的那活儿给连根割了!我清楚记得,那时候看着铁军的脸色,听着他的狠话,我的下身还真的莫名哆嗦了几下子。
从前村里的都说安乐王这孩子不得了,是个牢坯子,长大了肯定得犯事坐牢。可是说也奇怪,安乐王小学毕业后就回家跟着他爷爷种地了,随着年龄渐长,却成了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我和小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听说安乐王学了门杀猪的手艺,接着没多久,安乐王就在村西边的路廊那儿摆了个猪肉摊儿,白天卖猪肉,晚上则去户里上门杀猪。
安乐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人缘挺好的,上门杀猪时和和气气,猪肉摊儿上则讲究干脆利索绝不短斤少两。但是他却跟铁军结了怨。安乐王跟铁军怎么结上的怨,有些说不清,村里人普遍的说法是:一方面,铁军把村西边路廊那儿的小菜场硬是搬到了东边,这给家在村西的安乐王添了不少的麻烦,安乐王在背地里骂过铁军;另一方面,安乐王先前也想当村长,在村里到处拉票,虽然事情没成,让铁军当了去,可铁军还是惦记着这事儿,心里也一直不痛快。不过有一件事肯定是导火线,那就是事发前几天,小薇去安乐王的摊儿上买过一回猪肉,小薇嫌安乐王割下的那一刀猪肉太肥,而安乐王却跟她说了句玩笑话。“你这么瘦,吃点肥肉有什么关系,还能长膘呢!”这是安乐王的原话。按理说这玩笑话也没什么,而且安乐王开完玩笑还额外割了一小块精肉作了补贴的,但是小薇却觉得受不了,说安乐王当众取笑她,太欺负人了,于是哭了鼻 子。
铁军呢,他根本没去找安乐王,而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去安乐王的猪肉摊儿边转悠了一下。不过就在铁军走到安乐王的猪肉摊儿边之前,已经有三个陌生人跟安乐王纠缠上了,纠缠中,其中一个陌生人拿起肉案上的一把尖刀晃了几下就插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安乐王就是由于故意伤人的罪名而被起诉然后被判刑两年半的。那天中午小菜场上没几个人,但还是有人过眼到了,说那三个骑摩托车过路的陌生人是不是故意到安乐王的摊儿上买肉找茬儿的不知道,可那人拿起尖刀插到自己的大腿上却绝对是真的。然而这样的事情谁会相信呢?安乐王就是喊冤枉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后来作为村长的铁军成了整个事件的关键证人,他说他刚好目击到了,确实是安乐王把尖刀捅进了那个外路人的大腿的!
我跟蔡琳结婚这些年来,几乎很少面红耳赤,可有一次最厉害,差点儿吵了起来。那一次闹别扭,正是由于母亲的电话——因为铁军当了三年的村长了,村里要改选了,所以那段时间母亲的电话来得特别勤。
母亲说,要改选村长啦,村里整个儿闹哄哄的,很多人都想竞选,而铁军更是想坐着不挪屁股,他和小薇两家的人在使劲儿为他拉票呢!母亲说,铁军真的是疯啦,他到处放话,说这一届,要是谁选上了村长而把他铁军拉下了马,他就剁了谁!母亲说,“太太”也出来活动了,看见谁都笑,笑得特别甜,我们村里一些轻骨头的男人哪,被这狐狸精一笑,笑得连骨头都快酥啦,他们肯定会把选票乖乖地送去给她的!母亲说的“太太”就是小薇,母亲说这是村里的人给小薇取的绰号,意思是小薇在家什么都不干——在家从来不做饭不刷碗不洗衣服不擦地板,连女儿也几乎从来不理不带的,就光知道睡懒觉看电视穿衣打扮健身跳舞……这个绰号传开后,很多人当面见了她都认真地叫她“村长太太”,她还很高兴呢!母亲用很低的声音说,小薇完全变了,变坏啦,有人偷偷在传了,说铁军经常带她去镇上吃饭什么的,她已经跟镇里的两个镇长都搞上了,那两个镇长啊,还为了她争风吃醋差点儿闹翻了呢……
那天母亲刚说完村里传言小薇跟两个镇长搞上了的事儿,蔡琳就闹开了。蔡琳早已经就没兴趣知道母亲和我谈话的具体内容了,她说反正看我的表情就知道又在谈小薇和铁军。太无聊了!她说她对我们娘俩真是忍无可忍啦!
