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杨仁敬
摘要:华莱士的小说《无尽的玩笑》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美国未来的怪诞社会的图景。成瘾、娱乐和欲望构成了这个社会的主要特色以及这部小说的三大主题:人们对各种东西的执着和成瘾摧毁了人的自主性,导致了人的依赖性,是现代社会种种问题的根源;以娱乐为目的的大众文化的极度扩张造成了人们个性的迷失;在美国未来极端消费的社会中,对享乐的贪求和欲望造成了时代的悲哀。未来的美国社会就是一个无尽的玩笑。
关键词:成瘾 娱乐 欲望
在美国走红的“X一代”作家群主要是指出生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年轻一代作家,他们大多成名于八九十年代,主要成员有威廉·伏尔曼、理查德·鲍威尔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道格拉斯·考普兰、凯瑟琳·克列默和尼尔·斯蒂文森。这些新崛起的作家的成就不容忽视,如伏尔曼和鲍威尔斯曾分别获得2005年和200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下一位将是谁呢?文学界和学术界许多人都看好华莱士。
华莱士堪称“天才作家”。第一部小说《系统的笤帚》(1987)问世时,他年仅二十五岁,刚刚获得硕士学位。小说一出版,就广获好评。当时《纽约时报》的书评将之与后现代派大师托马斯·品钦的《拍卖第49批》相提并论。到目前为止,他已发表的作品还有小说《无尽的玩笑》(1996);短篇故事集《头发古怪的女孩》(1990)、《与丑男人的简短会面》(1999)和《遗忘:故事》(2004),论说文集有:《探究 RAP说唱艺人:城市的RAP与种族》(1990)(与马克·科斯泰罗合著)、《一件我决不再做且看似好笑的事》(1997)、《起来,辛巴!》(2002)、《一切及其他》(2000)和《考虑龙虾》(2005)等。
和伏尔曼、鲍威尔斯等“X一代”作家一样,华莱士受过良好的教育。他1962年2月21日出生于纽约州的绮色佳市,父母均为伊利诺伊州的大学教授。从青少年时起,华莱士就热爱运动,是不错的网球选手。后来他就读于他父亲的母校阿默斯特学院,主修哲学,辅修逻辑和数学,1985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1987年获亚利桑那州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后,开始萌发了写作的兴趣。后来,华莱士移居波士顿,进入哈佛研究生院学习哲学,但中途放弃。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华莱士度过了一段低潮时期,对写作的疑虑使他情绪低落、忧郁,他尝试各种毒品,最后求医治疗。1993年至2002年间华莱士在伊利诺伊州立大学任英语副教授,2002年至今在加利福尼亚州普莫纳学院任写作教授。
《无尽的玩笑》无疑是华莱士最为重要的著作。故事发生在2014年的美国。那时的美国,科技迅猛发展,“电视电脑”(Teleputers)普及,交互电视娱乐公司掌控了美国所有的电视节目,为人们提供了无尽的娱乐和信息,人们沉浸在轻松的娱乐节目里。这些娱乐和信息将人们淹没,让他们远离社会,失去自我。同时,美国也成为高度消费和物质化的社会,广告泛滥,一切都商品化。美国的自由女神手中举着的不再是象征自由的火炬,而是汉堡包。美国的历法也卖给了最高的竞标人,因而小说中的年代不再沿用传统的历法,而全部以某种产品命名,成了诸如迪潘成人内衣年、美国哈特兰奶制品年、普度神奇鸡块年以及欢乐之年等等。毒品泛滥、美国总统被暗杀、环境污染的问题让政府束手无策,干脆把新英格兰地区变成一个大垃圾场。政府用巨型风扇将废料和垃圾往新英格兰北部吹,并有意将这一地区放弃给加拿大。这样的故事看起来像科幻小说一样荒诞离奇,但作品中贯穿了大量对现实社会的细节描述,使我们毫不置疑其真实性。
这部“巨著”的叙事结构相当复杂。小说围绕三条主线展开,但同时贯穿数十条辅线。其中一条叙事主线是描写波士顿郊区恩费尔德网球学院的学生生活。这条线索主要围绕哈尔·因肯登扎展开。哈尔的一家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他父亲詹姆斯·因肯登扎是个恐怖的天才。他曾是天才的网球运动员,后来成为研究光学的物理学家,并尝试导演电影。故事的一开始他就以一种恐怖的方式自杀了——将头伸进微波炉里。他的夫人艾芙瑞是语言学博士,同时也是魁北克分裂分子。他们有三个儿子:足球运动员奥瑞;恩费尔德网球学院的天才学生哈尔;身体残疾,智力低下的马里奥。
华莱士自己的网球选手的经历,使他能够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描述恩费尔德网球学院的日常训练和比赛。来自美国各地的白人富裕家庭的孩子像马戏团的动物一样被训练、定型。为了迎合观众越来越高的要求和娱乐心理,训练十分残酷,不少孩子身体受伤。巨大竞争的压力也损害了孩子们的心理。哈尔作为一个网球天才,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同时他亲眼目睹了父亲死的惨状,这些都使他备受噩梦折磨,并尝试以吸毒来缓解压力和逃避现实。哈尔的问题还在于从小他就缺乏生活的激情。在他看来, 诸如“生活的乐趣”、“价值”等这些东西就像方程式里的变量一样可以随意调整、改变来满足别人的需求,但他自己的内心却是空虚的,甚至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
