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绿子
腊月二十八,吴新林到了县城,正赶上张老幺的面包车拉客回水巷子,但他故意没坐张老幺的车。等张老幺走了,他找了辆出租的桑塔纳,掏了一百八十元,一路飞驰回来,到水巷子时,张老幺的面包车也刚刚停稳,车上的人还没有下来。吴新林叫师傅把车停在了张老幺的面包车旁边,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下了车,然后从后尾箱里取出两只装得满满的大得有些夸张的拉杆箱,这时秀儿也正好过来接他了。一路上他给秀儿打了两次电话,看得出秀儿是刻意打扮过的,画了眉,涂了口红,心里又揣着许多兴奋和渴望,看上去就多了几分柔媚。吴新林觉得秀儿似乎比自己天天夜里渴想着的模样还要勾人,真想立马一口吞了她。相比之下,那个叫白小兰的鸡婆,他妈最多只算得一条母狗,所以每次他只给她二十元。
他和秀儿一人拖着一只箱子,拖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有一股急水突然涌进水巷子来了,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好些人给他打着招呼。“这日妈就叫衣锦还乡了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十分满足,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花一百八十元租桑塔纳就是为了达到这效果,弄两只大号的拉杆箱拖着,是为了加强这效果。不觉已经到家门口了,可惜一直不见黄老二的影子。黄老二是村主任,家里开着个小酒馆,乡里所有的接待都放在小酒馆里,有人请乡干部喝酒也在这小酒馆里,说是黄老二老婆的菜做得好,其实是黄老二的老婆人长得好。很长时间以来,黄老二占据着水巷子首富的地位。黄老二最不把吴新林放在眼里,刚结婚那年,吴新林找黄老二想承包水巷子外边那个渔塘,黄老二一瘪嘴说:“你有多少本钱?那么大个渔塘没得十万八万搞得起来个毬!”吴新林说:“我找信用社借。”黄老二哈哈一笑,在吴新林头上摸了一把:“你龟儿是不是感冒凶了,把脑壳烧糊毬了,你当信用社是你婆娘的裤腰,专为你开的?那是要抵押的,把你婆娘抵给人家差不多!”弄得吴新林满面羞愤,像被他糊了满头的屎,又不能发作,谁让你这么穷酸,谁让人家这么财大气粗,而且还当着村主任?现在老子再不是拿不出那几个钱的吴新林了,老子要让你看看,现在的吴新林腰包胀得比你婆娘的肚子还鼓!
刚进门来,吴新林迫不及待一把搂过秀儿,嘴里不住地说:“宝贝儿,心肝儿想死我了!骚婆娘,烂婆娘你想我不?偷人没有?快说快说,偷人没有?”秀儿早被他弄得满脸飞红,醉得喘不过气来,却没忘记说:“大白天呢,要叫人撞见了多羞人嘛!”吴新林说“撞见就撞见,我搞我自己的女人咋的!”秀儿说那你去把门关好嘛。
吴新林正要去关门,却有一个人走进来了,穿了一身簇新的西装,还煞有介事地系了一根朱红色的领带,衬衫领子里露出一截劣质保暖内衣的领桩,是周黑娃。
“怎么样?”周黑娃大声问。
吴新林知道是问他挣了多少钱,故作淡然地说:“不咋样,也就十多万块钱。”心里却骂着这个周黑娃来得他妈真不是时候,生生坏了两口子的好事。周黑娃哪里知道吴新林两口子这么急火,都等不到天黑,大声说:“都挣了十多万还不咋样?你狗日的发啦!水巷子出能人了!”说着先自从包里掏出烟来,要给吴新林找,是五块钱一包的“天下秀”,典型的打工烟。吴新林连忙掏出自已的烟来,是二十多块钱一包的“云烟”,这种烟他那拉杆箱里还有好几条,是专门备下的,于是拈出一支递给周黑娃:“来来抽这个。”
这时秀儿已经缓过气来了,给吴新林和周黑娃各泡了一杯茶,是本地一种叫“鸡屎坨”的茶,茶质不错,但样子难看,主要是做得不好。吴新林说:“喝这茶干啥?他妈一股尿骚味儿,箱子里有好茶呢!”秀儿很配合地去取箱子里的好茶。
“哎呀,你买这么多衣服干啥?”秀儿打开一只拉杆箱,看见里面全是衣服,于是惊呼。
“都是给你买的嘛。”吴新林说,从嘴里喷出的烟雾朝秀儿那边漫过去,缭缭绕绕很是飘然。周黑娃看见那一箱子衣服,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像是吞了一块泡了很久的酸菜。他只给女人带回了一件八十块钱的防寒服,是地摊上淘的,自己还心疼了好几天呢,发狠连吃了三天白水面,想把那钱省回来。心里便打定主意,等过完年说啥也要吴新林领着自己一起干。
秀儿早已忘了重新泡茶的事,把那些衣服一件又一件拿出来比着自己的身子看,脸上漾着幸福的神采,嘴里却不住地抱怨吴新林把钱不当钱。吴新林知道秀儿那是在假抱怨,其实她心里舒坦着呢,就像跟她干那事一样,明明快活得要死,却偏要骂他,越到紧要处骂得越起劲,仿佛被他用刀子捅到要命的地方了。女人就他妈这个德性!而女人的这个德性恰是他吴新林最喜爱的地方。
这时,听见对面赵四儿家里传出了骂声,是赵四儿的婆娘金小翠。金小翠是水巷子最有水色的女子了,胜过秀儿,赵四儿要不是凭着他当乡长的爹,金小翠打死都不会嫁给他的。赵四儿被他爹送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后通过关系到了县机具厂当工人,不到三年,机具厂垮了,赵四儿回到水巷子,偏偏他爹又退了休,金小翠后悔不迭,但为时已晚。当年吴新林曾发疯般追过金小翠,不仅没有得逞,还被金小翠的妈劈头盖脸骂过一回,骂得他死的心都有了。好在他追金小翠的事没人知道,不然他没法在水巷子混了。
“你不晓得,赵四儿年初跑到江苏去找活路,结果去帮人家做一块钱一个的假钱,轧断了三根指头不说,还被弄进去关了起来。有一天放风,他悄悄溜到一个拐角处,顺着电杆爬上了围墙,刚把一条腿翻过墙,拖在墙里的那条腿被人家一枪打折了,这辈子再也莫想直了腿走路了!这就叫没吃到羊肉,惹了一身膻!”周黑娃说。
赵四儿的遭遇不仅没有在吴新林心里惹出任何同情,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谁让他赵四儿娶了老子喜欢的女人?谁让她金小翠当年拿老子的一片痴情当成一泡臭狗屎?
一直都有人到屋里来问这问那,直到找出去两包“云烟”了才消停下来。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水巷子飘起了雪,悠悠扬扬,在那些门窗里透出的灯光里幽柔着。这样的景象似乎是对岁尾的一种温情的抚摸,又好像是对一年里积聚的劳苦和失意的最亲切的告慰。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吴新林和秀儿反而不像开始那么猴急了。他坐在那里,心情闲适地品咂着从省城带回的“蒙山茶”,其实也就几十元一斤的那种下等货,但带回水巷子糊弄糊弄还是绰绰有余的。在省城他听到过这样一句话: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这使他知道了这两样是世上很绝妙的东西。
他要吃水巷子的腊肉,那份醇厚的香味儿是他一年都挂在心上的,有时他甚至都搞不太清楚,秀儿和腊肉他到底更想哪个。秀儿忙着给他煮腊肉,那种带有陈旧色调的味道轻轻弥漫开来,是相违已久的陶醉和亲热。他十分愜意地眯着眼睛一会儿看灯影里忙进忙出的秀儿,一会儿又看看从房檐以上的黑暗里潇潇而下的雪花,觉得秀儿与雪花都是腊夜里两样最妙的东西。他妈的有钱的感觉真好!
他强迫秀儿陪着自己喝了一杯酒,是水巷子的人家自酿的那种杂粮酒,劲头很足,像有一把小刀割着喉管一样。秀儿只沾了一口,早就有些缠绵了,两颊红红的,这让他想起了不知啥时听过的两句戏文:
一杯玉液入心怀
两朵桃花浮上来
心里早已潮了,一把将秀儿搂过来,胡乱摸了一气,摸得秀儿不住地讨饶,说等她收拾了碗筷再说嘛。吴新林哪里等得住,连说先让我收拾了你。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巷子里早铺了厚厚一层,像盖了一床崭新的丝棉被。
水巷子今天格外热闹,是年前的最后一次逢场,人很多,都是采办年货的。吴新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怎么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一眼看过去,走在街上的人全是土包子,就连当着乡长的李少红都有三分遮不住的土气。曾经李少红可让他很是艳羡过的,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是照着县城的人学回来的。李少红跟他是初中同学,后来招了干,并且当了乡长,很长时间他在李少红面前都有强烈的自卑感,李少红当然也从来没把吴新林放在眼里。
他和秀儿是在一个卖烟花爆竹的地摊前碰上李少红的,秀儿先恭敬而亲热地叫了一声李乡长,李少红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却看见了一旁的吴新林,穿了一件“七匹狼”休闲棉衣,样子很有几分傲然不屑,心里先有了三分不悦,于是拖着标准的干部腔问他:“吴新林,这么些日子你跑哪去了?”
吴新林见他依旧这副作派,打定主意要跟这个过去自己一直仰视的乡长闹一闹,把前些年在他面前跌的份儿,丢的面子统统找回来。于是假作谦卑地笑着说:“对不起李乡长,小民还没来得及给您汇报,这几年一直在外面瞎混,您晓得我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混了这么久才是个经理。”
李少红睁大眼睛把他重新打量了一番,不无疑惑地问:“你当经理了?”
吴新林笑笑:“一个小经理,算不得啥,哪比得你这大乡长,手底下管着好几千人呢!”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名片夹,拿出一张递给李少红。李少红接过一看,见上面赫然印着“华夏装饰有限责任公司工程部经理吴新林”的字样,便不再怀疑,心里的感觉也突然发生了变化,连忙掏出烟来要给吴新林找。吴新林一看,李少红抽的还是几年前抽着的“紫云”,十来块钱一包,这么些年竟没能上一个台阶,心下很是受用。于是掏出专为见李少红他们这号人备下的“中华”烟,递一支给李少红:“来来,抽这个。”李少红接过来,神情中早有了一种暗暗生出来的谦卑。
“发了,看来你小子是发了。”
“啥发了,一个月也就两万来块钱,而且没啥外水可捞!”
李少红心里有点酸酸的。
这时秀儿已经选好了鞭炮,吴新林见秀儿只买了两挂一千响的,便大了声说:“把那摊子上的全买了,还有烟花也全要了!”
秀儿知道吴新林是有意要在李少红面前显摆,想想前些年也确实够窝囊的,因此很愿意给吴新林配合,便将所有的全买了。
吴新林叫秀儿先回家去,说自己要陪李少红喝两杯去。李少红听了连忙推辞,吴新林却不由分说捉了他的手就走,李少红说:“乡里没人呢,都放假了,就我一个人值班,要有人找咋办!”
