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论争中的乔冠华与胡风

2008-02-02 10:51茆贵鸣
读书文摘 2008年1期
关键词:乔冠华胡风文艺

茆贵鸣

火药味很浓的《大众文艺丛刊》

1948年3月1日,香港。

一种由乔冠华等创办的《大众文艺丛刊》,原本似乎是一种有关文艺理论和文艺思想方面争鸣的“学术性”刊物。可刊物一经面世,即刻在中国的进步文坛引发出一场重大而剧烈的文艺论争,由此又间接地引发出胡风于1954年向党中央写就的洋洋“三十万言书”,进而酿成一桩震惊全国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在中国文坛留下了一曲历史悲歌。

被简称为“胡风事件”而进入正史的这场历史公案,尘埃落定并已过去了半个世纪,时至今日,仍不乏有真知灼见的见仁见智之说。好在近些年来,关于胡风以及“胡风集团”冤案的回忆录、研究专著已陆续出版多种,它们在史实提供、理论分析、历史思考诸方面,都大大丰富了对这一事件及相关人物的描述和研究。

本文将要叙述的是:《大众文艺丛刊》在当年的那场文艺论争中,究竟起了一种什么样的作用?在此前后,乔冠华与胡风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据乔冠华临终前的身世自述:“党内的同志对胡风的一些思想有意见(这是第二次争论)是由来已久的。在重庆的抗战时期,胡风的思想更加发展了,更加明朗了,那么这种不同意见实际上不仅是在香港,在上海、在许多地区都存在着的。我们党内在香港的一部分同志,就发起批判胡风过分强调所谓主观战斗精神的思想。”

这大概就是当年乔冠华等在香港创办《大众文艺丛刊》的最初目的。也正因为此,刊物出版后,很快在香港、上海、南京、北平等大中城市的书店、报摊上出现,而且“颇受读者的欢迎,发行数字与日俱增,影响也逐渐扩大”。

事实上,创办人当初对创办一种什么样的刊物,具体承担怎样的使命,并非一开始就形成共识的。周而复后来这样回忆大家统一认识的简单过程:“有一天,我们在英皇道住处谈起这个问题,大家觉得有出版一种文艺理论刊物的必要。夏衍和冯乃超同志十分赞成,最积极的是荃麟同志,好像胸有成竹,早就想好怎么办这个刊物。……最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出不定期的丛刊,有文章就出一期;文章少或一时写不出文章来,可以推迟出版时间。丛刊取名费了一番斟酌,既要表明这个刊物的立场和性质,又要照顾到香港的具体环境,经大家商议,决定取名《大众文艺丛刊》。”

时为《大众文艺丛刊》主要作者的林默涵,后来在《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一文中的一段回忆,对理性地审视当年的创刊背景、认识刊物的性质不无益处:

当时在香港领导文艺工作的,是党的文委,由冯乃超负责。在文委领导下,出版了《大众文艺丛刊》,由邵荃麟主编。这是人民解放战争正在激烈进行而面临全国解放的前夕。香港文委的同志们认为需要对过去的文艺工作作一个检讨,同时提出对今后工作的展望。经过交换意见,遂由荃麟执笔,写了《对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一文,发表在《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上。文中首先进行了自我批评,认为过去工作中存在着逐渐忽略新文艺运动一贯的大众立场和忽略自身思想改造任务的倾向;同时也批评了作为当时进步文艺几种倾向之一的胡风等人的文艺思想。

很显然,《大众文艺丛刊》并非是一种普通的文艺理论刊物。它不仅代表着“文委”领导集体的意志,而且肩负着批评“作为当时进步文艺几种倾向之一的胡风等人的文艺思想”的任务。由此看来,乔冠华所言“我们党内在香港的一部分同志就发起批判胡风过去强调所谓主观战斗精神的思想”的那样一种文坛现象,自然就不足为怪了。时为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的乔冠华,以及当年在重庆时期直接从事党的文艺领导工作的邵荃麟、胡绳等知名文化人,均成了该刊编辑班子里的重要成员。

也正因为如此,《大众文艺丛刊》一创刊便高扬起“文艺批评”的大旗。至1949年6月因编者、作者纷纷北上而自动停刊,前后一年多时间虽只出刊6辑,但除乔冠华以外,已刊出了诸如邵荃麟、冯乃超、胡绳、林默涵、夏衍、郭沫若、茅盾、丁玲等一大批知名文化人的文艺批评文章。这些文章批判的虽说是文艺思想或文艺现象,但批评标准显然已超出了文艺的范畴,体现出了一种政治评论的色彩,其中由邵荃麟执笔的《对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和他自己的《论主观问题》、乔冠华的《论文艺创作与主观》、胡绳的《评路翎的短篇小说》和《鲁迅思想发展的道路》、林默涵的《思想解放与集体主义》等众多文章,都直接点名批评了胡风。尤其是乔冠华发表于第二辑《人民与文艺》中的《论文艺创作与主观》一文,批评了胡风把创作过程神秘化,提倡“精神重于一切”的做法,并且给胡风戴上了一顶“主观唯心主义”的帽子。