小说另一条线索是描写一个专门治疗成瘾病患的医院——恩里特医院的日常生活,围绕唐·盖特林展开。盖特林原来是一个小偷,酗酒、长期依赖德美罗止痛药。在医院期间,他接触到了各种成瘾患者,并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通过对盖特林和乔妮、凯特、兰迪、布鲁斯等成瘾病患的描述,华莱士揭示了“成瘾”这个问题的社会性,并带领读者走进了这些成瘾病患的心理世界。
第三条线索是描写加拿大魁北克分裂分子的恐怖计划。当时美国和加拿大以及墨西哥已经成为北美联盟国组织的成员(ONAN)。新英格兰的大部分地区已变成大型的有毒废料的垃圾场,这些有毒废料正向加拿大延伸。魁北克分裂分子为了获得低毒甚至无毒的环境,决定采取恐怖行动。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恐怖计划不是炸毁或攻击美国城市,而是找到电影《无尽的玩笑》的拷贝。《无尽的玩笑》是前卫导演詹姆斯·因肯登扎的作品。任何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沉溺其中。看电影时,人们会不吃不喝,对周围一切失去兴趣,最后死于兴奋。恐怖分子就是想利用这部电影让美国人在“快乐”中堕落、毁灭。这部电影成了最有效和最恐怖的武器。恐怖分子、政府官员、间谍以及他们的朋友等卷入对这部电影的争夺,人性的丑恶和政治的黑暗得到充分的揭露。
小说的三条主线交错进行,穿插数十条辅线,将众多的人物网织其中。这部小说和品钦、伏尔曼等的小说一样,充分体现了信息时代的特点,承载了大量的信息。作品中大量的关于吸毒、戒毒、网球比赛、电影制作、恐怖犯罪等等的描述,涉及到广泛的医学、心理学、体育各方面的知识和术语都大大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但这部小说绝不是一部让人乏味的小说,相反,它让人沉醉。正如《波士顿凤凰报》的评论指出,“这是一部关于成瘾的让人上瘾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娱乐的轻松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欲望的的很长的小说。”(注:安妮·玛丽·唐纳休:“无尽的文本:网球,12步骤,和恐怖主义,关于生活和笑声的小说”, 《波士顿凤凰报》,1996年3月21日。)这个评论准确地指出了《无尽的玩笑》这部小说的三个主题:成瘾、娱乐和欲望。
华莱士尤其对“成瘾”这个主题感兴趣。在《无尽的玩笑》中,“成瘾”这个主题贯穿全文。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沉溺于某种东西。哈尔沉溺于大麻,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酗酒;奥瑞醉心于女人和性;唐·盖特林酗酒,后又沉溺于德美罗止痛药, 乔妮沉溺于可卡因。恩里特医院的患者都是酒或毒品的成瘾患者,结果协会的种种活动又成为他们所依赖的无法摆脱的新瘾因。小说中的一些次要人物也沉溺于各自的爱好,如电视、网球等等。
华莱士从人们对酒的沉迷、对毒品的沉迷,扩展到现代社会中对电视、网络、电影以及对职业网球赛等的沉迷。他对这种当代社会的常见现象进行哲学思考,并将之与人的存在结合起来。他认为成瘾是一种毁灭性的享受,摧毁了人的自主性,导致了人的依赖性,是现代社会种种问题的根源。人们爱情的失败,后现代社会的冷漠,一直到美国的政治傲慢等都根源于人们对某种东西的执着和成瘾。小说中华莱士将这种成瘾带给人的危害物化以及外在化。小说中大部分人物都由于成瘾而造成这样或那样身体上的畸形和残疾。哈尔由于长期的网球训练使手臂畸形;奥瑞的足球生涯也使他的膝盖格外肿大。这些残酷的训练都是为了迎合人们对职业网球和足球赛的沉溺。唐·盖特林由于嗜食巴比妥,脑袋特大;乔妮吸毒造成脸部受伤;魁北克分裂者都是坐在轮椅上的无腿的狂热分子。
“娱乐”主题是华莱士长期关注的问题。从后现代派作家开始,严肃艺术和大众文化的关系一直是人们探讨的焦点之一。华莱士认为以电视、电影为代表的大众文化给人们带来轻松的娱乐,就像在一天的疲惫工作后泡个热水澡,商业化的娱乐是人们在现代社会的一种逃避方式,这种以快乐为原则的娱乐使人们的思维懒惰、思想幼稚,不愿去思索人类的苦难、失落等深层次的问题。电视不仅深刻地影响到人们的生活,以电视为代表的大众文化对美国文学尤其是小说也带来很大的影响。他不得不承认以电视为代表的大众文化的重要性:“我认为作家,特别是四十五或四十岁的,除非你是写历史小说,否则你都不得不考虑大众文化对美国的影响。我并不是把电视看作是我研究的对象来观看,而是认识到电视、广告、流行文化、媒体、网络和资讯交流都已经成为我们环境的一部分。就像一百年前,云和树是环境的一部分一样。我们根本无法逃避。”但人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潜在的危险。人们不用付出任何辛劳、思考和努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享受,而像绘画、文学等严肃艺术是需要人们经过一定的辛劳才能够充分地享受的。华莱士指出表面的危险是严肃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真正的危机在于人和社会。 他曾指出,“美国正处在一个十分悲惨的时代,这一切都与娱乐有关。”但他认为这不是电视的错,也不是好莱坞的错,同样也不是网络的错。“错误的根源在于我们自身。我们自己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们选择了更多的时间沉溺于高科技的机器,似乎视它们更重于我们的生命。”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警醒人们,这样我们的未来才不至于那么冷酷。
