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之爱

安　宁

1

他从一开始遇到东爱，就知道，这场相遇，迟早是要像这似锦的春，落下帷幕的。

那时他还在读书，家中贫寒，为了攒够下学期的费用，整个寒假，他都留在离学校有几站路的一家私人公司里打工。工作并不是很累，所以能够有空到公司楼下的小花园里四处走走。他说不上对北京有多么的喜欢，这个城市，不少繁华，亦不缺热闹，但偏偏，都与他无关的样子，在不远处明灭起伏着，他想要走进去，却每每都发现，它们依然在他的周围浮着，就像油漂在水的表面，他与它们，是彼此浸不去的。

所以他对周围的年轻女孩子，也保持了同样的距离。但东爱，却是以一种执拗的姿态，破除一切顽固的坚冰，瞬间抵达他的心底。

他就在楼下的小花园里遇到了东爱。彼时她正亲密地挎着老板的胳膊，撅嘴撒娇，说，无论如何，她都要盘下校园门口的花店。做父亲的正要训她，一抬眼看见了他，即刻笑道：这是公司里打工的小潭，来自名校的经贸系，你可以问问他，究竟适不适合在门口开那家花店。说完了便以一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他慌乱地看一眼老板，又飞快地扫一眼对面这个眼睛清澈如水的女孩。他明白老板的意思，是要他否决这个看似任性的决定，但不知为何，当他再次看向东爱时，他突然地，就被她柔顺的微笑，给打动了。那一刻，他觉得这个乖巧的女孩，生来，就是要与花在一起的。他就这样，迎着老板信任的视线，低声却坚定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2

在寒假快要结束的几天里，他成了东爱的临时助手。看得出老板对女儿的宠爱，尽管不满意他的回答，但还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很轻易地就将他宽恕了，并叮嘱他说，记得有空，就去东爱的花屋里走走，她只是一时兴起，未必真就懂得做生意的。

花屋的名字，就叫东爱。这是他的主意，他喜欢这个名字，说不上原因，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在缤纷的春天里，叫起来，是如此地美且明亮，就像那蓝天下，阳光里大朵的山茶花，红，白，黄，粉，每一色，都是洗尽铅华后的恬淡与安然。

那个春天，他依然在东爱父亲的公司里兼职。尽管老板几次暗示，如果他愿意，可以在东爱的花屋里打工，只要不赔钱，工资一分都不会少。但他婉言拒绝，他不是不需要钱，可是帮助东爱，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事；而一件事，倘若自己心甘，是不需要计较任何报酬的。

东爱在高中毕业后便没有继续读书，她的母亲早逝，父亲极其地宠爱她，就一直放任她这样闲散下去。倒是这个花屋，让她飘荡的双脚，自此生了根似的。

大三的课程，算不上紧，只要有空，他就会去给东爱帮忙。他不知道东爱是否喜欢他，但至少是不讨厌，每次见了他，总会俏皮地一下跳过来，将一束满天星或者紫罗兰，在他的面前一晃，而后迅速地移开去。这样的见面方式，却每每都会让他脸红上一阵，好似那隔着的花一拿开，东爱柔软的双唇，便会贴过来。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这一花之隔的距离，他还是能够掌控的。但是，假若有一天，东爱将那花扔掉，他触到的，不再是轻柔的花瓣，而是东爱小巧的鼻翼，那么，他是移开，还是勇敢地上前？

这个问题，他也只是偶尔想想。于他，这是一朵危险的夹竹桃，甜香，那汁液，却是有毒，一旦吸入，后果，他当然知晓。那么，或许远远地观望，是最好的方法。尽管，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无可救药地迷恋上那样独特的芳香。

3

东爱的花屋，常常会有一个男人，隔三差五地过来买花。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男人，已有工作，身份，也不会低。他从东爱的口中，得知这个叫柏的男人，曾经与父亲合作过，现在在一家公司做企划，至于为何要买花，或许是因为工作需要吧。

东爱的解释，他当然不会相信。有那么几次，他看见柏，在临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他愿意将一颗心，交给东爱，如果她需要，他亦会随时全力以赴。除了这多余的力气，他不能够给予她更多。而东爱这样因为生活优越，性情单纯无虑的女孩，是在室内，只开一季的水仙，安静优雅中，有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高贵。