时在上海的胡风,对这场经过酝酿并业已开始了的以“胡风思想”为主要对象的“文艺批评”并不知情,直到有一天“收到冯乃超从香港寄来的信,提到他们出的《大众文艺丛刊》,还很客气地希望我看后提意见”之后,才恍然大悟起来,因为,“没看内容,只看目录就明白了八九。《对于当前文艺活动的意见》是对我而来的,但很多地方误解甚至歪曲了我的原意”,“我不好说什么,也无法给乃超写回信”(《胡风自传》第253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6月版)。他回忆道———

……接着次一期就发表了乔冠华写的专门批评我的文章。这就清楚了:邵荃麟的所谓全面批评,不过是表示不专门攻击某个对象的表面文章,乔冠华完全批评我的专论才是正戏。看了以后,情况是出乎意外的。第一,原来乔冠华在重庆是党内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重点批评对象,现在竟立地成佛,变成一贯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者,站出来批判胡风的“唯心主义”了。第二,无论是批评胡风的论点或者他自己的立论,不但完全脱离了实践基础,而且连言之成理都做不到。莫名其妙,为批判而批判了。第三,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引用了黑格尔的一个论点,证明唯心主义者黑格尔比唯物主义者胡风还要唯物得多。(胡风:《文稿三则·关于乔冠华(乔木)》,载《新文化史料》1995年第2期)

很显然,胡风对来自香港的批判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他对那些歪曲或抓住只言片语作教条式批判的做法本能地产生了反感和轻蔑。

那么,乔冠华缘何要“站出来批评胡风的‘唯心主义”?胡风又何以三番五次地连称“莫名其妙”,并愤怒地指责“原来乔冠华在重庆是党内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重点批判对象,现在竟立地成佛,变成一贯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者”?个中原因,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道明的,还要从抗战时的重庆说起。

胡风与重庆“才子集团”

应该说,乔冠华与胡风的相处一直是融洽的,彼此也十分珍惜相互之间的友情。

胡风隐约记得,他们之间的初次见面是当年旅居香港时,在一次迎接经济学家陈翰笙博士的茶会上。因为这次茶会是乔冠华出面张罗的,乔的年轻干练、达观开朗及诗人气质,引起了胡风的注意。

真正给胡风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当天,由乔冠华等参加组织的那次旅港文化人的紧急疏散和此后不久的香港秘密大营救。也就是这次决定胡风生死的特殊经历,使胡发出了“这以前,在我的印象上,他是一个恃才自傲,地位观念重,有些浮华的共产党文化领导人;但现在个别接触以后,发现他对工作有责任心,而且是有做组织工作经验的和才干的。这和过去关于他的看法好像有些矛盾了”的感慨。

1943年3月,继乔冠华由韶关辗转至重庆不久,胡风亦由桂林转抵重庆。从此,因为工作关系和共同的爱好,比胡风年少11岁的乔冠华,开始与胡风过从甚密,很快“引为知己”。乔、胡二人由此成了至交。

有着“才子”美誉的乔冠华,早年于清华哲学系毕业后,曾先后留学日本和德国,获图林根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来,虽在香港以撰写国际评论而名噪一时,但对自己早年所从事的哲学问题的研究一直情有独钟。1942年秋抵渝后,他在担任《新华日报》编委并负责创办该报《国际述评》专栏的同时,还实际主编着党在重庆的机关刊物《群众》周刊,与同样有才子之称的夏衍、陈家康、胡绳时常聚集一起,高谈阔论,“废话”连篇,有人干脆称他们为“才子集团”。时在重庆的周恩来听此议论后曾严肃地予以纠正:同志之间对于某种学术问题,因为有共同的兴趣而接近得频一点,谈论得多一些,这是正常的,不能当做问题,更不可以说是搞小集团之类。这不利于团结。

