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立新
《红楼梦》里面贾元春的判词第一句就是“20年来辨是非”,最初读时年龄还小,觉得很漫长的时间,20年才辨出是非,够蠢。现在猛然间想想,改革开放居然30年了,怎么走过来的啊,又哪里敢说什么是非呢!就个人而言,这30年其实是逐渐走近教育、了解教育、熟悉教育的过程,当然是很大的变化。就整个国家的教育,这样的视角就太狭隘了。以下文字,权当随便聊聊。
改革得符合社会基本需求
几十年来,我有一个深切的感受,就是社会决定教育这一点是非常强的。
原来想得比较简单,改革嘛,做了总比不做好,多做总比少做好。后来越来越感觉到,并不完全是这样。30年,各种各样的改革,大大小小的改革,政府部门推动的改革,学术单位组织的改革……名目繁多,如果单独看改革的方案、改革的目标,都很有道理,甚至非常美好。但如果再看看改革的最终结果,往往就不是这样,有的很有生命力,有的如过眼云烟,甚至也有的产生了与最初期望相反的结果。
在这方面,大概高考改革是最为成功的。回想起来真是有意思,邓小平恢复高考,虽然没有任何动员、培训,可是决定一出来,几乎全社会拥护。其实也简单,当时的社会情况非常清楚,大家知道,像“十年动乱”那样办教育,中国就太危险了。那时我在工厂当工人,还发了几句牢骚:“这个邓小平,等我上了大学再改不好吗?”因为我表现还可以啊,再推荐入学说不定有希望啊。但牢骚归牢骚,还是懂得这样是对的。说得简单些,恢复高考之所以被社会接受和承认,就是因为符合社会需求,符合教育规律,当时稍微有脑子的人心里面都“知道”。但是,这是惨重代价换来的“知道”,更多的时候,现实可能没有那么清楚,就可能在思想上误判,在改革的措施上失当。
我自己有另外一件事情印象非常深刻,可以做对比。20世纪90年代,华罗庚数学学校———也就是现在奥数前身吧,已经比较火了,许多孩子都利用星期天(那时还没有双休日)去上课,然后再参加什么“迎春杯”啊之类的比赛,如果能够拿到一等奖、二等奖什么的,就可以保送重点中学。对此,当时的批评很多,什么增加学生负担、不利于孩子身心健康,等等,反正现在有的批评那時都有。我们是搞教育的嘛,更是不以为然,觉得学校搞这些违背了教育规律,而且以这样的名义创收也有损教育形象。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和一家媒体合作,写文章啊,做讲座啊,呼吁啊,反正是做了不少舆论工作。还记得有篇文章里面说:“把星期天还给孩子”,挺煽情的。后来,北京市也有专门规定,不许学校再办下去。真是没有想到,学校是不办了,可是社会上办的各种其他名目的同类学校就如雨后春笋般的了,而且,收的钱更多。仔细了解后算明白了,是家长们支持。他们一方面心疼孩子,另一方面更担心孩子的前途。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什么是社会需求?家长的选择,家长的意愿就是社会需求。有位资深教育官员曾经慨叹:“凡是与人民群众的要求拧着做的,最后一定行不通啊。”
教育实验也是有规律的
还有件事情,也是上世纪90年代吧,那时一些同学啊同事啊先后从国外回来,当然就会有对比,看看国内,觉得我们的中小学生太苦了,负担太重了。自己是搞教育的嘛,就总是想做点什么,于是在北京一所学校做了两年多的课程实验。当时我们叫做“综合实践活动”,也就是今天的研究性学习,让学生自己解决问题,自己制订计划,搜集资料,解决问题,等等。开始老师们不大接受,听我们介绍国外的教育很有兴趣,一说到实验就打退堂鼓:中国不行的,中国的学生不行的。事实是,经过两年多实验,很成功,最后到了初中三年级,我们怕影响中考,决定终止实验。可是那些最初犹疑的教师却不肯了:学生受益了啊,效果看得见啊。所以他们接着搞了下去。
说真的当时有点盲目乐观,觉得既然这所学校可以,那么别的学校同样也可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不可复制、没有太大普遍意义的尝试。你想想,在一所学校,4个大学老师蹲两年!当然最后学校老师自己做得也非常好,可是确实有我们共同探讨的两年多啊。
2001年这次课程改革中的研究性学习在许多地方并没有真正落实,原因之一,是没有足够的条件,如教师的充分培训、理论工作者的引领,等等。单凭号召和命令,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占那么多课时比例,也有问题。我们实验的时候,基本没有触动学科课程。现在的课时安排,几乎必然要牺牲学科课程的质量要求,怎么行得通?
