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传

坏蓝眼睛

男人都是薄情的动物，一旦得到，谁还会珍惜？

1.

漂亮的女人大多弱智，这是一个真理。

崔莺莺是我见过的，最弱智的女人之一。

虽然，她每天梳妆打扮完毕之后，总会拿出一些像模像样的书来，诵读一番。但是作为她身边最知心的丫头，我深深明白，她的理想，不过是嫁一个长得好看，又会写几笔字的所谓才子，然后规矩地生养一群孩子而已。

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姓张的书生的时候，面颊上飞满彩霞的时候，我就明白，她春心荡漾了。

那张生算不上什么完美男人，我心目中的美男子，必须有一副傲人的身板，伶俐的眼神和不必卖弄自然流露的才学再加一身铮铮武功。而张生，恐怕是杀个鸡都会被鸡吓得口吐白沫、大念阿弥陀佛的那款。

有人说，一见钟情其实就是色相吸引。这话一点都没错。

对于崔莺莺这种整天沉浸在男欢女爱小说中的未经世事的大小姐而言，猛然看到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而且是夹杂在那么一群土匪和和尚之中，她自然是魂魄飞出了身体，扑到那厮怀抱中了。

同时和我发现这一点的，是长上毛比猴还精明的，她的母亲，崔老太太。

我看到崔老太太眼中，闪出一丝皎洁的光芒，然后化为乌有，沉寂下来了。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群盗匪和一群呆头呆脑的和尚。

2.

如果不是太太和小姐穿得太过招摇，我想我们不会被困在普济寺。

本来是出来散心，崔莺莺非要穿金戴银恨不得把每个能镶嵌的地方都装饰上宝石。老太太更是环佩叮当，浑身金光灿灿，唯恐天下人不知道我们崔家是长安的名门望族。

张生因着各种朋友关系，演出了英雄救美的动人一幕，解救了受惊吓的我们。

他，不过也是见到美色动了凡心的普通男人，没有那么伟大的人格，这从老太太答应将小姐许配给他的一瞬间，他笑得不成体统的样子中，可以窥探出一二。

盗匪散去的当天，老太太很开心，设宴款待张生。我站在崔莺莺身边，看到了两个得意忘形的人儿，迫不及待地眉来眼去。同时也看到了老太太眼中暗藏的不屑。作为一个丫头，察言观色是最重要的本领，若不能看懂主人的心思，很快就会被淘汰下来，送到厨房去洗碗或是喂猪，那么这一生，基本就这么毁灭了。

我算得上机灵，所以在众多丫环中脱颖而出，成为小姐身边的红牌。我必须做到时刻警惕，稍不留神，就会有后来者，以乖巧的姿态，讨得老太太的欢心，取代我的位置。我必须每天都殷勤地陪崔莺莺说一些无聊的话，给她一些所谓的主意，还要夸她的美丽和智慧，并且要及时地向老太太汇报崔莺莺的思想动态和心理变化。两边对我都非常满意。于是，渐渐地，我的地位稳固了下来。

所以，这个事件，被我一眼看出端倪。

以张生一介贫寒书生，老太太怎可能会将从小费尽心机培育出来的金枝玉叶许配给他，就为他解救了我们？那也未免有些太夸张，自从老爷死后，空留大笔家产，老太太变成怀疑狂，一直在提防有人觊觎我们家的财产，发誓要崔莺莺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最好是在财产之外，有点权势，那么，她的晚年，就可以安心地度过了。

果然，酒过三旬，客气的话语都说毕时，老太太突然对崔莺莺说，还不快拜谢兄长。

四下大惊失色，只有我不觉意外。张生用了书生最常用的一招，拂袖而去，崔莺莺坐立不安，声称身体不适，回房哭泣起来。

3.