胡风早在中学时代即十分崇拜鲁迅,鲁迅所开创的现实主义传统,对他文艺思想的形成及发展起了决定性的影响。1933年6月15日,胡风被日本逐回上海后,很快出任左翼作家联盟宣传部长,10月接任“左联”行政书记职务,与鲁迅的友谊也与日俱增。次年秋冬,胡风因被穆木天“告密”为南京派来的内奸而愤然辞去“左联”书记一职,但与鲁迅的交往却更加密切了。他作为中央特科与鲁迅联系的机要通讯员,经常出入于鲁迅寓所,关于国际情报机关被破坏原因的绝密情报、鲁迅捐助军委的经费以及方志敏在狱中寄给鲁迅并托其转交党中央的密信等,都是经过胡风之手从鲁迅处转递给中央特科吴奚如的。1936年初,在鲁迅的倡议和全力支持下,胡风创办《海燕》刊物,参加者有聂绀弩、萧军、吴奚如等。同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胡风立即赶至鲁迅寓所参加治丧工作,10天后的10月29日作《悲痛的告别》,对鲁迅致以沉痛的哀悼。随后,又相继参加了《鲁迅先生纪念集》的编写和《工作与学习》丛刊1-4辑的编辑出版工作。

胡风的抵渝令乔冠华备感欣慰,两人一见如故。1943年3月,胡“在《新华日报》门市部那条街上碰到了他(乔冠华)。他非常高兴,一道到小茶馆闲聊了一会儿”,他们对当时文坛情况有共同的不满看法,而且在延安整风反教条主义这个问题上不谋而合,这就使得“完全不顾及误会和攻击”的胡风很看重乔冠华,在自传中坦言:“这使我很高兴,引为知己。他(乔冠华)到重庆后,和陈家康思想感情相投,常在一起。我有时间就去看望他们,一起谈天。”1943年10月19日是鲁迅逝世7周年,乔冠华准备在《群众》周刊发表一组纪念鲁迅的文章,给胡风写信约稿。与鲁迅感情甚笃的胡风,很快写来了《从“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生长起来的》文章,由乔冠华编发在《群众》杂志上。后来,胡风还应约为《群众》写了《论“大国之风”种种》等多篇文章。

乔冠华与胡风来往不断,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也是心有灵犀,观点相近,他们成了“毫无顾忌地将看法都说了出来”的好朋友。

1944年初,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被介绍到国统区。5月,何其芳、刘白羽来到大后方,宣传延安整风和“讲话”精神,重庆文艺界的整风运动自此开始。进步文艺界以“读书小组”为组织形式进行学习,每组若干作家,由党的文艺领导召集,批评和自我批评相结合,气氛和风细雨。在此前后,为了响应整风,反对教条主义,乔冠华、陈家康、胡绳、杨刚等人曾先后发表了一系列引起极大反响的文章。其中,乔冠华在郭沫若主办的《中原》杂志上所发表的《论生活态度与现实主义》、《方生未死之间》和陈家康在《群众》周刊发表的《唯物论与唯“唯物的思想”论》,在中共办事处和《新华日报》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尤其是乔冠华的那篇《方生未死之间》,可以说是在文艺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据乔冠华临终前的回忆,这篇文章涉及的问题虽然很广,但却系统地回答了一个中心问题:即大后方的进步作家的出路是要从生活当中吸收创作的源泉。“可是在大后方并没有接触群众的自由。我在这篇文章里,片面地强调了到处都有生活这样一个观点”,他反省道。

乔冠华等人的文章受到争议,但胡风“觉得能有这样的文章响应反教条主义的整风运动,是好事。……像现在这样的文章,不管它们含有错误和错误如何,既然对现实思想问题有所感有所见,只要能展开讨论,那既可以打破国民党的言论统治,又可以把整风运动的思想影响带到读者中间,在读者中收到思想斗争的效果。”

乔冠华居中调停文艺界的“整肃”运动

胡风从来都是无惧于“绝对孤立”的处境。在国统区进步作家整风期间,他不屑文艺界领导人所认为的当前主要应反对“非政治倾向”和首先要解决好文艺为什么人、为哪个阶级的问题,而是从国统区进步文艺界的实际状况及文艺创作本身的规律出发,固执地认为当前应反对的主要倾向是“主观教条主义”、“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要求作家“战斗意志的燃烧和情绪的饱满”。他独立发动组织了文艺界的“整肃”运动,向他所认为的“反现实主义逆流”宣战。这个运动造成了严重后果,若干年后成了他自己遭受“整肃”的重要原因之一。