当然,在后现代派小说中,对大众文化的扩张性的描述并非新鲜的主题,但华莱士将大众文化与成瘾主题以及后现代的个人身份融合在一起,从而赋予它新的含义和特征。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曾对比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人的状态,指出前者的基本状态是疏离,对社会、对他人的疏离;而后现代的人们却根本没有自我概念,自我迷失,无从疏离。小说中的哈尔一直试图向自己,也向周围的人证明他的存在,他的个人身份。他母亲艾芙瑞认为自己很了解儿子,但哈尔知道自己的内心似乎一无所有,母亲所听到的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回声而已。《无尽的玩笑》里所描写的人们似乎都是“谁”一代。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个人似乎变成了一个空洞的容器,不断扩张的大众文化日益渗透其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就成为当代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天才导演詹姆斯的毁灭就在于他无法找到生命的意义。他的孩子们称他为“悲伤的鹤”。他的导演生涯就是他艰难地寻找自我的历程,但结局是悲观的。在访谈中,华莱士曾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唤醒读者,从而意识到人们在这个消费社会所面临的困境。
“欲望”这个主题在华莱士刻意营造的极端消费的社会中凸显得更为深刻。在美国社会中,人们只注重自我欲望的追求和满足,往往忽视了社会意识。这种欲望正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所以,尽管小说中充满了大量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和嘲讽,但在接受《沙龙》杂志的记者劳拉·米勒的采访时,华莱士坦陈,他写作的目的是要写一点悲伤的东西。他认为这种悲伤的感觉和人们所处的物质环境无关,和经济状况无关。这种悲伤是深层次的,是他在自己和朋友身上所看到的,是一种失落。这种悲伤是典型的美国式的,是像他这样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白人男性身上可以看到的悲伤。
评论家一直将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与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并举,但华莱士本人并不赞同这样的比较。他认为,“《万有引力之虹》是一部复杂的小说,但它并没有做到任何意义上的‘实验性。”华莱士对传统的小说的概念做了更彻底的颠覆。他颠覆了传统的叙事结构,整个小说的三条线索都没有交代完整的结局,小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潮,因而,有评论家指出这部小说就像是跟读者开的一个玩笑。华莱士也尝试了许多技巧,《无尽的玩笑》中充斥了大量的时间、视角和行动的突然转换,信息的堆砌,多义的技术术语,大量的注释,注释加注释。鲍勃·威克指出,“《无尽的玩笑》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写作中一次有创造性的突破,也是美国小说创作的一次突破,因为它成功地将试验性的小说写作技巧与传统的叙事方式结合起来。”(注:鲍勃·威克:“无尽的玩笑”,《剑桥书评》,小布朗公司,1996年。)
《无尽的玩笑》曾获南兰小说奖五万美元和麦克阿瑟基金会“天才奖”二十三万美元,还入选美国《时代》周刊评选的1923年以来世界一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难怪,评论家卡库塔尼在《纽约时报》的文章中感叹:“这部小说表明了华莱士不愧是他这个时代的伟大作家之一,具有写出任何东西的才能。他可以写有趣的、悲伤的;也可以写严肃的、讽刺的。既擅长品钦式的宏大的史诗,又熟悉尼科生·贝克式的细节描述;既能创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又能描写真实动人的场景。”(注:米凯克·卡库塔尼:“无尽的玩笑”, 《纽约时报》,1996年2月13日。)
(王海燕,厦门大学外文学院博士生,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邮编:430070;杨仁敬,厦门大学外文学院博士生导师,教授 邮编: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