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嫂(中篇小说)

2008-07-15 10:11
安徽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四哥马山堂哥

刘 毅

泼嫂嫁给我堂哥马山的时候,刚跨进二十岁的门槛,是四村八寨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叫泼嫂,那是她泼出了名后的事。

那时候,我堂哥马山已是梁山煤矿有两年工龄的工人,成天吃的是大米饭和白面馒头,每月挣60多块钱,比公社王主任的工资还要高。好容易跳出“农门”的马山踌躇满志,一门心思地想找个有购粮本本、吃商品粮的姑娘做老婆,创建一个令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所以,捏锄头把的李秀芝,并不在他的择偶范围。有一次,马山回家看望我叔叔和婶子,听村里的哥们儿说起李秀芝如何高不可攀,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很不以为然。末了,决定第二天和村里的一个哥们儿去见识见识,看这屁股翘到天上的李秀芝,到底是西施再世,还是七仙女下凡?我不便杜撰我堂哥马山和李秀芝怎么如火如荼的恋爱情节,反正结果是,我堂哥在如花似玉、识得几个倒正的李秀芝面前酥了骨头,乱了方寸,彻底地放弃了梦寐以求的双职工家庭的理想。同样,眼皮朝上翻的李秀芝,在我堂哥马山的穷追猛打中缴械投降。闹新房的那天晚上,我这个不很醒事的小叔子,在一伙年轻人的怂恿下,浑水摸鱼地在我堂嫂高耸挺拔的乳房上,稀里糊涂地摸了一把,惹得满满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我父亲和马山的爹是一奶同胞,我父亲是哥,长马山的爹三岁。我爷爷去世之前,将他一生奋斗的成果,一栋四间的大瓦房逢四进二,分成了两个家:我父亲住东头两间,我二叔,也就是马山的父亲住西面两间。中间呢,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杉板。这边打个屁,那边就会闻到臭。那边咳嗽一声呢,这边就知道谁感冒了。

我睡的床和我堂哥马山的房间,也就一板之隔。

梁山煤矿发生的这个大事,就是瓦斯爆炸,村里人叫做起爆火。那时候,不管是俗称起爆火,还是洋名儿瓦斯爆炸,对我这个八九岁的少年来说,都是云山雾罩,不知就里,只是从大人们谈虎色变的神色里,知道那是件十分可怕的事儿。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瓦斯爆炸通常需要具备三个条件,就是瓦斯要达到一定的浓度,要有充足的氧气,有火源。而煤矿,特别是国有大型煤矿,鼓风机一天到晚呼呼呼地灌,井下的氧气相当充足,这个条件肯定是具备了的。一旦瓦斯达到了爆炸的浓度,再碰到一星点儿火星什么的,灾难呢,也就在所难免了。

矿难后不久,我最直接的感觉是,我堂哥马山回家的次数日见稀少了。有的时候,即便我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也听不到隔壁房间那种粗重的喘息和我堂嫂那挨揍般的叫唤。

只要有空,我堂嫂每天都要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盯着通向山外的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望眼欲穿,可每次等来的都是一脸的迷惘和失落。

从大人们断断续续嘀嘀咕咕的言谈中,我知道了马山给我找了个新嫂子。用现在时髦的说法,我堂哥在外面养了个二奶。我的这个新堂嫂,就是遇难矿工的遗孀,一个来自长白山下、在矿灯房上班名叫郭莉的漂亮女人。按照我堂哥马山的说法,他当初不过是对这个丈夫遇难的漂亮女人深怀同情,尽量地给她一点关心和帮助,譬如劈点柴、抬抬煤什么的。有机会的话,占点便宜当然也可以。没想到,这个长白山下的漂亮女人,就像个咬人的烫山芋,一旦上了手,想甩都甩不掉。更要命的是,没多久,这女人的肚子里就有了内容。

我堂哥马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与郭莉结婚吧,就要和李秀芝离婚;不和郭莉结婚呢,就可能要回老家去,重新干修地球的活儿。

像所有被偷了男人的女人一样,我们村里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是我堂嫂李秀芝。当时,天色已近黄昏。昏黄暮色中,我堂嫂李秀芝一脸蜡黄。一个人木杵杵的坐在床沿上,整晚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尚不醒事的我,无法感受这种事情对一个女人的冲击到底有多大。我只记得,隔着薄薄的一层板壁,她吱吱嘎嘎地烙了一夜烧饼,好像天快亮了,才消停下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堂嫂悄悄地起了床,怀里揣了把锋利的菜刀,一路小跑,赶了二三十里山路,到梁山煤矿找我堂哥马山算帐。

时当正午,升井的工人正聚集在食堂的大餐厅里,或三五成群地围着桌子狼吞虎咽,或排着长队在窗口买饭。马山也刚下中班,提着钵钵刚走进餐厅,李秀芝便挥舞着菜刀,撵山一般叫骂着追了进去。

你个背时砍脑壳的马山,你个挨千刀吃枪子儿的马山,老娘哪点对不住你?李秀芝杀气腾腾地一边追杀马山,一边破口大骂。老娘今天不把你那根骚棒剁了,就不是人养的。

餐厅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矿工会从维护罹难矿工家属合法权益的角度,义正词严地向马山发出最后通谍,要么与妻子李秀芝离婚,然后和郭莉结婚;要么戴上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遣送回原籍。至于郭莉肚子里的娃儿,生下来以后,矿上将以事实婚姻为依据,支持郭莉以重婚罪对马山提起诉讼。