1944年4月,胡风在“文协”第六届年会上宣读了一篇由他自己“用了两三天的时间才写完了”的、题为《文艺工作底发展及其努力方向》的论文,总结了6年来抗战文艺的历史和现状,并对“文协”未来的工作提出设想。他认定各种“反现实主义的倾向”“现在正达到了繁盛的时期”,认为要“发动在明确的斗争形式上的文艺批评”。于是,他通过路翎联系北碚的青年学生,其中包括石怀池及后来被称为“胡风派”的一些青年,指示要清算的作家、作品及方法和要点。在他与路翎等人的来往信件中,被点名清算的作家包括了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沙汀、姚雪垠、臧克家、碧野、严文井等,后来又增加了朱光潜、马凡陀、陈白尘、许杰等众多的作家。由于这些原因,胡风的这篇论文,后来被认为是他号召抗战文坛内部开展“整肃”运动的动员令。

然而,“整肃”运动很快受挫,因为中共文艺界领导人已警觉到胡风与整风运动的“不协调”。但胡风“没有被说服”,只是对目标作了微小的调整:绕过巴金和曹禺,重点打击姚雪垠等人。

面对胡风的重点打击,姚雪垠于1944年底发表了一篇题为《硬骨头》的随感,算是对关心他的读者朋友的答复,也算是对胡风等人攻击的回应。姚在文中慷慨激昂地表示:“想做一个文学家,必须有一把硬骨头,吃得苦,耐得穷,受得种种打击。”

胡风对姚雪垠等作家的这种强硬“回应”强烈不满,进步文坛议论纷纷,国民党则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搞内讧、打内战,极不利于集中力量打击国民党的文化专制主义,于是乔冠华受命居中调停。然而,胡风却拒绝了。

胡风1945年1月在重庆创办并主编的一本具有影响的刊物《希望》,在创刊号上,他高扬起“反对客观主义”的大旗,把这之前的“整肃”运动提高到了“机械———教条主义”作斗争的哲学高度,不仅发表了自己撰写的《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还推出了舒芜的长篇哲学论文《论主观》,并且在《编后记》中高度评价了这篇哲学论文。接着的第二期,胡风又编发了舒芜的另一篇长文《论中庸》,并在《编后记》中声称:这是本文作者对上期《论主观》一文的补充,其中心论点是个性解放。

《希望》一面世便引起了重庆进步文坛的惶惑:延安整风主要是反对主观主义,《讲话》强调社会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要求作家深入社会生活;而胡风的《希望》却宣扬主观精神的重要性,宣扬“个性解放”。

“问题提到了周副主席那里。他召集了茅盾、以群、冯乃超、冯雪峰以及徐冰、乔冠华、陈家康、胡绳等开会讨论。会前我在乔冠华房里坐着,他给我看了他所写关于《论主观》的要点,我觉得他是基本上是肯定,主张慎重讨论的”(《胡风自传》第221页)。然而,尽管由周恩来出面,而且是“开会讨论”和“单独谈话”双管齐下,胡风“仍然没有被说服”。他不仅没有接受批评,而且还表示出了反感情绪。他在自传中声称:“我为什么会破例地在刊物上用起关于哲学的论文?这有一个原因:当时,郭沫若办的《中原》是综合性的刊物,同时,乔冠华等办的《群众》也登了不少探讨哲学的文章。如乔冠华、陈家康、胡绳等曾在《群众》上发表了《方生未死之间》、《唯物论与唯‘唯物的思想论》等几篇文章。我感到这是在国统区讨论唯物论与唯心论的一个极好的锻炼机会,我同意他们的做法,准备也发表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文章。乔冠华表示支持,还特意为我翻译了《费尔巴哈论纲》,我计划在《希望》上出《费尔巴哈论纲》百年纪念特辑,从理论实质上批判教条主义。乔冠华对当时的文艺实践情况很不满意,常和我谈对这方面的意见。也谈政治人事情况,多半是国民党的内部新闻。他对我的刊物和文章是同情的、理解的,还特为第二期译了诗。在反教条主义这个问题上,特别有共鸣。他办《群众》时,常约我写稿。……我编《希望》,除了错发了《论主观》惹出一些是非之外,我认为其他都没有什么错。”

乔冠华离开重庆并由南京来到上海后,与先他抵沪的胡风再次相聚,虽然前后不到半年时间,但两人的接触依旧频繁,友情一如既往。

然而,此时的胡风并没有中断他在重庆的“整肃”运动。

还是在1945年底的时候,重庆文艺界即突然传出流言,说姚雪垠是国民党特务。这对于“整肃”期间正在遭受“清算”的姚雪垠而言,简直是飞来横祸。其实,流言是从延安的“抢救运动”中传出来的。当年陕北抓特务成风,不堪刑讯的人便乱攀乱咬,累及国统区的许多进步人士。