我理解蔡琳的心思。蔡琳是个挺较真的人,她经常提起自己的感情,她说自己是个守旧的人,也很晚熟,中学的时候几乎没跟男同学说过话,大学里也没跟任何人谈过恋爱,毕业后进共城中学才认识了我,她说在感情上,此前的自己是白纸一张,可没曾想,我却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薇!虽然蔡琳说这些时都带着玩笑的口气,但她经常说这样的玩笑话,就说明她在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可是偏偏,我母亲的电话总是让她想到那个小薇!
面对蔡琳突如其来的过激情绪,我也有点情绪——我的电话线那头是我的母亲哪,她上了年纪,她爱上了唠嗑,她找自己的儿子唠嗑唠嗑村里的大事小事儿有什么错呢?我不能费点心思陪着生我养我的母亲唠嗑唠嗑吗?再说了,母亲老是说铁军小薇的,我也不想听,但仔细想想,偶尔听听铁军小薇的事儿也没什么不好,这还常常让我回想起童年的时光,而童年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好与温馨!对了,不是说还有五岁那年的那个插曲吗?那年要是没有铁军,说不定我跟小薇还真的都被淹死在老家后门的那条河里了呢!如果说我这人的命都是因为铁军而捡回来的,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们闹了一两天的别扭,谁也不理谁,后来我找了个空隙把自己的心里话对蔡琳一说,蔡琳的气居然马上消了。再后来,碰上母亲来电话而我又陷入被动的倾听时,蔡琳再也没流露出不满了。
母亲说,铁军又当上村长啦!
母亲说,铁军又请客啦,比上次更隆重 呢!
母亲说,这天下乱了套了,铁军都大学毕业啦!铁军他这个人哪,连初中都是磕磕绊绊毕业的,现在当了个村长好了,前些时候光是听说他经常进城里读书培训,是什么党校来着,吃吃喝喝,买了一大堆书回来,说什么开卷考试,结果就毕业了,还说他的文凭是正宗大学本科的呢!
母亲说,听说铁军早就是电力公司的人了,他在电力公司里还有一份工资呢!怎么回事啊?我们杨家湾村里的一个电工,他拿我们村里的工资,怎么会脚踏两只船,又变成了电力公司的人?不是说电力公司的工资很厉害吗?他铁军究竟算老几呢?我怎么都听糊涂了 呢!
母亲说,你肯定猜不到,铁军家又要造房子啦。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铁军和小薇家就搬出了原来的老院子,他们两家连同几家邻居,在老院子的西边造了一排齐簇簇的三层楼。铁军家为什么又要造房子,不是说村里的宅基地很紧张?我很奇怪,而母亲说,现在铁军跟父母分了家,独立门户,所以又可以批下一块宅基地了。
母亲说,哇,铁军家造房子啊,拍马屁的人都排着队做他们家的帮工,有些还轮不上 呢!
母亲说,铁军胖了,好端端的一个俊后生,长成了猪头猪脑的,满脸横肉——他还真横呢,动手拔了我们家前门马路边的豆荚说是马路要浇铺水泥,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动工,那些豆荚还是瘪的,要是迟这么些天,我们家早就收成啦……
我和蔡琳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从她父母家接了我们的儿子,带上他去了趟老家。下了车,恰好通行了多年的沙石马路上浇铺水泥的工程启动了,有一辆庞大的压路机正轰隆隆碾着我家前门的路段,有一个人可能是工程队的老板吧,腋窝下夹着个公文皮包,很是威风地指手划脚着,嚷嚷得连嘴角都泛出了白沫 儿。
我们站着看了一会儿,准备下马路,那老板模样的却向我们的方向笑了笑,点了点头。我仔细一看,才认出来他竟然是铁军。
离上一次也就差不多一年不见,铁军居然长成了这般模样,真是让我惊讶。进家门后我跟父母一说,父亲哼了一哼,说白吃白拿呗,这是腐败的见证!你看看现在的村干部镇干部,都这个死狗熊样儿!
