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先父卢国维

2008-06-29 07:07卢晓蓉
纵横 2008年5期
关键词:祖父香港

卢晓蓉

父亲去世了,他的身影还常常在我眼前晃动。父亲如果再坚持一个半月,就能过上“米寿”的生日。他原本和母亲商量好,一定要相依相伴活到100岁,这样就可以看到国家更加富强,人民更加幸福,看到他们疼爱的外曾孙和曾孙女考上大学。

父亲一生恪尽职守,但因战乱和人祸,一腔热血和抱负难有实现的机会。可是他却有个业绩昭著,令世人敬仰的父亲,即我的祖父卢作孚。祖父刚59岁就离开人世,但他的事业却已登上了生命的巅峰。他留下的“民生公司、北碚实验区、《卢作孚文集》,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改变历史”,曾被梁漱溟誉为“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可比之于古之圣贤”。祖父以“革命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等领域的丰富实践经验和高尚精神情操,为世人示范了一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成功之路。但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在这条路上走得却很不轻松。父亲的名字是祖父给取的,寄托着他对这个长子的厚望。还在父亲十一二岁时,祖父的一位好友就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卢作孚的长子不好当啊!”父亲从此把这个告诫当成座右铭,记了一辈子,也践行了一辈子,并以世人所难为的克制和耐力感受着这句话如山的分量。

在1931年5月18日的《嘉陵江日报》上,曾刊登过一封父亲写给祖父的信。信中说,学校刚进行了临时测验,“这次算术得九十七分,国语得九十四分。我想着我有这样大的进步,真是无限的快活呢!我每星期五便与你写一封信来,我就好把我每周的成绩和每周的经过告诉你,好吗?”写这封信时,父亲不满12岁,正在家乡合川读小学。祖父将这封透着稚气的家信送给报社发表,可见他当时是何等的快乐!父亲为了祖父有更多的快乐,学习更加勤勉。与因家贫只有正规小学毕业文凭的祖父相比,父亲要幸运多了。1936年7月,祖父便送他远赴上海,到著名的上海中学念书,为的是让他“开阔眼界,进一步打好事业的基础”。时任四川省建设厅厅长的祖父,特地在给民生公司的代总经理宋师度的信中关照:“卢国维十一日乘民贵,或十二日乘民权,由渝赴申投考学校,应买之船票,请嘱世铨照买之后,通知会计处拨弟账为感。”可惜父亲刚读了一年,就因日军的炮火而中断学业返回故里。高中毕业后,父亲考上了从南京迁往重庆的中央大学机械系。他的校友、后来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的钱谷融教授告诉我:“你祖父当年很有名,我们听说他的大公子也在中大念书,都争着去看,可你父亲却特别谦虚朴实,令我很有些意外。”

父亲自愿报名参加抗日远征军,先后担任美援武器装备和前线战况翻译。父亲在耄耋之年回忆道:“我当时是重庆中央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班学生。中大教育长朱经农在学校传达了征调文件后,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知道这是一项艰险的工作,却又是报效国家、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故主动争取前往。我的父母亲从一开始也完全支持我去应征。”而当时许多富家子弟却装病的装病,出国的出国,躲过了这次征调。回忆录在《北京观察》刊发时,编者加了一段按语:“文中不但回忆了抗日远征军的浴血奋战,更以被俘的日军战区司令寺内寿一的日记,活生生地证明了中国军队在敌人心目中的顽强战斗力,因而从一个侧面显示了自身的重要史料价值。”父亲这篇15000多字的回忆录,是他关于自身经历仅有的一篇回忆录。这一年零六个月的“戎马”生涯,应该是父亲生命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一页。1944年随部队战斗在缅印边界的父亲,有一次被派往印度的加尔各答出差,在那里巧遇转道去美国出席国际通商会议的祖父。父子久别重逢,彼此都很兴奋。那时的祖父,已经在开始构思战后国家建设的宏伟蓝图。

