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爱

2008-05-31 09:57
湖南文学 2008年5期
关键词:维塔耶娃里尔克

川 美

1.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茨维塔耶娃问里尔克。

现在,请允许一只笨拙的鹦鹉以茨维塔耶娃的腔调,将这句经典语言回赠给茨维塔耶娃本人,而且最好绕舌地附带一句: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爱可说呢?

当然,这需要转过身去,穿过八十一道春天的门廊,去到法国叫旺代或者默顿的地方。

“这里谈的不是作为人的里尔克”,那么,这里谈的也不是作为人的茨维塔耶娃。作为人,是注定要靠双脚走到一起的,凭借手抓住手,凭借唇找到唇,凭借眼睛捕捉眼睛,凭借额头感知额头。

这里谈的是两个奇妙的诗歌精灵。作为精灵,一切躯体的附累是多么多余!

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精灵里尔克对同是精灵的茨维塔耶娃说。他把这诗句题写在赠给她的《杜伊诺哀歌》扉页上。

一切开始于1926年春天。而在此之前,有什么征兆预示两位大师的神遇么?卢瓦街上空的天变蓝了么?

还在刚刚逝去的冬天,茨维塔耶娃给在布拉格的捷克女作家安·安·捷斯克娃写信,抱怨说,她住的卢瓦街很可怕,发臭的河沟,烟囱遮盖了蓝天,到处是黑烟和卡车的轰鸣声。此时,她刚从布拉格来到法国巴黎,为的是这儿答应让她搞文学讲座,“给工资。”工资,居然是多么有魔力的词!就像有人拿鞭子驱赶一头羊去寻找草地一样,生存的危机正驱赶着这位高贵的女诗人寻找通往面包的路。

不要在乎物质的贫困,而要崇拜神圣的美。在茨维塔耶娃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母亲这样教诲她。处于上流社会、生活安逸的音乐家母亲,赠给女儿一句无比神圣的名言,但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未来赠给她女儿的是怎样的磨难。

母亲去世后,为茨维塔耶娃留下一大笔钱,有10万沙俄卢布那么多,保存在国家银行,而十月革命后,这些钱全被苏维埃政权充公了。尽管茨维塔耶娃在后来给捷斯克娃的信中表达过,她对这笔巨额财富的损失没痛苦过一分钟,可终归挡不住贫困死皮赖脸的纠缠。贫困如影随形,白天跟在身后,晚上溜进梦里。(直到将她逼进坟墓,才在那坟墓的入口处消失?)

1920年1月,饥饿夺去了她的小女儿伊琳娜的生命。

“眼泪,眼泪——是活命的水!眼泪,眼泪——是美好的灾难!”

她丈夫艾伏隆在白军服役,1917年入伍,一年后杳无音信。她以为丈夫阵亡了,直到1921年底,才得到他流亡捷克的消息。

“如果上帝能创造出这个奇迹——让您活下来,我将像一条狗一样追随着您。”

为了与丈夫团聚,茨维塔耶娃辗转去了布拉格。在布拉格,靠捷克的生活补助费和微薄的稿酬维持生计。啊,那是怎样一种生计呢,对于这天才的女诗人?

1925年2月,她刚刚生了儿子穆尔,还在月子里,写信给捷斯克娃,恳求她能否在身边的什么人那儿找一件普通易洗的衣服,她说,“我整个冬天都穿着一件已经到处开线的毛衣。我不需要太好的,反正哪儿都不去——一般的就行。”冬天,她到了法国,再次给捷斯克娃写信,肯切地请求,“如若可以,能否给我从尤日钦诺娃女士那儿要一条晚会上穿的深色的礼服。我哪儿也去不了,因为没什么可穿的,又没钱买。她很富裕,也许有多余的、不能再穿的礼服。我可以拿来改改。”

寒酸复辛酸啊,女诗人!然而——

“他们不穷,他们只是没有钱。”