胡风则不放过再一次痛击姚雪垠的机会。1946年3月,《联合特刊》发表《骑士的坠马———评姚雪垠著中篇小说〈戎马恋〉》,对姚雪垠穷追猛打;广州的《文艺生活》也发表《评姚雪垠的〈出山〉》,质疑姚雪垠的战区表现;《文艺新闻》更是连篇累牍地发表攻击文章,其中最令人不堪一读的是辛冰的《我所知道的姚雪垠》,文章从姚雪垠的“私德”着眼,试图挖出其“机会主义的本质”。

面对胡风发动的累累“清算”,姚雪垠不再沉默了。1947年初姚在“怀正文化社”的老板刘以鬯的援助下,《姚雪垠创作集》共4种很快顺利出版。在这套集子的跋中,姚雪垠把几年来蒙受胡风等攻击的委屈情绪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我只希望这些表面革命而血管里带有法西斯细菌的批评家及其党徒能拿出更坚实的作品来,不要专在这苦难的时代对不能自由呼吸的朋友摆擂。”

姚雪垠的反击,引起了胡风等人的震怒,阿垅很快写出《从“飞碟”说到姚雪垠的歇斯底里》一文。胡风等人认定“怀正文化书社”是国民党文化机关,姚雪垠是国民党特务。

———从一桩“莫须有”的谎言,到铁板钉钉般的宣判,姚雪垠危殆而冤哉!

源于香港的“清算”和来自上海的“答辩”

上海滩胡风与姚雪垠“内战”正酣,却不料香港正酝酿着一场反“清算”风暴。时在香港的乔冠华、邵荃麟、胡绳等一批文化人,正准备以“整肃”回击“整肃”,彻底批判胡风的文艺思想。于是,便出现了以高扬“文艺批评”为使命的《大众文艺丛刊》的创刊。

胡风后来在自传中回忆,起初“在作家书屋,姚蓬子告我一个消息,他听刘百闵(国民党中国文化服务公司的老板)说香港正发动批胡风。这消息很使我感到诧异,怀疑它的真实性。我想,抗战八年来我一直跟共产党走,编刊物得罪了一些人那我是感觉得到的,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对我进行批判?当时,我猜测是刘百闵造谣中伤。雪峰也说,恐怕是他瞎编在搞分裂”。然而,事实很快便证明了“刘百闵的消息还真灵通”。

问题是,当年与胡风心有灵犀并且有着惺惺相惜友情的乔冠华,何以会主动发动起这场旨在“清算”胡风的批判,并且还亲自撰写《论文艺创作与主观》一文,给胡风的文艺观点扣上一顶“主观唯心主义”的帽子呢?

乔冠华晚年的解释是,为了检讨当年在重庆所发表的、曾引起过强烈反响并因此遭到批评的《方生未死之间》的缺点和错误。然而,在《论文艺创作与主观》这篇文章里,乔冠华虽然批评了所谓“到处都是生活”这片面的提法,但他却与批判胡风挂起钩来,声称:“据我所知,在批判胡风的这些刊物,也代表延安,延安的同志看到了我这篇文章,我听说延安有些领导同志,对我采取这种自我批评的态度是肯定的。这篇文章,《人民日报》曾经把它编入批判胡风的文集。”

面对这场由权威理论家所发动的“清算”和围攻,不仅胡风本人震惊,连喊“莫名其妙”,就连中共党内的反响也十分强烈。冯雪峰在看了一系列点名批评胡风的文章,尤其是乔冠华的《论文艺创作与主观》后,竟“气愤地说:‘这和当年创造社太阳社搞鲁迅一样!冯亦代和乔冠华关系很深,一向信服他,但看了文章后来看我,说:‘这是最坏的一篇文章。”(《胡风三十万言书》)

冯雪峰所说的“创造社太阳社搞鲁迅”,指的是20年代后期发生在中国进步文坛首次充满浓烈火药味的论争。这场文坛硝烟由创造社于1928年1月15日在上海创刊的《文化批判》为起点,以鲁迅为“文化批判”对象(同时“陪绑”的还有叶圣陶以及原创造社同人郁达夫和张资平)。同年3月太阳社亦加入对鲁迅的围攻。当时,还是一位文学青年的冯雪峰冷静地观察并思考着,他敏锐地意识到中国左翼文学队伍将面临着涣散和离心的危险,于是在戴望舒、施蛰存等创办的《无轨电车》创刊号发表了有着重要影响的《革命与智识阶级》一文。冯夏熊在题为《冯雪峰———一位坚忍不拔的作家》的回忆文章中,称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开始正确评价鲁迅的首篇,是要求左翼文学运动联合起来的第一声呼号”!

