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苏西有一截断眉。不是天生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苏西有一阵子没看自己的脸了,她是在为一个突然的公司会化妆的时候,才突然地发现了那处断眉。心下一惊,马上补了一点眉粉在那道斷处,也就看不大出来了。苏西也有一阵子没化妆了,但再化起来仍算熟手。没有一个女人是不会化妆的,即使只会化自己。苏西就是这么想的,每天通勤的地铁上也总撞见正化妆的女人,多是涂口红,再刷几遍睫毛膏,没有女人在地铁上画眉,画眉的手要很稳,车厢又总有些摇晃,从小练书法的手从小练乐器的手都挡不住那一点摇晃。
有一阵子苏西也是天天化妆的,只打个粉底,提了气色,三分钟就够,出门赶地铁。地铁快到站,车厢门打开前的几秒,足够点上一点唇红,镜子都不需要,如同所有在地铁上化妆的女人们。
什么时候开始不化妆了,底也不打了,口红也都不知道放到哪里了。苏西也不太记得了。但也清晰记得自己并没有受过伤。那道断眉的位置不在眉头,眉腰下,更近眉尾的位置,洗了妆更看得分明,苏西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自己的眉腰,简直断得触目惊心。
如同十年前的那段感情,交往快要一年对方都没有告个白,最后一场突然又郑重地分手,当作了告白。苏西想起来都心悸。
苏西马上给丽丽打了个电话,丽丽直接地说,随时来。
说是随时,还是改约了好几次,最后定下时间,苏西赶到,丽丽正在忙,请苏西稍坐下,稍等下。
苏西等了十几分钟,开始不耐烦,又为着这突如其来的不耐烦更不耐烦。苏西之前算是耐心,也不过这几年,事事不耐心起来,大概是更年期要提早来?这么想着,头都要炸了。
丽丽送客人出来,苏西也站了起来,再耐着性子听俩人还要寒暄几句,苏西的脸色也有点不耐烦了。
客人出了门,丽丽转头对苏西一笑,说,等不及了?
苏西也笑起来,确实耐力和体力都差了一点了。
丽丽不笑了,说,刚才那个女人,你看她几岁?
三十?苏西说,超不过三十五。
五十了。丽丽说。
啊?苏西说,这也太过分了。
没结婚,没生孩子。自己买花自己戴,自己赚的钱全花在自己身上面了。丽丽说,有什么过分的。
交往了一个小男友。丽丽又说,小了快十岁。
羡慕死了。苏西说。
羡慕什么?丽丽说,有一次她竟然说出了一句,是不是不配?
十岁OK的。苏西说,现在年龄差十岁二十岁都算正常,不存在什么配不配的。
她说的是她是不是配不上自己的男友?丽丽说,我都吃了一惊,她看起来三十,男朋友看起来四十,也许大家都觉得外形挺配的,她自己会来讲,我是不是不配?她心里面真的会去想,我是不是不配?
男的大十岁倒配的?苏西说,女的大十岁反倒心虚成这样。
所以是女人嘛。丽丽说,叹了口气。
女人。苏西也叹了口气。
我看了下你的眉呢。丽丽说。
苏西拨开刘海,自从发现有了断眉,苏西也就有了刘海。
很小件事。丽丽说,补一下很方便,不如就做个全眉的纹绣?
苏西摇头。
不为赚钱。丽丽说,我会赚你的钱?真是觉得你全部做一下比较好。
明白。苏西说,我再想想,到底是动刀动肉的事情。
动刀动肉?丽丽大笑,你这么一个玻尿酸都死活不肯打的人,怎么会理解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动刀动肉。
十年前你就叫我埋线。苏西说,我可记得。
你不是也没做嘛。丽丽说,你自己说的,为独一无二的单眼皮骄傲。
我前阵跟阿美吃饭。苏西说,也就开玩笑说了一句,我要去割双眼皮,年纪大起来,眼皮都下垂了。
阿美一时没说话。吃完饭送我回家,握住个方向盘,突然就红了眼睛说,苏西你俗气了。
我说我怎么俗气了?苏西说。
曾经自视甚高的我们,老成树皮也是独树一帜的。阿美说,你真是突然俗气了。
她的原话。苏西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阿美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丽丽说,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结那三次婚。她有本事别结婚。
苏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丽丽和阿美,曾经也很好,后来就不太好了。苏西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若说是结婚的次数,阿美结了三次,丽丽只结了一次,但那一次也结得一言难尽的。好像也不是结婚次数的问题。
眉的问题不大。丽丽又说,倒是这颗痣。
什么痣?苏西说。
你不知你右眼皮上长了颗痣?丽丽说。
苏西赶忙拿了镜子看。真是一颗痣,几时长出来的,苏西也不知道。
要管吗?苏西问。
要!丽丽坚决地说。
从没有痣的。苏西笑了一声,有这一颗,好像还妩媚了些。
要看在哪里。丽丽说,这颗痣的位置在这里,事情就有点大。