第二天上午我们搭班车回城,坐上中巴刚驶过铁军家的那排楼,就看到了隔壁的水田里有一排楼正在兴建。我心想,铁军家的房子就在这其中吧?刚这样想,我就看到工地前站着的小薇了——她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正在指挥着几个工匠。那背影是那么的楚楚动人,而哪怕是在大声指使人,她的嗓音依然圆润甜美……我突然又想起前一天看到的铁军的那副模样 了!
回城后的当天晚上,母亲就又来电话了,母亲说,她打听到了,我们杨家湾村里这一段马路浇铺水泥的工程,就是被铁军他们承包去了。母亲说,怪不得该死的铁军这么积极来拔我们家的豆荚呢!
渐渐地母亲又经常说到小薇了。母亲说,“太太”花钱越来越厉害了,她现在做头都不在镇上了,全都进城做了,你知道她做一个头多少钱?八百呀!吓死人了,你知道怎么做?头发一根一根接起来,再染,再烫,怪不得前几天头发还不长的,突然就长了很多!我还以为是假发套呢,铁军他娘说不是假发套,是用真的头发接起来的呢,可是没两天工夫,“太太”又嫌不好看,又进城去把它们都剪掉了,剪得更短,这么一剪,又要一百多块钱哪!
母亲说,铁军哪来的这么多钱?村里的工资,电力公司的工资,别人私下里塞给他的,白份子分的,包工程赚的,这些统统加起来肯定是不少的,但也不会多得不得了吧?难道是金山银山哪?这边造五层楼的房子,这边“太太”花钱花得跟烧纸似的!铁军八成是贪污了村里的公款啦,村里的账目老是不公布,听说上面又经常拨下来这款那款的!还有哇,村里的用电损耗越来越大,你爸说了,这电能损耗到哪里去,还损耗了这么多,八成是铁军他们爷俩做了什么手脚!
母亲说,现在这世道太黑啦,懒汉宝玉你知道的吧,他的那两个活宝儿子去贩毒,卖什么海洛因,给抓住了,听说要枪毙的,现在铁军帮他们跑关系,上跑下跑的,跑了一阵子,说是花了不少的钱,结果出来啦,都不枪毙,最多只判个十年八年的啦……这有钱都能抵命啦!唉,铁军也真有能耐!
母亲说,不得了,铁军这人怎么这样啊?村西边路廊那边的旧村部你是知道的,就是靠马路的那几间屋哇,前几天租了,你知道铁军租给谁了?是外面的他以前赌博的狐朋狗友,说是要开卡拉OK厅,还有洗脚的按摩的——这不是明着开婊子店嘛!不得了,等那店儿开业了,什么杨梅疮啊艾滋病的,都要进我们杨家湾村啦!好端端一个干净的地方就要给糟塌 啦!
母亲说,你猜猜看,铁军又当上什么官了?猜不着哇?副镇长?那倒不是,他还得当我们杨家湾村的村长——告诉你,铁军他当了“人大代表”啦!这几天村里又搞选举了,又乱成了一锅粥!这“人大代表”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听说要到上面去开什么什么会,权力大得很呢!铁军当上了“人大代表”,他们全家都快要乐翻了天啦!你倒是说说看,这都是什么世道哇,连这什么“人大代表”,都让铁军这样的牛鬼蛇神当去了!
母亲说……哎,这些年母亲说着说着,好像她的嘴巴越来越厉害起来了。但让我生气的是,有一件大事情她竟然没有说。也不知道母亲的嘴巴为什么突然这么牢靠,连一个字儿都没吐!
母亲忽然有好多天没来电话了,那天上午我从学校回家取一份教学资料,路上正琢磨着她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回家得打个电话过去。恰好就在小区的大门口,碰上了我的父亲。父亲一手提着小扁担,一手捏着我家的钥匙,他看到我很是意外,晃了晃钥匙说给我送来了一袋大米和一袋菜。父亲一副急着要赶路的样子,他说话忽然有点结巴,而且他的眼睛老是不对着我,侧着脸看旁边。结果我发现他的眼袋底下受伤了,下巴和脖子上也有伤口,伤口刚刚结痂,暗红暗红的,很醒目。
我说怎么弄成这样子?父亲红了脸,又结巴了几下,说没事,是到后院的竹林砍一根竹子,让竹梢给刮了。我说这么不小心,幸亏……话没说完,我觉得不对头——伤口不对,根本不像是竹梢刮的,而且他的表情也不对,躲躲闪闪的。我心里一跳,说这是手指甲抓的吧,是不是跟谁吵架了?怎么被抓成这个 样?