矿上的最后通谍,除了重婚以外,与当初郭莉的说法如出一辙。面对矿上的最终裁决,我堂哥马山顿时就傻了眼。与李秀芝离婚吧,良心上过不去,两个女儿今后怎么办?不和郭莉结婚呢,工作杵脱了不说,一旦郭莉把孩子生下来,重婚罪就可能成立。郭莉把状子向法院那么一递,自己少不了进笼子里去蹲几年。

我堂哥马山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实在没办法,只好求助于我父亲。

在我们马氏家族中,我父亲辈分虽然不是很高,但因能说会道,威信相当高,是大伙心目中的族长。许多族内的纠纷以及矛盾,只要我父亲出面调停,十有八九都能搞定。

马山来到我们家,一进屋就扑通跪倒在我父亲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伯,你救侄儿一把吧,要不,我就要成马家第一个劳改犯了,救救我吧,大伯!

你这孽障!我父亲瞪着马山,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骂,老子救你,老子怎么救你?李秀芝母女几个咋办?你那个鸡巴骚得遭不住,抽它两耳光不就行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马山耷拉着脑袋,任凭我父亲怎么臭骂,他一声不吭。

骂归骂,事情总是要办的。骂完了,骂够了,解了恨了,我父亲便召集马氏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我家召开族长联席会议,屋子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一杆杆长短不一的烟枪,不停地吞云吐雾,呛得我透不过气来,一个劲儿咳嗽。

此前,我父亲专门找来李秀芝,单独谈了两个多小时。

会议开始,我父亲作为主持人,简要介绍了会议的主题,并严厉地谴责了我堂哥马山的混账行为。接着,陈述了事情的利害关系,然后让大家发表意见。堂屋里,先是鸦雀无声,继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像一锅煮开了的粥。大家都讲得差不多了,我父亲让李秀芝表表态。按当时不少人的想法,李秀芝既然提着菜刀,杀到了矿上,把偌大个梁山煤矿搅得鸡犬不宁,绝对是不同意离婚的。殊不知,我堂嫂一开腔,就不同凡响,语惊四座,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李秀芝首先感谢族中父老对自己的关心,接着表态说,这件事情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心里像猫抓一样,别提有多难受了。可我认真想过了,大伯也给我做了工作,马山干这种有辱门风的缺德事,不单对不住我,也对不住马氏族人,更对不住他那两个可怜的姑娘。可说一千,道一万,他终究是孩子她爹。我要把他弄进笼子里去,出来了,他还是孩子她爹。娃娃们有了个劳改犯的爹,这辈子就别想抬起头来了。李秀芝顿了顿,嗓子有些哽咽,说,所以,我,我同意离婚,但,我有个要求。

哪样要求?大伙异口同声地问。

离婚不离家。泼嫂说。

这,这个……众人一阵惊愕。继而十分感慨,连声称赞说,好,好。

马山最后信誓旦旦地保证,若李秀芝放他一马,虽然名义上离婚了,但离婚不离家,该尽的责任他还是要尽的。

一周后,李秀芝果然和马山在公社民政员那里,办理了离婚手续。

据说,他们刚走出公社大门,矿上的电话就追了过去,说明了马山离婚的真正意图,让公社不要理睬,先放一放。

真险啦!马山事后听到这个信息时,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就这样,李秀芝似乎心甘情愿地当了寡妇。

获得自由的马山一个月后与郭莉结了婚。两个月以后,我的小侄儿就出世了。

开始,我堂哥马山三岔五地还回来看看。回来了,照旧和李秀芝睡在一张床上。我照旧能听到隔壁的床板吱吱嘎嘎地响,照旧听到我堂哥马山粗重的喘息,听到我堂嫂李秀芝挨揍般的呻吟和叫唤。

渐渐地,我堂哥马山就很少回来了,说是郭莉盯得贼紧。两个侄女的抚养费,倒是按月邮寄的。这样的结果,似乎早已在我堂嫂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像族人们想象的那样,再到矿上结结实实地泼马山一顿。每天照例收工出工做家务,任劳任怨地抚养两个女儿,没事人一般。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泼嫂更加名声大噪的事。

我们小箐沟生产队因地界的事儿,与邻村的一个生产队发生了纠纷。对方派了一个很能骂街的女人,拍脚打手地站在地头,从早到晚地叫骂,队里每天给她记10个工分。无奈,我们队长也叫上几个女人,与之对阵。可没几个回合,全都败下阵来。

这时,队长求到了泼嫂。

队长说,泼嫂,你去试试看。泼嫂愣了愣,也不推辞,说,让我去可以,我保证把她骂跑,但你得答应我两个要求。你有哪两个要求?队长问。泼嫂说,第一,必须给我五个工,也就是记50分。队长说,你也太黑了吧?我给你记两个工就够了,两个满工,20分。泼嫂说,我孤儿寡母的,容易吗?要不,你就另外找人去好了。说着转身就要走。队长狠劲皱了皱眉头,费了老大的劲才下了决心,说,我答应你。第二个要求呢?泼嫂说,第二个要求就是明天放我一天假,不要问我干什么,但你可以和她们约好,后天下午准时开骂。队长看到泼嫂一副没有回旋余地的样子,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下午,刚一开骂,双方无论音调、频率、节奏、气势都旗鼓相当,难分伯仲,骂起来就像唱歌似的。所不同的是,泼嫂带了一块砧板,一把亮晃晃的菜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骂一声,砍一砧板。再骂一声,再砍一砧板,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笃笃笃的伴奏中,“歌声”比坐在田坎上的对手要平稳和高亢得多。