里尔克的诗句。不过,当初可不是写给茨维塔耶娃的,因为,里尔克写这诗时的1903年,茨维塔耶娃还是个富家小姐,10岁,在瑞士洛桑附近的寄宿学校读书。而里尔克此时已经在经历和体验着极端的贫困了。1900年8月,里尔克受到沃尔普斯维德画派的吸引,来到德国北方的一个小乡村——沃尔普斯维德。迫于面包的压力,在这里竟成就了后来成为传世之作的艺术家评传《沃尔普斯维德画派》,也是在这里,爱上了女雕塑家克拉拉·威斯特霍夫,两人次年结婚,在沃尔普斯维德附近的一栋农舍里,过起田园生活。然而,贫穷没能让这段浪漫的婚姻维持多久,在女儿露特刚满周岁时,里尔克未及解除持续了两年的婚姻,便只身去了法国——为写罗丹评传,也为了生计。在巴黎逗留期间,他描写过穷人中最穷的人,他自己也在忍受纯粹的物质上的煎熬。只不过,于他而言,贫穷似乎意味着那样一种选择,“即离开那些生活必需品,拒绝被表面的东西所俘获,关心那惟一的财富和最珍贵的财物。”(莎乐美)而这样的“贫穷”理应受到他的赞美——

“贫穷从内部发出灿烂的光芒……”

如果说,23年前里尔克的这些关于“贫穷”的诗行不是为茨维塔耶娃的,那么,23年后有谁比茨维塔耶娃更有资格领受它们呢?

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丈夫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是最称职的家庭主妇,洗衣做饭缝补搞卫生陪伴孩子,永远有做不完的家务。不仅如此,还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她丈夫整个青春时代都是一名志愿兵。然后,读书。然后,找不到工作。然后,最糟糕的是,患有肺病。茨维塔耶娃从不抱怨(除了抱怨贫穷本身),她爱谢尔盖·艾伏隆,在她眼里,他有一种“受难的美”。她爱她的孩子们,称赞他们很出色、很罕见。她尤其疼爱儿子穆尔,自豪地借圣吉尔当地老太太们的话夸他长得如何漂亮:简直像个小罗马王!

作为一个诗人,更准确地说,是善于操持各种文体的天才作家,她在年轻时(当然,不会再有老年,时钟已停在永恒的时辰)写了大量文学作品。她受到赞誉,也时常受到排斥和攻击。根源在于她孤傲,直率,倔强,不随波逐流。也在于她独立不羁。她不从属于任何“圈子”,除了“宇宙圈(也即灵魂圈)和人,人性的孤独和离别构成的人的圈子”,“除了自然(也即灵魂)或者灵魂(也即自然),无论是社会还是技术,什么也无法打动我的心。”

然而,贫穷——上帝赠予天才诗人的最闪亮的荣誉勋章?她是多么小心翼翼地把它佩戴在胸前!对于她,一张写字桌也是奢侈,更别说一间属于私人空间的房子。她总是和孩子们挤在一起,只有到了深夜,忙完家务,孩子们也睡去,她才得以回到她诗人的角色。生活总是处于极度的贫困中,捷克那边时不时地要停发她的补助费,而她从不屈服于任何势力的性格,使得除《俄罗斯意志》以外差不多所有刊物都封杀她的稿子。没有作品发表,就没有稿费,迫于房租的压力,需要不断寻找最便宜的住处,在法国生活的14年里不知搬过多少次家。“真的不想活了!”傲慢的女诗人哀叹。但是,在她的身体就要倒下去的时候,人们会发现,那倒下的仅仅是瞬间的想法产生的幻影,在幻影之上挺立起的则是一个更加坚强的英雄。

莫非苦难也能孕育机缘?不然,你怎样理解这有趣的巧合?

23年前,里尔克写下《贫穷与死亡》时,他正在法国忍受贫穷的折磨,而茨维塔耶娃——小姑娘的玛丽娜当时是在瑞士洛桑附近的寄宿学校念书;23年后,少妇(美丽的,才华横溢的,然而贫穷的)玛丽娜仿佛接替里尔克在法国受苦,而里尔克正躺在瑞士沃洲——离洛桑很近的一家疗养院里——没人能想像出,一根邪恶的玫瑰刺儿怎样修改了他的血液的密码,使那滋养诗意的红色河流失去了控制。此时,他已明显感觉到他自己和躯体的不相协调,“两层的衣裳,心灵穿上一件衣裳,躯体裹上了另一件衣裳,全不一样!”