改革的前沿一定能成为实践的主流吗
真正学会全方位审视国外的理论,意识到很多理论的不足,开始思考诸如怎么对待别人的东西,怎么对待自己的东西等问题,是通过2001年的这次课程改革。
我们学习教育理论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1977年第一批教育系大学生嘛,基本是一边学一边批,凯洛夫教育学要一分为二,杜威更是要三七开甚至二八开,赫尔巴特不必说,政治上反动,皮亚杰还是唯心主义……这几年解释学、批判理论什么的很时髦,讲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其实,“十年动乱”之前、之中甚至之后一段时间内我们一直就是讲教育的阶级性,讲教育为政治服务的,好像教育只有这些。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是忽略教育教学中那些没有阶级性、那些超越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的东西,对这些既不承认,更谈不上尊重。教育有普遍规律,但普遍规律如果要起作用,必须要将特定的思想或者特定的理论,放到具体的时空坐标中,看具体的社会历史和现实条件,否则便很容易出错。很简单,无论是赫尔巴特还是杜威的理论,同样在今天,对中国的教育和美国的教育,意义是不一样的。
有一个逻辑,曾经很流行,至少我自己也曾经多多少少认为有道理:如果一个国家的经济和社会高度发达,那么,它的教育也必然是发达的。反过来也是一样。这样的逻辑,在今天看来也不能说完全错误,但显然过于简单了。比如,依照这个逻辑,我们看国外尤其是发达国家的教育时就容易缺乏分析。
还有,对于国外的教育理论、教育改革,要关注,但更需要理性的态度和冷静的思考。比如有一个问题,我很晚才意识到,就是教育改革的前沿与教育实践的主流之间的关系,二者是不是总是统一的?有意思的是,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但以前就是没有想过,到了后来,就开始反反复复地想。当然这里面也有个契机,我的一个硕士生,有一次问我,老师,现在那些发达国家,比如美国,是不是已经没有教师运用讲授法了?当时听了这个问题,我吓了一跳,然后琢磨,学生这样问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自然与所接触的各种课程、所读的各种书籍和论文有关。于是就想,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课堂上,在各种讲座上面,到底给了学生什么?具体说,当我们向他们介绍国外的教育改革、教育理论时,有没有真正做到全面真实?这样想下来,就觉得这个学生问得实在是有道理,比如一提到美国的教育,更多的文章会谈到布鲁纳的改革,谈到发现法,谈到小组合作学习,谈到活动课程,的确,这些都存在。但是,这些并不是美国中小学教学实践的主流。而且,改革的前沿也并不一定都能够最终成为实践的主流。杜威是这样,布鲁纳也是这样。
思想解放不太够
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现在全世界都看得到,的确惊人,我们这些曾经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经历过“十年动乱”的人感受更深。可以说,所有今天的这些成就,如果没有当初的思想解放运动,都是不可能的。
思想解放在教育领域当然也有成就,但总的说起来不够,很多问题没有彻底说清楚。比如,恢复高考直接刺激了中小学教学的正常化。但是,中小学教育究竟应该怎么搞,哪些做法是符合教育规律的,哪些形式和方法是需要的,许多事情没有得到清理。再比如,学校教育有没有稳定性?除了为政治所决定之外,有没有自己的规律?现在看来,与政治、经济许多方面相比,教育的稳定性其实更强,确实有许多是超越了具体社会形态的。那时一些老先生已经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但讨论得不充分,也没有深入到学校教育的具体层面。再比如,如何看待学校的教学活动,系统知识、考试、分数,这些在学校教育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没有充分讨论,现在看来是有后患的,比如现在许多对教学的批判与“十年动乱”期间很相似,一些改革也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些问题。像小升初的改革,这是大家都看到的,我当年也曾经非常拥护。这个改革所针对的弊病是事实,最后所产生的各种结果也是有目共睹,仔细分析,恐怕与对教学规律的认识不足,包括对考试看法的不全面都有关系。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教授,从事课程与教学研究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