两人从中午开战,一直骂到太阳落坡,仍不分高低胜负。四邻八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一坝子。

这时,泼嫂突然亮出杀手锏,不到三个回合,就把对方打哑了。

原来,对手在当姑娘的时候,曾经和两个男人好过,有一个是其表哥,据说还堕过两次胎,但最终都是有花无果,无奈,带着一身心灵和肉体的伤痛,嫁到我们邻村来。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开放,未婚先孕还是见不得人的事儿。这种丑事在这种场合由泼嫂这样的知名人物传播开来,其震撼力无异兜头炸响了一颗定时炸弹,把对手给震懵了。在场仄着耳朵听的人,先是哑然,继而哗然,随即哄然大笑。在人们哈哈哈的哄笑声中,对手羞愧难当,无心恋战,只好落荒而逃。

得胜回村的路上,我傻乎乎地当着大伙儿问,泼嫂,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泼嫂哈哈一笑,说,你个小屁崽崽,说你傻你还不服气,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怎么教导我们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嫂子我昨天在外面跑了整整一天,脚杆都跑弯了,你以为我吃了饭没事干啊?

众人于是恍然大悟,泼嫂昨天给队长请假,原来是搞调查研究去了。

骂战告捷后,队长果然不食前言,给泼嫂记了50个工分。

泼嫂的威名也因此更加远播,以至村里人不再叫其名字,称之泼嫂。开始,泼嫂并不接受这个外号,甚至还和喊她泼嫂的人红过脸。可大伙儿仍旧喊,红了脸也还要喊,好像不喊她泼嫂,就不足以表达敬意似的。

外号这东西呢,也就是这么怪,日子久了,喊的人多了,也就入了耳。

我们那个名叫小箐沟的村子,地处乌蒙山腹地,田少地多,吃大米饭,是要在逢年过节或三病两痛时才能享受的。特别是打糍粑的糯米,尤其金贵。唯其金贵,队里就搞了个土政策,糯米人头没份儿,全都按工分分配。这样,像泼嫂这种一个人挣工分养两人的,分得的糯米就更少了。

尽管如此,逢年过节打糍粑,泼嫂总忘不了让大女儿翠花给马山送几个去。

有一年过重阳节,我刚起床没多久,泼嫂就打好了糍粑,并包上了豆腐腌菜馅,一股股的香气从板壁缝里飘过来,直往我的鼻孔里钻,馋得我一个劲儿咽口水。

翠花,泼嫂对正在梳头的大女儿说,收拾好了没有,抓紧吃一个,给你爹他们送几个去。你爹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吃我包的腌菜粑呢。

送什么送,翠花嘟嘟囔囔说,人家吃大酒大肉想不到你,好不容易吃几个粑粑,你倒生怕把他忘了。

你看你说的哪样屁话,泼嫂没好气地说,再怎么讲,他也是你爹呢,莫非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连爹都不认了?

要送你送,过年过节都要送,人家不烦我还觉得烦呢,翠花气乎乎地说,反正我今天心烦,不想去。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就不去。

啪地一声脆响,泼嫂一耳光抽了过去。

随即,传来翠花呜呜地哭声。

嫂子,翠花实在不想去就算了,我跑过去,站到泼嫂面前,说,你把粑粑装好,我给马山哥送去吧。

你认得到路不?泼嫂眼里噙着泪花,哽咽着说,有好远一趟呢,兄弟!

认得。我毫不犹豫地说,上次矿上起爆火(瓦斯)时,我跟着跑过一趟。

好吧,泼嫂说,那就劳累兄弟你了,谁叫我连女儿都喊不动呢。

没事,我安慰泼嫂说,我一哈儿就回来了。

来,泼嫂塞了一个糍粑给我说,带上,路上吃。

我一觉醒来,听到隔壁房门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小心翼翼,又有些迫不及待。继而还听到了憋着嗓门的叫声。

嫂子,开门啊,我是王老三呢。

没有回音。

兄弟想你呢,嫂子,想得我实在睡不着,你开门呀。稍顷,这压抑着的怯怯的嗓门又一次响起。

还是没有回声。

一板之隔的我,依稀能听到泼嫂粗重的呼吸声。可我知道,她肯定鼓定定的睁着眼睛。

硬不开不是?吃了闭门羹的王老三讨了个没趣,恶狠狠地一边走一边骂道,婊子婆娘,四哥日得,老子就日不得?

这以后,“听门”几乎成了我每天晚上的保留节目,常听常新。有的时候,我甚至硬生生地赶走瞌睡,睁眉鼓眼地等着形形色色的男人前来敲门,听他们像猫一样近乎哀求的赤裸裸地叫春。有大胆者,居然也不避讳,砰砰砰把一扇薄薄的木门敲得山响,就差破门而入,强行上马了。

然而,泼嫂的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

马山撑着门户的时候,在村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有什么大活小事,譬如犁地挑粪栽包谷什么的,马山请两天假回来,吆喝一声,就会有人来帮忙,给你弄得巴巴实实的。泼嫂的任务,就是做一桌好菜,打几斤包谷酒,让大伙干好活后,划拳打马,一饱二醉,然后偏偏倒倒地走出门去。

