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越华
“5月27日”是复旦大学永远难忘的具有“悲喜交集”意义的日子。喜庆的是,每年这一天为复旦大学建校的纪念日;悲愤的是,1940年的这一天,在抗战中迁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惨遭日本侵略者飞机的野蛮轰炸,致使师生7人殒命,校舍房屋损毁,给学校历史留下了永久的惨痛和伤痕!
成群结队的日机由远而来,从嗡嗡作响飞近,到雷声大作,震响得人心发抖
抗日战争中,重庆成为日军首要重点投弹目标。1938年到1943年,日军实施了世界战争史上次数最多、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政略轰炸和战略轰炸,有时是夜以继日地实行空中施暴。如1939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以及1941年的“六五”大隧道惨案等,致使数万人丧生。
日机轰炸重庆,大都从武汉方向而来,先经北碚,再到市区。每次日机空袭,一般都以三架飞机为一小队,呈三角“品”字飞行(即一架轰炸机由两架战斗机护航),少则三个小队,多则十多个,各小队间保持适当距离。当日机来时,我防空部门即在北碚嘉陵江边的高岩处(当年三峡布厂附近)挂出红球(按“预袭”、“紧急”和“解除”等情况而挂出不同的球数),同时发出强大的空袭警报汽笛声(亦按“预袭”、“紧急”和“解除”等情况而拉响长短、次数不同的汽笛声)。有时还升红旗,便是日机已从汉口起飞的讯号。成群结队的日机由远而来,从嗡嗡作响飞近,到雷声大作,震响得人心发抖。当时我正就读于北培夏坝的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起初对此,师生们是向外疏散,或到较远的安全地方躲藏,或到就近的树林丛中隐蔽,都不敢留在宿舍和校区内,以防不测。但随着日机来得频繁,又多次过往而未见投弹,于是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便产生了侥幸麻痹心理,因而有时教务和学习忙或其他原因就不再往外躲了。
我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远眺嘉陵江边一览无余的颓垣断壁,处处废墟
1940年5月27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上午9时左右,北碚挂出“预袭”红球,并鸣放“预袭”警报,继而又加挂了“紧急”红球,鸣放“紧急”警报,上午11时左右天空出现黑压压的一大群日机。先计有27架,后一批接一批,快到北碚市区上空时,机群突然散开,全部排成一字形阵式。见此情景,人们意识到今日的异常,并预料将要投弹,果然不到1分钟,即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看见冲天的火光、飞沙走石的气雾硝烟,从北碚市区体育场(上午国民党十八军还开了运动会)和复旦农场、夏坝校园,及其毗邻的黄桷树镇(亦为校区)等处卷地而起,如响雷炸在头上,刺痛了耳朵。顿时四面天空乌黑一片,房屋建筑惨遭日机破坏,随即传来我校孙寒冰教授创办的《文摘》社被炸的噩耗。《文摘》月刊为孙寒冰教授1937年创办,是我国首创的第一个《文摘》刊物,属16开本大型杂志,内容丰富精彩,畅销海内外,曾大量摘登世界各国反对日军侵略中国的文章,翻译了美国记者斯诺《西行漫记》中的《毛泽东自传》,在国内出版一两期后,发行量达到2万册,后移香港,再迁重庆,为抗战初期影响很广,发行量最大的杂志,对传导世界信息,浓缩各类情况,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成为抗战思想战线和阵地上的有力武器。