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寂寞与猝不及防

2008-06-24 11:40欧晓鸥
男生女生(文摘版) 2008年5期
关键词:苏西阿姨回家

欧晓鸥

我十七岁那年,陈西也是十七。她妈妈张阿姨和我妈妈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所以给我们取的名字都是一样的,一个陈西,一个苏西。陈西比我大一天,自称是我干姐姐,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承认过。

十七岁的我作为优等生,还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上担任班长和团支书,很是自命不凡。虽然每次张阿姨当着陈西的面夸我的时候,我都很是谦虚地说:“陈西也不错啊。”可是潜意识里却有点看不起她,这个连中专都是托人才能读上、只会谈论衣服和化妆品、整天把“男人”这个词挂在嘴上的女生,我知道我和她根本是两条路上的人。

可是她对我是亲热的。她可以把我们家当成自己家,一住就是三五天,除了晚上非要和我挤一张床,说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以外,居然还随便打开衣柜把我的衣服拿去穿,完全看不出我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倒是看出来了。她很生气地教训我:“苏西你怎么就那么小肚鸡肠呢?”而且根本不容我辩驳。我觉得又生气又委屈,对陈西,自然也更加排斥,始终没有像妈妈所希望的那样相处融洽。

就是在那一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陈西在保险公司工作的爸爸进了监狱,一判就是十年。同时,他花二十多万在外面养了个女人的事情也被发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漂亮的张阿姨一下子老了许多,可是陈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经常整夜都不回家。而自认为很忙碌的我,对这件事情的反应,顶多是在妈妈叹息张阿姨可怜的时候,加油添醋地谴责陈西没心没肺。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

五月里的某天,陈西听到几个同学在议论她,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大哭一边大笑,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整整闹了快一个小时。后来她便开始无缘无故地打骂同学,或者在课堂上歇斯底里地大叫。张阿姨吓得不行,带她去检查,医生说是什么青春期抑郁型狂躁症,可能是父亲的事给她的打击太大。最后学校只得让她休学回家去了。张阿姨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在家照顾她。

妈妈隔三差五就去陈西家看她们母女,我却以功课太多为借口,一次都没有去过。因为生了病的陈西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她常常深更半夜打电话给我,反复地问我她漂不漂亮之类的问题;有一次来我们家,一进门就一把拉起我的手,颠三倒四地念叨着要给我介绍一个长得很像郑伊健的男朋友……我只想耳根清静,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和我一样年纪一样敏感的少女,在许多个天光模糊的清晨和黄昏是多么的寂寞,而一点点的耐心和友善,对她是多么的重要。

我至今也不是太清楚,陈西的病到底有多严重,怎么会被送到医院精神科去。

我和妈妈去看她,踮着脚尖,从厚厚的铁门上开着的小窗口里望进去,她被绑在一张小小的铁架床上,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瘦弱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不断发出凄惨的叫声,叫累了,就虚弱地重复着:“妈妈,我没病,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我没病……”隔壁病房跑出来几个穿浅蓝色条纹病号服的十多岁的男孩,一把把我们推开,争先恐后地把身子贴在铁门上,作势要往上爬,一个含混不清地说:“看美女啊,我要看美女。”一个用空洞的声音朝里面喊:“喂!你别叫了,出来玩吧……”张阿姨一屁股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面,泣不成声,妈妈紧紧握着她的手。惨白的灯光下,我忽然觉得眩晕,精神科阴森的、绿色墙壁的走廊,慢慢幻化成暗无天日的十八层地狱,充满无数孤魂野鬼的怨气和哭声。然后我开始庆幸着自己的健康与自由,并且在回家以后迫不及待地给朋友们打电话,兴致勃勃地诉说我的见闻与感受。

多年以后,看到岩井俊二的电影《梦旅人》,精神病院的三个少年,固执而沉默地走过爬满青藤的围墙,白云青森辽远,教堂响起孩子清澈的歌声。我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觉,原来青春的美好,寂寞和尊严,曾经如此坦然公平地被每一个人拥有,从来,就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半年以后陈西有所好转,被接回家去。但药物的副作用却让原本可人的她越来越胖。没有学可以上,她就整天在家睡觉,或者和以前的朋友们在外面游荡。我对她比以前更加冷淡,我有点厌恶她不合时宜的紫眼影和红嘴唇,特别是那种紧得不能再紧的质量低劣的桃红色纱质T恤。而且,她虽然基本康复了,可是思维还是不很正常,常常乱说话,开口就是:“这个世界上好男人不多啊。像我爸爸那种……”我怕得要命。但她还是很喜欢我,甚至,还有点敬畏。有一次她在我家,我在房间做题,在我身后站了好久,才怯生生地问:“你做的是什么啊?”我没理她,她又问:“很难吧?”我的思路被打断,恼火地说:“这是三角函数,很难的,你怎么会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我听见她在外面对妈妈说:“妹妹真聪明啊。”