离婚以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过去那些热心帮忙,甚至主动上门的人,就像不认识似的,显得陌生而隔膜。泼嫂有事相求的时候,总是推三阻四。不是说今天忙,就是说明天要到什么地方去走亲戚。有的人实在没有借口可扯,来帮着干活的时候,却是一脸色相,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有一次,泼嫂请人种包谷,我去帮忙撒包谷种,就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当着大伙的面,用脏兮兮的手有意无意地朝泼嫂的乳房上摸。因此,对泼嫂来说,既不能得罪他们,断了他们那一点非份的念想,又不能让他得寸进尺,占更大的便宜。于是,这种分寸的拿捏,就显得尤其重要了。刚开始那几年,泼嫂就像一个演技不佳的三流演员,常常顾此失彼,难以进入角色。日子久了,泼嫂的这种演技就变得娴熟起来。既把那些男人哄得团团转,又不让他们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收获。每一次活路干下来,不经意间又留下那么一点点念想,有事时,那些男人才会心甘情愿地来帮忙。

在我们小箐沟,除了自留地里的粗活重活,最挠头的是一年一季的烧火煤。

每年春节一过,别的村庄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里,那沉甸甸的煤担子,就已经压在了小菁沟人的肩上了。由于这是一年到头过日子的物质基础,在村人的眼里显得十分重要,号称开春后的头季庄稼。

我们那地方,虽然地处江南煤都,但寨子周边却没有煤。每年的生活用煤,也就是俗称的烧火煤,都要翻山越岭、蹚沟过河,到十几公里外的小煤窑去挑。由于路途遥远,担子沉重,能长时间每天接连挑两趟的人不多。许多气饱力壮的年轻人,挑了五六天的双挑后,都要“放单”或歇一两天的气,才能继续上阵。由于挑烧火煤的季节性很强,也就是正月初到二月末的样子,所以,家家户户各忙各的,谁也无暇顾及他人。

泼嫂离婚后的第一年,已经是二月初了,泼嫂都没有请到人挑煤。

以往,挑烧火煤的事根本不用泼嫂操心,年关一过,我堂哥马山全都安排好了。而现在,泼嫂似乎突然间才知道有这档子事情,顿时就傻了眼,心里无着无落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挑煤的季节就要过去,泼妇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特意去赶趟场,买回来一担新煤箩,准备自己去挑煤。

那是正月末一个春寒料峭早晨,天刚麻麻亮,我还迷迷糊糊地在梦乡里游荡的时候,隔壁的泼嫂就已经起了床,洗脸、捅火,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后,扛起煤箩,就准备出门了。

桥宝,桥宝,临走时,泼嫂隔着板壁轻轻地叫我,等会儿桂花翠花醒来后,你帮我照看一下啊。

嗯,嗯,我支支吾吾地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招呼两个小侄女吃完早饭,正捧着一本小说浏览,泼嫂回来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泼嫂挑回来的是一担空箩筐,脸上、额头上两三道红红的伤痕,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嫂子,你怎么了?我迎上前去,说,你摔倒了?

没事,嫂子喉头有点发硬,眼里噙着泪花,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蓦然间觉得有些心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村里的王老三匆匆地赶来,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泼嫂挑着箩筐,和村里的一伙男人,到了煤洞后,挑起五六十斤的煤就往回走。经过一片坡地时,由于坡陡路滑,泼嫂穿的是一双磨平了底的胶鞋,不小心踩在一片石沙上,脚下一滑,重心前倾,一跟头就摔了下去,肩上的一担煤撒了一地。

我原以为,泼嫂会一摔不振。没想到,两天后的早晨,泼嫂又挑起煤箩,和大伙儿一起出发了。当泼嫂汗流浃背地挑来第一担煤,我看到她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很有成就感的笑。

有一年秋种,泼嫂当了一回抓阄人,领衔包了一片坡地来犁。

那片地在大云坡,因路程较远,坡陡,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打300个工分,包8个工。泼嫂挑兵选将,指挥若定,俨然一副将军模样。她所钦定的,除了两个年纪稍长的,全是生龙活虎,三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其中自然包括不辞劳苦,多次半夜敲门未果的王老三和四哥。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我闲着没事,泼嫂就让我跟她去地里耍,说是让我抖抖包谷兜兜上的泥巴,然后抱到地埂上码起来,再干点儿别的杂活,就给我记半个工。

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毒辣辣的太阳宛如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高高的悬挂在我们的头上。男人们热得索性脱掉了衣服,光着上身,挥汗如雨地犁地。黑黝黝的脊背上,汗水小溪般顺着背沟沟往下淌,裤腰带以下,濡湿了偌大一片。不一会儿,风一吹,汗干了,屁股上便展开地图样的盐花汗渍。

晌午时分,大伙实在是累得有点撑不住了,泼嫂便叫我们坐在地角一棵浓阴如盖的桐子树下歇气。

四哥,王老三一边拿着衣服扇风,一边问,你说现在整点哪样东西最解乏?

整个屁。四哥两只手掌枕着头,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青石板上,歪过头瞪了王老三一眼,没好气地说,除了两个卵子吊面前,穷得球钱没得一个,你说能整哪样?只有埋头咬球吃,可我又怕痛。

整酒。王老三并不理会四哥的抢白,咂了咂嘴,顾自朝着自己的想象说下去,你别看热得流油,这时候整上二两白酒,骨头骨节都酥了。啧!

我说你王老三老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你还说冤枉了你。四哥看着王老三那副馋像,又是一顿抢白。这年头买哪样东西都要票,粮票、油票、布票、棉花票、糖票、烟票、酒票、这票那票,干狗屎都少不得票。就算你有几个卵钱,你有酒票么?