这也正如孙寒冰教授自己常说的:“文人上不得前线杀敌,办一个刊物来向日军作战。”孙寒冰教授系我校教务长兼法学院院长,时年37岁,当时正在黄桷树镇王家花园《文摘》社与其助手汪兴楷先生审阅编排第71期稿件,两人均不幸遇难身亡,编辑贾开基被炸断了一只胳膊。同时遇难的还有复旦大学学生王茂泉、王炳文、陈钟燧、朱锡华、刘晚成五人。除此之外,朝阳至黄桷树镇及沿河一带,日机密集投弹100多枚,炸死无辜平民100多人,伤者120多人,毁砖房、木棚、草屋一大片。学校还有其他校舍、图书、仪器也被炸,损失惨重。由于一时难以恢复,致使校方只好宣布教学计划、时间安排全部推迟,下学期不放寒假,来补足所缺课程的决定。
我与刘晚成同学最为熟悉,他是曾任过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刘航深之长子,与我又是在重庆求精中学低一年级的同学,毕业后一同考入复旦大学就读经济系。那时我住黄桷树镇街上男生第一宿舍,他住我宿舍对面的男生第二宿舍。因为住地邻近,又是中学同学,故过从甚密,十分友好。他为人正直、朴实、诚恳、好学、活泼,我们经常一同参加体育运动。当防空部门发出日机空袭警报时,他正留在宿舍内,修改当日孙寒冰教授要他交的《文摘》稿件。听到日机投弹爆炸声时,已来不及外逃,他便急中生智躲入自己床下,但不幸被俯冲下来的日机机枪扫射身中7弹而亡。当我再看到他时,只见他的两个眼球凸突,似乎充满着永不消失的怒恨。其遗体后来由他家友人陈季文先生专程到校接运回故乡四川泸州安葬。
战火中的命运诡谲叵测。当日军投弹时,我先也在学校教室,后来发觉情况不妙,便迅速奔向离夏坝新校区(复旦大学内迁到此后新修建简易的四栋平房,作为教室和宿舍,形如长方形的四合院,分别以复旦大学的四词、八字校训命名为“博学斋”、“笃志斋”、“切问斋”、“近思斋”)不远处—— 一个尚未筑好的小防空洞内,能清楚地听见日机投弹的轰炸声和嚓、嚓、嚓的机枪扫射声。有两枚炸弹投于此,一枚落于我所躲洞门外约10米处,幸未爆炸(后来挖出),使我逃脱死劫;另一枚则炸中“切问斋”撑着走廊的一根砖柱。值得一提的是:当日的前两天,我正巧倚立于此柱前拍了一张小照,至今珍藏完好,现已送重庆“复旦大学抗战时期校史陈列室”收存,以作日军轰炸我校的历史罪证。而去年5月,我又重返北碚母校遗址寻访,睹景思情,感慨万千,且在当年被炸砖柱处原景原角度摄影留念,以表67年前那一段血火岁月与今日和平景象的沧桑对照之情。
我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恶魔的狼烟弥漫,死神的哀嚎遍起。漫天的空气中散发着物体燃烧的焦臭,使人难以忍受,令人窒息。望着连接夏坝新校区与黄桷树镇旧校舍之间的“登嬴桥”,其东头那片树林枝头上悬挂着的断腿残臂,景象不忍卒睹。镇上,时遇路上蒙有脸罩的人抬着用草席裹着一具一具的尸体来来往往,神色冷漠可怕,偶尔还能看见一些烧焦的人,内脏爆出来的人,断手断脚的人。由于许多房屋被炸,远眺嘉陵江边一览无余的颓垣断壁,处处废墟,似乎使得街道尤其宽敞,遍地血迹让人更加寒栗。整个小镇浓烟滚滚,烈火燃烧,哭啼声、呼救声、叫唤声连成一片。
当吴校长宣布追悼会开始,会场师生放声大哭,久久不止,这场面即使在68年后的今天,每一忆及此,我还会泪噙眼眶
据有关资料记载,这次轰炸造成的伤亡损失情况是:北碚镇受灾居民20户,损失约77234元;营业受灾户11家,损失约23400元。黄桷镇受灾居民35户,损失约112860元;营业受灾户4家,损失约44900元。人口伤亡情况:北碚镇被炸死49人(男40人,女6人,儿童3人),重伤者51人(男33人,女11人,儿童7人),轻伤者41人(男28人,女2人,儿童11人);黄桷镇被炸死52人(男28人,女7人,儿童10人,不明者7人),重伤者17人(男8人,女6人,儿童3人),轻伤者17人(男10人,女5人,儿童2人)。
