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景墓地

2008-05-30 13:59
新民周刊 2008年18期
关键词:费迪南塞利失败者

边 芹

被虐待狂的典型症状,就是不可抑制地去寻找施虐者的手,而且手轻一点都会受宠若惊。

这些天只想逃到无人的地方。为中国人准备的油锅,一刻也没有抽掉干柴。敏感者皮肤脱下三层,都脱不掉那痛。我只想闭嘴。强烈的感觉吞噬所有的距离感,荡漾出去,你不知道水波会达到哪个彼岸。“文明人”的漫骂,从来不是只剥皮的,里面有几个世纪的污水,包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扎着艳丽的绸带。

我被骂到害怕自己影子的地步,一年一年,疼到极至,我已经像吸鸦片一样习惯了我的虐待者。一天听不到骂,我就觉得这一天还没有开始,要不就是太阳从西边出了。我有一天早晨起来,手里攥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听骂。不知过了多久,我惊觉自己居然不知餍足地寻找着骂,屁股沾在沙发上的我,已经被骂铸成了一尊石像。被虐待狂的典型症状,就是不可抑制地去寻找施虐者的手,而且手轻一点都会受宠若惊。我终于成了施虐者想制造的那个东西,我在与自己保持的最后一段距离里看到那个影子,被虐者破碎的面孔让我已认不出自己。

我逃往默东森林,汽车经过默东镇,有路牌指着“美景墓地”。我这才想起来,写完那篇《被脱掉的脏衣服》,我再没来过。我忽然就决定下车,林子也不去了,顺着一条空荡荡的街,向山坡上墓地的大门走去。天阴得很,云浓浓地低坠着。也许自己不落到过街老鼠的境地,不会跑到“美景墓地”来。一个被虐待狂来拜访躺在地下的另一个被虐狂。我是来向路易-费迪南•塞利纳致歉的,我那篇长文对他不公。一个被历史操作手打歪了脸、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的失败者,是会有无数追随者跟着再去踩一脚的。自身未在被虐者不见天日的深井里,体会不到这一层。自那篇长文以后,我看到精心收藏好的另一批文字。隐形的历史脉络,深埋在地下你想不到的地方,一息尚存。我对历史失败者一直不肯闭上眼睛,你去他们毁灭的废墟上翻找,会意外地看到在别处再也看不到的东西。文明篡变的手法之一,就是沉埋另类历史,只让一个声音响彻宇宙。

我发现在塞利纳这具尸体下面,埋藏了一堆另类思想,全被扣上反动邪恶的帽子,一古脑扫进了历史垃圾堆,而这份名单还在继续。这种“文化恐怖主义”被表面温文尔雅的市场经营包裹,骗过了绝大多数人。两百多年来,一批挑战主流思想的知识分子,被以最“正当”的手段封埋。“文明人”做这类事情是不需要搭建牛棚的,而是戴着一尘不染的丝绒手套。被“自由花絮”包装得天衣无缝的言禁,不是二三十年就能解禁的,五百年都玄。我的朋友M对我说:“我们至少150年不能再谈真实的问题了。”150年!中国历史好像从未有过这么漫长的言禁。我无意评说谁对谁错,我根本认为历史没有错误或正确的阵营,只有失败者和胜利者的分野。

我后来细读塞利纳的原著,发觉天才最先掘的是自己的墓,目光前后超越常人至少三百年的人,不是施虐者就是被虐者。也是这份天才使之“幸运”地从棺材里伸出一条腿,其余的人被封埋得滴水不漏。有一次我与我的医生闲扯我正在读莱昂•布卢瓦的日记,他,一个知识分子,皱起眉头,不知这位19世纪末被围剿、终至彻底消失的作家是何许人也。你可以想见封堵之有效和掩人耳目。

我,一个自以为自由,实际上一点点正被愤怒夺走自由的灵魂,以为走出了一个笼子,不曾想落进了一个更大、更精致、更没有出口的堡垒,只不过这个堡垒上面没有那些不道德的名词。这足以安慰苟且偷生者的良心,不是吗?

我走进墓地,处在丘陵斜坡上这块平坦的幽灵家园,好似大地敞开的创口,在乌云下涤荡着那条抹不掉的线索——死亡的胜利。

“他的墓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花岗岩的,据说是他老家布列塔尼的石头。左上角画了个小十字架,尽管他是不信上帝的。正中央是一只帆船……船下面是他的笔名: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再下面是他的本姓:德图什医生,1894——1961。”

这是我在《臟衣服》里对他的墓的描述。这个国家的历史有太多陷阱,上面覆盖着光鲜的绸缎,正确的不见得是道德的,道德的未必是正确的,信誓旦旦的不见得持有绝对真理,无地自容的手里未必没有几分真相。我这时才意识到在这张史所罕见的大网上,我们这些灯蛾扑火的文人朝生夕灭的命运。

看墓人的黑猫从我面前飞奔而过,像历史一晃而过的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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