抗战结束,父亲大学毕业考进了民生公司,担任技术员。在祖父创办的企业里工作,“卢作孚的长子”就更“不好当”了。父亲唯有更加勤勉、更加谦虚,也更加自律。在民生公司1947年的人事档案里,记录着父亲给人的印象是:“笃行慎言”;给他的评语是:“该员原任外勤工作,刻苦耐劳,好学不倦,言行谨慎,实为一有为青年。”就在那年,父亲和其他十多位工程技术人员一道,被公司派往加拿大监造祖父在那里订购的九艘轮船。新船陆续造好后,除“荆门”和“夔门”两艘先行开回长江外,另外七艘都开往香港暂避内战烽火。父亲是1949年4月随“玉门”船经巴拿马运河到达香港的,母亲和我也先后去了香港。父亲在香港民生公司仍担任技术管理工作。为了给公司节省开支,父亲和他的同事组织船员成立了维修工程队。凡属船舶的一般维修护理都由工程队自己承担,不再依靠外面的修理厂。有一次,父亲在公司开往澳门的班轮上,检修机舱排风系统故障,因舱内温度太高,氧气不足而致晕倒。当时祖父、母亲和我正好也在那艘船上。我现在还模糊记得,船员们七手八脚把穿着草绿色工作服的父亲抬到床上,给他做人工呼吸。祖父见到父亲这种状况一定是心急如焚。但是他没有给儿子特别的庇护。身体复原后的父亲,继续率领工程队工作在生产一线。后来,这七艘新船连同其余十一艘民生公司在海外航行的船只,都完好无损地开回了祖国大陆。

祖父一生创造的财富无可计数,但他都献给了社会,没有留给自己和家人。母亲常常给我讲一件她亲身经历的事情。那是抗战后,我们和祖父、祖母一大家人住在重庆红岩村。有一次家里打牙祭炖了一只鸡。一身疲惫的祖父踏进家门闻到鸡汤的香味,惊喜地问道:“今天晚上有鸡吃呀?”母亲每每说及此事,眼里都噙着泪水。著名社会学家孙恩山先生在《卢作孚和他的长江船队》一文中写道:“在他的新船上的头等舱里,他不惜从舍菲尔德(英)进口刀叉餐具,从柏林进口陶器,从布拉格进口玻璃器皿,但是在自己的餐桌上,却只放着几只普通的碗和竹筷子。”我们一家到香港后也过着清贫的生活。初时我们住在九龙狮子山下一间简易平房里,周围没有几户人家,交通也很不方便。有一次祖父到香港,看到这个境况很难过,当即吩咐父亲另找地方安家。我们后来住的地方,是位于港岛皇后大道西的民生公司宿舍。这是栋四五层高的楼房,中间围成一个天井。我们家住三楼,是那种带一厨一卫的单人间。全家的睡卧、起居、会客、吃饭都在一间房里。那时我们家吃得也很差,几乎每顿饭都只有一个素菜,一块廉价海鱼。因为小弟弟刚出生,鱼基本上是给他吃。我很馋,却不好意思和他争。对面五楼有位邻居是香港民生公司的经理级干部,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吃得也不错,我和他们家的孩子很要好。于是我有时就在他们家开饭的时候,借故留下蹭饭吃。至今记忆犹新。

大概是看到我实在太过少不更事,父亲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教导我要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对于父亲而言,1952年2月8日,便是“泰山”在他眼前崩塌的日子。我们一家在香港得知了祖父不幸逝世的消息。那是一个昏暗的夜晚,父亲独自闷坐在藤椅上,眼圈红红的,家里顿失往日的温馨和欢笑。我当时不满6岁。不知道,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香港的报纸已铺天盖地报道了这个噩耗,其中不乏煽动性的宣传。许多朋友都劝父亲去美国或留在香港暂避。有位祖父的朋友还主动安排父亲到他的企业工作。但父亲婉谢了大家的好意,和母亲一道打点行装,2月下旬就带着我和弟弟踏上了归途。回到大陆后,父亲放弃了在机关或研究所工作的机会,带着全家到位于重庆郊区青草坝的民生机器厂落户,一呆就是28年。

父亲去的那家工厂是我祖父在20年代末创办的,主要用来为民生公司建造和维修船舶,是当时四川最大的机器厂。抗战时期,工厂承担了极其繁重的修造船任务,为保障长江和川江这条运输大动脉的畅通,立下了不朽功勋。父亲进厂的时候,工厂已公私合营并进而国营。 “反右”斗争开始以后,动员父亲给党提意见。我父亲不知来由,就照实说:“有什么意见,我平时都提了,现在没有啦。”父亲的诚实使他躲过这一劫,却没有躲过“文革”浩劫。 “文革”后期,我有一次从农村回家探亲,曾试探着问父亲,有没有为当年回来的决定后悔过。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并给我解释作出这个决定的两个原因:一是遵从祖父生前在信中的嘱咐,要他“回来参加新中国建设”,“到工厂向工人学习”;二是因为祖母尚在,他是长子,必须尽孝。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件往事。1937年7月中旬,祖父奉国民政府之命,率团去欧洲考察。到上海后接到家里电报,得知他母亲病逝。他当即中断行程,折返重庆北碚为母亲治丧。恰在此时,抗战爆发,祖父强忍着失去母亲的悲痛,毅然投入抗战,从此再没去过欧洲。给我讲这番话时的父亲,还戴着“内控历史反革命”和“国民党残渣余孽”两顶帽子(其源盖出于他是卢作孚的长子,并参加过中美抗日远征军)。80年代初,父亲把祖母接来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母亲竭尽全力伺候祖母,我刚上小学的女儿聪明乖巧逗老人家喜爱,我和弟弟则赶上恢复高考的“末班车”,从农村考上了大学。这一切,让年过八旬的祖母在饱经世态炎凉后,享受到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也了却了父亲回归时的夙愿。