我想这伤口肯定是手指甲抓的,应该没错,但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是不会跟别人吵架的,要吵也只有跟母亲吵——可是也不该呀,父亲跟母亲吵架,那也是我小时候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儿了,现在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他们拌嘴了,更别说吵架的了。我这样想着,一边盯着父亲的眼睛,而我发现,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他的眼睛里渐渐闪着泪花了,看他的那副神情,居然有几分像是个受了什么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的一再逼问下,父亲终于松了口,说是跟铁军吵了一架,不过没事儿,当时现场有很多人,被别人拉开了,只是让铁军的手指甲蹭破了点儿皮……
那一天真是我气急败坏的一天。父亲惴惴不安地走后,我立即用手机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听说我碰见父亲了,显得有些慌张,而见我单刀直入地大声询问,更是吞吞吐吐,好久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终于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五天前,铁军家的新房子上梁,那天中午他们家里大办酒席,我的父亲也被邀去了。快散席时,父亲那一桌子有人说起了村里要出卖一批宅基地的事,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不能再卖了,反正卖了钱还要上交到市里和镇里,七扣八扣的,最后到我们每家每户就没几个子儿了!有的说,上次卖宅基地的钱,我们杨家湾村的分摊方法不对头,很不公平,这次得用另外的方法!有的说,什么呀,铁军说了,这次的钱就不分啦,是要先放在村里的……父亲肯定是喝了一点酒的,当他听到这里,就拍起桌子了,他说这田地再卖下去不得了,村干部们是在吃子孙的本——噢,既然要卖,卖了钱又不分摊到户,他们想干什么?难道是想贪污不成?
母亲说她不在当场,但根据事后别人的描述和父亲自己的讲述,事情就是这样的。母亲说,也太凑巧,父亲在拍桌子的时候,刚好铁军到这一桌子敬酒,而铁军也喝了不少的酒了,两个人借着酒劲就顶上了,结果说得兴起,铁军就一把掐住了父亲的脖子,掐得死死的,连舌头都吐出来了!母亲说,后来要不是那么多人拉住,父亲说不定被掐死,好在被大家拼命拉开的当儿铁军松了手,只是狠狠抓了一下,让父亲挂了彩!最后一句话母亲忍了一下,但是没忍住,她说,铁军松手后,父亲的脖子上留了一道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掐痕,过了两三天才淡下来……
那天我关了手机,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去家里取了资料,急匆匆回到学校请假,领导没批准。而我的一整串钥匙却不知怎么弄丢了,我从学校找回到家门口,再从家门口找到学校,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上课的时候,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气急败坏,控制着自己的脸色,控制着自己讲课的声音和语调,然而学生们肯定还是察觉出了我的异常,不断地用惊异的眼神看我。
我是那天下午才得以抽身赶去老家的。到了家,父亲和母亲一再阻拦我过去找铁军,可我还是奋力挣脱了他们的阻拦。
我快步跑在前面,气咻咻地冲进了铁军的家——在此之前我担心的是铁军这混蛋不在家,而当我差不多以闯门的姿势冲进他家时,没想到他和小薇都在,他们俩正在餐桌前削苹 果。
“杨铁军!你为什么要掐我爸的脖子?”我简直是大吼了。
铁军鼓着嘴,手里的苹果刚咬进去一大口,见我喝问,脖子一伸,那一口儿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
铁军挺着粗壮的脖子,说:“怎么?兴师问罪是不是?”
“你想掐死他呀?”我喝问。
铁军说:“我掐死他干什么?你别说傻话啦,你怎么不问问你爸是怎么说别人的?他说我贪污!”
这时父亲赶来了,父亲说:“谁说你贪污了?我是说村里卖了钱又不分摊到户,是不是村干部们想贪污?我什么时候说你铁军贪污 了!”
