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感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学 2007年9期


  孔令梵三十六岁那天发现自己不怕死,在街上走不看行人车辆却翘首看两边的行道树,发现这些树都绿盖亭亭,只是被灰色的楼群吃掉了。翘首走路也没什么大不同,就是多撞了几个人。出乎意料的是被撞的人大都彬彬有礼向他道歉。他也回致歉意。撞人跟礼貌是两码事。早知道走路其实不用那么小心,可以省心很多。上班时他毫不掩饰地在计算机上玩二十一点,也没人白他眼睛。一向以严厉著称的顶头上司路过他工作台竟还俯身看了一会儿,说你玩得不怎么地,还都说你数学好呢。他想大概对不怕死的人,所有的行为规则都得重写。他玩了一天二十一点,下班回家路上觉得纽约冬日的暮色阴云笼罩别有风味。
  晚上照例去雄猫酒吧喝怀爱尔兰黑啤。那天正好星期四,是鸠依每周一次坐酒吧享受个人自由的日子。鸠依姓什么什么斯基,东欧某国来的移民,孔令梵从没想要问清楚是哪国。鸠依也住在这个街区,好像是为联合国某个机构工作,大概是又没劲又没钱的一种职业,所以从不谈及。鸠依英文一塌糊涂。孔令梵英文口语一塌糊涂。两人基本能搞懂对方说些什么,所以很谈得来。
  鸠依照例挤坐在孔令梵身旁。“威士忌,两小块冰,”他叫道。然后他侧头打量孔令梵。“中了乐透奖?还是昨晚弄了个漂亮的‘一夜站’?”孔令梵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性生活全靠“一夜站”,即中国人所谓的一夜风流再没后话。
  “我双颊在放光吗?”孔令梵颇觉奇怪。
  “你整个人都在放光。”鸠依喝了一大口酒,像渴极了似的。他用一根极长的食指指尖敲硬木吧台,敲出一个韵律来。鸠依年轻时在他祖国得过一个钢琴比赛的金奖,不过他最恨别人提这事。他有时会突发豪兴到酒吧钢琴上去大敲一通,比那些雇来的弹手强多了。
  “你今天没骂人,”孔令梵说。“什么好事,告诉我。”
  “出门前老婆只啰唆了几句话,算不算好事?”
  谈话漫无边际,大多不离老三样,政治、股票、女人。九点来了个钢鼓乐队,震耳欲聋,说话得凑着耳朵叫。叫多了喉咙发哑,酒就喝得多。接着看人眼有点直。再后来就回家,步子轻飘飘。路口分手时鸠依突然说,他白天上班时打了个盹,梦见自己在希特勒的集中营跟纳粹吵架,纳粹用枪指着他脑袋说,要么跪下求饶,要么去见上帝。“猜我怎么反应,”本已昏昏欲睡的鸠依一下子活了过来,手做枪状顶着自己鼻子,大嗓门在空落落的街头振荡。“我说操你操你操死你,一口咬住枪管就把那小子往后顶——我他妈的不活了,操。”他说得太激动,把自己的手指当枪管咬住了,最后骂“操”时下口太重,疼得浑身一激凌,拿出手指来看,竟咬破了。他恨恨吮了两口,兴犹未竟。
  “后来呢?”孔令梵问,悠悠神往。
  “我正逼那婊子养的纳粹开枪呢——我他妈的不活了,嗨,大概我梦话说得太响,同办公室一小子过来照我脑袋就是那么一巴掌,醒了,全完了,操。我他妈的不活了。”
  鸠依咬牙切齿,好像真恨上了那位同事,没让他挨一枪过过瘾。鸠依说他一下午都奇怪,原来做恶梦就是做关于死的梦,今天怎么做梦都想死,成了美梦了。孔令梵受了触动,也讲了他今天早上的大彻大悟。他过马路没注意,一辆车急刹车没全刹住,碰了他的腿,人翻在车厢盖上。他滚了下来,抖抖身了,没事儿,走了,好像他天天都来这么一下似的。“你说怪不怪,我一点儿都不怕。我倒是想到死了,就在撞上车的那一刹那,心里格登一跳:嘿,新鲜!后来没死,还觉得……”
  “有点遗憾?”鸠依试探道。
  “呒,也可以说有这么一点儿,不过我觉得活着也挺好。走开时觉得肚子特别饿,想牛排吃。我以后得多吃,死了也不冤。”
  两人哈哈大笑。又交流了一通不怕死的体会才不得不分手回家。
  