这,这个。王老三沉浸在酒的想象里,想得那么高远,那么惬意,唯独没想到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四哥这一数落,才跌落到现实中来,挠了挠头,难为情地说,这倒真是个事儿哩。

怎么样,老三?四哥不依不饶,除了口水下舌头,没整的了吧?

行啦!王老三眼珠骨碌碌一转,说,没有酒整,过过干瘾总可以吧。去年我去吃我表哥的喜酒,他家用酒精兑酒来待客,我喝了一海碗不说,还学了一种新的酒拳。

哪样新的旧的,想说就说来听听,让大伙也乐呵乐呵。四哥撇撇嘴,说,只怕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说啊,把你的新酒拳说来听听。大伙儿一阵起哄。

其实,和我们原来喊的三桃园四季财五魁手六高升什么的差不多。王老三顿了顿,说,也就是从一喊到十。

好啦。别卖关子了。四哥不耐烦地说,有屁就放吧。

好,好。那我就让你们开开眼界,洗洗耳朵。王老三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唱读起来:“一张床,二人睡,三更天,四条腿,五(捂)出汗来,六(露)出头来,七(骑)上去,八(拔)不出来,九(纠)在一起,十(实)在舒服。”

我说你们这些男人啊,从小到大,没一个正经的。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歇气的泼嫂走过来,笑着说,可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裤裆里那点东西,有哪样新花样?

泼嫂。王老三嘻嘻一笑,说,兄弟们这是叫化子玩花灯,穷欢乐哩。

我晓得,嫂子也穷,泼嫂瞅了大伙一眼,似乎有点过意不去,没酒给你们喝哩。

你客什么气。四哥说,大锅饭,大家干,又不是帮你家干。有什么好客气的。

理倒是这个理。泼嫂说,可这红火辣太阳的,汗都流光了。这样吧,嫂子我想法给你们玩点实的。你们再歇会儿,我去去就来。

好!大伙也不问“包工头”去干嘛,异口同声地说。

泼嫂刚一转背,王老三和那小青年又穷乐开了。

泼嫂急匆匆地奔回家去,用家里开春做的舍不得吃完的甜酒,调了两大锑锅凉浸浸的甜酒水,用一根挑水扁担闪悠闪悠地挑到地里,给大伙儿解渴。

泼嫂汗爬雨滴地来到地里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汗,胸前的衣服,像是浸在了水里。湿漉漉的衣服下面,两座山峰一样的乳房,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正在犁地的男人们下意识地停了下了,瞪得眼睛都直了。

哎呀。王老三盯着泼嫂胸前那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兔,一边咽口水,一边一语双关地说,好舒服啊,嫂子,快端点甜酒水过来给兄弟喝。

好你个毛三匠,泼嫂嘻嘻一笑,你讲清楚点,是甜酒水舒服,还是嫂子舒服啊。

王老三说,这还用讲啊,当然是嫂子比甜酒水舒服啊!

泼嫂说,你咋个知道,做梦?

王老三似乎有点窘,愣了愣,说,做梦,做梦,真的是做梦呢。

众人一阵哄笑。

就在王老三与泼嫂笑闹的当儿,四哥已喝光了一碗甜滋滋的甜酒水,准备到锑锅里盛第二碗。就在走过泼嫂旁边的当儿,随手在泼嫂丰硕性感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哎哟,你要掐死我?泼嫂也不避讳,夸张地大叫一声,说,吃豆腐啊?

四哥也不害臊,咧嘴一笑,色迷迷地说,妹子,吃豆腐算哪样,哥还想吃咪咪呢。

泼嫂说,真的,你真想吃妹的咪咪?

四哥说,当然是真的,莫非你还不知道哥的心?不信,你叫桥宝把那把镰刀拿过来,哥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

四哥这么一说,我还真傻乎乎地跑到地角落,把一把亮铮铮的镰刀递给了他。

泼嫂见状,挥挥手,说,这倒不必,你把心挖出来,四嫂那儿我怎么交待,你要想吃咪咪,我就给你吃好了。

四哥说,真的?

泼嫂说,那还有假?

四哥说,那好,我晚上来,你可别不开门哦。

泼嫂说,咋要等到晚上呢?现在就吃呀。

四哥说,现在?这么多人,咋吃?

泼嫂说,怕啥?让大伙开开眼界呀。

地里的人一阵起哄,好啊,让我们也开开眼界,现在吃,现在就吃。

哄闹间,泼嫂三下五除二地解开扣子,哗地一下扯开衣襟,一对丰满挺拔的白花花的大大乳房,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红褐色的马奶子般的乳头,示威地高昂着头。

来呀,众目睽睽之下,泼嫂拍了拍左乳,指着四哥说,来吃呀,保证你吃出奶水来。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大伙儿都惊呆了。

四哥虽然晚上敢去敲门,但此时只是和泼嫂打打嘴皮官司,口头上占点小便宜,寻寻开心罢了。众目睽睽之下,泼嫂一旦动了真格的,反倒傻了眼。盯着泼嫂那丰满挺拔的乳房,呆愣愣的凝视了片刻,一转身,便兔子似的跑掉了。

来呀,泼嫂一边拍脚打手地放声大笑,一边高声武气地说,你不是要吃咪咪吗,咋个又不敢吃了?成了熊包蛋,稀屎了?