铁军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说:“你说村干部就等于是说我!”
母亲气喘吁吁地到了,她说:“别说了,宅基地都还没卖呢,说什么贪污不贪污的,这还不是吃饱了撑的!”
母亲来拉我,没拉着,父亲也来拉。
“杨铁军!首先,我爸是问‘是不是,你要听清楚!还有,我爸是说‘村干部,不是专指你!”我挥动着手指头,咬牙说。
铁军一把丢掉手里的苹果,再一脚把它踢出老远。
铁军态度刁蛮地说:“你以为中学教师是什么东西呀?别抠字眼啦!你干脆点儿告诉我,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中学教师怎么啦?我可没把小小的杨家湾村的一个狗屁村长放在眼里!”我被激怒了,说,“告诉你杨铁军,别以为在杨家湾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你向我爸公开道 歉!”
铁军笑了,鼻孔响亮地哼了一下,说:“什么呀?要我道歉?没门儿!告诉你,我杨铁军还从没向别人道过歉呢!”
这时候一些邻居过来了,铁军的父母也进来了。我的手掌在发抖,我想,要是我有能力,我早过去抓住铁军的胸部噼里啪啦扇他两个耳光了!但是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小时候就不是,现在更是实力悬殊了——我的胳膊还没他的半只胳膊粗呢,要是不自量力,那就要自取其辱了。幸亏我的母亲和父亲息事宁人,一再用力拉我,加上有劝场的邻居也在推我,我就顺势出来了,不过在出门的当儿,我扔下了一句狠话。
我挥舞着手指头,向着门内的铁军发狠说:“杨铁军你记着!打人是犯法的,这世界还是有法律的,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报案!”
我在转身离开的当儿,瞥见了铁军身后的小薇。小薇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她好像一直在看着我,她绷着白脸,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而遥远……
母亲和父亲拉着我回家。父亲说算了,别跟他这样的人计较了,事情过去了,报什么案呢。母亲说,报案有什么用?老话说官官相护,他们都是穿同一条裤子的货色!
但这一口气怎么能忍得下呢?我看看疲惫地坐在方凳上的头发衰白的老父亲,想象着他被一双健壮的大手死死掐住脖子的情景——想当年,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他可是个脾气暴烈的人,据说他经常跟人打架,因为打架而在我们杨家湾村出了名,可是现在呢,他老了,没力气了,没了气焰了,还吃了这么大的亏!
那天下午,我到底还是执意去了镇上,赶在快要下班的时间找到了派出所。接待我的是一个有气无力的民警。我说明了来意,他说这样一点小事儿要不就别报案了,其实报了也没用,你又没有证据,奈何不了别人的。我说怎么没有证据?我父亲脸上的伤疤就是证据!还有现场的那么多邻居,他们就是证人!民警说,问题是当事人是村长,邻居不一定会出来作证的,你别想得太天真。
民警的这一句“别想得太天真”刺激了我,我可原本就在气头上呢!我说你什么意思?民警说我的意思是你别报案了。我说好好好,你不愿接受是吧?我打个电话给公安局长!我拿出手机,翻阅里面的地址簿——其实我是想翻一个女同事的手机号,她的老公是共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但这么一拐弯,是否能够顺利联系到,还是个未知数。可能那民警以为我是个有点儿来头的人,是要直接给局长打电话吧,他怕惊动上级,赶紧看风使舵,说别打了别打了这就给你登记还不行吗?
登记完毕,已经是过了下班时间了。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就回了城里,但为了保险起见,回家后我还是打了同事的电话,并且亲口跟她的局长老公通了话,让他关照一下我们镇上那个派出所的有关民警。同事的局长老公满口答应了,而且很快回电说已经督办下去了,派出所明天一早准定会派人下去调查。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在那头喜滋滋地说,事情解决了,我们扬眉吐气了,整个杨家湾村,到处都贴了铁军的悔过书。母亲突然又忙不迭地说,她看到铁军带着小薇过来上门道歉来了,还抱了一坛子系了红绫的酒,快进前门院子了,说完就吧嗒挂了电话。
可是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怎么,派出所的人还没来?”我说。
“不是没来,是早就来过了,”母亲说,“来了两个风风火火的民警,去那边调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说他们已经尽力了,可是没办法,他们没有找到愿意作证的证人……”
我呆了。
“他们说,他们每家每户过去,大家不是说没看见那天的事就是说没看清楚不知道究竟……”我木愣愣地听着母亲在电话里说,“他们说了,虽然是局长交代过的案子,但他们也得按照正规的手续办事,所以就……”
母亲的话筒最后被父亲接了去。
“算了,反正也没伤着哪里。”父亲黯然地说,“现在这世道,什么事儿可都别太较 真……”
我说:“他一个村长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跟他较真!”