地理的置换?或许身体需要这样做,而心灵从不需要。心灵有能力留在每一个停留之地。心灵有能力不断复制,并到处栖居。

可以确定的是,直到1926年4月12日之前,两个长着翅膀的心灵还不曾相认。它们在不同的时序里交错地飞向对方的领地,其中的一个甚至在腋下夹着另一个的心灵之书——《早年诗选》。直到那第三个同样长着翅膀的心灵——那叫帕斯捷尔纳克的心灵,善意地把这一个“送”给了那一个。这年春天,人们啊,当你扬起细雨垂挂的脸庞仰望天空,是否看见头顶上一再出现的彩虹?两个孤独却强大的心灵从各自的领地出发,自两极欢欣而匆忙地升上彩虹的拱顶,相遇,相触——以什么?以翅膀!

“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是又一个级),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觉,您或是(还不是全部!)第五种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还不是全部)诗从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

——她对他鸣唱,歌喉里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倾慕。

尔后传来他的声音——

“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你轮流向我伸出你的两只手,然后重新把它们叠在一起,你把它们压在我的心上,玛丽娜,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当你还握着它们的时候,溪流那欢快的流水便向你涌去……”

一个倚着贫穷,一个倚着死亡。而当久慕者的灵魂前来探问,贫穷的立刻变成天下最富有的人。她曾经依靠自我认证,现在是通过另一个更权威的勘探家认证,她那貌似荒凉的局促的生命里有一座怎样开掘不尽的金矿,强烈的精神之光点亮身体和周遭万物——的确,她是借助自身内在的能量照彻自己也照亮他人的星球;而那倚着死亡的,一经来自遥远世界的一缕带着大海咸味的季风吹拂,生命倦怠暗淡的灰烬立刻再一次地——最后一次地复燃了,火苗闪烁出人性中最温柔、最温暖、最美丽的光焰——爱情的光焰!抑或是灵魂的光焰?

1926年,从5月到12月,一场由十八封书信(他的七封,她的十一封——包括一张明信片和最后的悼亡信)演义的旷世凄美的爱情,如果说它更像一驾载负精神之恋的马车,从春天出发,驶向永远不可能再折回到春天的冬天,那么,它的驾驭者与其说是更年长更有经验的里尔克,不如说是更年轻更有智慧的茨维塔耶娃。

“可是为何——我在自问——为何我未能遇见您呢……我相信,一次相见也许会给我们两人带来最深刻的内在欢欣。我们能在何时补救一下这件事呢?”

里尔克最先向茨维塔耶娃发出邀约。当初也许漫不经心,而事实上,它成了一块爱情根块,由他亲手植入语言的泥土里。而她,敏感的、多思又多情的她,一经触摸到这根块,立刻以全部的生命气息来温暖它,催生它,然后再借语言传递到他那一边,温暖,催生。如此往复,一棵诗意的爱情树不可遏制地破土而出,在两人之间迅速生长——哦,说疯长也不为过,就像他曾经写下的诗句:一棵树生长得超过了它自己?

多么欣喜!而她,茨维塔耶娃,欣喜之余,一双美丽的蓝眼睛很快闪出异样的光芒,她立刻伸出那双擅长劳动的手,剪去自己这一边像火苗一样蹿腾的高枝。“拒绝,为了之后不痛苦。”但是,拒绝本身已使痛苦提前到来——“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没什么。只想尽快地——在你身边。”然后又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去你那里。我不想去想。”多么无奈的内心挣扎!而对于诗人,有什么是比诗更好的灵丹妙药?她一得到他只为她一个人写来的《哀歌》,剪枝留下的创口立马愈合,痕迹成为纪念,旁边显然又发出新枝来——“莱纳,我爱你,我想到你那里去。”

在另一片天空下,在饱受疾病折磨的里尔克那里,来自女诗人的强烈的爱,也许抵得上所有漂亮的、蓝宝石般的药片。至少,是一服心灵的安慰剂吧。当他说着(用笔尖代替嘴唇说着)“玛丽娜,我不是用一种自由的视线在自己的天空中把你找到的,是鲍里斯把我的望远镜对准了你……在向上望去的双眼中。起先是一片空旷,然后,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你,纯洁、有力的你”,此刻,他是否已暂时忘却了背负疾病的身体呢?躯体遭遇死神的劫掠,而情感仍能淡定地活在心灵的天空里,除了诗人,有什么人能做得到呢?

