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
我一直不能确定,这是我反复出现的幻觉,还是我的生命历程中确曾有过这样的一幕:
薄暮还是黎明?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和人影。周围的静寂让我轻轻打了一个寒颤。他们都去了哪里呢,我的父亲母亲和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我靠着一棵树站着,四处张望,我看见邻居家的屋顶升起了炊烟。可还是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我有些惊慌失措了,想大声哭叫,招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对我的关注。但我终于没有哭出声,因为这时候我听到了一种非常好听的声音。这声音应该是某种鸟发出来的,一声长一声短,细长,柔和,清悦,像口哨一样,它也是在呼唤同伴吗?可是我听不到任何一种鸟的回应,每声鸣叫过后,我发现寂静更加阔大,像天地一样漫无边际。
我被这声音完全吸引住了,莫名其妙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跑。这柔和、清悦的鸟鸣声,像一只亲切的手牵着我。既然我幼小的身躯挣不脱寂静的包围,那我就不该拒绝一只手亲切的牵引。
终于,当我拨开水塘角上的一丛芦苇时,我很清晰地听到一声悠长的哨音就从我的脚下发出,只是一瞬的停顿,又是一声短促的哨音响起,这短音似乎比长音低了一个八度,听起来就像一声轻轻叹息。我开心地笑起来,果敢地把左脚向前迈了出去……
几年以后,在父亲心有余悸的讲述中,我把那时的情景又铺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我看见自己刚把左脚伸出去,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乳名,这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唤像水鸟声一样亲切,只是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此起彼伏地不断朝我传过来。我听出那声音是妈妈和姐姐发出来的,妈妈长一声,姐姐短一声。仿佛梦醒了一般,我立即拔回伸出去的脚,爬上泥土路,朝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关于那次回归,稍长,我又问父亲:我为什么会去追一只鸟的叫声呢?父亲说:那鸟声是天籁呀。我不懂,又问:天籁又是什么东西呢?那是夏夜,我们全家住在一个叫“新河”的小村里。父亲说,你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只听,然后你告诉我听见了什么。我闭目良久后告诉父亲,我听到了纺织娘细碎的唠叨,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父亲摞摞我的头发,说这就是天籁,大自然的声音。妈妈的呼唤,是孩子的天籁,在一切声音之上。所以,你就回来了。
再后来,我也成了母亲,我也很自然地在年幼的儿子受到惊吓后为他喊魂。那晚露水很重,在野地里,我向四面八方都喊了个遍。我记得,回来时我的头发和衣裳都打湿了,当我抱着双臂推开屋门的时候,我看见儿子正坐在他父亲的怀里开心地笑着。刹那间,记忆里我从大雾中跑出来的那一幕又闪电一样从眼前划过。我把儿子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原来,孩子的笑声就是母亲最幸福的天籁……总是自称“农民”的朋友有一把好嗓子,他的歌声低沉、柔软、感伤,但凡听过他唱歌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的声音所感染。那日聊得兴起,他为我开了一场“个人演唱会”,那低郁柔软的声音像深山的泉水,大有于沉静自然间奔流不息的韵味。听到奇峰峭壁处,我禁不住对他说:你是我窗外的天籁,驿路擦肩而过的歌手。这个句子来自我多年前写过的一首题为《城市天空飞过的鸽子》的小诗,可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朋友就吓着了,以为我跌进了一个情感的漩涡。
他不知道,天籁于人其实只是一种精神与灵魂的牵引,一个在天籁中行走的人是永不会迷失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