“我要写一封揭发信,把他的所有糗事儿都写上!我要把这封信打印几十份,寄给镇里市里地区里的所有有关的政府部门!”想了一下,我狠狠地说。
但是电话线那头的老父亲竟然慌了。
“你千万别这么做……”父亲的口气变得很郑重,说,“上次村里有人写信上告铁军,可那几封信反而都落在了铁军的手里,他正在追查呢,他说要是让他查出来这事是谁干的,他就去要了谁的命……”
听着父亲的话,我还想说什么的,可是不争气的眼泪下来了。最后我听见母亲在一边咕哝了一句。
“这样的人,我们就看着他吧,总有日子的!”母亲不无恶毒地说。
那天清早,我久久地眺望着窗外第一人民医院的那幢住院部大楼。大楼左侧挂着的红彤彤的太阳在很快地上升,而它的颜色仿佛也在很快地变白。
我的耳边回响起了母亲的那句不无恶毒的 话。
我想,它竟然成了一句谶语。
父亲被铁军掐脖子这件事,我和蔡琳一直是耿耿于怀的——说实在话,当年小薇突然成了铁军的人,那件事也曾让我感觉很受伤害,但奇怪地,我却并不怎么憎恨铁军,虽然他们之间有那么一个不光彩的传言;而自从这件事之后,我是真的憎恨起铁军来了!蔡琳原本就对铁军感冒,这件事之后,她自然也是憎恨。可是现在,铁军突然死了,而且是死得这么的惨,这还是让我们都有些莫名地难受。
那天晚上,我们从学校回来得都比较早,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提起了铁军。
我们都感叹人生的无常,都替铁军觉得惋惜。我说,其实铁军这人还是挺好的,他从小就很聪明,可就是不爱上学,没读多少书。我说,铁军比我聪明多了,当年他要是喜欢上学,他早就上了大学了。我说,在我心目中,铁军一直都是个非常帅气的人,他就是在当了村长之后酒肉过度,这才变得跟换了一个人似 的……
我是说真的,在学校,在那么多年轻的男同事们之间,我的帅气可是不言而喻的,我的瘦高挑的身材使我成了那些矮个子大胖子男同事和其貌不扬的有几分丑的男同事所羡慕和嫉妒的对象,也使我成了女同事们在背后喜欢关注和议论的对象,但我还是觉得,其实从前的铁军比我帅多了。我甚至觉得,除了多读了点儿书之外,我惟一能够比得过铁军的地方,也许就是我的心地善良了。
而蔡琳呢,她说铁军的父母真是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太悲伤了。可能是想起了从前对小薇的态度吧,蔡琳有些后悔,她说,其实这对小薇来说也太惨了,这无异于是个晴天霹 雳……
说着说着,蔡琳抬头发觉了我在流泪。她靠过来,搂住了我的腰说,你又想起小时候铁军救过你的事了?我说,也不是。但经她这么一问,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而蔡琳看着我,她的眼眶里也湿润了……
后来我忍不住给老家打了个电话。我想听听母亲或者父亲说说有关铁军以及他们一家的情况,蔡琳也像从前那样,把耳朵贴了过来。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听,接着打了几次,照旧没人接听。
那一夜,我醒了很多次,怎么也睡不踏实。第二天一早,我就给家里打电话,可是里面提示的声音说电话线路故障。我想肯定是父母不小心没把话筒搁妥帖,而到了晚上再打,还是这样。
父亲是四五天后的那个星期天进城来的,我和蔡琳都在家。我说家里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父亲说母亲打电话时不小心把电话机摔坏了,刚摔了的时候它还用过一两回的,后来就不行了,不行了还不知道,以为是外面线路的问题,到镇上找电信局,来了人一查原来是电话机坏了。父亲说这电话机八成是摔坏的,已经送镇上修理了,今天准备回去时顺便把它取回来。
父亲为我们带来了大米和蔬菜,也为我们带来了让我们惊讶不已的消息——父亲说,铁军这人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倒是安乐王可怜,给活活打死啦!