所以有那么几次，他路过花屋，看到东爱在春天的风里朝自己用力挥手，示意他过去帮忙，他却假装有事，快走开去。等到东爱看不见了，他才倚墙，长舒一口气，似乎，曾有什么东西，让他窒息。

东爱并不知道他的秘密，她依然是那个笑起来时，就露出可爱小虎牙的女孩。每天还会在鬓角处，别一朵带着露水的雏菊，或者大朵芬芳的百合，那样地恬淡又张扬。而她对自己美丽的不知，更让她的微笑，带上一种动人心弦的野性与不羁。

而没有一个男人是不会被这样纯净的力量，打动的。他与柏，皆深陷其中，无力逃脱。

4

东爱已经习惯了他无声无息地帮她将大捆的花，从运花的车上扛到小小的花屋里，而后又去掉那些残枝败叶。她也显然习惯了柏每周两次的拜访，那些不好售出的花，一等他来，全会畅销。有那么几次，他带着点嫉妒问柏，究竟为何，这么忠心耿耿地来东爱花屋，怕是买花，不只为了公司事务吧？柏并不回答他的问话。

是在几个月后，他跟踪柏，看见柏抱着大捆的花，走进东爱父亲的公司，他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东爱的父亲一手包办的。包括，让能力远远高出他的柏，爱上东爱。

毕业前的实习，他依然是在东爱父亲的公司。东爱的父亲，出乎意料地，对他的这次实习，特别地关心，关照带他的下属好好教授。东爱对于父亲态度的突然转变，像个孩子一样，欣喜若狂。有一次她甚至当着柏的面，开心道：等以后阿潭成了爸爸的属下，我怕就会忙得焦头烂额呢。他在东爱的这句话后，视线明显有些慌乱，但左躲右闪中，还是与柏，碰撞到了一起。他以为柏会神情黯淡，但是，他却依然如往昔一样，信心十足，似乎，这句话，对他，根本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事实上，的确没有任何的威胁。他无意中从带他的师傅那里得知，柏其实是东爱的父亲培养的得力助手。柏在另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担任重要的职务，一旦柏辞职跳槽到东爱父亲的公司，那么，带来的最新的行业资讯和经验，就连东爱的父亲都无法企及。

5

他在公司里三个月的实习，很快地结束。那时正是临近春末，东爱的父亲，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将一份实习证明和一个信封微笑着递给他，说，小潭，有了这份经历，我相信，你会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当然，也会有好的女孩给你帮助和支持；这个信封里，装了两份薪水，除了实习期的工资，还有我另外的酬谢，关于你给过东爱花屋的帮助。东爱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他当然明白那厚厚一沓钱的意思，金钱在很多时候，比所有的话，都更明晰，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是明白的。

毕业即将到来，他的工作，也已尘埃落定，是在家乡的一个公司。那时东爱的花屋，比往常忙碌得多，许多的人，都涌过来定花，送给即将劳燕分飞的另一半。他注册了一个新的电子信箱，写信给东爱，要定365朵最美的香水百合，送给所爱的女孩，并麻烦她在上面，写一行字。东爱很快地回复过来，说，可是，这束花，和那一行字，送到哪里去呢？

那封信，他始终没有回复。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在东爱花屋的网站上，看到关于寻找一段爱情的声明：这是一段叶与花的爱情，当那叶，还不知晓的时候，花就已经攀援其上，悄然绽放；只是，为何那花，等到春天结束，叶，始终没有勇敢地，走出来？难道他不知道，其实，这朵花，是最素朴的月季，只要有一点点的水，她就会月月绽放给他？

声明的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365朵的香水百合，已是开到浓烈。

你是这百合，美到我无法奢求。这是他写给东爱的话，他以为东爱不会明白，却不知道，其实，她爱他，原是那样地安静又炽热；安静到他丝毫不知，炽热到任何的花朵，都无法企及那样的美丽。

而他这片叶子，在她的身边，犹豫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责任编辑：陈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