在胡风看来,“他(乔冠华)能不负责任地忘了过去,我可要向读者负责,不能今是昨非地乱说一通,我必须慎重严肃地想想”。

抱着“真理之外,别无所争”的理念,胡风决定由自己出面答辩,于1948年9月17日午夜3时写完了他的反批评———《论现实主义的路》的第一部分。

在这本花费了近两个月才写成的小册子里,胡风从实际出发,历史地、正面地论述了文艺创作的现实主义原则,深入批判了“主观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他认为“知识分子有不少是从贫困的处境里苦斗出来的,他们在生活上和劳苦人民原就有过或有着某种联系”;“知识分子有不少是在反叛旧的社会出身,被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斗争所教育出来的,他们和先进的人民原本有过或者有着各种状态的结合”;“他们大多是劳动力出卖者”,在近代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是传播先进思想的桥梁。遗憾的是,胡风的这些精辟见解,不仅没有被人们所认同,反而被认为是做了“知识分子的辩护人”,是拒绝学习马列主义,反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实际上,在这本册子里胡风也讲了知识分子的思想缺陷,以及知识分子作家思想改造和人民相结合的问题。然而,没有人理会这些。

1977年7月,时在狱中的胡风按照指令写成《关于乔冠华(乔木)》的交代材料。谈到这本小册子时,曾这样说:

当时,我并不觉得如冯雪峰所说的,乔冠华们对我的批判有当年创造社太阳社搞鲁迅似的严重性,我根本不能和鲁迅比。但经过了今年在清江检查了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内部的斗争情况以后,现在我觉得,乔冠华的理论实质和作风,无论在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上,确是和当年的创造社太阳社有血缘组成联系的。都是自以为代表无产阶级和共产党,自己是真正马列主义,完全脱离历史实际,也不作具体分析,用极左的原则词句判决对于为什么什么,如主观唯心主义之类。问题的提法是完全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的。这在左翼文学发展过程中一直是一个甚至占着合法地位的思想倾向。但在乔冠华还有一个特殊内容。原来在重庆时,他成了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重要批判对象,现在他忽然跳出来“找出”了胡风是主观唯心主义,他自己就成了当然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者。他用胡风的名字洗了手。

胡风实在是天真。当然,他也不可能料到,他一再声称这些人都是他“所尊敬的友人”,并希望“对事不对人”的这场“文艺论争”,一开始便涂上了浓浓的政治色彩!

微妙的乔、胡关系

上海,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期。环境是越来越危险了,胡风的名字已被列上了国民党当局的黑名单。

在中共上海地下组织的安排下,已在外避住了几天的胡风,终于同意避居香港。这样,未能等及《论现实主义的路》小册子面世发行,胡风即由金山护送,于1948年12月9日登上开往香港的轮船。

4天后的12月13日,胡风一抵香港便径直前往乔冠华的住所。当时,四楼住的是周而复和冯乃超夫妇,乔冠华夫妇住在二楼。

对胡风的抵港,乔冠华、邵荃麟、冯乃超等非常高兴,他们设晚宴招待了胡风。胡风感觉得出来,这是他们“特别设计的友谊聚会”。

席间,为调节气氛,冯乃超特意将一本岛田政雄的书拿给胡风看,因为其中载有对郭沫若和胡风的访问记。乔夫人龚澎也乘机请胡风介绍推荐一些可供外国进步读者阅读的作品给她,以便在她主编的英文刊物《中国文摘》上登出。

在胡风看来,冯乃超给他示书,意在表示他们是重视友谊的;而龚澎的客套,只是借以表示他们仍旧重视他的文学工作。这使他感到心安。

因为是“特别设计的友谊聚会”,饭后大家并没有立即散席,而是聚在一起交谈。据胡风后来的“交代”,这次谈话以“乔冠华为主。好像是,他先问我对他的文章的意见,我当即说,我写了文章你们可能知道了(他们当然知道),例如,你引用的黑格尔的一个理论,我花了一些力气才搞清楚是什么一回事。他听了有一点惊愕的表情。事实上他对那个论点并没有懂,我说弄清楚了当然是反驳了他,也就等于把他的中心根据推翻了,对他的全部意见都否定了。……他又问我北大《泥土》上的文章是谁写的?《泥土》上的文章是路翎写的,批评了他,并且质问地提到了他对在重庆写的文章中唯心主义错误都不能够认识,现在的批评依然是唯心主义的(好像大意如此)。这刺着了他的痛处。我当即说,不是估定是我写的么?那就算是我写的好了。我不愿说出路翎,也不愿否认那文章和我有关(是我寄给《泥土》的),这样我可以对那篇文章负责。他不好说什么,只说他自己经过了怎样痛苦的自我斗争才解决了思想问题,不是别人能够体会的。……他还表示,批评了我而没有批评茅盾,他们的做法是有缺点的”。