不就是烂桃花吗?苏西说,多大的事。
桃什么花。丽丽说,眼皮上的痣,就是破财,不聚财。
没钱大件事?苏西说。
当然。丽丽坦然,穷,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苏西笑笑。苏西是从不信这些的。
现在就来点掉。丽丽说,快进来。
不要。苏西也坚决。
本是想补一点眉的。苏西说,又要我做全眉,又想来点我的痣。
那你再想想。丽丽说,我是从来不勉强你的,你也知道。
再想想。苏西说,我现在就用眉粉补,习惯了也没什么。
丽丽哼了一声。
阿美那个现在的老公。苏西忍不住又提阿美,与丽丽在一起,总免不了要提阿美,倒是与阿美,从不提一句丽丽的。
那个男人有个居屋的,元朗那边。苏西说,前妻也不要住那里,就卖了,给了前妻一百多万,其他都给阿美。
多老了?丽丽说,那个男人。
没多老,也就大几岁吧。
几岁?丽丽追问。
超不过十岁。苏西说。
丽丽又哼了一声,说,倒是比她那个第二个老公小一点。
她的第二个老公也不过大了二十岁,也看不出来,苏西竟然结结巴巴起来。为了替阿美申辩突然结巴了,苏西也是第一次。
还不是先走了?丽丽说。
生病死又不是老死。苏西说,现在的人寿命都长的,没什么大病都活得到一百岁。
我就是看不得第二个老公还在医院。丽丽说,第三个男人倒公然露面了。
若没有这第三个男人。苏西说,也没有人帮手她。
医院那几年。苏西又补了一句,也挺折磨的。
难道不是被她气死的?丽丽突兀一句,又觉失言,摆了摆手。算了当我没说。
现在是真结婚了。苏西说,还是爱情。
奸情。丽丽直接地说,奸情就是奸情,别侮辱了爱情那两个字。
苏西闭了嘴。
你最近还好吧,苏西只好说。
就那样吧。丽丽说,你也看到了,只那几个相熟的客人,我也不是很热情的人,也许并不合适做这一行。
我是讲感情方面。苏西说,生意方面,你不用人操心的。
丽丽笑了一笑,说,我还有什么感情。
等男人们到了五十岁。苏西说,就会有一个改变。
什么改变?
五十岁的男人就只想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苏西说,那时候的男的,你甩都甩不掉。
丽丽说我有个客人,总跟我抱怨她那个老公,一天到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打游戏,哪儿都不去。
这有什么好抱怨的?苏西说。
丽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有什么好抱怨的?
沙发上都坐出了一个坑。那个客人是这么说的,因为那个坑,心底里涌出来的厌恶,都要爆发,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总比一天到晚在外面搞三搞四好吧?苏西说。
要我选还是选沙发上不要一个坑。丽丽说,管他在外面搞什么。
苏西说丽丽你这个话也只能跟我讲讲,别人都是不信的。
你真要来跟我算数学。丽丽说,阿美的那个第三个老公,五十了吧?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不照样外遇了阿美,离婚?
这个不一样。苏西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丽丽说,男的都一样。
男的过了五十就只会待在家里把沙发坐成一个坑了。丽丽说,苏西你再把这一句说一遍,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苏西叹了口气,说,我一直没想明白,结婚和离婚,这个模式。
讲时代的。丽丽说,你今天来想跟一百年前想就不一样了。
我有个客人学人类学还是社会学什么的。丽丽又说,她跟我讲,婚姻这个东西农业社会才开始,之前都没有。农业社会有了土地,就有了传宗接代,我的地要传给我儿子,我要保证我儿子是我的儿子,所以我要管好女人,不让她们到处乱搞,所以男人最需要婚姻。女人怀孕,生育、养育孩子,已花尽时间和体力,不足够再参与社会生产了,只能拿自己去做交换。这就有了婚姻。
我简直听得目瞪口呆。苏西说。
跟一百年后也不会一样。丽丽说,到了将来,男人可以干的活女人也能干,干得还比男人好,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不需要结婚。女人想生孩子,也不是给男人生的,她给自己生。
现在就可以。苏西说,你想生现在就能生。
跟谁?丽丽说,而且我得先养活自己吧,自己活着孩子才能活着,自己要是活得很辛苦,孩子也不要来一起辛苦了。
他就是不回来了吗?苏西忍不住问。
不回来了。丽丽倒一直坦然。
好像分居两年就算离婚了,苏西说。
不去想,丽丽说。
又逃避,苏西说。
你就不逃避?丽丽反问。
習惯了。苏西说,但是习惯是可以改的。
习惯可以改,秘密不可以改。丽丽说,当秘密成为了一个秘密,就不能改了。
苏西说我们都没有秘密了,我跟你讲的全都是习惯,按照你的说法,习惯是可以改的,秘密不能改。
你空是吧。丽丽说,跟我绕?