吴新林说:“毬,小小一个乡政府有啥大不了的事?走吧,咋说你我也算兄弟嘛,是兄弟就不要扭扭捏捏!”说着已经到了黄老二的小酒馆。
小酒馆里坐满了人,刚进门就听见一个把眼睛喝绿了的汉子大声骂道:“老子才不怕,老子一分钱都不交,看他姓李的咬了老子的鸡巴当笛子吹!”
这声音虽是在众多的声音里费了劲挤出来的,却有极强的覆盖力,一下就被吴新林和李少红听了个明白。这时,另一个人说:“妈的,把公路修那么好捞毬,老子们一年才坐几回车,还不是乡政府那些龟儿跑起舒服!”
原来骂着的正是以李少红为首的乡政府。
李少红早已按捺不住了,径直走过去,指着那人的鼻子:“你少给老子扯拐,你要敢少缴一分钱,老子剖了这个乡长不当,抱着你去滾水!”
所有醉或没醉的眼睛都一齐看过来。
同桌的另一个人赶紧站了起来不住对李少红说着好话,并表示请他放心,过了年他保证把钱收上来,一分都不会少。
李少红恨恨地对那人说:“我一再给你们说,一定要把话给村民讲清楚,不把路修好,明年你们村那么多猕猴桃运得出去个毬!留着给王母娘娘当供果?为了弄到修公路的钱,老子把县政府的门槛都溜光了,见个人就哭穷当孙子,政府要是有这钱的话,老子还不爱向你们讨!”
绿了眼睛的汉子一硬脖子还想说啥,被站起来的那人喝道:“把你那鸡巴嘴闭上不行?”
那人便把话吞了回去。吴新林拉了李少红的手说:“算了算了,年头岁尾的,留点劲喝酒吧。”
这时黄老二正端了两盘菜出来,见了这情形,把菜放到一张桌上,立马过来拉了李少红去到这小酒馆里惟一的雅间里,这之间没忘记对吴新林说:“听说你发了哟!”
吴新林说:“啥发了,就挣了几个饭钱!”
李少红接过话说:“人家现在是经理了。”
黄老二满脸堆笑:“不出所料不出所料,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等闲人物!”
说笑着已经坐下来了,吴新林说:“把你好吃的尽管弄上来,你也来,我们三兄弟好好喝一台!”
黄老二说:“我就算了,你看这么多人,你嫂子一个人咋忙得过来嘛!”
吴新林说:“我看你是钻到钱眼里扯不出来了,这样吧,你从现在起不接客了,该挣的钱都算到我头上,等会儿菜上齐了叫嫂子也来。”
“好,不接客了!啥毬事,都一年到头了,等会儿陪你们一个经理、一个乡长整个高兴的!”黄老二说完,叫他们坐一坐,拉开门出去了。不一刻又走回来,拿了一壸茶,几个玻璃杯,把杯子在桌子上摆开,提起茶壶,一股热腾腾的黑黄的劣等茶水,尿一样日日的往杯子里射,吴新林看着那茶,挖苦地说:“你日妈还在用这尿水糊弄人?”
黄老二讪笑着说:“不弄这还能弄个高档的?小本儿生意嘛,都是这么整的。”
吴新林始终故意不去碰那茶,李少红与黄老二却喝得有滋有味,好像那就是他们的“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了。他妈的,果真是两个没啥见识的土包子!
黄老二掏出烟来要给他和李少红找,同样是十块钱一包的“紫云”。吴新林便掏出两盒未开包的“中华”往桌子上一扔:“整这个,”说着,示意黄老二开包找烟。黄老二把烟打开,给他和李少红各一支,并给他们点燃后自己才有些怯怯地拈出一支抽起来,神情中有掩不住的自惭和恭敬。这使吴新林心里很是受用。
喝第一杯酒的时候李少红突然对黄老二说:“你要是把你们村修公路的钱收不上来的话,乡政府欠你的招待费你也别想收一分钱。”
黄老二笑说:“那是两码事儿,你欠的那是你嫂子的钱,你给不给都是她的事,我不管!”
吴新林说:“工作的事少说,我才不愿听你们扯公家的闲话,来喝酒!”
于是,喝酒。
这当儿黄老二女人端着最后一样菜进来了。吴新林不禁眼睛一亮,这女人叫陈雨兰,已差不多三十五六了吧,成天守着这小酒馆,被油烟呛着,被五香杂味浸着,居然弄出了一股鲜味儿,有如干胡豆拌麻油,越嚼越有劲。
陈雨兰挨着吴新林坐下来,吴新林马上给她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来要敬她:“嫂子,来,小弟敬你一杯!”
陈雨兰也不推辞,举杯同他干了。
吴新林说:“依我看呐,说水巷子这个漂亮那个有水色,都不如嫂子。黄二哥,说句不怕你醋的话,兄弟我在外边天天晚上想女人,本来是要想秀儿的,想着想着就想到嫂子身上了!你千万不要多心哟,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嫂子太招人疼了,我是在夸她呢!来,二哥,喝一杯!”
黄老二脸上早现出了一层窘态,却又不好怎样,只能勉强说道:“你就别取笑人了,你嫂子老了。”
吴新林瞥了一眼陈雨兰,见那张秀气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那红里却隐含了一丝甜蜜,这使他觉得自己似乎真与这个女人之间有过什么瓜葛一样,又恰见陈雨兰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野猪肉,立即在心里勾起了一缕缠绵。便试着将自己的腿靠近陈雨兰的腿,陈雨兰的腿柔得像发熟了的面团,有一种粘稠的温热,直让人想抱紧了它。那腿却稍作犹豫之后离开了。片刻后,他不甘心地再次靠上去,那腿再次犹豫,但没再离开。
陈雨兰给李少红敬了一杯酒,并开玩笑地警告他说:“乡长大人,你要再不把欠下的招待费结了,我以后可不让你进门了。”
李少红转过脸对吴新林说:“兄弟,你看我这日子还能过不?”
吴新林说:“你到底欠嫂子多少钱?”
李少红说:“差不多五千吧,对不对,嫂子?”
“整一年了,都五千多了!”陈雨兰说,催李少红喝酒。
吴新林惊呼:“我当多少钱呢,就这么点钱还欠人家?你那么大个乡政府这点钱都没有?”
李少红立马现出了一脸苦相:“兄弟,你真是不知道哇,不要说欠的招待费没钱给,我们的工资都快欠半年了!”
吴新林不屑地说:“那你还当这个乡长捞毬!”
李少红给吴新林满了一杯酒,双手递给他说:“来,喝了兄弟这杯酒,兄弟有事求你呢!”
吴新林只用一只手接过来:“该不是要我帮你结了你们的招待费吧?”
李少红说:“兄弟正有此意!”
吴新林说:“毬,我才不干这傻事儿,你们吃了喝了让我买单,你把我当啥了?”
李少红说:“你就当是给家乡人民做了件好事嘛!”
吴新林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大了声说:“日怪得很,我帮你们结了吃吃喝喝的烂帐是在给家乡人民做好事?”
李少红涎着脸说:“就算帮兄弟我私人行了吧?”
“你瞎鸡巴扯,这是你私人的事?”吴新林说着把那酒喝了一口。
李少红说:“这跟我私人的事没两样,你看到的,嫂子是在跟我要钱嘛!”
吴新林心里暗想:就五千块钱嘛,就当是被贼偷了一回吧,老子要是把这五千块钱帮他结了,他姓李的这一辈子也别想在我面前抬起头了!他这明明是在向自己行乞呢,为了五千块钱,他竟然可以把自己整到不要脸的地步,这个姓李的骨子里原来如此下作!
这样想过之后,吴新林就故意放肆地说:“毬,五千块钱算个鸡巴,你要是今天把我陪高兴了,我马上就把五千块给你结了!”
李少红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真的?你们看,还是兄弟好哇,为了这五千块钱把我脑壳都搞大了!你说吧,要兄弟咋陪你?”
吴新林把嘴一瘪:“这么个小地方除了喝酒还有啥?”
李少红一捋袖子:“好,喝酒!你喝多少我喝多少!拼了命我也要陪你!”
吴新林一摆手说:“你想得安逸,你喝两杯我喝一杯,还有二哥,你也要跟他一样。你们都要把自己喝趴下了才行,嫂子另外。”
李少红对黄老二说:“老黄,跟我一起整,就当是支持乡里的工作吧!”
黄老二本就好这一口,于是并不推辞:“整就整,今天不整个口吐白沫、四肢发麻绝不收兵!”
那酒便喝得惊风雷闪、血肉橫飞了。黄昏时分,李少红和黄老二已自醉了,两个人竟撇下吴新林和陈雨兰不管,扭住对方你一杯我一杯干起来,劝都劝不住。吴新林看着两人疯疯癫癫的样子,心里十分受用,兼之他已经在桌子下面和微醉了的陈雨兰弄出了几分油腻般的温软,更让他有驾云而飞的美妙之感。此时他正捏弄着陈雨兰的一只手,细腻地做着功夫,像是在一面墙上小心地抹着乳胶漆。陈雨兰则以不动声色的柔顺回应着他,那意思似乎明确地告诉他,随便他做出什么,她都会依了他。
“要是顺便给这个黄老二弄顶绿帽子戴上岂不更妙?何况这是个风韵十足的女人,只是手有些糙,身子应该还算软和吧?看起来似乎黄老二没让她吃饱过,狗日黄老二仗着村主任的身份,几乎把水巷子像样的女人都遭踏过了!说不定秀儿都被他搞过呢!”吴新林这样想着,更坚定了要同这女人弄出点事的决心。
天黑下来了,李少红和黄老二早醉得趴下了,嘴里胡言乱语,却并没忘记那五千块钱的事,含混着提醒了吴新林好几次。现在两个人都趴在桌子上,从那流着涎水的嘴里吐出一串串鼾声,此起彼伏,相互对应,像两只斗着劲叫唤的公鸡,又像两头对哼不止的猪。陈雨兰要把两人弄到床上去,吴新林不让,说欣赏两个喝软了的人是一种享受。吴新林可着胆子把陈雨兰搂到怀里,陈雨兰不从,却禁不住他一再挑弄,便由了他。吴新林用手捏着陈雨兰两只丰硕的奶子,不一刻已将她彻底捏软了。他将手探向女人的阴处,那里早已是一片温湿,像一只捏破了的柿子。
吴新林对着黄老二喊了两声,黄老二除了把鼾声打得更响,别无一点反应,他便褪下女人的裤子。女人软软地骂他:“你真不是个东西,你要当着他的面搞他的女人?”
吴新林不答她的话,对着黄老二又说:“黄老二,老子要日你婆娘了!”
睡得正香的李少红却突然睁开眼睛说了句:“兄、兄弟,五千块,莫忘了!”
吓得陈雨兰一下子跳起来,跑出去了。李少红却又闭上眼睛继续打鼾。吴新林冲李少红骂了一句,便跟了出来,刚出雅间门正遇上从外面寻了来的秀儿,不禁吓得面如土色,要没有李少红的那一句胡话,不正好让秀儿撞个正着吗?
于是和秀儿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心思却依旧在那女人身上,不禁暗自叹了一回,但依旧有强烈的满足感,自己耍弄的可是水巷子最有脸面的两个人,多年被他们压着的积恨似乎一下子全消了。只可惜没当着醉了的黄老二搞了他女人!