到此,这棵爱情树似乎可以顺其自然地生长了。女诗人悠然地望着它,整个夏天,她比他显得更殷勤地浇灌它,同时,她也从来没有放弃按照自己的意志培育它。当她说到(用笔尖代替嘴唇说到)“莱纳,我想去见你,为了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自我”,同时也在告诉他,那个前去见他的不过只是她的心灵,因为“‘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什么也剩不下了”,因为“灵魂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结束之地”,因为“爱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脱而生存。它活在语言时,却死在行动中”,因为“我不活在自己的体内——而是活在自己的体外。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就像必须用船浆把水向后推,船儿才能向前行驶一样,她必须把自己的“肉体”向后推,才能开始向他的精神旅行。

请相信,只有具备强大灵魂的人,才能体验到心灵和肉体的清晰分野,灵魂有能力把两者分开——如同将山岚与山分开,将湖光与湖水分开,将疆域与疆域分开——使自己成为两片疆域的使臣,成为穿行在国境线两边的自由的风,而且,它懂得,作为心灵和肉体的联盟,它是怎样地倾心和奉献于一方,而鄙夷和不得不受制于另一方!

莱纳,这个冬天我们应当见面……

要不在秋天,莱纳。或者在春天……

然而,已经没有春天了。更没有“或者”。当然,永恒的“春天”和惟一的“或者”寄存在那里,在另一个世界,“你先我而去(结果更好!),为着更好地接待我,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

1926年12月30日,莱纳·马利亚·里尔克死于白血病。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茨维塔耶娃悲痛至极。

……一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艘无帆

的小 船,/游弋在布满星星的天空,/他厌

倦了海上的惊涛骇浪,/最后终于到达天堂。

还是在夏天的时候,茨维塔耶娃在信中为里尔克吟唱了一首洛桑的儿歌。现在看来,这首儿歌更像是她提前为他颂唱的安魂曲。

茨维塔耶娃——里尔克,或者,里尔克——茨维塔耶娃。破折号只代表一种含义,即无论从她到他,还是从他到她,都意味着爱——爱慕之爱,爱情之爱,爱恋之爱。但是,诸般爱的脚步,只停留在两个伟大灵魂所营造的山岚里、湖光中、疆域与疆域的界碑上,还有,停留在代表距离的路上或途中——距离,从来不曾缩短到两个人活着“见面”那么近,却也永远不会延伸到一个活着而另一个死去那么远。

2.弄瞎我的眼睛,我依然会看见你

“四月是我们的月份……四月包含了四个季节——既有铜剑一样的冬天的风及其吹来的雪,又有明晃晃的炎热的阳光,还有秋天的风暴,这些风暴用数不清的花蕾装饰潮湿大地上那些原来到处是败叶的地方。”

露·安德列亚斯·莎乐美对莱纳·马利亚·里尔克说。此时,作为人的里尔克已经远去——不只离开了她本人,也离开了整个世界;而作为精神的、精灵的里尔克,他的气息,他活着时留给人的印象和氛围,始终包围着这个为他所爱、也深爱他的女人。

我愿意想像,当莎乐美写下这段话时,她正坐在德国西北部哥根廷小城外一座果园中的小木屋里,那是她三十年漂泊旅程中称之为“故乡”的家,是她和丈夫居住的地方。窗外一棵巨大而古老的梨树,再一次把一根布满白色花朵的枝条伸进窗户,直达书房深处。书房的地板上仍旧铺着两块巨大的熊皮,周围是一些简单的松木书箱。在一面墙上,挂有海因利希·弗格勒的铜版画《爱情之春》,里尔克在《沃尔普斯维德画派》中这样描述这幅画:“两个年轻人已经知道他们在互相倾慕。他们并排坐着,悄悄地手握着手。在他们身后响起了爱情之歌,这首歌是一个天使用竖琴弹奏出来的,他们的前面是一片爱情的土地,春天就在这片土地上铺展。”一阵凉风从梨树间吹过,吹颤一树花朵,仿佛梦幻美人突然打了个激灵。而后,黄昏降临,小屋沉浸在夕晖橘黄色的宁谧里,如同它的主人沉浸在孤寂无边的暮年。暗淡的天光下,画里画外的春天也突然暗淡下去。只回忆,唯有回忆,清晰浮现,唯有回忆中的人和事,像夜晚的星星,一颗比一颗灿烂,更像美丽的宝石,装饰着她一生的情感世界——

