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榴
随着林兆华所缔造的精英式戏剧地位的日渐稳固,观者们即便在沉闷的观剧过程中产生了疑惑,也都渐渐转化为对一种莫测高深的先锋戏剧的遥望,并暗暗心虚自身思想水平的肤浅
10月22日,林兆华导演的复排戏剧《哈姆雷特1990》在北京保利剧院上演,5场之后将展开它在全国的巡演。
《哈姆雷特1990》,这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剧名暗示着对一个时代的追忆。台上这位身着宽衫、身形显老却依旧灵活的“王子”(濮存昕饰演)与18年前在北京电影学院黑匣子里上演该剧时摸爬滚打的竟是同一人,仅凭这点,多少唏嘘、感喟跃入了保利剧场,怀旧意绪将二者的时空对接。
舞台元素的构成悉如以往,掘墓人的评述仍贯串始终,哈姆雷特与国王及伯格涅斯依旧互换角色;令人困惑的是,如此阔大的舞台视像夺人,悬垂于舞台后方的堆积了厚重油彩的巨大幕布凝结着污浊与鬼魅气息,理发椅在徐徐转动吊扇下的光影意兴幽幽,剧终时倚靠在吊扇支架上的十字架式人物姿态意味深长,这些足以撼动我们视觉的图像却不能抵达心灵。
而那个曾发生在1990年冬,从舞台台面到后墙都被脏兮兮、皱巴巴的幕布与废旧破烂所覆盖的小剧场,那个曾经让孟京辉激动不已的“世界污浊不堪”的氛围就是一去不复返了。
导演林兆华这一部对自己过去作品致意的复排剧,不禁让人想起他自1990以来的多部作品。从80年代实验戏剧的先驱成为90年代末令剧界仰望的“大导”,林兆华几乎每一次新作的演出都强烈地勾摄起人们的期待,因为他的舞台在新奇怪异上从来都没有让人失望过。
《三姐妹•等待戈多》中的水池营造了“水中孤岛”的意象;
《理查三世》里升降机、金属网笼子、平衡杠等被作为游戏工具;
《故事新编》里从制煤机里挖出的烤白薯散发的香味和煤尘一起弥散到观众席;
《赵氏孤儿》剧终时漫天大雨倾泻舞台;
《白鹿原》里羊群与牛车逡巡而过、老腔艺人敲着板凳巨吼;
《樱桃园》里由豆泡布、褶纸堆就出一个压抑、逼仄而又黄橙橙的“伊甸园”;
《建筑师》里打开的天梯;
《大将军寇流兰》里上百名民工抡棒时躁动又怯生生的表情……
当代导演在舞台技术上还有哪位能像林兆华这样具备无穷的变化,为观众捧现出如许众多的“惊艳”手笔?或许是焦菊隐先生的“宁可失败在探索上,也不能失之于平庸”的主张已成为他的内心独白。
更不寻常的是除了那无可挑剔的舞台技术,林导一向注重在经典剧作中注入当代性的解释,其哲理化意图不言而喻:如 “人人都是哈姆雷特” “赵氏孤儿不再报仇”;又及以寇流兰自况,表明知识分子与大众的距离……虽然经历争议不断,但其严肃深沉的哲学意味将坊间主流颂歌式的戏剧和商业的搞笑型戏剧远远抛在身后,成为文化精英所推崇的高雅趣味的代表。
随着林兆华所缔造的精英式戏剧地位的日渐稳固,观者们即便在沉闷的观剧过程中产生了疑惑,也都渐渐转化为对一种莫测高深的先锋戏剧的遥望,并暗暗心虚自身思想水平的肤浅。
可是,当看戏成了一件累事,岂不是值得怀疑的吗?从1990年起,我们渐渐理解了林导的那种放弃人物性格刻画包括削减戏剧冲突的演戏方式,也觉得角色不固定、演员与角色不分的演法新鲜有趣,但是这种表演的难度并不是一般演员所能达到的。当濮存昕跟随着林导,在《建筑师》《寇流兰大将军》中一步步攀登着他个人演艺生涯的高峰,终于以55岁之龄再次演出了“哈姆雷特王子”时,他越是投入并游刃有余,就越是将他周围的角色甩在身后,造成有多人存在的“独角戏”奇观。
这并非是众人不卖力,而是横亘在演员之中的这种缝隙导演并没有有意识要去填补,也许这正是林导所要的效果:一种所谓自由的表演方法恰恰需要各种背景的演员自己去打掉表演腔,展现出个人特色。
但是这些参差不齐的自由表演最容易导致的结果是让人出戏——或许这也是林导所需要的:从对剧情的感染中跳脱出来,使对象陌生化,从而悟到哲理。可惜乎现场每每是止于第一步而不能“升华”,观者又如何能满足呢?
1990年,受制于体制束缚的林兆华开始采取个人工作室的方式,他拥有着忠诚并技艺超群的主演和舞美团队,也总以“一戏一格”激起强烈的新闻效应。到了2008年,在这一版放大的拷贝中,引入漂亮影视明星的策略能否挽救曾经黯淡的票房呢?
七旬老人的转身与回眸强化了他经年不懈探索的典范形象,但也无奈地昭示出如今戏剧环境的某种尴尬,在先锋与市场的夹缝中求生存,如果技巧高超意图深邃的林兆华导演尚且不能带给我们舞台整体的观赏性,那我们又还能去要求谁呢?★
(作者为国家话剧院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