父亲不仅是祖父的长子,也是卢氏家族这一代的老大。在弟妹的眼中,他是一位好兄长,无论是直系、旁系弟妹,都一律称他为“大哥”。今年7月,父亲的弟妹不顾自己高龄,带着他们的孩子,从美国和国内各地齐聚北京,最后一次陪伴他度过了几天幸福快乐的日子。

“文革”结束时,四川省委统战部的一位干部曾对我父亲说:“您的档案是我见过的知识分子档案中,最清白干净的。”父亲在给我复述这句话时,眼里闪过孩童般的纯真。现在父亲已逝,我痛悔由于自己的疏忽和延误,永远失去了探索父亲内心世界的机会。但是,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父亲独自吞咽“胯下之辱”,是不愿再给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添乱。好学不倦的父亲在命悬一线的日子里,还利用英语的扎实基础,自学了德语和法语。当时,他所在的船厂从欧洲进口了一批机器设备,说明书全是外文,没人看得懂。父亲便自告奋勇把资料全部翻译出来,又指导工人安装调试,始将一堆“废铜烂铁”起死回生。父亲用自己的毅力实践了祖父的言传身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80年代末,父亲带我去香港探望在那里工作的弟弟。一位美籍华人朋友特地赶来香港与我们相会。那位朋友劝他移居香港。他一如当年回答我的问题那样斩钉截铁:“我是为了爱国才回去的,现在何必再出来。”那年父亲刚好满七十。改革开放使他看到了国家的前途和希望,也激发出他报国的痴情和余热。退休之后他仍废寝忘食地工作,以自己的信用和经验,为国家创办了一家航运企业,并引进外资为所在城市创办了第一家国际租赁公司。“现在何必再出来”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可那位朋友仍继续劝他:“你不要以为我们在国外的人就不爱国,也许我们比国内的许多人还要爱得真切,爱得深沉。再说,以你的资历和你父子两代的人缘,到香港来说不定对国家的贡献还更大。”这番话终于打动了父亲。于是我们在离开香港38年后又回到香港住了12个春秋。重返香港的父亲,仿佛焕发出当年的活力。自己筹资办公司找到立足之处,又四处联络旧日的朋友,为大陆的“三引进”、两岸的“三通”和香港的回归,出资出力,献计献策。他还把这些爱国人士的真知灼见转呈给中央有关部门参考。这些年来,在我们姐弟的具体协助下,通过父亲的关系引进的外资已有上亿美元,创建的项目达数十个之多,但他都没有向国家要过一分钱的回报。

10月14日这个星期天,是个晴朗的秋日。我们一家四代陪着父亲和母亲,到京郊疗养胜地九华山庄度假。父亲经过一段时间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每天两次外出呼吸新鲜空气和晒太阳,身体状况大有好转,加上关乎国家前途命运的十七大即将召开,他显得格外高兴。我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相信他的百岁心愿一定能够实现。15日,我特别仔细地关照保姆,不要因为父亲身体见好就放松警惕,必须加强护理和监控。父亲是在十七大召开的第二天出事的。那两天,他守着电视机观看实况转播,说起国家的远景、两岸的统一,滔滔不绝、兴奋不已,失控的血压不幸导致硬化的脑血管破裂,使他带着未尽的心愿乘鹤西去。

在父亲灵堂的正中,挂着一副父亲的晚辈朋友送的挽联。上联是:“丧乱曾经,青春作远征,一生清朗入江魂,”下联是:“孝慈共同,耄耋成苍穹,千秋气节映高松。”盖棺论定,父亲无愧于卢作孚的长子。

责任编辑:贾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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