基洛特。第一个开启她少女心扉的男友。他是在彼得堡的荷兰使馆的工作人员,也是一位神职人员。莎乐美去听过一次他的布道,他极富个性的演说一下子征服了她。同时吸引她的是他的外貌和气质,他几乎就是她童年时代“上帝形象的一个副本”,她感觉到,在他面前,从前的所有孤独全都结束了!17岁的莎乐美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25岁的男人,而且,结过婚了,两个孩子和她的年纪一般大。尽管如此,她依然像爱上帝一样爱他。也许她太把他当成上帝了,当这个男人动了真格的,想要跟她谈婚论嫁时,她却坚定地拒绝了,理由是,感觉自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她最终离开了基洛特,从此远走他乡。而在内心深处一辈子不忘感激他,因为,正是基洛特将她带入哲学的堂奥,“他是完全真实的,他的意愿和智慧曾经帮助我找到了自由,即内在的自由,通过这种内在的自由,我最终学会了使生活完美的诀窍。”

保罗·雷。一个忧郁的、有天分的、信奉叔本华哲学的年轻人,他和尼采是老朋友,比尼采早一步结识莎乐美。1881年春天,莎乐美告别故乡俄罗斯到苏黎士求学,一年后因健康原因离开苏黎士,去南方疗养。在罗马,她第一次见到雷。那是朋友聚会的一个晚上,雷慌慌张张地从蒙特卡罗赶来,赌博输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财,连住旅馆的钱也付不起。雷的出场显得窘迫,却丝毫没影响莎乐美的好印象,“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滑稽的后悔和高傲的善良,我一看见他那分明的轮廓和精明的眼睛,心头就一热。”随后,她和雷热烈地交往起来。他们之间的亲近一度遭到她母亲的反对,但是,没用。因为在她心中,一个美妙的计划已经成形:她看到书房里满是书籍和鲜花,书房的两边是两间卧室,卧室之间可以来回走动,她和雷像两个同事,一起愉悦地工作。这样一幅可爱的画面里,雷的角色却不是恋人、情人或丈夫,而是纯粹的精神伴侣。莎乐美的梦想既浪漫又大胆,为传统偏见所不容。然而,谁会想到,这个梦想当真实现了。在此后的五年里,她和雷始终呆在一起,他们在柏林租房子定居下来,周围是一群由年轻学者组成的“圈子”。直到她跟丈夫订婚后,雷才毅然离去。她总能记起雷离开时的那个夜晚,外面下着大雨,他走了,然后又回来,只是要拿一本书。到他最终离开时,已是黎明时分。雨停了,街道干了,无云的天空中一些星辰黯淡下去。雷的离去令莎乐美痛心不已,她曾感叹:“我的朋友成千上万,只有雷成了特别珍贵的伴侣。”

尼采。一位充满反叛精神的诗人哲学家,曾被聘为瑞士巴塞尔大学古典语言学教授,1882年春天,辞去教职开始历时十年的漫游之旅。在罗马,尼采经人介绍与莎乐美相识,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是从哪颗星球上一起掉到这里的?”这话多风趣!不只风趣,还意味深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和共同的朋友保罗·雷结伴同游,在图林根莎乐美甚至与他单独呆了三周。尼采当时已是声名远播的哲学大师,出版过《悲剧的诞生》《人性的,太人性的》等哲学著作,眼下正着手撰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交谈中,她不时着迷于他的言语和本性中的某些东西,但是,她清楚,它们还不至于使她成为他的信徒和追随者,因为“这种痴迷同时伴随着某种内在的厌恶情绪”。这是否已构成莎乐美拒绝尼采求婚的理由呢?也许不完全是,因为毕竟在尼采与她之间,横亘着她钟爱的精神伴侣——保罗·雷。他们三人原希望一起度过未来的,而尼采对她的倾心和对雷的排斥,使这个天真的梦想组合变了味儿。当结伴旅行结束后,她和尼采在十月的莱比锡就此别过,再未相逢。后来,她得到的是不断来自尼采的敌意和指责。“回到女人身边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尼采的这句名言不是直指莎乐美的,但她心里明白,他对女人这种憎恶情结因她而生。