  不怕死的新鲜感让两位酒吧朋友连续几个星期有话可谈,交情也因而进了一步,说到周末一起出游。说了几个月都没成行,计划出游本身却成了一个固定话题。樱花开时孔令梵要换计算机。鸠依自告奋勇说他有个外交官朋友,买东西不用上税,常帮朋友买大件,事后一起吃顿饭就可以了。孔令梵要买个两千六百多块的,税是百分之八点二五,便接受鸠依的建议请外交官帮忙。鸠依说了外交官的国籍,孔令梵还特意查过地图,但第二天又忘了,反正不是立陶宛就是爱沙尼亚,再不就是那一带某一国,总之在地图上看类似一个巨型逗号。外交官竟是个金发女郎,三十五六岁,长得不错,就是有点呆头土脑,三人开车去长岛一个计算机大超市,买了机子吃了牛排往回开。孔令梵开车不快,常吃喇叭。一路塞了几回车,老一套抢道争先,互相打手势骂人,定心定气玩一回,也算赏心乐事。近小脖子海湾时一辆车逼近他们车尾要他们让出快车道。孔子令梵就是不让。那辆车从边上超过去后不仅做手势“操”了他们,还做了个危险动作,将车头猛向他们这边压过来,弄得孔令梵一慌,几乎打歪方向盘撞上右边的护墙。
  “这帮意大利油脂球玩真的了,”鸠依兴奋起来,“追上去撞他们车屁股,撞翻这婊子养的。”
  孔令梵也来了劲,加大油门往前冲,很快就顶到了前车的尾部,由于顶得太近,可以看见几张意大利人神色紧张的脸。孔令梵没马上撞上去,想先玩一下猫捉老鼠。前车觉出危险,滋溜溜向前乱窜,想摆脱后车。孔令梵大觉刺激,猛踩油门紧咬车尾不放。时值午后,路上车不多不少,两辆快车追逐于车流之间,左冲右突做很多危险动作,惹来无数愤怒的喇叭。孔令梵偶然从反光镜里瞥见车后座上女外交官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大概话都吓得缩回去了。
  “别怕,”孔令梵半开玩笑说,“这么高的速度,撞上就翻,你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不疼。”
  前车速度越来越高已近于疯狂。孔令梵半倚车门半靠椅背,得心应手转动着方向盘,感觉前所未有的潇洒。鸠依手舞足蹈大叫“撞啊撞啊撞它个婊子养的。”孔令梵对此一笑置之,好不容易碰上个机会,不能不物尽其用。
  “要撞就从侧面撞上去,”女外交官突然说话了。“从后面撞我们更大可能是受伤,断脚断手,那多麻烦。”
  孔令梵又由反光镜里瞥了她一眼,还是那样呆头土脑,怎么说的话就全不一样了呢。孔令梵右脚一松,车顿时慢了下来。要是撞不死,却撞出那么多麻烦事来,不撞也罢。孔令梵眼前闪过医院轮椅假肢上了石膏的身子还有那么多汽车保险单据躺在书桌上等他处理,顿时浑身泄气。
  前车大概意识到机会难得,在摆脱追车后碰到的第一个出口就溜了出去。大概开快车开得暂时失去了速度意识,出口弯道上转得太快,滑出路面下了浅沟,乌龟似地慢慢翻个儿,四个轮子对着天空转。
  “可惜。”鸠依说。
  孔令梵不很肯定鸠依可惜什么。
  女外交官说你们是不是好日子过腻了,想死?鸠依说没人想死,只是不怕死,跟死神玩玩,找乐。女外交官说,那干嘛刚才不撞上去?孔令梵说死不怕,就怕麻烦。“刚才不是你提醒我的吗?死不了,那多麻烦啊?”女外交官似乎忘了曾这么说过,愣了一会儿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死了就没麻烦,活着多麻烦。
  车速慢了下来,市区在望。有一会儿没人说话。鸠依说热,开了车窗,大风灌进来,眼鼻口舌都觉得燥。孔令梵努力不说话,怕一开口就骂人。过隧道时汽油味令人作呕。鸠依大叫,我要呕出来啦我要呕出来啦,脑袋伸出车窗呕了半天什么也呕不出,缩回头来说更想呕了,急躁得握紧拳头蓬蓬蓬猛击车顶篷,弄得孔令梵又心疼又好笑:刚才还跟死神潇洒呢,这会儿却又心疼车子,真逗。
  女外交官下车时给了孔令梵一张名片,说有事给她打电话,要一块儿玩儿也可以。孔令梵有些晕,盯着她背影袅袅娜娜上了台阶,发现她身材还真不错。
  “她是‘一夜站’的料,可别想歪了。”鸠依警告他。
  “你还跟她‘站’吗?”孔令梵想笑“外交官和“一夜站”,风马牛“都”相及。
  
  鸠依哈哈大笑起来,说她是街区公用自行车,谁都能骑一下。孔令梵决定不骑。跟朋友分享一个女人令人不快。跟不认识的人分享,眼不见为净。