经过“痛苦的自我斗争才解决了思想问题”的乔冠华,虽然此时与胡风在观点上已有相当分歧,但对两人之间多年来所结下的这份友情依然看重并十分珍惜。胡风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几天后,临时住在闹市小旅馆的胡风,应邀搬回乔冠华所住的公寓。期间,潘汉年曾单独拜访过胡。在胡风看来,事先潘汉年“可能和乔冠华商量过,希望我进解放区之前关于我们的论争取得一个解决,例如分别写个什么表态文章,都承认自己有错误,要用党的文艺路线来改正错误之类吧”。但胡当时“没有想到他们急于解决问题(实际上不可能解决),更没有想到潘汉年是为这个问题和我谈话”。

虽然与乔冠华夫妇住在同一公寓,但胡风“以为他们忙,不应该像在重庆时那样找他们谈闲天”,故而没有主动下楼找过。倒是乔冠华几次主动上楼来看望他。乔冠华自然感觉得到,此时的胡风对他是有怨气的,感情上似乎有了隔膜。

胡风的这次抵港是短暂的,他的目的地是经香港绕道进入华北解放区。

离开香港的前一天,即1949年元月1日晚,乔冠华再次上楼看望胡风。交谈中,提到了当天新华社的元旦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乔冠华一下子又来了谈资。

“这一定是小胡写的!”

胡风对中央领导人本来就知之不多,对胡乔木的了解也少,听乔冠华这一说,自然认为言之有据,想不到是毛泽东亲自所写。

胡风就要离港北上了。乔冠华显得有点失落和留恋。他紧握胡风的手说道:

“明天我有重要活动,不能为你送行了。就由汉年同志全权代表吧。多包涵啊。”

“以后,咱们大概见面的机会是少了……”

乔冠华眉头一皱,随即做了个否定的表情,“怎么见面的机会会少了呢?”

胡风后来解释:“我的意思是,革命胜利后,他的工作一定重要,更忙得多;我只愿做一个作者,方面不同,地位悬殊,当然不容易见面了。但他可能误会我,我们争论了,他不愿见我,所以出现了那样的表情。”

乔冠华与胡风原本亲密的关系,因为这场“文艺论争”,从此变得微妙了起来……

胡风“神情无绪”,乔冠华“不便再理”

建国以后的情形,果如胡风所言,因为“方面不同,地位悬殊”,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是少了”。然而乔冠华依旧关注着一直遭受批判的胡风。

一次,胡风去看望乔冠华,见乔将一部《中国俗方学史》放在沙发上,并特意告诉他,这是在重庆时向他借的。显然,乔冠华有意缓和与胡风的关系。谈话中,两人很自然地谈到了林默涵发表在《文艺报》上的《胡风的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的文章。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乔冠华还是对胡风说:“我过去是你的朋友,现在是你的朋友,将来还要做你的朋友。我觉得,把问题推开来谈,花几天工夫一定可以谈清楚。我觉得,这个关一定可以过去。”

“我从来没有抱过关思想。”倔强而有怨气的胡风并没有理会乔冠华的表白。

以乔冠华的身份,胡风的话让他有点下不了台了。但乔没有计较。他马上又解释:“我的意思是,问题总是可以谈清楚的嘛。”

或许是为了安慰乔冠华,胡风坦率地告诉他,自己打算好好检查,长期检查。胡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后来,一向固执的胡风果然写出了10万余字的《我的自我批判》。但是,他的这个“自我批判”未能改变最终被打入冤狱的命运!

乔冠华与胡风友好关系的“句号”,是在胡风1966年2月离京服刑前给乔冠华的一封“辞行”信后,由乔冠华自己画上的。胡风的原信是———

乔公足下:

十多年以来,常常瞻望行旌所向;声音在耳,笑容更在眼中。历史在前进,虽面壁之人,亦能感到神旺。

定论之后,曾向监狱当局提过,希望领导上代我向你转询,如还不致完全见弃,希望能给我一个见面的机会,在思想上从你得到帮助。

因为,当时突出地记起了最后一次见面,提到某一问题时,你动情地说过:“如果那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大意在我,无论是怎样困难和失败的情况之下,也从未发生过“活下去有什么意思”的问题。糊涂人对阶级事业的理想、对党,总有一种糊涂的自信或痴想也。但这时候深深地记起了你的话和你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面对着了这个问题,这才想起了你的真情何在,因而想有所请教。但后来想到了:我这个阶下之身,提这样的要求,就成为对你的一种不敬。写书面感想时只好取消了。