安德烈亚斯。莎乐美的合法丈夫,一位德国的东方学家和历史学家,早年曾在波斯做过漫长的游历和考察,回国后在柏林东方研究所工作,1902年以后任哥根廷大学波斯语教授。他与莎乐美是在柏林相识的,两人于1886年11月1日订婚,1887年6月20日在荷兰举行婚礼。为什么嫁给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在回忆录中曾费力地阐释她那“本能冲动”成就的婚姻。他们的共同生活一开始就很糟,在最困惑和绝望的时候,有一次安德烈亚斯甚至拿起一把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幸好心脏伤得不重,只给胸口处留下一道伤口。而在更早的时候,在他们订婚之前发生过另外一件事。一天下午,莎乐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丈夫也许出于冲动,决定突然之间弄醒她,征服她。但是她没有一下子就醒过来,朦胧中感觉有个奇怪的声音穿过她的身体,像来自遥远的星球。当意识完全清醒时,她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正死死掐住丈夫的喉咙。莫非这就是“问题婚姻”的潜在根源?据说,莎乐美答应嫁给安德烈亚斯的条件之一是:与他保持无性婚姻。他丈夫起初认为这不过是女孩子气的想法,很快就会消失的,不曾想他竟用此后的大半生接受下这个事实。谈到安德烈亚斯身上无可否认的魅力,莎乐美总会想起和他共同喜欢的玛蒂斯·克劳蒂斯的诗句:“你看到头顶的明月了吗?/我们只见到一半/但它已足够圆润美丽”。事实上,谁能说她和丈夫彼此之间不是被对方身上那明亮的一面所吸引,相互照亮、相伴一生呢?只是,局外人似乎更喜欢把想像力放在那不明亮的一面上。

……哦,还是让我们回到本文开头的情境中去。

——回到1931年的春天。这时,你看到的莎乐美——坐在果园中的小屋里回忆往事的莎乐美,70岁。一生中该经历的事都已经历过了,一生中为其魅力倾倒的优秀男人,差不多都已先她而去,她自己也已是风烛残年的光景,曾经那张美丽高贵的脸庞被光阴无数次掠夺过了——像风暴经过花园时掠夺花朵一样?只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明亮而深邃,明亮而惊慌,那是她全部智慧的象征,也是全部秘密的宝藏——两片深深的海洋,千帆尽过后,那些没有变成文字的珠贝,那些和人生一样难解的谜,终将随生命一道沉没,而在沉没之前,她是如此小心地守护着它们——仿佛海神普洛透斯在海上放牧海兽,她放牧着一年只到来一次的春天。而这是怎样令她着迷的季节,就像送还花朵和芬芳,春天把年轻的她和她永生的爱侣送还!

“年轻的她”有多年轻呢?倘若时光倒流像剥洋葱那样简单,你从外向里剥去三十四层岁月,就会在那细白瓷般莹润丰满的一层上遇见她——36岁的莎乐美,众压群芳的贵妇莎乐美,独立的知识女性兼及著名作家莎乐美,整个欧洲哲学与艺术界令人瞩目的才子莎乐美,活得自在自得同时也倍受争议的女人莎乐美。

而永生的爱侣更年轻,才只22岁,作为人,风华正茂;作为诗人,初露锋芒。二者美妙融合,便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造物——莱纳·马利亚·里尔克,有着金黄的头发,宽阔的额头,性感的嘴唇,下巴微微紧收,瘦削的身材处处体现出硬朗的线条。当那双蓝眼睛——蓝色的海洋,白垩样的眼白构成大面积凝固的冰川——坚定地望向某个事物,即使望着一块石头,也仿佛能看到它的内部去。另一种时刻他望向乌有,而神情怡然沉静,让你觉得,他分明就是事物之中的事物。