地里的人,都笑岔了气。

初三那年暑假,我回到老家,依然住在以往我住的房间里,隔壁,仍住着一板之隔的泼嫂。变化呢,当然也有。当年和泼嫂挤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侄女,大侄女翠花到镇上读书,小侄女桂花已和泼嫂分床,睡到了楼上。

泼嫂依旧是当年敞胸露怀,嘻哈打笑,大大咧咧,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德行。但仔细看去,皮肤已没有过去那么白晰,眼角有了几条深浅不一的鱼尾纹。

哟!中学生回来了。泼嫂一见到我,也不管周围还有一帮伯伯、伯妈、叔叔、婶子、哥哥、嫂子、姐姐、妹妹什么的,一个劲儿打趣,你们看,半年不见,这桥宝兄弟,像棵刚刚出林的笋子,看着看着就往上拱,成了只开声叫的小公鸡了。哈哈哈……

你这个骚婆娘,有个嫂子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人家桥宝是只开声叫的小公鸡?

说你是个憨×婆娘,你还不服气?泼嫂哈哈一笑,说,你没看到桥宝胡须都冲出来了。还有那喉结,多大,你婆娘没长眼睛啊。

是啰,我不长眼睛,就你婆娘长眼睛。那嫂子嘴巴也不饶人,话里有话地说,桥宝,你要注意点哦,隔壁邻居的,打个响屁都能听到,你这只开声叫的小公鸡,不要乱爬背哟。

哈哈哈……一伙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二个笑弯了腰。

仿佛被泼嫂一伙当众扒光了衣服,扒得浑身上下赤裸裸的,连条裤衩也不剩。我窘得满脸胀红,逃也似的跑开了。

你看,你看,脸红害臊了哟!嘻嘻……婆娘们的笑声远远地追了过来。十六岁的我,在这帮嫂子们的眼里,的确是只开声叫的小公鸡了。

当天晚上,睡在床上,我眼前晃去晃来的总是白天的那一幕,想把它赶开去,似乎又有些不舍。胯下的小弟弟,高昂着头,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儿,仿佛只要我一声令下,它就会冲杀出去,勇往直前,横冲直闯。

仔细一听,隔壁房间里,泼嫂的床板也在吱吱嘎嘎地叫唤。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泼嫂又烙开了烧饼。

鸡叫三遍了,我仍然没睡着。

迷迷糊糊的,泼嫂带着我来到一片坡地里。阳光白得耀眼,泛黄的麦子在春风里沙沙作响,掀起一波一波的麦浪。泼嫂一把搂住我,硕大温软的奶子紧贴着我的胸膛。一种母亲般的温暖让我幸福着,冲动着。我觉得一股烈火自下而上,直冲头顶,浑身膨胀得就像要爆炸似的。情不自禁地紧紧地箍着泼嫂的同时,下意识地踩倒一片麦子,稍一使劲,泼嫂和我便双双倒在了麦子上。我一翻身,便骑了上去……

突然,一只在楼顶上奔跑的老鼠不慎失足,掉在了我的脸上,倏地,又跑开了。

我“啊”地惊叫一声,醒了,胯下粘糊糊的一片。

这以后,每次碰到泼嫂,我总是不敢正眼看她。有时隐忍不住,看她一眼,又生怕被逮住,急急忙忙地一扫,就赶紧将目光挪开了。

作为过来人的泼嫂,早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返校的前一天,我去水井边挑水,碰巧遇到泼嫂,老远看她过来,我便把头勾了下来,准备埋着头走过去。可就在与泼嫂擦肩而过的当儿,她一把抓住我的扁担钩,说,桥宝,你给我说实话,想嫂子了?

我嗫嚅着说,没,没有啊。

泼嫂说,撒谎,你瞒不过嫂子的眼睛,你要是个男人,就知道该怎么做。前后看了看,她又说,你知道不,嫂子喜欢你呢。

我脸一红,赶紧挑起水就走。也许是心慌意乱吧,我步履蹒跚。原本就挑得摇摇晃晃的两只水桶,更像装了几条活鱼,扑扑腾腾地翻滚,晃得一路上都是水。挑到家里,满满一担水,晃荡得只剩下半担了。

毫无疑问,那天晚上,我和泼嫂都隔着板壁双双烙开了烧饼。

子夜时分,我被一阵猛烈的敲打声吵醒了。好大的雨啊!只听得泼嫂在隔壁喊,桥宝,过来帮我看看,这窗户怎么了?

是不是漏雨了?我一骨碌滚下床来,穿着短裤就冲了出去。

泼嫂的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发出嘭嘭的响声。跨进堂屋,我一下子愣住了。

泼嫂散乱着头发,浑身透湿。身上贴着湿漉漉的羽纱般的白棉布小褂,两个肥硕丰满的奶子,比以前更圆更挺,好像要跳出来似的。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农村人都爱穿个花短裤什么的,而泼嫂的短裤居然是白的,和贴身的小褂一样,都被雨浇透了。透过白色,裆前一团黑呼呼的东西若隐若现,倏地一下,我血脉贲张,浑身上下仿佛着了火,下面猛地昂起头来,膨胀得不能自持。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门关上!站在窗前的泼嫂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边顶住窗户,一边对正在关门的我说,去灶房拿根棒子来,好久没修,一刮风下雨的,这窗就垮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愣愣地走到灶房,拿了根烧火棒递给了泼嫂。

