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时光里的翅膀

郭梦美

爸爸，让我做您的翅膀。 ——题记

亲爱的曾祖母：

您好！收到您从天堂寄来的回信我十分惊诧，亦万分激动。未曾想过只是当初的一时冲动，竟然可以与您取得联系。

您在我寄去的信中看到我附的照片了吧。怎么样，很不可置信么？我也是。当我第一次看到那张您年轻时的照片时，手指划过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孔的感觉……很复杂。一模一样的相貌，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微笑弧度；您的眼神中，却拥有我所缺少的坚定，执著，沧桑，以及淡定。

不过那个时候，您应该未曾想过，在不远的未来会拥有我爸爸这样一个让您放心不下的孙子吧。

上封信中我说他已经不记得您了。看来这句话让您伤心了。看到您在信纸上模糊的字迹，我甚至能想象您失落地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眼泪簌簌打在信纸上的样子。

不过，您也不用太伤心啊。您……走的时候，我父亲才两岁半。虽然他是您一手抚养的，但，两岁半的孩子能懂什么呢？您不是也说他那时候讲话还困难，连路都走不好么？

不过，您不用再为他担心了，他现在早已长大成人，并可以以当初您照顾他的方式来照顾我了。呵呵，您不觉得很有意思么？两个长得如此相似的人——您和我，分别成为了照料他和被他照料的人。

原来，我的父亲是没有爸爸的啊……怪不得他一直和我讲，他是个会法术的天使，天使是没有爸爸的。

不过，您相信么？我真的曾经见过他的翅膀哦。

爸爸说，当他由天空之城以一个天使的身份降临人间时，是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的，什么普度众生啊，拯救世界啊，维护世界和平啊……总之，他充满了使命感。

但是，他看到了躲在黑暗角落里的妈妈和她怀中哭泣的年幼的我。于是他不舍地收起了翅膀，收起了身上的万丈光芒，收起了他那一腔热血沸腾和伟大抱负，然后转过身，俯下腰，对我们露出了微笑。

他开始以一个平凡人类的身份学着生活。他学会怎样帮我洗澡、梳头、洗衣服；他学会怎样擦桌、洗碗、扫地拖地；他学会怎样抑制住张开翅膀的冲动而喘着粗气在公交巴士里被挤来挤去；他学会怎样将工作赶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以便买上菜市场最后剩下的一点蔬菜水果……噢，对了，他选择行医来作为养家糊口的工作。不过我想，行医也许是他最后一种用来实现他伟大抱负的方式吧。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爸爸用他那双天使所特有的灵巧的双手为无数的病人治愈了他们心口和身体上的伤痛。

怎么样，您现在相信他神奇的法术了吧？不过，他也有很不耐烦的时候。比如：他也得乖乖地坐在教室里为我开家长会，偶尔还要听从老师的训斥；他也得无奈地拎着重重的篮子在超市里排长长的队伍；他也得在酷暑的天气里流下他未曾流过的，大颗大颗的汗水；他也得在难得的双休日被我妈妈拉到服装店，拎着一大堆衣服跟在尚不满足的购物狂身后……不过，这些他都忍下来了，因为他已渐渐明白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的责任。他在努力扛起这份责任。并且，他做到了：他会在午夜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时，叹一口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向医院急救室赶去——他还是忍住了张开翅膀以提高速度的冲动，尽管午夜时分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他会在母亲工作上遇到难事时安慰她，劝导她，并以最快的速度为她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当然有时为了博红颜一笑，他也会将君子之束抛在脑后，一头扎进厨房变出一桌的美味。

他会在炎热的夏季给我一根冰棍，在我抱怨“我和同学说我爸爸是天使他们都不相信”之后笑呵呵地给我讲几个笑话。那些笑话钻进我的心房，将一切不愉快干脆地踢了出去。他会在暴风雨的天气将我放在他自行车的横梁上，淋湿了自己却为我撑起一片蓝天。

您现在应该会感到欣慰了吧？我想，您是否会坐在摇椅上，笑咪咪地说：“哦？是么？孩子长大了，学会了坚强。”

但是，我们的天使已经半百有余。虽然，他依然可以一手提两袋大米一口气上四楼，我和妈妈在一旁啧啧称赞；虽然，他依然可以开着车在陌生的市郊拐了无数个弯后辨清东南西北，而往往此时我和妈妈已经晕头转向；虽然，他依然可以在我们未曾游览过的城市里将各个名胜古迹、自然景色、特色小吃介绍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我和妈妈在一旁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是，他的法术似乎已经消失了啊。他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让我坐在他的肩头大笑着陪我去打羽毛球，太多太多的工作已经压垮了他；他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一天连做七八个手术后，洗把脸依旧精神抖擞，长年超负荷的工作已让他的体力大不如前；他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负着重重的旅行袋却还在前面不断催促一身轻松的我和妈妈，由于他的腰痛，我和妈妈总是尽量减少他体力的消耗以及剧烈的运动。

随着法术一起消失的，还有他那对美丽的翅膀。

我曾经去问过他，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您说，是在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在无数个夜晚，我在他背上沉沉睡去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坐在手术台前，紧锁眉头为病人缝合伤口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劳累一天，回家看到饥饿的我又一头扎进厨房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与我母亲一起四处奔走，为我们的新家装修布置，一同编织我们梦想的翅膀的时候……

是什么时候呢？

是什么时候呢？

您想知道他最后一次施展法术的时候么？那是在一个春天。他用最后一丝属于天使的神奇让我们看到了千棵百棵的樱花树。我们在树下来回奔走，微笑着，开心着，惊喜着，陶醉着，感动着；我们就这样在他布下的樱花阵中迷了路。

爸爸却渐渐走远，站上一枚巨石，向远处深深地看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他那与身后的万紫千红对比鲜明的落寞的背影，沉默了。

也许，他是在怀念他那对消失在时光里的翅膀吧。

您说呢？

那个两岁半的男孩现在已为人父。历尽一路沧桑的他，会在想什么呢？

您知道么，他忽然又像我们初次见到他时一样，转过身，弯下腰，对我们微笑。

您知道么，我很爱他，很爱，连同您那份，一起去爱。

您知道么，我最想对他说的是：

爸爸，我爱你。

爸爸，我会做您的翅膀。

爱您的木木夕 2007年8月3日

PS：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的父亲、母亲和我的爸爸、妈妈。

娃娃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