1897年,莎乐美与里尔克相识于慕尼黑的春天,或者准确地说,是后者慕名拜访了前者。此前,莎乐美已出版了小说《为上帝而战》《露忒》和第一部小品文集,她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犹太人耶稣》尤其打动了里尔克,他以此为题材写成诗歌《基督的幻像》,当面为她朗读。事实上,这首诗,包括随后他匿名寄给她的另一些诗作,并没能即刻打动她,倒是他身上那种年轻人本身的素质,那种只属于他个人的气质,强烈地吸引她,让她从内心深处体验到一种爱的激情。不久后,她带着这位小诗弟在慕尼黑附近的山林里找到一个住处,随后又搬到沃尔夫拉茨豪森,在牧场中一座沿山坡建造的小房子里,过起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她丈夫安德烈亚斯似乎很接受这个年轻人,或者他把他太当成一个孩子了?要知道,此时的安德烈亚斯已经51岁,是足以成为里尔克的父亲的年龄。当莎乐美和里尔克住在沃尔夫拉茨豪森时,她丈夫带着家里的狗也来此住了一阵子。第二年秋天,里尔克搬到她家所在的柏林附近的施马根多夫,并因而成为他们家的常客。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里尔克经常和莎乐美一起做饭,帮她砍引火的木柴,或者擦干碟子,吃完饭后,两人静静地投入研究工作。当时他们的目光正投向古老而伟大的俄罗斯,一切工作都是为着正在计划中的俄罗斯之旅。难得的是,这个计划跟她丈夫的旅行计划连在一起。1899年4月,三人一同访问了莫斯科和彼得堡。

三人同行未免显得拘禁,解放的或许只是双脚,而非心灵。1900年5月,莎乐美和里尔克再度走向俄罗斯。这第二次深入俄罗斯腹地的旅行,给他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旅程中那些最精彩、最私密的体验,也使两人从生命到精神得到全面升华。

继第一次俄罗斯之旅在莫斯科拜访过托尔斯泰,此次,他们一起乘坐火车去雅斯那亚·波良纳庄园第二次拜访了这位文学巨匠。当他们行走在迷人的俄罗斯春天的大地上,在大片的开满勿忘我花的沼地上漫步,亲耳聆听托尔斯泰那充满活力的、富于教益的话语,亲眼看见这位可敬的老人怎样举起一捧勿忘我花塞进嘴里“啜饮”,他们从托尔斯泰身上,也从其他俄罗斯农夫身上寻找到渴望看到的淳朴与深刻的融合。随后,两人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到雅罗斯拉维尔拜访农民诗人多罗兹欣,在农舍里,在干草、畜栏、长凳和茶壶间,体验着纯粹的俄罗斯农民的生活,他们是如此羡慕那里的悠闲自在——“难道我们不是一年一年地过的,而他们真的是只有日子、星期,而几乎没有月份?”

当他们这样漫游时,目光不断寻觅到一个事实:在辽阔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生活着这样一个民族,它的历史充满了压抑和悲惨,而它的本性里包含着谦恭和信心。这个民族用“上帝”来称呼他们的命运,而上帝却不是一种高高在上、替他们托举重负的伟大力量,他是一个跟他们亲近、保护他们的人,一个不让最后的毁灭太靠近他们的人。

“我们在恰当的时间得到了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莱纳发现了创作灵感,我则通过生活于其中,感触到了我最深刻的需要和记忆。”莎乐美后来回忆他们的两次俄罗斯之旅,肯定地说,“那种经历对莱纳来说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效果,他不断地寻求人类境况中那道最深的喷泉,俄罗斯给他提供了一些重要的意象,他最终用这些意象赞美了上帝。”

俄罗斯旅行使里尔克的创作生涯产生了一次突破,这个,里尔克用此后的作品告诉了我们,那便是他此间创作的为他播下了诗歌声誉种子的诗集《时间之书》。

以诗歌的方式,里尔克还隐约告诉我们,突破,也来自另一种力量——爱情的魔力:

弄瞎我的眼睛,我依然会看见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依然会听见你

即使没有脚,我也能找到路走向你

即使没有嘴,我也能苦苦地哀求你

卸下我的手臂,我也会抓住你

我将用我的心抓住你

就像用我自己的手掏出我的心

这首诗是里尔克和莎乐美在沃尔夫拉茨豪森的那个夏天,他写给她的诸多献诗中的一首。对于当时的里尔克来说,大自己14岁的莎乐美,既像一位可以信赖的姐姐或母亲,更像能够给他以创作上的灵感和启示的神圣的缪斯女神。此外,毫无疑问,她是他的爱侣,是他的情感与精神持久的依傍,无论在他们共同生活的短暂时光中,还是在分开后的漫长岁月里,她都是最关注他和最懂他的人。里尔克曾在诗中写下——

你是最具有母性的女人

就像一个男人,成为了我的朋友

你的外表是女人

但更多的时候,你更像一个孩子

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你是与我较量过的最不屈不挠的人

你是上天,给我祝福

又是深渊,将我吞没

里尔克是在莎乐美的鼓动之下进行俄罗斯旅行的。可以想见,如果不是遇见莎乐美,如果没有具有决定意义的俄罗斯之旅,如果没有在理性分手后依然保持二十几年(直到里尔克去逝的前一年)的通信和偶尔的见面,里尔克的创作走向、他灵魂的命运以及他作为诗人的命运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所以,我们几乎可以说,《时间之书》乃至后来的伟大作品是里尔克的诗歌杰作,从某种意义上讲,里尔克本人则是莎乐美的杰作。

自然,莎乐美也从里尔克那里获得了她渴望得到的东西——与真正的激情一同到来的爱情。正是这种爱情,使她自身的生命获得完满。

正如里尔克所表达的,“我总是在奔向你/我走路总像在奔跑/如果我们的心不在一起——/那么我是谁,你又是谁”,莎乐美则用更真诚坦率的语言描述了二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事实:

如果说我是你那几年的太太,那是因为你

是我生活中第一个真正的男人。

从那以后,我独自阅读你的作品。我把自

己打开来欢迎你,来接受你的宿命感……在这

样做的过程中,我再度变成你的女人。

——可以想像,当莎乐美写下这些动情的词句,在许多年后再度轮回的这个四月,多少温柔的回忆,多少刻骨铭心的往事,正潮水环绕在她的周围。

第二次俄罗斯之旅后,里尔克从沃尔普斯维德走向伟大的法国雕塑家罗丹,后来又先后游历过罗马、瑞典、西班牙、突尼斯、阿尔及尔、埃及等著名文化胜地。其间,应一位公爵夫人之邀,住进位于意大利北部亚得里亚海边的杜伊诺城堡。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自1921年起,在瑞士的穆佐古堡找到理想中的自然与和平之地,孤独地度过他一生中最后的六年时光,并最终完成了两部著名诗篇:《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

在与莎乐美分手的二十几年里,无论里尔克浪游何方,无论他在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无家可归感,总有一个地方足以成为他永久的灵魂后花园,那就是,莎乐美定居在哥根廷的家——果园中的小木屋,它的门始终为他敞开着,在“需要的时刻”,他随时可以进来。不过,那样的时候似乎并不多。能够引起莎乐美深情回忆的只有两次,一次是1905年的圣灵节,他走后,那双穿过的拖鞋始终摆在过道里;另一次,是1913年7月——“一天傍晚,莱纳出现在篱笆的外面;我们还没有说话,双手就已经透过篱笆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还是在俄罗斯旅行中,当一次短暂的分别到来时,里尔克对莎乐美说:“纵使我们已经在两艘不同的船上,我们仍然会在同一条河上航行——因为同一个源头在等着我们。”里尔克这种象征性的道别,许多年后换成莎乐美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同样意味深长:“不管我们俩有多久没见面,不管何时我们重新聚首……我们似乎一直在同一条路上散步,走向同一个目标,就好像有一个秘密的、无以言表的东西跨越了我们之间的隔阂。”

这是只有两颗真正相通的心灵,才可能达到的默契!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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