只好先将就这个撑起,明天再找人来修。泼嫂眼睛没看我,自顾自地说。泼嫂的声音有点怪,似乎压着什么,嗓子压得很低,柔柔的,痒痒的,撩得我浑身一酥,血又涌了上来。

我一把抱住泼嫂,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急切而胡乱地在泼嫂身上乱摸。泼嫂趁势抱紧我,很有劲,嘴里哼哼着。那种熟悉的喘息和呻吟声仿佛久盼的春雨,竟铺天盖地朝我泼来。

不要急,泼嫂喘着粗气,压制着涌动的激情,说,到床上去。

于是我和泼嫂相拥着,向泼嫂的房间慢慢挪动。一倒在泼嫂的床上,我便迫不及待地往泼嫂身上爬。

说话间,泼嫂又喘起了粗气,激动地在我下面揉搓。我的胯下也劲头十足,下意识地往泼嫂那地方一摸,早已是水漫金山,一片汪洋。

我一跃而起,爬到了泼嫂身上,憧憬着梦想变成现实。

突然,一阵火舌般耀眼的闪电在窗棂上一闪而过,随即便是轰隆隆的雷声。稍顷,暴雨倾盆而下。须臾,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炸响,大雨滂沱。

妈,我怕,睡在楼上的小侄女桂花“哇”地一声惊叫,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来。

我和泼嫂都大吃一惊。

兄弟,今晚看来是不行了,有机会再说吧。泼嫂急慌慌地一把推开我,说,这姑娘一打雷下雨就害怕,就要跑来和我睡,你赶紧回去吧。

这,这……我有些恋恋不舍。

回去吧,乖。泼嫂又推了我一把,就像哄娃娃似的,以后机会多着呢。

结果,我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天晚上,雷公电母大发雷霆,天就像被谁捅破了似的,瓢泼大雨下了个没完没了。

天总算放晴了,可我心里却像猫抓似的,魂不守舍,丢三挪四,干什么也没劲,手里装模作样地捧着本书,可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父亲见状,关切说,桥宝,你哪不舒服?不行就别看了,出去转转,散散心,别闷坏了。我愣了愣,吱唔着说,没,没事。依旧坐着不挪窝。

好容易挨到了天黑,吃罢晚饭,我就想往泼嫂的屋里窜,可又没什么借口,父母也没有出去的意思,只好闷坐着不动。泼嫂呢,好像也忘了昨晚那档子事。没办法,草草地洗漱了一下,我早早地就睡下了。

然而,平日里倒头就睡的我,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却满脑子都是泼嫂白花花的奶子和那若隐若现的一抹黑,弄得我心烦意乱,久久难以入眠。朦朦胧胧中,我忽然听到板壁上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和轻轻的呼唤,桥宝,桥宝,你睡着了没?

我睁开眼睛一看,泼嫂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侧耳一听,居然是泼嫂叫我,我兴奋得一跃而起,忙不迭地说,没,没,我醒着呢。

你这个小公鸡,泼嫂嘻嘻一笑,我就知道你睡不着。怎么样,想嫂子了吧?

我,我……嗫嚅半晌,我什么也说不上来,随手拉亮了屋里的灯。

我什么我,想就想呗,看你的鬼样子,吞吞吐吐的。

你看见我了,嫂子?

没,没,泼嫂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慌乱,没有啊!

我说过,我睡的屋子与泼嫂的房间仅仅是一板之隔,而且,这房子已是年成日久的老屋,板壁上不少木板间裂开了缝,平常一睡觉就关灯,也没注意看什么。泼嫂说看见了我的鬼样子,让我一瞬间开了窍,我趴下身子,就着一条裂开了板缝一瞅,哇,泼嫂一脸酡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除了那条白裤衩,几乎一丝不挂,那两个颤颤巍巍的奶子,仿佛一双硕大的白鸽,展翅欲飞……

嫂子,我也看见你了,我憋得难受呢。我说。

真的?

真的。我翻起身来,就要跑过去。

别像个猴三,急捞捞的,泼嫂见状,连忙制止了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嫂子今天晚上让你开开荤,好好尝尝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儿。但要等会儿再说,弄不好大伯他们还没睡着呢。

我不得不佩服泼嫂的心细。想起白天父亲对我的关切,说不定他看出蛛丝马迹也难说呢。于是,我只好听从泼嫂的安排,又乖乖地躺在了床上。隔着板壁,耐着性子,洗耳恭听她对我的的性启蒙。

我知道,泼嫂说,像你这种刚开声叫的小公鸡,越憋得难受越要沉住气,要不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吃过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呢。嫂子既然答应你,莫非还会反悔?别着急,慢慢来。我们先说说话吧,嫂子平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哩。

好,我听嫂子的。我说。

告诉嫂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女人的?什么时候开始跑马的?泼嫂问我。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想女人的,我说,反正那年在山坡上看到你的大奶子,我就觉得很美,很迷人。前几天你说我是只刚开声叫的小公鸡,我就梦,梦到和你做爱,就跑马了。

做爱!做爱!泼嫂显得有些激动,连声重复着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不像村里的那些男人,张口闭口,就是个日字,成天日啊日的挂在嘴上,要好烦有好烦。哦,你说你第一次梦到嫂子,就跟嫂子做,做哪样?对,做爱,那你说,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嫂子?

开始只觉得你好玩,长大了,就慢慢喜欢上了。

嗯!这个话我信。

嫂子,这么多年你一个人过,想不想男人啊?