我被躲藏在假山石后面的张生抓住，他脸上有还没褪去的愤怒光芒。被老太太利用过的，不止他自己，不过是他受不了罢了。我想安慰他一番，又怕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于是装傻地说，张公子，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面赏月？

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赏月？我现在都快要愁死了。

我继续装傻，张公子为何发愁？

张生见我是一个懵懂的丫环，所以长叹一声，开始抒起情来。

我不是一个轻易对女人动心的人，可第一次看到你们小姐，我就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我没有办法形容。哎，说太多你也不明白，反正我非常喜欢你们小姐，你能帮我吗？我知道的，只有姐姐你，能够帮助我。你看我，自从见到你们小姐之后，茶不思饭不想，就快要病倒了，姐姐是好心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通过这几句话，我即时判定，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考虑现实的浪漫主义者，只适合恋爱，不适合婚姻，更何况是我们这种特殊大家族的婚姻。不过这件事的确很好玩，我倒想看一看这个书生，怎么和老太太斗争下去。只要隐瞒得好，应该不会暴露我的参与。其实他娶不娶小姐和我都没有多大关系。如果不娶，也就算是一个刺激的小插曲；如果娶了，我成为他们的恩人，他们一定会重谢我。刚好快要竞选家族大管家了，我对这个职位觊觎已久，但一直苦无重大的机会表现一下，这次岂非良机？我乐于看到皆大欢喜的场面，于是我准备参与这场游戏，既帮助了别人又成全了自己，何乐不为？

要想长久地抓牢一个男人的心，必须先要树立小姐谨慎的淑女形象。

我严词告诫这个被迷昏了头脑、失去了智力的男人，我们小姐是大家闺秀，平时连房门都很少出去的，你怎可以对小姐产生如此非份想法？

张生说，爱情和咳嗽不能忍耐，还望姐姐帮忙，日后必将重谢。

我装作思索状，想了半天，说，对了，我们小姐平日特喜欢吟诗作赋，也特别欣赏才子，若公子把自己的思念写成诗篇，想必小姐会明白您的心意。如何？

张生大喜，连作了三次揖，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来早就写好的两首《春词》，原来这家伙早有预谋。我匆匆扫了一眼，看到满篇皆是挑逗的词语，于是装作看不懂地说，一定要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写进去，才可以打动小姐。

张生满心欢喜地说，姐姐放心，只要姐姐带到，小姐一定明白。

我点点头，揣好《春词》，告别了张公子。

4.

崔莺莺看到《春词》之后大喜，脸上泛出了桃花，但是看见我在，马上故作姿态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故意把张生的状态夸张了一下，说是眼窝深陷，精神萎靡，一看就是思念成疾。崔莺莺掩饰不住悲伤的表情，长叹起来：为什么有情人总不能成眷属？然后流下了几滴热泪。我劝慰了几句，她便催我早睡，一个人坐在窗前，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崔莺莺交给我一份密封好的信笺，托付我趁着无人，交给那张公子。

看来，两厢情愿，就要达成。

这夜，我到西厢房睡下，就被张生扯起来了。他特意穿了华丽的衣服，我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笑笑说，你们小姐约我来的。

胡说！我厉声喝道，我们小姐怎可能约你来这里，一定是你鬼迷心窍了。我这就告诉老夫人去！

崔莺莺这时候跑出来，拽住了我，脸上带着羞怯的神色。张生一听要告诉老太太，早吓得魂飞魄散了。我装执意状，崔莺莺却哭起来。我说，小姐，你怎么了。

崔莺莺说，小红，张公子是有恩于我们的，母亲失信于他，本就是我们的不对。既然母亲当时已亲口承诺将我许配给他，我就是张公子的人了，岂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张公子也开始痛哭流涕，望姐姐成全。

我一看事情趋于圆满，于是故作悲伤状，也跟着哭泣起来，说，我是做丫环的，小姐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只是老太太那边，我也不敢得罪啊。

崔莺莺说，你放心，有什么事，我都会誓死保护你的。你是我最知心的丫头，我从来都是把你当作亲姐妹的。

有了崔莺莺这话，我放下心来，于是懂事地告辞。

这夜，张公子和崔莺莺，极尽鱼水之欢，然后哭诉到天亮，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我一直在门口徘徊，生怕老太太突然来访，那么一切，都将破坏。还好老太太没有察觉，张生出来的时候对我千恩万谢，方才离去。

5.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在发展了一个月的时候，老太太终于找到了我，准备严厉地拷打我，我闻讯后，未语泪先流，痛诉张公子如何纠缠小姐，痛诉我是费了多少口舌，都不管用，然后列举了木已成舟的种种弊端。老太太一向精明，但是我这一边流泪一边诉说、前后颠倒的架势，一会儿把她说得失去了主张。最后，她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啊！我怎么生出这等淫荡的劣女！家门不幸！

我随机应变，说，太太，事已至此，还是有办法补救的。

老太太眼睛放出光芒，如何补救？

如果这件事透露出去，一定对家族的名声大损，不如将计就计，本来老夫人也是准备把小姐许配给他的，不如趁此机会应诺了，也造就了良好的口碑，岂不两全其美？

老夫人皱眉，怎能叫小姐嫁一个不名一文的穷书生？

我立刻说，对，这就是症结所在。马上就要开始科考了，不如命令那书生前去赶考，考不上的话，就光明正大地推掉这桩婚事，谅他也没有脸面再来纠缠；如果考上的话，小姐就成状元夫人了，如何？

老太太沉思良久，最后点了头。

耶，我的计划，终于一步一步地完成了。

6.