我生日那天,中午和一大群同学吃完饭,走到学校门口,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猛地看见马路对面,陈西正在向我殷勤地挥手。她居然夸张地烫了一个爆炸头,一身新娘结婚敬酒时穿那种很土的大红套装,渔网袜,大红高跟鞋。天啊,这么多同学面前,我怎么好意思说她是我干姐姐。我于是装作没听见,低着头往前走。可是陈西还兴冲冲地追了上来。“妹妹,妹妹!我买了个好大的蛋糕……”她用极为夸张的热情的语气喊道。满街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我走上前去,飞快地对她说:“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来了!好了你快回去吧我要上课了。”陈西愣了一下,把手上的蛋糕递给我:“昨天妈妈买了这种蛋糕给我,我觉得很好吃,所以今天也买了一个送你……”我这才想起,昨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对着那张浓妆艳抹得有点可笑的脸,我只是说:“好吃你就自己留着吃吧,我不爱吃这个。”然后就转过身匆匆走了。同学们立即开始七嘴八舌地笑我:“苏西,你怎么认识这么怪异的人啊?”我的脸一红,小声说:“她……精神有问题啦。”“啊?神经病啊?”“怪不得呢,看起来就不太对……”“哈,真喜剧,腿那么粗居然还穿渔网袜!”张扬而刻薄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在那个冬天的午后澎湃了一阵,很快就被这个城市的喧嚣淹没。就像陈西一直没有回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一瞬间就再也找不到。

从那以后,陈西再也没有找过我。可是我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一个十八岁的女生,生活里充满了明媚和新鲜,虽然叫嚣着世界很大,目光和心却其实是狭窄的,除了自己小小的梦想与忧伤,再也容不下其他。听妈妈说,陈西彻底“堕落”了,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基本不再回家,张阿姨都不清楚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把陈西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讲给和我最好的男生林宇听,还调侃地取了一个标题:一个少女的失足史。林宇也笑,他说:“还好你没被她带坏。”我自豪地答:“切,怎么会。”

高考结束以后的暑假,有一天夜里十二点,唱完KTV,林宇匆匆地送我回家。在一处偏僻的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下,我隐约认出几百米外的拐角处,陈西正和三个男人走在一起,她穿得花花绿绿,吊着其中一个的胳膊,放肆地大声笑着,听得我一阵肉麻。我捅捅身边的林宇:“喏,看到了吧?那个就是陈西。”林宇说:“你怎么不叫她啊?”我白他一眼:“躲都躲不及呢。”林宇皱了皱眉,小声说:“那三个男的年纪挺大,看着不像什么好人……”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扯着林宇朝相反的方向走了。“现在要忙着回家呢。再说了,她不常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吗?张阿姨都管不了,我管什么啊?别自找麻烦。”林宇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我很快就把遇见陈西的事情忘了。

两星期以后,我到成都的大学报到。妈妈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陈西被人打了,送进了医院。”我夸张地“啊?”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呵,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她打架又不是第一次。”电话那端,妈妈担忧地说:“这一次,被踢了几脚。以后……再也不能生育。”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妈妈的声音变得那么不真实:“说是和一个中年人有什么感情纠纷,那人恼羞成怒,叫了两个人,把她骗到什么地方拳打脚踢了一顿……”

虽然后来林宇一再跟我说这不是我的错。可是我不只一次地悲哀地想,假如那天晚上我叫住了喝醉酒的她,假如我关心她一句你去哪里,假如我及时把这件事情告诉张阿姨……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不是一种残酷?然而更残酷的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所谓的纯洁的青春的脆弱,在一个最应该善良的年纪,我可以为一个乞丐落泪,为一部电影哭泣,却一次次在那张曾和我一样唇红齿白的干净的脸面前,冷漠而轻蔑地转过身去。

二十二岁,我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坐火车去了更远的地方,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陈西晚上在酒吧卖酒,其余时间去向不明,穿三千块一双的靴子,给张阿姨买SKⅡ的面霜。这些都是从妈妈嘴里听来的。我们的生活,不再有任何交集。我再一次快要忘记这个人了,连同记忆里那片小小的阴影。如同曾经,我愚蠢地忽略掉她想和我分享的友情。

寒假回家,妈妈郑重地递给我一本粉红色的日记本,是张阿姨偶然在家里找到陈西的日记。妈妈悲哀地说:“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认真听过她在说什么。”我只顺手翻开了一页,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那一页上面,陈西用清秀的字迹赫然写着:我很想像苏西一样有爸爸。我很想像苏西一样,好像从来都不寂寞。

日期是2001年,我们都是十七岁的那一年。■

摘自“桃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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