这时秀儿问他:“你当经理的事咋从没给我说过?”
吴新林一下子笑起来,笑得异常古怪,笑完了说:“啥经不经理,凡是在装修公司领几个人干活的小包头儿,都他妈叫经理,是为了找活儿方便糊弄人嘛!”
“那你回来了咋这么牛皮?”秀儿似乎觉得这个男人有点陌生了。
“你这人咋这么笨?我回来了我还装孙子我不就是你妈个疯子了?我在城里当孙子鬼晓得我是哪个?我装孙子我挣到钱了,我回家来找找当爷的感觉有啥不对?”
这时已快到家门口了,秀儿说:“那你把周黑娃带上吧,他今天都来找过你几次了。还有对面的金小翠也来找过,想让你把她也带出去。”
金小翠?吴新林心里一动,但他怕秀儿多心,有意做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于是秀儿说:“你就帮帮人家嘛,都是街坊邻居的,周黑娃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三个娃娃都在念书了,多不容易嘛。还有金小翠,老公伤了,家里没个挣钱的咋行?”
吴新林故意说:“周黑娃就不说了,他本来就是个木匠,用得上的,金小翠一个女的,能干啥?”
说着已进了家门,这当儿,对面的金小翠极亲热地给秀儿打着招呼,简直就有巴结的意思了。
秀儿给吴新林倒了一盆热水让他洗脸,抱怨他一身酒臭。
一大早,吴新林和秀儿一起就到水巷子背后的田院里接年了,已经有好些人在自家田院里燃起了一堆一堆火,却又故意不让那火燃旺,一蓬蓬蓝烟一路漫开去,把村舍人家朦胧起来,把水巷子朦胧起来。吴新林也赶紧将秀儿早早备下的柴草点燃,让一股青烟袅然升起。这就叫接年,是川北一带古旧的年俗。蓝烟在湿冷的空气中轻轻流着,弄出许多不同于往常的意思。年,就在这一幅烟的图景里走来了,有点缥缈,还有点腊黄。
约摸十点左右,吴新林的爹娘来了,秀儿一早就去请了他们一起来团年。刚给两个老人泡好了茶,吴新林大哥一家也来了,叫玉儿的侄女已经成了大人,正念高三。吴新林把一个封了四百元钱的红包给了玉儿,玉儿高高兴地接了,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幺爸!”
大嫂到厨房帮秀儿去了。
这时,吴新林给了爹娘各一个红包,里面分别装着一千元钱,算是一年的孝敬。
正说笑着,突然,水巷子里响起了激烈的鞭炮声,这是团年饭开始的信号,随即,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成了一片,像潮水一样哗哗地淌开来。吴新林看了时间,刚好十二点,就有些着急了,正要去灶屋看看,秀儿伸出头来朝他喊:“准备放火炮儿,饭好了!”水巷子人把鞭炮叫火炮儿。吴新林赶紧将事先准备好的火炮儿在街沿上长长地铺开,点燃引信,嗞嗞地喷出蓝色的火花,却迟迟不见爆响,那火似乎已经熄了,口里便骂着:“他妈的,乡里的火炮儿都是歪的,城里的火炮儿一点就响!”便凑拢去要重新点,火炮儿却突地爆响了,吓得他差点跳起来,惹得一旁的玉儿笑得直喘。火炮儿响得很给面子,毫不停顿地响着,把邻近好些同时响起的火炮儿声都盖了。这时,昨天已经停了的雪又下了,从蓝色的烟里悠悠穿出来,似乎比平常更纯白。
一家人分了尊卑长幼,围坐一桌。
刚要酙酒,吴新林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那个雅安的鸡婆白小兰,想了想,还是接了,白小兰说:“吴哥,春节快乐!”
“哟,白经理呀,你也春节快乐!”
“装花脸呀,咋那么吵呢?”白小兰问。
“吃团年饭呢,咋记得给我打电话?”
“给客户拜年嘛,这是礼数。”
吴新林突然笑起来:“对呀,我是客户。”
白小兰说:“你咋笑得这么淫荡,是不是想我啦?你老婆没把你伺候好?”
吴新林说:“过年当然好呀,天天吃肉喝酒。”
“老婆在吧,让我给她说说话。”
吴新林说:“这年月嘛,过年跟平常也差不多吧,就是气氛不同。”
“你要敢把电话给她,以后我就不问你要一分钱,拿给你白搞!”
吴新林说:“感谢你一年的支持,往后还要你支持呢!”
“不敢吧?老婆把你掏空了吧?她是不是比我还骚呀?”
“哪里哪里,也向你全家问好,祝他们春节快乐!”
白小兰说:“真会装哩,我给你说,过了年我可要涨价了!”
吴新林说:“涨价?那我们可没法合作了!”
“急了?小气包!想你呢,那么多男人,就你叫人记挂,我已经软了,湿淋淋的了……”
“谢谢,再见!”吴新林叭地挂了电话,嘴里骂道:“妈的,打个电话,原来想涨价!”
秀儿问:“谁呀,说了老半天?”
“一个卖乳胶漆的,要涨价了!”吴新林忿忿地说。
老爹这时插了一句:“啥都涨了,人家涨点价也没啥嘛。”
初二早上,金小翠过来请他们两口子中午过去吃饭,秀儿推辞了一阵,还是答应了。等金小翠走了后,吴新林说:“你那叫花公鸡穿道袍假装正神,你明明是要去的嘛。”秀儿说:“这叫礼数,你懂不?人家叫一声你马上就答应了,好像等着让人家请一样,那多不好呀!”两口子正说笑,穿了一身崭新西装的李少红来了,脖子上那根领带看起来像一条死蛇。吴新林说:“还没开春呐,蛇咋爬到你脖子上了?”
李少红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领带,笑得像个孩子。吴新林觉得那蛇似乎要活过来了,便大声地笑起来。李少红说:“中午到我家去聚聚。”
吴新林给他找了一支“中华”,然后说:“去乡长家做客呀,那当然体面了,可惜先答应了人家。”
这时金小翠过来了,请李少红一起吃午饭。金小翠穿了一件印着菜花儿的防寒服,那颜色几乎跟李少红的领带完全相同,这使吴新林心里有了一点莫名的醋意,好像是做这件防寒服时剩下了一块布,然后捎带着给李少红做了这根领带。李少红没咋推辞,金小翠高兴地走了。吴新林觉得很奇怪,明明这顿饭她主要请的是自己,可她咋一直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她在为当年的事生气?想想也觉得不对,她要是生气就不会找秀儿,让我把她也带出去。那又是为啥呢?为当年没答应嫁给我后悔?或者不好意思?
金小翠像一只蝴蝶,闪闪着飞进了家门。
李少红的眼睛像两支躲在暗处的箭,一直诡秘地追着那影子,随时都想射出去。吴新林心里不由得一紧,嘴里莫名地骂了句:“日妈的!”李少红醒过神来,故意看看天,说:“天气真好。”
“是吗,天都暗得要哭了,还真好?日怪!”
李少红微微一笑:“正是过年的天嘛。”
吴新林的眼光又落在了那根死蛇样的领带上,便觉得有点忿然,真想一把抓下来。
这时黄老二哼着歌一路走来了,同样是一身崭新的西装,一根花色不同的死蛇。见两人坐在门口,便径直走过来:“干啥呀,商量国家大事?”
黄老二刚理过发,理发匠笨拙的手艺在那颗笨拙的头上留下了斑斑劣迹。吴新林突地笑起来:“水巷子成蛇窝了?”黄老二大惑不解,摸了摸头,样子更古怪。李少红也笑着,笑得有些僵,像一匹冻蔫了的树叶儿。
“啥意思哟!”黄老二说。
吴新林说:“没啥意思。”
三人来到赵四儿家。
秀儿出来帮着给他们泡了茶。黄老二提议“斗地主”,金小翠便拿了一副扑克出来。吴新林却说不想斗,黄老二说:“咋的,怕了?”吴新林说:“我是怕被蛇咬了!”李少红一把将领带扯下来:“太日怪了嘛,你居然怕了这领带,弄得人心里毛乍乍的。”黄老二恍然醒悟:“原来是这哟,我说你咋老是蛇呀蛇的!”也把领带扯了:“这下不怕了吧?”
于是“斗地主”。赵四儿这时瘸着腿出来,挨着吴新林坐下,不住地要吴新林出这张或那张,弄得他自己反而没了主张。他注意到赵四儿一直把那伤了的手藏在衣袋里,不肯拿出来,于是就生出点坏来,干脆叫他来打,输赢都算在他头上,赵四儿却死活不肯。
吃饭前,李少红去了趟茅房,出来时那根死蛇样的领带却又爬上了脖子,似乎有意对应金小翠身上的防寒服。这使吴新林的心情突地暗了,闷闷地不做声。李少红和黄老二本来是要和他斗酒的,也没了兴致。吴新林的眼睛只在李少红的领带和金小翠的防寒服上转,脸上的表情很古怪。金小翠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进屋去换下了那件印着菜花儿的防寒服 ,吴新林一下释然了,身子一下通泰暖和起来。这该是一种默契,一种心意相通了吧。气氛顿时热闹起来,眼见得要黄了的酒,也喝得慷慨激昂了。李少红和黄老二早已串通一气,要报那天的一箭之仇,便轮番着跟吴新林喝。这时,金小翠却偷偷换了吴新林的酒杯,换过来的是一杯水,水里还兑着葡萄糖,是解酒的,每次都换,这是在爱护着自己呢!吴新林一下子稀软了,觉得自己是在热水中泡着,有寒尽春来的幸福之感,似乎曾经对金小翠的苦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赵四儿好像有点看不惯,顾自去了客堂,把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一个女声正唱一首老歌: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噢啷啰。吴新林看着醉得胡言乱语的李少红和满脸冒汗的黄老二,心情格外舒畅,便跟着电视里的女声啍唱起来:拿起扁担儿啷啷扯,狂扯,上山岗噢啷啰。金小翠轻声说了句:“你也疯了嘛。”然后进屋去了。这是几年来金小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而这句话里似乎有着某种暧昧,倒是真让他醉了。他真想说句“我是为你疯呢”!