你说想不想?嫂子又不是木头,咋会不想呢?想死了!嫂子是个活生生的有感情有渴望的正常女人,哪有不想男人的道理。可自从和你堂哥离婚后,我就没让男人上过身。你知道的,不是没有人要嫂子,村里想上嫂子的男人多得很,但嘻哈打笑地闹闹还可以,要想动真格的,没门。嫂子打心眼里没看上他们。他们的婆娘看到自家的男人围到我转,气得喊天,骂我泼妇荡妇。荡妇就荡妇,荡妇怎么了?我孤儿寡母的,不凶一点行吗?告诉你,这些人都他妈的贱皮子,你越是害怕,他们就越是欺负你。我就是不能虚火,我就承认是泼妇是荡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都无所谓了,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还有就是为了你的两个小侄女,人要脸,树要皮,在她们面前,我不能抬不起头来啊。不过,这样坚持实在是太苦了,有时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想得发疯。

还有一个原因,嫂子不想要别的男人,就是怕怀上。我知道,我自己这块土地,虽然撂荒了,但肥沃得很,只要播下饱满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要不管不顾地生下来,就养了个五姓外人的野种,祖宗也不保佑哩。

你可以去做掉嘛。

是可以做。可你想过没有,一个寡妇去刮娃娃,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人家要问,娃他爹是哪个?怎么没来呀,我怎么说?

可你不能这么老荒着,得憋出病来的,总要找个人嫁了啊!

你个小傻×,你还不晓得嫂子的心,嫂子喜欢你哩。虽然和你堂哥离了婚,可我生是马家的人,死是马家的鬼。你是个文化人,有知识,懂道理,种子好。就是怀起崽了,做不掉,生了下来,也是你马家一个祖宗的血脉,一根藤上的瓜呢。不过,说句实在话,一想到要你这只小公鸡,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为什么呢?

想法多啦。嫂子喜欢你,除了你有文化,知书达理的,还因为你长得像你堂哥。再一个方面,你是只刚开声叫的小公鸡,毛头小伙子,嫩得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我呢,已经是生过两个娃娃的老伯妈,心里头觉得亏待了你呢。第三个,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兄弟你是个读书人,万一迷上我这个老伯妈,误了前程,嫂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的。所以,虽然嫂子想你都好久好久了,想得心子痒,我都苦苦地撑着,总是下不了决心。

我也想你好久好久了呢,嫂子。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也有嫂子。有时候我常常想,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还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干嘛?我一个老伯妈,能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喜欢,就是死了也值了。所以,嫂子我今天就不管不顾了。就算明天一觉醒来,让我去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认了。

我也不怕。嫂子。

过来吧,嫂子快着不住了。

好的,我一跃而起。

这时,我父亲的房间门嘎吱一声,开了。

父亲似乎要上厕所,可却在堂屋里磨磨蹭蹭的,稍倾,极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说,桥宝,你是在和谁说话,还是说梦话啊?这大半夜的,不抓紧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此前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我,仿佛陡然间被父亲兜头泼了一桶凉水,瞬间,从头冷到了脚后跟。

我知道,父亲肯定睁圆了猫一样的眼睛,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旦我这只不安分的小老鼠轻举妄动,绝对自投罗网,被他逮个正着……

就在马山乐不思蜀、把泼嫂一家都快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随着煤矿资源的枯竭,看似强大、实则负债累累的钟山矿务局大大小小十多个煤矿,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说垮就垮——破产了。马山当机立断,拿出几千元,买了辆摩托车载客。辛苦劳累自不用说,可一个月跑下来,除干打净,还能挣八九百元。正当马山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让存折上的数字再变成五位数的时候,一场车祸让马山的“摩的”刹那间变成铁饼,马山也因右侧大腿粉碎性骨折……

听到马山出车祸的消息,泼嫂就像当年听到煤矿瓦斯爆炸一样,发疯似的向矿区医院跑。

手术中,马山因失血过多,血压陡然下降,急需输AB型血,而这种少见的血型医院正好告罄,情况十分危急。护士接连验了几个亲属的血型,全都不吻合。有可能与父亲血型吻合的儿子,又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远水救不了近火。

手术室外,郭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泼嫂一听这种情况,二话没说,捋起袖子说,好像我和他是一样的,抽我的看看吧。

巧了,验血的护士如释重负地说,果真一样。

结果,泼嫂一口气为马山输了四百毫升血液。马山转危为安,平安无事地下了手术台。

郭莉喜极而泣,扑通一声跪在泼嫂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姐,姐姐,谢谢你救,救了马山。

快起来,妹子。面色显得有点儿苍白的泼嫂,一把拉起郭莉,平平静静地说,谁叫他是娃他爹呢?

不时地,泼嫂还会到煤矿上去看看马山一家,给他们送点米呀、豆呀、菜呀,什么的,直感动得马山、郭莉两口子热泪盈眶。

听了老乡的叙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希望泼嫂的感情和生活,能有个圆满的归宿。一个人的日子,毕竟是太寂寞太凄苦了。

老乡看我不说话,自个儿端起桌上的酒杯,美滋滋地抿了一口,哲人似的大发感慨:人是节节草,三穷三富不到老,这世间的事情,这人的命运,谁说得清楚呢?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作者简介刘毅,贵州六枝人,曾任六枝特区文联主席,《六枝文艺》、《桃花诗萃》主编。著有报告文学集《石头上的梦》、中篇小说集《都市鸟》等。《都市鸟》获首届中国凉都文学奖。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六盘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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