送别的那天，我就明白，张生此去，不会再回来了。

崔莺莺感觉不到，沉浸在爱情里面的女人，智商都是零。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是个善于思索的女人。

从张生的眼神中，已经看不出先前的紧张和依恋。男人都是薄情的动物，一旦得到，谁还会珍惜？况且，他心里，其实是对老夫人有仇恨的。考上功名才可以娶你女儿？切！你女儿早就是我的人了，现在应该问我要不要她，而不是我要怎么努力去追求她。这老太婆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还逼我去考状元！我这等人才，考上状元，还不就是驸马候选人？哈哈哈。我现在正愁没办法摆脱呢，你叫我去考功名，简直是天赐良机。阿弥陀佛！

悲哀。男人没一个是靠得住的。所以，我的心思从来不会为男人而浪费。我要努力把精力放到事业上。我要做个女强人，把庞大的家族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才是最令人激动的事情。

送走张生之后，小姐更把我当作知心人，老太太更是对我信赖有加。于是，顺理成章，我轻易赢得了管家的地位，从此再不必受那些莫名其妙的气。我开始充分发挥我的聪明才智，看了许多管理学方面的丛书，很快，家族从上到下，都对我毕恭毕敬起来。

再说那个张公子。自从去了京城之后，他吃喝玩乐，遍寻花柳，早将考试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书信也断了联系。那晚，我和崔莺莺长谈了一夜，给她列举了古代N个女子被进京赶考的男人抛弃、最后气死的故事，然后摆事实讲道理，口若悬河，大贬男人之薄情，古往今来，见惯不怪。崔莺莺听了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再笨的女人，也明白长久无音信的原因。于是，崔莺莺很快就给了我一个信息，让我帮助她，另寻一位如意郎君。她还宽慰我说，放心，红娘，我绝对不会做傻事，当年也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现在，恩情已报，情丝斩断，我没有那么脆弱，我要开始新生活。

我将小姐的心思转达给了老夫人，她大喜，遂将小姐嫁给了一直向小姐求婚未成的刘员外的公子。那男人我见过，忠厚老实，还会吹笛子，比一脸薄情相的张生强多了。

婚礼很庞大，拜天地的时候，我看到崔莺莺流了眼泪。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弱智，白白地付出了一场青春，最后还是遭遇抛弃。反而是我，一个小小丫环，平步青云，成为京城数一数二大家族的主管。我并不满足，我要更加努力去拼搏，没有爱情羁绊的女人，总是轻松地赢得事业，我对着老天感慨。

7.

有一年，张生路过我们家，以兄长之名要求见一见崔莺莺。

本以为她会出来见他，叙一下旧情，哭上一场的，谁知道她很坚决地，拒绝了。

我替她见了一面。他还是那副风流的样子，但由于常年漂泊，早已没了当年的青春激情，再加上没有考取功名，很缺少那种气宇轩昂的气质。我不得不佩服我当年的眼光，他不过就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恰巧遭遇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并且救的是如此善良厚道的崔莺莺，才平白地生出一场风花雪月来。不过还要谢谢他，成全了我的梦想，于是我请他喝了一杯。

临走的时候，他居然犯起了文人的酸，吟了一些诗词，然后怀起旧来，说很想念崔莺莺。

我说，张公子，我和小姐，都实现了我们的理想。我做了主管，小姐嫁给了疼她的老公，只有你，一直在厮混。男人不能没有事业，等你真正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们再见面吧。到时候把酒言欢，再回忆往事不晚。

他低垂着头走了，走的时候很凄凉，像一只流浪的狗。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切很圆满。我很满意。

只是，唯一遗憾的是，自从张生消失之后，我再没看到崔莺莺笑过。

编辑 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