正月初九,赚足了脸面的吴新林要去省城了。金小翠却临时变卦,不去了,弄得他心里很失望,许多美好的或者非分的想法全成了泡影,像是被水淹过的土墙,坍倒下来,再也扶不起。
到了省城,吴新林没有带周黑娃去他的住处,直接在西城的苏坡桥帮他赁了一间房,是用层板在房顶搭出的几间简易房,水巷子把这种房叫“偏厦厦”。“偏厦厦”里原先住着一个外乡的女人,是年前退租的,月租一百五十元。吴新林把他领到这里后就要走,周黑娃问他啥时开始干活,吴新林阴着脸说,到时候会通知他。下楼时,吴新林说:“你去买个二手小灵通,不然这么大个城到哪里找人去。”周黑娃问他:“到哪去买?”吴新林说:“哪里都能买,走出这道门就有。”
吴新林走了,周黑娃心里就有些虚,似乎肠子被人抽走了,甚而怀疑跟吴新林来能不能挣到钱。刚上到“偏厦厦”门口,一个夹了一支烟的中年女人就跟上来了,女人的左脸颊上生了一个漆黑的痦子,像爬了一只屁巴虫,细看,那屁巴虫上还长着一根长毛,曲曲弯弯,极像一根长错了位的阴毛。女人纹了眼线和眉毛,还把头发染成了屎黄,如同“癞蛤蟆”抹胭脂,越整越怪。最扎眼的还是那两个大眼袋,鼓突得一跳一跳,似乎里面还藏有若干屁巴虫,随时都要跳出来。女人喊了声:“喂!”周黑娃前后左右瞅了瞅。
“喊你呢!”女人说。
周黑娃尴尬地笑笑。
“你叫周玉华?”女人吸了一口烟,那烟似乎在里面转了好几圈才从口鼻里徐徐不舍地出来,把周黑娃都看呆了。
“问你呢!”女人说。
“是是,我叫周玉华。”
女人说:“我叫程丽,禾旁程,是房东,这是你的收据。”说着把捏在手上的一张纸条递过来。
周黑娃记起刚才中介把他们带来时,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接待的,女孩打电话请示,他一直以为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没想到是这么个女人。
“记到起,要不租了,要提前半个月说,不然两百元押金一分不退。水电楼上三家平摊,你要是自己做饭的话,屋里有一个煤油炉,煤油自己买,做饭的东西都是自己买。”
“好好。”周黑娃说。
女人把那烟猛吸了一口,将烟头扔在地上,转身走了。周黑娃盯着地上的烟头,一缕青烟尚自袅然,过滤嘴几乎被血样的口红全染了,似乎有一股腥味儿随那青烟升起来。一只苍蝇突然停在了染红的烟头上,周黑娃一惊,这时节哪来的苍蝇?仔细一看,是一只确切无疑的苍蝇!
周黑娃正把被盖铺开,感觉屋子里突然暗下来,抬眼一看,门口站了另一个女人,背了光,只看得清大概,心里便突地慌乱了。
女人靠在门框上,操了川东味儿的普通话问他:“才来的?”
周黑娃慌慌地说:“就是。”答完了就在心里骂自己:“慌啥慌?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哟,还是个木匠!”女人见了周黑娃放在屋角的木匠工具,故作惊异地说。
“嘿嘿,”周黑娃笑笑,顾自理着自己的被子。
“大白天铺啥床,想睡了?”女人取笑他说。
周黑娃心里想,这个女人咋是个见人熟?就停下来不理了。
“我住你隔壁呢,以后就是邻居了。”
周黑娃站在那里,样子有些尴尬,听了女人这句话,竟冒出句:“邻居好。”
女人突地笑了,笑声像打在瓦顶上的急雨,哗哗的,水浪浪的。
周黑娃也跟着笑。
女人笑过了又说:“这么好的天气,出来坐坐嘛,窝在屋里有啥意思?”
周黑娃说:“刚来呢,收拾一下。”
女人笑笑,走了,把亮光还给了周黑娃和这间屋子。
周黑娃收拾了屋子,出来打水洗脸,见刚才那女人坐在隔壁门口一只黄色的塑料凳子上,正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他这才看清女人约摸三十岁光景,感觉不难看,而且显得很白嫩,瞟一眼就晓得不是个干粗活的。周黑娃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盆冷水,面对着打电话的女人洗脸,等女人打完了电话,周黑娃说:“你是重庆人!”
女人正拿了凳子要进屋,听了周黑娃的话,停在门口问:“你咋知道?”依旧操着川东味儿的普通话。
周黑娃得意地笑着,还想说啥,女人却已经进屋去了。他就坐在水池沿上洗脚,水很凉,冷得他呲牙咧嘴,像是被烫着了。刚洗了脚,女人出来了,已经化了妆,换了一身衣服,里面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内衣,能看得见很深的一条乳沟。周黑娃心里像是被人抓了一把,突然乱糟糟的。女人经过他身边时说:“我叫张亚兰,北碚的。”说着,已下楼去了。
这是个做啥的女人呢?
第二天,吴新林接到周黑娃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已经买了个小灵通,就是这个号,还买了辆自行车,五十块钱。吴新林晓得他还想问开工的事,就说:“明天金秋花园儿开工,木活全是你的,两个月干完,每天七十元,拖了工期,或返工,每天扣一百元。还有,埋头做活,不要多嘴多舌!”挂了电话,正想出去买张充值卡,有人在门上咚咚地敲了几下,一开门,一个女人花蝴蝶一般飞了进来,是白小兰。吴新林一看,这鸡婆竟然有了明显的变化,似乎过了个年竟就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突然地少了些艳俗,却又分明添了些风流,难怪她要涨价呢!心里竟没了那种暗暗的讨厌。白小兰上来就圈了他的脖子,把身子深深喂进他的怀里,嘴里却抱怨说:“都回来好几天了,也不给人家打个电话!”
吴新林说:“忙嘛,再说,你要涨价,我又不愿多出水,你看咋办?”
白小兰说:“你就还给那个价吧,哪个叫我发贱,就适合你那个驴毬样的东西呢!”
吴新林说:“既然这样你还要什么钱?不如就做了我的相好?”
白小兰把身子更紧地贴着他:“那不行,这是我的工作,不要钱是对职业的不尊重。”
吴新林突地笑了:“新鲜,真他妈新鲜!”
白小兰更加娇做一团:“我都湿了嘛,你摸摸。”说着,捉了吴新林一只手插进裆里,吴新林觉得像是摸着了一条剖了腹的鱼,粘乎乎的。
白小兰红了脸,吹气如兰,两眼恨恨地看着吴新林。
吴新林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于是抽出手说:“不行,他妈的兴反了,是你在嫖我,你该给我钱的!”
白小兰假装生气地松开手:“你好孬嘛,一个大男人居然说出这种话了!”
吴新林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指:“我饱着呢!我要去买东西。”说着就往外走。白小兰见他真要走,赶紧过来拉他,吴新林却极快地走出门了,白小兰只好在后边跟出来。
这天,吴新林是中午到金秋花园来的,先看了墙面,再看了木工活,最后却在二楼的楼梯口看见了一个烟头,于是拣起来,大了声问:“是哪个在屋里抽烟?”见没人回答,就骂起来:“都成了哑巴啦?嘴里噙了狗卵啦?”
周黑娃说:“是我。”
吴新林就说:“给你说了多少遍,叫你抽烟到外面去,记性叫狗吃了?要叫物管看见了,就要停你的工!抓住三次就要撵出门了!罚周玉华五十元,在工资里扣!”说着掏出个本子正要记,一个人在一楼高声问:“嚎啥呢?”
一看,是物管,穿了一身职业装,胸前挂了个牌子,两只手背在后面,俨然一副干部像。吴新林赶紧将那烟头藏了,跑着到了一楼,到了那人跟前恭恭敬敬叫了一声陈经理,便把一包未开包的“中华”烟递了过去。那人看了一眼,接过烟揣进了衣包:“小声点,不要影响了邻居,已经有人住进来了。”吴新林哈着腰连声说:“下次不了下次不了。”
那陈经理四下看着,吴新林在后面跟着,像那人的儿子。陈经理要出门时,伸手在吴新林肩头拍了拍:“你这人不错,好好弄,弄好了我带业主来看,好些人找我介绍装修的呢。”
吴新林千恩万谢,只差没给那人磕头,一直把那个陈经理送到保安室。周黑娃第一次看见吴新林这副模样,心里正在感慨,就听吴新林在楼下喊:“快下来,都下来!”
屋内的三个人都出来了。吴新林指着左边邻居家的小院说:“赶快去把那院子扫了,把那门窗都擦擦。”
周黑娃不解地问:“那房子又不归我们装修,地也不是我们搞脏的,弄它做啥?”
“叫你扫你就扫,说那么多干啥!”
正扫着院子,那家的女主人来了,见有人帮她扫院子、擦门窗,觉得很奇怪,甚至有了警惕。吴新林忙说:“对不起,姐,我们在隔壁装修,飞了好多灰过来,我叫他们隔天扫一扫,把门窗擦一擦。”
女人一下高兴了,说:“没啥的,哪家都要装修嘛!”
女人说着,掏出钥匙要开门,手里提了包东西,想找地方放一放,吴新林赶忙过去帮她提了那袋子,女人连说了几声谢,眉开眼笑开了门,便叫他进去看看,帮他建议一下房子咋装。吴新林跟在女人身后,楼上楼下看了一遍,边看边说:“地板要用全木的,最好是橡木;墙面要用‘立邦漆,耐用不说,没啥毒;一定不要用石材,有射线。”女人说橡木地板她去看过了,要四百块钱一平方呢。吴新林说:“你以后要用了,给我说一声,我陪你去买,装修公司可以打八折。”
“真的?那太好了!你是哪家公司的?”
吴新林便双手递了一张名片给她。
女人把那名片看了看,说:“那我就找你装修了,天天都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正不知该找哪个好呢,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弄的电话!”
吴新林笑了笑,说:“谢谢姐的信任,这样吧,您要不急着装呢,就等我把隔壁装好了您看看,要是看得上,您再让我装吧。”
女人说:“你这人不错,我信得过你,就是你了,你准备个方案吧。”
这些话全被在外面擦着窗子的周黑娃听见了,心里不禁骂道:“狗日的比鬼都精呢,难怪要我们过来擦窗子!奇怪的是,他咋晓得女人要在这个时候来看房子?”
原来吴新林送陈经理到保安室,远远看见女人提了一只购物袋过来了,认得她是隔壁的房东,便灵机一动,生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中午,吴新林叫周黑娃一起去吃饭,周黑娃竟有点受宠若惊,爽爽地答应了,便要换了工装,吴新林却不要他换,说:“你以为你那西装是个宝?你看这城里人哪个还在穿西装?你要一穿西装,人家就一眼能看出你是个乡巴佬!”
“我本来就是个乡巴佬嘛!”周黑娃说。
吴新林帮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说:“要是看出你是个乡巴佬了,人家就要欺负你。”
“刚才那个陈经理也穿西装,你咋还巴结他?”
“人家那不同,人家那叫职业装。”
周黑娃心下很不服气,日妈的真怪,同样是个西装,穿在陈经理身上就成了职业装,穿在自己身上咋就成了乡巴佬?
他跟在吴新林身后,走过了两条小巷,来到一条叫草堂北路的街,对面就是杜甫草堂。周黑娃看了那匾,说:“那个杜甫是个地主,咋还住草房呢?”
吴新林“嗤”地一笑,说:“哪个说的杜甫是地主?”
“老师说的嘛,说他是地主阶级的代表。”
“老师说的?”
“是老师说的。”
“老师乱说!人家是做生意的,这城里哪来的土地让他当地主?”