什么?铁军他没死?我和蔡琳都不由得惊叫了起来。
真是奇怪!父亲说,铁军送到人民医院后,刚开始医生还说没救了,但是进行了抢救,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呗,可是到后来医生又说有一点点希望,马上联系了上海的哪家大医院,结果上海那边专门派来一架直升飞机,把铁军接走了!
父亲从客厅里直奔卧室,用手一指窗外那幢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说,听说人民医院跟上海的那家大医院是联合的,喏——你们看,这幢楼的楼顶是平的,就是专门为了直升飞机的起落而设计的!
那天夜里送到这里,听说天刚放亮铁军就被接走了!父亲感叹说,现在的科学呀,就是不一样,要不怎么说大上海呢?大上海的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连一个心窝儿被尖刀剜了的人都能救得回来!
我说,那铁军现在怎么样?
反正听说是能开口说话了,医生说是已经过了危险期了!父亲说,可是安乐王死得惨,他被活活打死了!
父亲说,那天晚上,安乐王有没有强奸了小薇,这件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当时是说强奸了的,可第二天的说法就不一样了,只是说安乐王把小薇按到了床上,实际上是没有强奸。父亲说,安乐王坐了冤牢,他出了牢要找铁军算账,这是肯定的——他带了尖刀,那么他就算是不想要铁军的命,起码也想在铁军身上捅几个窟窿出出怨气吧?父亲说,也奇怪,铁军刚刚搬进新房子里还没住上十天半月呢,可是安乐王却摸清楚了,他没有找到铁军家的那间三层楼去,而是一找就找到这间新的五层楼去了,而且那一整排六七间屋儿,他没找错,没找到别家去。
父亲说,那天也凑巧,安乐王敲开铁军家的门时,铁军到镇上喝酒去了,安乐王用尖刀把下楼开门的小薇逼住,把小薇逼到了楼上——有没有强奸很难说,反正是,安乐王回到楼下大门口,这个时候铁军正好回家了!安乐王捅了铁军,可是呢,铁军隔壁就是他二叔三叔家呀,铁军的大姑丈小姑丈当时就在他二叔家的二楼打麻将,他们一听到响动就下来了,安乐王还没跑多远呢,就被谁的杠筒子给撂倒了!
父亲说,安乐王肯定是被敲了后脑勺的,可当时看上去不怎么严重,警车来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所以就被铐走了,大概是第二天吧才发现情况不对,才送去镇医院,后来又送到第一人民医院劈脑开颅,结果出了手术室没多久就死了……
我说,知道是谁敲的吗?那是要负刑事责任,要判刑的!
公安局的人早已经来调查过了,父亲笑了一下,说,可是谁会承认呢?大家都说了,是铁军跟安乐王纠缠的时候铁军用杠筒子敲在安乐王脑袋上的——安乐王手里握了尖刀要捅铁军,所以铁军拿杠筒子敲了安乐王,这叫什么来着……
我说,难道是叫正当防卫?
对呀,这就叫正当防卫!父亲说,正当防卫就是不犯法了嘛!
但是铁军都被捅了心窝儿了,他怎么还能够正当防卫?公安局的人也信?我说。
父亲说,怎么不信?铁军现在早就花了两百多万块钱的医药费啦,这些钱还都是镇政府给垫付的,说是铁军这个当村长的为了村里的公事而遭了村民的行凶报复呢!
作者简介:
杨邪(1972-),浙江温岭人。其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当代》、《大家》、《山花》、《江南》、《广州文艺》、《中华文学选刊》以及美国《世界日报》等国内外刊物。另著有诗集《非法分子》、电影文学剧本《外头》等多部。曾获台湾第二十三届“时报文学奖—新诗奖”和马来西亚第四届、第六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