离婚就是个习惯。苏西说,我就这个意思。
你先去结婚。丽丽说,再来讲离婚。
我可能真要等到男人到了五十岁。苏西说,他们就变了。
为什么这么固执呢。丽丽说,都说了他们不会变,从二十到八十,都一个样。
苏西说好吧,我想好了,还是把眉补一下吧。
丽丽说好。
苏西躺下的时候仍很紧张,双手交叉在胸前。
放松,丽丽说。
苏西放松不了。要补这截断眉到底是为了什么?丽丽不多问,苏西倒要问清楚自己。若真是为了好看,苏西好像也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自己的样子。
突然又想起来了阿美。第二个老公和第三个老公之间,阿美还有过一个,除了阿美自己,应该也只有苏西知道。
本来也只是约着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不知怎么的,苏西突然就说了一句,阿美你出轨了?
阿美说是。
倒是苏西慌张起来,甚至马上站了起来,又坐下去。后背寂凉,手指尖都红了。
是的,阿美又说,我出轨了。
苏西看着阿美,说,不大好吧,你老公待你又不差。
我也不是不爱他了。阿美说,可是一个六十多的老公,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还爱得下去。
你嫁他的时候不就是为了来香港?苏西说,你那时想过他有一天会六十岁?
我嫁他的时候就是为了爱情。阿美说,我会去想那么多别的?多俗气。
苏西说出轨什么感觉?苏西没有说出来的是那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罪?你以后怎么再面对自己的丈夫?苏西说的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阿美说感觉好极了。
谁都是出轨的。阿美说,真的,这个时代。
有的女人就是长了一张出轨的脸,苏西能够分辨出那些脸,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那些脸上面。阿美长了一张大婆的脸,端庄,甚至有些正气。之前的第一个老公,阿美才十七八岁,有点懂又有点不懂地结了婚,后来懂了,不是爱,或者后来不爱了,阿美就离婚了。阿美就是这么说的。后来碰到那个香港老公,突然又爱了,爱着爱着就嫁了他,来了香港。
苏西相信阿美说的是真的。
苏西也只是在那个瞬间,蹦出来的那一句话,阿美你出轨了?苏西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西只是放任那句话出去了。
去海边喝一杯?阿美说。
苏西犹豫了一下,说好。
阿美的车开得飞快,真的就像没了头的苍蝇一样。于是苏西总疑心那个晚上就会看到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阿美把车泊在了路边,她们下车走了一段,最后找到一个路沿坐了下来,她们坐下来的时候是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鞋跟都有点高。旁边有人放了一只航拍飞机,天很黑了,飞机头的蓝光一闪一闪。
阿美讲了一个电话,讲得飞快,苏西没听懂,苏西也没在听。
苏西放了自己手机里的一支曲子,小小的,木吉他的声音,特别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阿美关了电话。再放一遍?阿美说。苏西就放了第二遍。
他不来了。本来要来的,又不来了,老婆管得严。阿美说。
那我们走吧。苏西说完站了起来,阿美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都又走了一段,阿美走得有点远,苏西仍然听到阿美说,我也满足了。
苏西说哦。
我和他去看了一场电影,阿美说。
电影好看吗?苏西说。
还好。阿美说,我想的是,为什么不看一场电影?出轨就是上床?总还有点感情吧。
苏西说是吗?阿美说什么是吗?
苏西说出轨还讲感情。
阿美说偷情不就是偷一点情?
苏西只好说好吧。
坐到车里,沉寂了好一段,苏西说阿美我想你说得也对,偷情也是情,偷来的情也是情。
阿美大笑,你就当我出轨好了,我也不要情,都是負担,我只要性,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苏西看了看阿美的侧面,突然陌生起来,好像从来就不怎么认识一样。
这时苏西的电话响,苏西接电话,电话那边说,你那里看得到月亮吗?苏西看了一眼阿美,说,看不到。阿美转头看了苏西一眼。看不到,苏西又说了一遍,关了电话。
只是看着电影,我知道他是很急的了,虽然他很努力地坐着,但我知道他是不能等的了。阿美一手握住方向盘,一边说,我就在他的肩上按了一下,我说别急,会给你的。
阿美伸出了另一只手,两根手指,在苏西的肩上轻按了一下,两根手指的重量和温度,苏西的后背又寂凉,很深很深的厌恶。
眼皮上方突然刺痛,紧接一阵皮肉烧焦的气味。苏西忍不住惊叫,丽丽你干嘛?
必须点掉!丽丽异常坚决的声音,那颗痣真不好!
那你不跟我商量一下的?苏西有点气。
要事先跟你商量了你会点?丽丽说,我还不了解你?
点点点。苏西忍着气,先补了眉再点好了,你急什么?
财最重要。丽丽说。
苏西闭着眼,也见不到丽丽的样子。被不知什么刺烫过的眼皮倒也不觉着有多痛。
断眉绝情。丽丽的声音,但是女人绝情又有什么要紧的?你要是因为这颗突然生出来的痣丢了工作,没了收入,你就彻底完了。
我真是为了你好。丽丽又说,现在开始绣眉了,放松。
苏西躺平了一些,开始想象自己是一粒米。如果把自己想象成一粒米,看到的世界就会大很多,苏西的方式。很多时候苏西必须得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彻底放松,想象一粒米,而不用真正成为那粒米。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