周黑娃想想,觉得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却看见有一家叫杜甫茶庄的茶楼,便突然开了窍:“我晓得了,杜甫是开茶楼的。”
见有人朝他们看,吴新林说:“不要杜甫杜甫的,人家成都人把那字念‘圃,你一念甫,人家就晓得你是乡下人了。”
说着,进了一家店面堂皇的饭庄,叫“陈麻婆”。在一处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周黑娃觉得很不自在,像是在黑夜里走着,本来走得好好的,却突然被好几根手电一下照到身上了,惊慌得走不来路了,便把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像在接受审讯一样。吴新林点好了菜,见周黑娃在那里木着,就说:“你那么木呆呆的干啥?像在屙屎样,放活泛些嘛!”
周黑娃就放开两只眼睛到处瞅。吴新林忍不住又笑他:“你在瞅啥?像你妈个贼样。”
周黑娃说:“我在看哪个是麻子哩。”
吴新林不懂他的意思:“啥麻子?”
“陈麻婆嘛,不是个麻子还叫麻婆?还是个女麻子。”
吴新林骂道:“你妈才是麻子!”
周黑娃的犟劲却上来了:“肯定是个麻子,姓陈的麻子!”
吴新林气道:“老子不跟你说了,你是个宝气!”
这时菜上来了,是一盆鱼,一股鲜鲜的椒香一下就把人熏透了。周黑娃便突然生了一泡口水,汹汹的,吞咽不尽,连续吃了几天水煮挂面,他觉得肚子里全是馋虫,吃光了里面的油脂,正啃着他的骨头。
吴新林却老叫他吃慢点,说没人跟他抢。他干笑一下,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吴新林就挖苦他,说他的吃相太丑了,简直像头猪。周黑娃就放下筷子,强迫自己慢下来,拿过一张餐巾纸擦脸上的汗。吴新林又说:“你那吃相要改改,旁人一看就晓得你是个下苦力的。”
周黑娃说:“我本来就是个下苦力的嘛,未必改了吃相就不下苦了?”
吴新林说:“老子不跟你说了,你爱咋吃咋吃。”
这顿饭吃得周黑娃很解瘾,觉得吴新林这人还是不错的,于是整整一个下午心情都十分好。他一直哼着一首老歌做活,两个刷漆的民工觉得奇怪,就打趣他,问他是不是拣钱了,他笑笑,依旧哼着那首歌。回到租住的房里,正碰上那个叫程丽的房东跟隔墙的女人骂架,他才停止了哼歌。他在一片精彩绝妙的骂声中上得楼来,看见住隔壁的重庆女人张亚兰正站在自己门口听。他只听见两个杂在一起的女人的声音比赛着大小,却没听清骂的啥,他问张亚兰:“她们骂啥?”张亚兰说:“你听嘛,精彩得很呢!”他便也站下来听,终于听清隔壁的女人骂道:“你个死不要脸的烂婆娘,把自已的男人搞死了,又来偷老娘的男人!”程丽回骂道:“你男人喜欢我爱我,你自己孬得像个母猪,连个男人都守不住,跳到清水河淹死算球了!”
隔壁女人接骂:“你屋头住了民工嘛,你要骚了拿给农民整嘛,农民脚粗手粗鸡巴粗哩,搞死你个烂货!”
张亚兰说:“说你哩。”
周黑娃早红了脸,立忙进了屋,似乎那一场大骂跟自己有什么瓜葛。
骂声不知绝于何时,躺到床上时,周黑娃听见一个男人来到张亚兰屋里,轻声地说着什么,他努力想听清他们说的啥,却一个字也没听清。不一时听见了床响,很细微,却很有力量。他便在黑暗中努力去想张亚兰被那男人弄着的情景,却总是想不到,想到的竟是程丽脸上那个屁巴虫一样的痦子。
那个张亚兰是干啥的?是暗娼?
这天傍晚他正上楼梯时,却被程丽叫住了:“周玉华,你躲啥躲?该交水电费了,等会儿我上来收!”他站在楼梯上,心里慌得不行,像偷了人家什么东西一样。
不一会儿,程丽上来了,却端了一碗凉粉给他,红亮亮的,很诱人。这让他觉得太突然,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程丽骂道:“咋像个木头?拿到!”他便勉为其难地接过来。程丽却大了声道:“天都热了,还盖这么厚的被子?正好我多了一床薄棉被,晾在楼下铁丝上的,等会儿你自己去收上来盖。”
周黑娃连忙说:“不用不用。”
程丽笑骂道:“咋的?你是嫌孬?还是想捂出蛆来当肉吃?”
周黑娃尴尬地笑着说:“我怕给你弄脏了。”
程丽说:“送给你了!”说完就往外走,没提水电费的事,刚到门口又回头问他:“你听见我跟隔壁那婆娘骂架了?”
周黑娃脸上兀地红了,连声道:“没有没有。”
程丽一路笑着走了。
夜里他盖着程丽送他的那床薄棉被,竟也有一丝让人羞耻的甜蜜。这个女人,要是没有那个屁巴虫一样的痦子呢?
吴新林觉得近来很顺,金秋花园儿的房子他已经拿下了很多套,先是隔壁那个女人,在他支使周黑娃他们擦了三次门窗之后,下定决心让他装修房子了。物业公司的陈经理,更是不断给他介绍了好些业主,他按装修总价的百分之五酬谢陈经理,比别人多了两个百分点。这两个百分点赢了许多对手不说,还把陈经理这号人变成了自己的业务员,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但陈经理这人很烦,只要吴新林跟业主一签合同,他便立马找到他要那百分之五,生怕他反悔不给,吴新林只好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来垫上。这使他觉得姓陈的就是一个地道的皮条客,那些等着装修的房子就是那等着被嫖的妓女,自己就是那嫖客了。为了百分之五,陈经理乐此不疲地为他拉着皮条,他手上的合同也越来越多。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女人,对方在电话里要他猜猜她是谁,他只听出了水巷子的口音,却不知道是哪个,电话是成都北门的号码,更让他搞不明白了。对方见他猜不出来,就说我叫金小翠。吴新林差点大声叫喊起来,心跳得快迸出来了,他说你在哪里?金小翠说我在北门车站,刚下车。吴新林说你就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他便在心里骂自己,他妈的咋就没听出她的声音来?会不会让她失望了?仔细一想却也怪不得自己,这么些年来金小翠总共没与他说上十句话。赶忙叫了辆出租车,一路不断催师傅开快点。到了北门车站,见到处是人,目光搜了几圈,都不见金小翠的影子,于是便骂自己光顾了激动,就忘了叫她在北门车站的啥地方等他。他在车站转了好几圈,都没看见金小翠的影子,心里就有些慌了,心想只有等她再打电话了。他就站在一个卖香烟、矿泉水的摊子前四处张望,这是出站口,所有旅客都要经这里出站。
这时,卖香烟的老太太说:“老乡你挡了摊子呢!”
他回头一看,老太太正看着他,便明白老太太说的是自己,突然就有些恼怒,心里骂了句,你个老不死的才是你妈个老乡!见那老太太长了一脸横肉,知道能在北门车站这种地方混事儿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便识趣地走到一边去。老太太却骂了句:“乡巴佬,还不服气哩!”他心里像是被那老太太用刀戳了一下,揪痛着升起一丝悲哀,我像个乡巴佬?我一切都照了城里人的样子还是个乡巴佬?这一刻他似乎突然丢失了所有的自信。他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竟忘了是来接金小翠的。
这时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老乡,到哪里?”他回头一看,那人穿了件红色茄克,脖子上系了根粗大的金项链,极像和尚颈子上的念珠,一撮剪得齐整的胡子更显出了几分凶。
他妈的又是老乡!他连忙说我是来买票的,就快速往售票厅走。他知道那是个跑野车的家伙,这号人专砍外地人,杀人的、抢人的都有。他只好又在车站里到处转,却一直不见金小翠的影子,心里越发急了,就暗暗骂起金小翠来。他突然想起何不找出她刚才给自己打过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她就在那里等呢,便把电话打过去,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是个老太太,难道是刚才那个老太婆?便赶紧挂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谢天谢地果然是金小翠,他问你在哪里,我一直都找不到你呢!金小翠说我不晓得这是哪里。吴新林说你不是在北门车站吗?金小翠停了片刻后说,他们硬要我坐车,我不坐,他们就把我的包拿上车了,我去拿包,他们就把我推到车上,把我拉到这里他们就把我赶下来了,还掏走了我的钱。吴新林气得不行,大声说你该喊人帮忙嘛!你该报警嘛!金小翠一声不吭。吴新林觉得自己不该对她这么吼,就柔声说:“小翠,你莫急,你看看你身边的街叫啥名字,我马上过来,我只晓得这个电话是南门的,不晓得具体地方。”
片刻后金小翠说:“这条街叫芳草西街。”
吴新林坐了红茄克的野的,到了芳草西街,却遍寻不见金小翠的影子。他拨金小翠打来的电话,竟就在身边,是个卖杂货的小摊,门口放了个公用电话,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正在看电视。他问那女人看见刚才打电话的一个女人没有,那女人说打电话的女人多哩,哪管她到哪去了。他只好又四下去找,找遍了芳草西街都不见金小翠。他心里便把金小翠狠狠骂着。他都走不动了,只好在那个杂货铺外边停下来,心想她幸许是上厕所了,或者肚子饿了找吃的去了,说不定她会回到这里的,她知道自己要到这里来找她的,或者她还会给自己打电话的。他走到一棵矮壮的天竺葵下,繁密的枝柯撒下一团阴影,他躲在这片阴影里注意着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却一直没有金小翠的影子。他惊奇地发现,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大多是外地来的民工,识别这些人的重要标志不是身上那股掩藏不住的乡土气,而是穿在身上的各色各样的西装。他知道西装曾经在城里流行,曾经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后来不知为啥就离开城市上山下乡了,一到了乡下竟然被乡下人不离不弃的喜欢上了,几乎每一个乡下人都不容分说地爱上了西装。吴新林最怕被城里人当成了乡下人,所以他不穿西装,所以他摸仿着城里人的一切,包括城里人的恶习,甚至伙同城里人一起鄙视着西装,但仍然有人叫他老乡,那个满脸横肉的老太婆,那个跑野车的红茄克,“他妈的!”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去死!”他又骂了一句。“死在野地里,猪拉狗扯!”他再骂了一句。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他应该专心致至地等金小翠。他不断看手机上的时间,等待着金小翠的出现或者她打来的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街上的行人渐渐减少,金小翠,你在哪里?他心里已经痛恨起这个金小翠了。
金小翠像一粒被风刮起来的沙子,飘进这座城市里再也没有声息了。
这个迷失在城中的金小翠却一直折磨着他,像在他的心上扎进了一颗钉子。这天中午,他正要睡午觉,手机响了,接通后,对方却不发一言,任他怎么问,对方都不出声,但他能听得见电话里别人的声音以及汽车的马达声和喇叭声。僵了半分钟后,对方把电话挂了。他翻出那号码,觉得应该就是芳草西街那地方的号码,心里一惊,立即把电话打回去,响了十多声后电话接通了,是个男人,他问刚才是哪个给我打电话?对方问你是哪个?他说我是吴新林,对方说是鬼在找你吧,说完把电话挂了。他再打过去,没人接了,一连打了很多次,都没人接。
金小翠,是你吗?
你为啥不说话?
既然不说话,为啥又要打电话?
去他妈的金小翠!