现已受命即日远戍,虽要求略缓时日亦似不可能,想到后会无期,前尘种种,对你应感谢的,对你应请责的,不断地袭上了心头。语言有时是无能为力的,何况又在神情无绪之中,那么,就请以言不尽意、语无伦次见谅罢。

匆匆敬礼 夫人均此

胡风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一日

北京东郊

胡风于1965年11月26日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4年(此前已被关押了10年),剥夺政治权利6年。同年12月30日,出狱与家人团聚。他原以为,在得到与家人短暂的团聚以后,还是能够在北京服完剩下的4年刑期的。不料,时隔不到一月,即1966年春节后的初三或初四(1月23日或24日),又被强行转赴四川服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胡风感到这是对他的终身放逐,从此恐怕再无法从事自己的文艺工作了,为此他曾提出想和夫人梅志一起到北京劳改农场服满剩余的4年刑期的愿望,但被拒绝了。接下来,他在写出的狱后感想中,又一次提出了想留在北京的请求,因为他知道这个感想是要呈交周恩来的。然而,依然没有回音。胡风非常沮丧。他真的失望了。他给乔冠华的上述信函,便是在这样一种“神情无绪”的心境之下写就并发出的。

乔冠华接胡风信后,很快以信函形式作出反应———

汉夫、鹏飞同志并转周扬同志:

忽接胡风一信。最后一次,大概是1955年,根据定一同志指示,我曾去劝过他一次,讲过些什么具体内容,已经记的[得]不清楚了。来信这样写的用意很明显是希望他的处理有所缓和。此人已不可救药,我的意见是,不边[便]再理会他了。胡信附上。

即此敬礼

乔冠华

12/2,1966

注:章汉夫、姬鹏飞和周扬都在信上画了圈,章汉夫并写道:“我意不理。”

乔冠华的一句“此人已不可救药”,表明他已与昔日友情颇密的胡风划清了界限,

他们的关系也画上了句号。

乔冠华信中所说的“最后一次”“曾去劝过他一次”,指的是1955年3月的一个夜晚。当时,与他同去看望胡风的还有陈家康和邵荃麟,但主谈的却是乔冠华,主题仍然是关于胡风的文艺思想问题,因为此时一场全国规模的胡风思想批判运动已全面铺开。这次谈话的时间很长,乔冠华传达了周恩来的指示:“应该检查思想,应该打掉的打得愈彻底愈好,这才更好建设新的。但是,要实事求是,不能包,包不是办法。”他甚至这样劝说胡风:“别的不说吧,你跟党这多年,至少是你没有积极提出要求入党,这在思想上应该检查检查,也可以回忆一下历史情况,看有什么问题……”

这次受命而来的谈话,依乔信所言是受陆定一的指派,但从乔冠华向胡风传达周恩来的指示来看,周恩来不仅知道这次谈话,而且还给乔作过指示。但是,胡风绝对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他即落得一个被抓捕抄家的结局;更不会料到,在经过了10年的牢狱之后还被判刑14年并被逐出北京的结局。

据梅志的《胡风传》介绍,胡风是1966年2月15日随梅志同赴四川服刑的。离京前夕,他“在晓风的书桌里找到了信纸信封,给与他有过多年交往和一直崇敬的几位友人写下了告别信”。这“几位友人”除乔冠华外,还有徐冰、陈家康、徐平羽和老舍。梅志在书中虽未引用胡风给乔冠华信函的内容(只引用了虽具年月却无日期的给徐冰和老舍的信,但在给老舍的信中则明确提到了“明日远戍”),但从落款时间来看,给乔的这一信函是离京前较早发出的一封,从中亦可看出乔当时在胡的心目中的位置。其用意十分明显:胡风只是希望老朋友能够理解自己的苦衷,并希望自己的处境能有所改变。乔冠华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徐冰任统战部部长。胡风在给这二人的信中都说到“现已受命即日远戍”的处境,当是隐晦地表示请求老友帮忙的意愿。

然而,此时的胡风并不知道,就在他以不同方式向周恩来、乔冠华等表达希望留京的愿望之际,文革的序幕已经揭开,无论是周恩来还是乔冠华,抑或是徐冰,都面临着严峻的局势和艰难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乔冠华虽然知道胡风的信“用意很明显是希望他的处理有所缓和”,但也只能表示“不边[便]再理会他了”。

乔冠华的未加理会,使得多少还存有一点侥幸心理的胡风彻底失望了。由此,不难理解胡风后来在他的狱中“交代材料”《关于乔冠华(乔木)》中,为什么时有一些言词颇激,间或还有一些言过其实的语句了。

(选自《文史精华》2006年第3期/丁茂远 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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