那时,主要施救的有卢子英区长率领的区署职员与北碚防卫团人员,还有内迁到北碚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医护人员、红十字会四川省第一流动空袭医疗队人员等,一些自发身壮力强的民众也参加了抢救,大家一起把伤员送到当地卫生所及医院治疗。傍晚,重庆防空司令部、防护总团空袭紧急救济联合办事处,赈灾委员会及中国红十字总会均派代表赶到现场,观察实情,共同处理善后安抚工作。
5月底,全校师生在大礼堂举行了孙寒冰教授等7位师生遇难的追悼大会,主持人为代理校长吴南轩。他一进会场就泣不成声。教师和同学们抱成一团也万分哀恸。当吴校长宣布追悼会开始,会场师生更是放声大哭,久久不止,这场面即使在68年后的今天,每一忆及此,我还会泪噙眼眶。
不久,中国文化界著名人士发表了许多悼念文章,夏衍在《救亡日报》上发表了《少了一个说真话的人》。胡愈之的文章讲:孙先生是一个真正的学者,是一个为真理奋斗的文化战士。郭沫若写了一首祭诗:“战时文摘报,大笔信如椽。磊落余肝胆,鼓吹动地天。成仁何所怨,遗留正无边。黄桷春风至,桃花正灿然。”后来,为了纪念孙寒冰教授,我校将修建的茶叶系建筑命名为“寒冰馆”,把《文摘》社改为“景寒书屋”。1941年8月初,学校以校长李登辉,代理校长吴南轩,副校长江一平的名义,铭刻了一块3米多高的《复旦大学师生罹难碑记》纪念石碑,立于夏坝后山孙寒冰教授墓前:“呜呼?惨遭寇弹,哀同国殇。全校师生,悲愤无极,将何以益自淬励我为文化工作之创造精神乎?抑何以益自坚强我为民族生存之战斗意志乎?是则吾辈后死者矣,礼葬既毕,幽屯以安,爱为伐石纪事,系之以铭,用诏万世,不忘寇仇,其辞曰:‘蠢蠢、彼倭奴,侵我上国。蹂若学府,文化之贼。死者七人,师生同厄。巴山以惊,巴水为咽。何寇之酷,而祸不测?易利御寇,诗美薄伐。雪耻除囚,誓报先烈!”记述了日军轰炸我校的罪行,孙寒冰等师生遇难事件,并表示我们抗日到底的决心。
68年前,日军飞机对复旦大学悍然进行惨无人道的轰炸,在陪都重庆犯下无视国际公约,践踏人性、毁灭人类神圣教育之滔天罪行。轰炸城市设施是“战略轰炸”,意在毁灭“物”——防御、抵抗系统;轰炸平民、学校则是“政略轰炸”,意在摧垮“人”——意志、精神领域,从而全面迫使国民政府投降,吞霸中国,但终未得逞。
仅就教育而言:除此轰炸以外,还有1938年4月10日日机逞凶湘南大学,1940年5月20日袭击陕西国立西北医学院,5月29日日机又专门集中暴虐了重庆的文教机构和以集中了18所高等学府、全国八分之一大学生为主的沙坪文化区的重庆大学、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巨大损失过后,崛起的是重庆人民更加刚毅的抗日精神——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行反轰炸教育机构的斗争,包括向全世界揭露日军摧残人类教育的万恶行径。如这期间重庆大学、复旦大学、中央大学联合致电美国政府,要求对日本实行禁运钢铁、石油等制裁手段;同时也积极进行“消极防空”和在战火中坚持求学施教等。以我校为例:“五二七”大轰炸后,正巧两个月后的7月27日,首次翻译《共产党宣言》、著《修辞学发凡》、开一代学科的著名学者陈望道教授来到了复旦大学,担任文学院长兼新闻系主任,并立即新开了《修辞学》、《论理学》(即《逻辑学》)等课程(我曾在他亲自执鞭下此门功课考试荣获过满分的优异成绩),就是一个鲜活的证明。其实,那时候重庆的各个学校都呈现出一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息的景象。
责任编辑:王文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