周黑娃已经认识了许多跟他一样打工的人,他们都住在附近各家的“偏厦厦”里。这个据说等不了多久就要拆迁的地方住了上千号他们这样的民工,有人说这块地已经被某个来头不小的开发商圈了。但是在周黑娃眼里这一切都还是没有影踪的事。随着民工渐多,这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繁荣,一到下午,马路上就摆开各式各样的地摊,有买杂货的,买旧书的(多为黄色书籍),卖服装的(全部是西装),更多的是卖吃的,还有卖黑芯棉被的,等等,不一而足。在一处不知因何空出的地上,有人用篾席圈了很大一块地,那是播放录像的地方,不断有打斗声和女人的呻吟传出。一到傍晚,马路就会被挤得水塞不通,许多张小桌子边挤满了吃晚饭的民工,他们大口吞咽着廉价的劣质饭菜,喝着劣等酒,抽着劣等烟,享受着这些东西带给他们的快感。几乎所有没人要或被城里人不屑一顾的东西都能在这里畅销,这是他们对城市的另一种贡献。城管部门曾下大力气要取缔这种在他们看来完全非法的市场,却终是没有做到,农民兄弟坚韧不拨的品质最终让他们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那些曾经开车经过这里被堵得大发脾气的城里人只好绕道而行,或者干脆不到这里来了。这是不是一种承认或者妥协?
周黑娃自从结识了几个民工后,再也不用煤油炉自己煮挂面了,他每天傍晚都跟那几个民工朋友一起来这里花三两块钱吃饭甚或喝酒。大家都穿着一样的西装,吃着一样的饭菜,散发着一样的汗味儿,谁也不用掩鼻遮口,更不会遭受任何人的白眼,能找到一种强烈的认同感,是多么畅快的事!
周黑娃夹在乱哄哄的民工中间,把那些挂在竹杆上的西装一路摸着、看着,在一处播放着录音的地摊前停下来,指着一件蓝色的西装问:“这件多少钱?”
“卖价四十八。”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手里端了一碗面条,正呼呼地吃着,立马将面碗放在一只绿色塑料凳子上,朝周黑娃走过来。女人脖子上挂了一个黑色的小包,卖货的钱全在那里装着,她下意识地用手捂着那小包,似怕被人抢走了。
周黑娃的注意力却又转到了那只黑色的小包上,估摸着那里装了多少钱。
“要不要?”女人问他。
他嗅到了一股由香皂和葱油混和成的气息,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倍感亲切的气味,他常从老婆身上嗅到这种气味,并由这气味引发出无数回冲动。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到这女人的摊子上逗留一阵,就是为了温习这气味,在成都,他只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了这气味,这亲切的让人念想的气味。
这样的蓝色西装,他已经多次向女人问过价了。
“随便看看,”他说。
女人说:“看吧,没事,都是老顾客了。”
女人的话却突然让他不好意思了,他还从来没有买过她任何东西呢。女人回过去端起面碗,呼呼有声地吃起来。这时又过来一拨人向女人问价,女人再次放下面碗过来,周黑娃趁机溜走了,感觉像偷了人家什么东西一样。“你就是偷了嘛,偷了人家身上的气味嘛!”他把那气味咀嚼着,十分满足地放了一个响屁,这是在那摊子前就一直憋着的屁,却一直没好意思放出来。他在一个旧书摊前停下来,伸手拿起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印着一个大奶子女人的祼照,那女人把一双手捧着两只奶子,微张着嘴,眼睛里全是骚情。女人的奶子下面印着一行粉色的字,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风流故事。
“来一本吧,安逸得很!”卖旧书的中年男人说。
“多少钱?”他问。
“三块。”
“要是五个男人就要五块?”
“你还很幽默呢。”
他掏出三块钱给了那人。刚要再放一个响屁,却被人在屁股上轻轻拧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每晚在这里厮混的野鸡,他已经看见她好些回了。一股浓烈的劣等香水的俗香包住了他。
“看这个过干瘾呀,来个真的嘛!”女人说着,竟把手伸向他的裆里。他赶紧躲开,惶惶地走了,女人却把一口清痰吐在了他的西装上。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女人却已经跟另一个民工挽上了,正朝人群外走。
“烂货!”他心里骂了一句。如果要是张亚兰勾自己的话,我立马就会答应的。他心里一直等着张亚兰的,但张亚兰只跟他不认识的男人搞,那些男人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民工,身份极其暧昧。他没有在这里看到过张亚兰,张亚兰是不跟民工搞的。
他回到了“偏厦厦”,刚洗了脸,就听房东程丽在下面喊:“周玉华!周玉华!”
他立忙跑出去答应了一声。
程丽说:“你下来一下!”
周黑娃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程丽叫他下去做啥,是不是水电费的事?上次她说上楼来收水电费,却又没提那事。一定是要他交水电费吧。他便穿了一件干净的西装,揣了几十块钱下楼来了。
程丽坐在餐桌边,头发湿淋淋地披散着,手上夹了一只烟,直溜溜地冒着一线青烟;面前放着一只喝去了一半酒的酒杯和半瓶“丰谷特醇”,桌子上摆了一碟京酱肉丝,一碟烂肉西芹,一碗泡椒烧鱼腩,还有一碗石磨豆花;面前搁了一包白色“骄子”烟,烟盒上放了个黑色气体打火机,像爬了一条大毛虫。周黑娃突然想起了水巷子那个跳神的巫婆,程丽弄出的气氛跟那巫婆竟十分相像。
“坐,”程丽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凳子。
周黑娃没坐,掏出钱来说:“程姐,我把水电费拿来了。”
程丽看也没看他手里的钱,大了些声说:“坐下来。”
周黑娃心里虚火火地坐下来。程丽从那烟盒里拈出一只烟来给他,他惶惶地接了。程丽又把打火机扔给他,他点燃了烟,觉得味道寡淡得跟屁一样,远不及“天下秀”有冲劲。
这时程丽从身后的碗柜里摸出一只酒杯,搁在周黑娃面前:“叫你来陪我喝酒,你一扭一扭的,像个婆娘样!”说着已拿起酒瓶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酒。周黑娃连忙去抢那酒杯,慌不迭地说:“我已经吃过了,也喝了酒的。”程丽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咋的,不给面子?咋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周黑娃便把手缩回来,笑着说:“多谢程姐。”
“不要做出一副龟孙样,啥程姐程姐的,以后就叫姐!”程丽说着,示意他端起杯子。周黑娃说:“好好,”把杯子端起来,却只轻轻咂了一口。程丽却已将那半杯酒喝干了,见周黑娃只浅尝了一口,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干了,还不如个婆娘么?你夹的那卵子遭狗啃啦?”说完忍不住笑起来。周黑娃就把那酒一口干了,心里说:“喝就喝,我就不信我一个大男人喝不赢一个婆娘!”
程丽又给两只杯子满上,看着他说:“叫一声姐。”
周黑娃没叫,脸上浮起一丝窘态。程丽笑得像一片风干了的艾蒿:“叫嘛,你叫一声我喝一杯。”周黑娃就轻声叫了,声音却并未完全吐出来,只从喉管里挤出了一点来,像前列腺病人挤出来了一滴尿。程丽说:“也算数,”便把那杯酒喝了。周黑娃见她脸上那个屁巴虫一样的痦子似乎在不停地蠕动,仿佛马上要飞到自己脸上来了一样。程丽却伸手在他大腿上摸了一把,潮湿了声音说:“好粗壮哟,地球都要拿给你踩扁。”周黑娃心里一抖,身子都在打颤了。程丽却干脆把那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柔了声说:“抖啥抖,是不是憋不住了?”周黑娃感觉腿上像缠上了一条蛇,立马站起来:“程姐,我上去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过身就走。程丽僵了片刻,突然在背后骂起来:“你妈的个x,不识抬举的乡巴佬!你当你是个金包卵!”
周黑娃逃也似地上了楼,下面传出了酒瓶、酒杯摔地碎裂的响声,吓得他赶紧关了房门。
他在屋子里呆坐了许久,抽了两支烟,心里还跳个不止,好在再没有别的声音从楼下响起。
他躺到了床上,故意不盖程丽送给他的那床薄棉被,心里一片迷乱,于是翻起了傍晚买的那本旧杂志。正看着,听见张亚兰的房里传出了有节奏的床的响声,便关了灯,仔细捕捉那声音以及那声音里所传导出的一切信息。渐渐地,他有了惊异,这声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持续得久,而且响得越发强烈,像狂泄着满腔的仇恨,不一刻他听见张亚兰哭一样地叫起来,这叫声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刚才床响起的时候,那是些扭捏出的虚假的叫声,这才是真实的乐于难忍的声音。周黑娃一下子勃发了,像一只被胀到极致的气球,立即就要炸裂了。这时张亚兰的声音和一阵更为愤怒的床的响声交织在一起,连带着把周黑娃一并推向了顶端,又从顶端里落下来,然后一切复归平静。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听见张亚兰的房里传出了两个人的争执声,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的声音压制着张亚兰的声音。很快,两个人撕打起来,张亚兰先是骂过不休,尔后便哭喊起来。周黑娃一惊,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冲到张亚兰的门外,听见那男人恶声严气地骂道:“操你妈!你自己说的你从来没有快活过,老子让你快活了你还想问老子要钱!”
张亚兰哭骂着:“你个孬种,出不起嫖费就搞你亲妹子嘛!”
骂声未落,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张亚兰惨痛的叫声。
周黑娃一脚蹬开了那门,屋里正撕扯在一起的两人一下子惊呆了,愣愣地看着他,竟忘了是赤条着的两具身子,那男人还紧紧抓着张亚兰的头发。周黑娃似对这个男人有无穷的仇恨,不仅恨他嫖了女人不给钱,更恨他把张亚兰搞出了那样的叫声,于是飞身上前照准那人的脸猛地打了一拳,那人哎哟一声裁到了地上,屁股朝天,屁眼一圈竟长满了又粗又密的黑毛。这更让他愤恨无比,抬脚在那屁股上猛踢了一脚,那人身子往上一挺,跌坐在地上,那件东西竟还微微有些翘着。周黑娃更加看不得这东西,这东西似跟他有夙世的怨仇,而且都到了这份上还想昂扬起来,便一脚踹了过去,那人疾速用双手捂紧了它,周黑娃这一下只踹到了他手上。那人连忙大声讨饶,周黑娃原以为这是个何等生猛的男人呢,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脓泡,便没兴趣再对他下手,拿过那人搁在凳子上的衣服扔给他:“穿上!”这是他进屋后说的第一句话。男人浑身抖着穿好了衣服,周黑娃一把将他扯过来,那人以为又要打他,赶紧抬手抱住自己脑袋,周黑娃用手点着他的鼻子骂道:“给老子掏两百块钱出来给她!”
那人突然显得很委屈:“大哥,我们讲好了的五十块钱。”
周黑娃一把抓了他头发:“打了人你不给钱?”
那人连忙说:“该给该给,大哥我只有两百块钱了,能不能给我留顿饭钱?”
“你妈x还想找打?”周黑娃抡起另一只拳头,同时那只抓着头发的手用上了力气,那人感觉自己头皮都要被抓下来了,立即掏出了仅有的两百块钱递给周黑娃,周黑娃不接,叫他交给依旧在床上赤条条呆着的张亚兰。
周黑娃对那人说了声:“滚!”那人出门去了,周黑娃注意到那人穿着的也是一套西装,便突然有点于心不忍,就叫住了那人,那人转过身来,竟然已经在哭了。周黑娃骂了句:“哭你妈的啥?”那人说:“我明天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周黑娃又骂:“还不如老子有钱呢,还要嫖!”那人低下头,用手揩着眼泪。周黑娃掏出一百元钱,想了想又放回去,换了张五十的朝那人扔过去:“拿去吃饭,你妈的!”那人拣了钱,说了声谢,飞也似的走了。张亚兰依旧赤祼着身子木在那里,周黑娃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过去替她关了门回到自己屋里,张亚兰雪白的身子和两只鼓翘的奶子却一直在他眼前晃着。
这天傍晚,吴新林接到白小兰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当了老板,在芳草西街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生意好得很呢,叫吴新林过去照顾照顾生意,说她店里的小姐个个都像章子怡那么漂亮。吴新林问她是不是还亲自上阵,白小兰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吴新林说是你过去的一个嫖客吧?白小兰说不准乱说,我男朋友是个老实人。吴新林就想起了一句老话:寡妇守节,不如老妓从良,可她算是从良了么?吴新林似乎对芳草西街已有些怕了,却禁不住白小兰的一再引诱,便在天黑以前到了芳草西街,老远就看见了白小兰说的“浪浪美容美发”的店面,外边亮着霓虹灯,尽量弄出暧昧的气氛来。有相关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理发的地方,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吴新林记起那天夜里到这里来找金小翠时,看见过这个“浪浪美容美发”店,只不知道是白小兰开的,想想,这个白小兰已有一个多月没跟自己联系过了,竟是由妓女当上了鸨母!他妈的可算是上了个台阶了!
他走进店去,却没有看见白小兰,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迎了过来,这就是白小兰的男朋友?他妈的咋像一只放大了的龙虾?他差点就笑出来了。那男人问他:“先生,要妹妹么?”
是广东口音。
他想故意说是找白小兰的,又觉得太损了点,就点了点头。
那人说:“你可是走对了地方,我们这里的妹妹是最最漂亮的啦!”说着就拉了吴新林往里走。吴新林一下就觉得这个男人是业内老手,是个为我国的色情事业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家伙,白小兰伙同了他,可算是珠联璧合了。
吴新林坐在一间小屋子里,这样的环境他不会陌生。那男人给他到了杯水,把电视打开,就说他去给他叫妹妹,不满意包换。
不一刻,进来了一个女人,两人同时惊呆了,是金小翠!
吴新林愣了许久,然后说:“你咋在这里?我找你找得好苦!”
金小翠没吱声,坐在了床上,眼睛看着电视。
吴新林见金小翠已不是过去的模样,纹了眼线画了眉,染了头发化了妆,心里像被人用刀子捅了,便突然有了万千的愧疚,于是抓住金小翠的手说:“小翠都怪我,怪我没及时赶到,可你应该在原地等我嘛,那天晚上我差不多在这条街上等了你一个通宵!”
金小翠却抽出手来,淡淡地说:“你认错人了。”说完竟站起来走了。
吴新林一个人在小屋子里呆了一会儿,心里又慌又乱,走出来时却看见白小兰已坐在外堂,正对着镜子抹着口红,见吴新林出来了就站起来说:“吴哥,咋这么快就出来了?”吴新林却恨恨地看着她。白小兰觉得奇怪,就说:“咋的,不满意吗?换一个就是了嘛,第一回来,我不收你的台费。”吴新林的眼睛已像两把刀子了:“你说,你咋把她骗到这里来的?”
白小兰不解其意地问:“你啥意思哟!”
他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伸手在白小兰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白小兰大叫了一声,用手捂了自己的脸,那个龙虾样的男人早已跑过来与吴新林扭做了一团。随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骠形大汉扭住他拳打脚踢,吴新林极力地反抗着,但他却明明看见金小翠就站在一边看着自已被人撕打,竟无一点表情,于是再不反抗,任拳脚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白小兰却误解了他,以为自己找了男朋友他心里醋才打了自己,虽然脸上痛着,心里却很甜,赶忙制止了那些人,见吴新林已满脸是血,就说:“你这是咋的?”
吴新林竟森然一笑:“我是个疯子,我自讨苦吃。”说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顾自走了。
他离开了芳草西街,后悔自己不该来,这明明是个对自己不利的地方,还偏要来!以后打死都不到这地方来了。去你妈的金小翠,你从来都没把我当回事,当了妓女都没把我放在眼里,看着那些人打我,你竟然无动于衷,老子这是在为你挨打呢!你有啥子了不起的?不就是赵四儿的婆娘么?不就是个妓女么?老子当年咋就对这么个女人发痴发狂!
他叫了辆出租车,师傅见他满脸是血,就问他去医院么,他说不去,让师傅把他拉回到住处,洗了个澡,想到床上好好躺一躺。这时电话响了,是白小兰,他愤愤地挂了,片刻后又打过来了,他又挂了,再打来,再挂,干脆把机关了。他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像被人撒了一把辣椒面。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响起了敲门声,他没动,有人在外边喊他,是白小兰。他干脆拉灭了灯。白小兰又敲了门,最后对着门缝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你以前从没说过喜欢我嘛。”吴新林冷笑着。白小兰又说:“你要不开门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总要出来的。”吴新林一翻身爬起来,把门拉开,白小兰一下就溜进来了,像一条钻进石缝的鱼。白小兰一进来就抱紧了他,他一下就想起了那个龙虾样的广东佬,便觉得恶心,就坚决地推开她。白小兰说:“还生我的气呀。”吴新林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白小兰木了片刻,又说:“你这是气话吧?”
吴新林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是为了你?为了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白小兰喘着粗气,然后一转身走了,脚步咚咚,像擂着鼓。
吴新林在黑暗里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喝酒,就走出来,一辆三轮车停在门口,一个坐在车上的老头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走过来,问老头这附近哪里有鬼饮食,老头说往西大约一公里,有个东坡路,那里多的是。吴新林知道,就在周黑娃住着的附近。到了一看,把他吓了一大跳,地上全是乱七八糟摆开的桌子和各色各样肮脏的塑料小凳,很多人正忙着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像在打扫着战场,又像在毁灭着罪证。还有一些人正围着那小桌子,袒胸露怀,痛快地吃着。他正想离开,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是周黑娃。周黑娃已经在那个女人的摊子上花四十元买下了那件蓝西装,正穿在身上,感觉很好。周黑娃却没有看到吴新林,等他走近了,吴新林才喊了他。周黑娃见是吴新林,笑得像个开裂的苦瓜。吴新林对走近来的周黑娃说:“走,陪我喝酒去!”周黑娃拍拍肚子说:“吃过了呢,胀得像个球样。”吴新林说:“哪个没吃?走吧。”
周黑娃说:“不在这里吃?那家的包子肉多呢,”说着指了指一边的小摊,正有几个人狼吞着那包子。吴新林却分明嗅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你把老子当啥人了”拉了周黑娃就走。周黑娃故意把那蓝西装脱下又穿上,吴新林却视而不见,这让他有点失望。
他们走在了一段尚待开发的窝藏着贫穷的地带,空气中满是腐烂的酸臭气。周黑娃说:“想不到成都也有这号烂地方。”吴新林没有理会他的感慨,只快步地走着。渐渐走进了彩灯交映出的虚幻里,感觉地面一下子柔软了,一脚一脚,都有踩空的感觉。那些绕在高楼身上的霓虹灯闪烁不定,像是鲜活着的精灵。 “像不像天堂?”吴新林问。“像”周黑娃说,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痛,他觉得自己像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一只老鼠,一下子来到这么个地方,连个墙洞都找不到。
他们来到了一家烧烤店,里面坐了好些人。周黑娃一到这种地方就发木,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身子一下就软了。
吴新林要了几样烧烤和一瓶“金六福”酒,见周黑娃始终呆木着,就说:“你咋这副球样?”
周黑娃说:“我想搬家呢。”
吴新林说:“好好的搬啥家?”
周黑娃就说了自己想搬家的原因:
昨天傍晚,他刚进屋,就听见程丽在骂,说这里出贼了,有人偷了她家的东西,一定是楼上的偷了。一边骂着,就要到房里搜,结果从周黑娃屋里拿出了那床薄棉被,硬说是周黑娃偷了的,周黑娃分辩不清就对天发誓,程丽却在他脸上啐了一口,然后当着他把那被子点火烧了。
周黑娃说:“我想搬走算了,又有两百块钱压在她手上的,她肯定不会退,可惜了。”其实他不愿搬走的真正原因是舍不得张亚兰,搬走了就不能跟张亚兰做邻居了,他对张亚兰的事只字没提。
吴新林却对周黑娃搬不搬家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他问周黑娃:“你说说,水巷子到底哪个婆娘最漂亮?”
周黑娃想了想,把一串还没嚼烂的烤五花肉吞下,咂着嘴说:“依我看,还是黄老二的婆娘陈雨兰,乡里的干部有事没事都往他家里钻哩,黄老二就干脆开了个馆子,利用婆娘赚钱呢!”
吴新林就想起了那个陈雨兰,心里充满了遗憾。这时记起自己一直关着手机,怕有人找,便掏出来打开,放在桌子上,刚放下,电话就响了,拿起一看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接通后对方火气很大:“你咋关着机?我还以为你潜逃了!”吴新林笑着说:“我又没干坏事,我逃啥?”却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对方骂了:“你还没做坏事?你给老子装的房子都要惹出人命了!”
吴新林突然记起了对方,是一个叫“海棠秋榭”的小区的业主,姓杨,年前给他装的房子,便亲热地说:“杨哥,是咋回事?”
“你马上过来看!”姓杨的显得极不耐烦。
吴新林连忙说:“您别急,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对周黑娃说:“你吃吧,酒喝不完带回去,我有事。”周黑娃说:“都晚上了你还有啥事?”吴新林没理会,结了帐,出来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海棠秋榭”。
姓杨的就在保安室等着他,见了他先是劈头盖脸一阵臭骂,吴新林一直陪着小心,给姓杨的找烟,姓杨的却把他的烟扔到地上,还用脚把那支烟弄成了碎渣。在姓杨的骂声中,他终于搞清了,房子漏水,把楼下那家墙面弄脏了,那家人差点跟姓杨的打了一架。吴新林觉得不太可能,装修所有的房子做防水他是最小心的,他晓得防水弄不好会惹出两家人对装修的不满,他还没有遇到过防水出问题的事。他一边给姓杨的陪着小心,一边用手电仔细查看,原来是姓杨的楼上那家阳台上的洗手池漏水了,顺着姓杨的这家阳台外面的玻璃流到楼下,楼下的阳台没封,水就洇透了外墙,弄脏了里面的漆面。吴新林松了一口气,给姓杨的说明了情况,姓杨的立即就叫来楼下那家,两家人便马上结成统一战线,向楼上那家展开攻势,把吴新林撇下不管了。吴新林有点兴灾乐祸,在一片讨伐声中就要离开,出门时姓杨的老婆要他把一袋垃圾带出去扔了,他心里骂着姓杨的这家人,脸上却满是谦卑的笑,提着那袋垃圾出来,趁没人注意,放在了保安室门口。
吴新林觉得今天是犯着了扫帚星,霉透了。
第二天,吴新林意外地接到了陈雨兰的电话,说她半个小时后就要到北门汽车站了,吴新林心里一阵惊喜。真是邪了,昨天夜里刚跟周黑娃一起说到她,还满肠满肚的遗憾呢,竟然今天就到了成都!
有了上次和金小翠的教训,他便约定了叫她不要出站,就在站里等他。
吴新林刚进站,就看见陈雨兰提着一袋行李下来了,坐了一夜车竟没在这女人身上留下一丝倦态,那张秀气的脸上没有一丝风尘,头发丝毫不乱,想是刚刚梳过的,只是罩在外面的那件桔红色外套有些扎眼。吴新林上去接过她手里的包,沉沉的,就开玩笑说是不是装了一包黄金到成都显富来了?陈雨兰说是给他带了两块腊肉,吴新林说你心里还挂着我?我是夜夜都想着你呢!陈雨兰眼睛里像是蓄了两汪油,晶亮如灯。吴新林就要去拉了她的手,陈雨兰却把手拿到背后,说这么多人呢!吴新林说这是成都,不是水巷子,哪个认得到!陈雨兰却脱下了外衣,嘴里说成都就是热,我们那里才开过油菜花,早晚还冷哩。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衬衣,很合身,衬得两只乳房像要随时跳出来一样。吴新林心里似乎有一只手要向女人伸过去,有一种忍不住的感觉,于是不顾女人反对,一把拉了她的手,满心欢喜地朝外走。陈雨兰轻轻骂了他一句,骂得他直想把这女人紧紧搂了。
“你是来旅游还是办啥事?”他问。
“我是投奔你来了。”女人说。
“开玩笑!”他大声说。
“金小翠能来我就不能来?”陈雨兰拿眼睛乜着他。
“金小翠?我没看见。”
“她不是到成都来了吗?”
“她是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到成都来了,但没给我说她在哪里。”
“怪了,明明说是找你给她找事做的嘛!你是不是把她弄去卖了?”
吴新林就笑,笑过了就说:“那你要当心呢,当心我把你也卖了!”
陈雨兰说:“你卖吧,卖了好呢,就怕没人要。”
“没人要我要。”
陈雨兰说不是跟你开玩笑,黄老二跟到李少红一起倒了霉了,就是为了修公路的事,水巷子一个县人大代表把李少红告了,上面来查,却查出了私分集资款的事,黄老二也分了两万。我是一分钱都没见到,却要拿家里的钱去赔,你说冤不冤?家里的钱都是我开馆子挣的,凭啥要给他赔?我就来找你了。他们现在都关起了,听说就是赔了也要坐牢,还赔个啥?
吴新林觉得陈雨兰没跟他说实话,水巷子人人都知道黄老二这些年不知贪占了村上多少钱,只是没人去认了真戳破罢了。他做梦都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水巷子竟有了如此的变故,两个水巷子的头面人物竟一起坐了牢!想像着他们在牢里的各种情景,心里禁不住有一种痛快感,便暗暗骂了一句“活该!”
陈雨兰见他不说话,就问:“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吴新林说:“才不怕你麻烦我呢,你最好是天天都麻烦我。”
陈雨兰伸手揪了他一下,笑骂道:“人家给你说正经呢!”
吴新林领着陈玉兰回到他租住的房里,一进门就要搂了女人做好事,女人说我还没吃早饭哩,你舍得让我饿着肚子伺候你?他就只好陪她到街上吃早饭。吃完早饭,女人又要他陪她去买衣服,吴新林说你成心要我受尽折磨?
陈雨兰说你急啥嘛,从今天起天天跟你腻到一起了,还少了你的?
陈雨兰在一家商场里买了好几件衣服,吴新林要去交钱,她坚决不让,说她不缺钱,自己把所有的钱都存在了一张新卡上,用的是她一个初中同学的身份证,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吴新林便去猜她那卡上到底有多少钱,十万?二十万?他不知道,只暗暗佩服着她的心计。
等回到租住房时这一天已差不多过去了。一进门吴新林又要搂了她,陈雨兰说等她洗了澡再来,她要给他干干净净的身子。吴新林没想到这是个很会吊男人胃口的女人,弄得他更加心急火燎,等女人在浴室里脱了衣服,他再也忍不住了,进去一看,他简直惊呆了,他曾经把她的身子想像过无数回,却没有想到竟如此光洁、细嫩,两只乳房大而坚实,像不曾生养过的少女的身子。他一把搂了她,女人潮湿了声音说:“你不嫌我赃呀?”
吴新林不打话,将女人靠在了墙上。没想到女人一挨就化了,像遇了火的脂油,在他怀里热乎乎地流,搂都搂不住。
陈雨兰要吴新林给她找事做,吴新林就让她充了装修公司的管理人员帮他照看金秋花园儿的装修,并且专门把周黑娃叫到一边交待,要他装做不认识陈雨兰,周黑娃说你放心,我保证啥也不说,也不给水巷子的人说,吴新林在周黑娃屁股上踢了一脚,笑着说你狗日要守得住嘴,老子每个月给你加两百块。周黑娃边跑边笑,那是保密费呢!
吴新林就领着陈雨兰在金秋花园儿每一个装修点转,教她怎样监工,陈雨兰却并不当真,说自己笨,学不会这些。吴新林也不强迫她,心想你只管把我伺候好就行了。
自从陈雨兰到金秋花园儿做了监工,物管公司的陈经理天天都跟吴新林和陈雨兰走到一路,并不断向陈雨兰献着殷勤。吴新林心里恼恨不已,却又不敢得罪了他。可恨的是陈雨兰一有空就到陈经理的办公室,跟他有说有笑,似乎很开心。
这天早上,陈雨兰叫吴新林一个人去金秋花园儿,说她今天不想去。吴新林想不去就不去,免得被那个陈经理缠着让他心里难受。
到了金秋花园儿,陈经理把他拉到一边去说:“陈雨兰很适合到物业公司上班,她也愿意。”
吴新林说:“她是装修公司派到工地上来的呢,她咋会想到物业公司?”
陈经理说:“她啥都给我说了,我都晓得。”
吴新林脸上就红了,有一种被出卖了的羞辱。
他正要回去找陈雨兰问清楚,陈雨兰却正从大门外进来了,心里正奇怪她不是说今天不来吗,咋又来了呢?陈雨兰已经到了他面前,眼睛看着脚尖说:“我已经搬出去了,在外边租好了房子,钥匙锁在屋里的。”
吴新林觉得自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像要倒下去了。过了一阵,似乎醒过神来了,问她道:“为啥?”
陈雨兰始终没有看他,低了声说:“我不想被你供养着,我已经找好了工作,是陈经理给我找的,就在他们公司。”
他心里暗骂:“他妈的,早就串通好了!婊子,狗日的无情无义的婊子!”
陈雨兰已经走了,陈经理远远过来接着了她,笑得像一锅煮开了花的水。
他在原地呆站了很久。
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却浇不灭对陈雨兰和陈经理的痛恨,觉得自己是被这两人欺侮了、嘲笑了。回到租住屋后,想起在这间屋子里与那女人的种种情景,愈发妒火中烧,便给那边县检察院打了电话,检察院正四处寻找女人的踪迹呢,她卷走了黄老二这些年贪的所有的钱。
三天后,陈雨兰被带走了。吴新林知道检察院这天要来,他们一直与他联系着的,便故意没到金秋花园去。他一直在心里说她是罪有应得,便不觉得有啥对不起人的地方。那个陈经理却一连蔫了好些天。
这天,一直不见周黑娃来上班,打他的小灵通一直关机,吴新林气恨不已,就赶到周黑娃的租住房,见房门锁着,就下来问程丽周黑娃是不是搬走了。程丽问他是周玉华的啥人,他说是老乡,周黑娃在他手下干活。程丽说那你一定要救救他,周玉华被公安局抓了,昨晚上刚回来就遭抓了。吴新林一惊,问他咋被抓了?他干了啥事?程丽说都是那个重庆来的暗娼害了他,说他是嫖客。
原来那个被周黑娃打过的人,离开后越想越觉得窝囊,一心要报复,就给公安打了电话,说这里有个暗娼,却说不清那暗娼的具体位置,公安暗中查了好些天总算把张亚兰查着了,要她说出嫖客的姓名、住址,张亚兰哪里晓得那些人是哪里的?都是一锤子买卖,都不管是哪里人的。警察就笑,说你好好想想,不急,想好了再说,可不要冤枉了一个好人。警察现在不打人了,还客客气气,给你倒水喝,还给你端饭,只是菜里似乎总是忘了放盐,你吃不下了,还劝你要想得开,甚至还让你坐沙发,轮换着守定你,没日没夜地和你客气。这些温柔的攻势,不会让你马上垮掉,但没有一个人最终不垮掉。张亚兰抗不过警察们的温和,只好把成都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说成了是自己的嫖客,也包括周黑娃。胡说乱道是所有垮了的人的共同特征。
程丽说她已经托人打听过了,要罚五千块钱,交了钱就放人,你是他老乡,你去替他把钱交了吧。
吴新林说哪个叫他去嫖?我凭啥要给他交罚款?说着就要走。程丽却拦住了他,嘴里已经骂上了:“你咋是这么个东西?你见死不救啊你?你算个啥球老乡?周玉华咋有你这么个老乡!”
吴新林说:“你还是他房东呢,你咋不去救他?”
程丽把双手叉了腰拦在吴新林面前:“老娘要是能拿出五千块钱还求你?你要不去把周玉华救出来,你休想出了这门!”
吴新林想了想,觉得要不帮帮周黑娃怎么都说不过去,何况这个女人一副要死缠了自己的样子,料想要是不答应真的要脱不了身,只是不明白这女人为啥这般向着周黑娃?管他的,先把钱垫上,反正他有工钱捏在自己手上,以后扣回来就是了,落得个顺水人情有啥不好?于是对程丽说:“你光叫我救他,我找哪个去?这么大个成都我上哪去找他?”
“你同意了?这还差不多,地方我晓得,走吧!”程丽说着拉了吴新林就走。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吴新林忍不住问程丽:“你咋要这么帮他?”
程丽说:“这叫古道热肠,懂不?”
办完了一切手续已经是下午了,吴新林和程丽在拘留所的铁门外等着。十多分钟后铁门咣的一声开了,那张开的门像一张大嘴,咕嘟一下吐出一个人来,是周黑娃,程丽说:“瘦了,真瘦了。”吴新林却觉得他一点没变。周黑娃见了他们先是一愣,脸上随即红了,然后大声说:“我是冤枉的!”
他们谁也没开腔。周黑娃朝这边刚走了两步,突然记起了啥,大声说:“我把西装忘在里面了,还是新的呢!”便跑回去,伏在那已关得紧紧的铁门上,朝里面大声喊:“西装!我的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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