  送鸠依回家,到门口时才意识到鸠依好久不说话。他猜想鸠依很失望,为什么?不很肯定。鸠依走到他家门前又回头叫住他的车,奔过来说,他现在不敢肯定他是否不怕死。说完就走,孔令梵没机会反应。他本来也没想要有所反应。他开车回家,弄他的计算机。晚上弄停当,又去雄猫酒吧。没伴,多喝了几杯。他以前追过金发女子,好像对亚洲男人都没兴趣。去厕所推门时手碰巧触到衬衫口袋里的名片,就顺便给女外交官打个电话,等她一起又喝了几杯酒,一起回家,做爱睡觉。第二天在她口袋里搁了钱,她好像也没觉察到。后来每次差不多都这样,她都觉察不到。有时他忘了给,她也觉察不到。他叫这给“小费”。他出去吃饭给小费都很大方,极端仇恨别人说中国人给小费世界第二小气。第一是印度人。
  女外交官叫莱尼,除了英文讲得流利,什么都不懂也不关心。孔令梵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外交官。后来认识了几个外交官同胞,就不想这个问题了。莱尼人好,身材好看,性格好相处,脑袋不太好使算是个美中不足。
  
  很快就是夏天,鸠依换到联合国另一个部门,当上项目主任,管几个人,举止有了领导气质。不过他时常闷闷不乐,问他也不回答。孔令梵直觉跟那桩事有关,又不敢肯定,鸠依有些怪,但毕竟不是疯子。由于总没笑脸,鸠依显得沉郁默然,渐渐地长出几分哲人之慨。孔令梵徒有羡鱼之情,又不甘心,想证明自己的直觉,也多少沾点哲人味道。他在某杂志网页上看到一篇采访报导,写一类叫做“极端刺激寻求者”的人,总要冒大险,一星期不跟死神擦肩而过就骨头发痒,最终总死于冒险。作者引经据典称这是一种精神病症,还无法治好。孔令梵将这篇报导剪送鸠网址,猜想他一定会一边羡慕一边自伤,哲人风度里平添大悲观者的几丝高远沧桑。不料鸠依看完只回了他一句话:“要是我十五岁就看到这篇文章,生活会是多么简单——你永远不可低估愚蠢的力量!!!”孔令梵觉得这三个惊叹号恶形恶状令人生厌。他不很肯定鸠依到底想说什么。是说那些极端刺激寻求者愚蠢呢,还是暗讽他自作聪明胡乱猜度别人心理。几个月前鸠依还说要跟死神逗逗乐,怎么一眨眼思想就发展到自己无法琢磨的高度了呢?左想右想没结论,唯一结果是觉得鸠依深不可测,自己能交上这么个朋友,命好。
  鸠依的新工作跟救援有关,常常出差,去的不外刀兵水火疾疠饥荒之地。十月卢旺达又生内战,部族间互相灭种加上饥荒洪水,马尔萨斯效应立见成效。联合国派了三千维和部队,鸠依也跟着他顶头上司带了大队志愿者去“扮演上帝”。鸠依每次出这类苦差之前都要口出怨言,但孔令梵直觉出鸠依实际上相当喜欢这个苦差事,既可以做救世主,也能居高临下嘲讽人类。鸠依一去,孔令梵走进雄猫酒吧便觉得无可期待。他朋友不少,多是聚来一杯酒,散后两袖风,不带牵挂之类的,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鸠依起依依之感,不但记不得他来自何方,甚或说不出他姓什么。
  也许都不怕死吧,惺惺相惜,孔令梵想,喝着啤酒看电视报道卢旺达救援工作进展。长野里灾民共黑尘一色,大河中泥沙与浮尸齐流。头戴蓝盔的维和部队看着持枪者把孩子妇女与男人分开,知道前者将卖出为奴,后者将悉数屠杀,但只能袖手旁观。孔令梵在追踪卢旺达消息。种族灭绝已杀了十来万,但看来还没过瘾。有救援人员偷偷救一些人,有几个因此失踪。孔令梵有一次看见电视记者采访鸠依。鸠依满脸风尘双目通红,跟刚吸过毒似的。他用一种慢而冷漠的语调讲述亲眼见到的屠杀。
  “他们杀人时不喜欢立即杀死。留着慢慢呻吟,一天,两天,三天,天气好,没事来走走看看,跟走亲戚一样。没有谁对谁错。被杀的有小孩妇女,杀人的也有小孩妇女。小孩更喜欢玩,花样也多,嘿嘿嘿嘿。”
  电视记者看着他眼都白了。鸠依从电视屏幕上消失后,记者说那里的人都有点不正常,人命太不值钱,都说自己活着不太好意思,像抢了谁似的。
  孔令梵有点羡慕鸠依。他呷着酒,转眼看灯光幽悒的酒吧,爵士乐若有若无,暗蓝的夜色从窗里流入,这情景会此时此刻出现在鸠依眼前吗?如果出现,感觉大概遥如天堂吧。不过他情愿跟鸠依换双鞋子,去地狱里走一回。他猜想自己见到无数死人的反应:作呕?不忍卒睹?毛骨悚然?厌恶?都可能,但决不会害怕。他不怕死。他想像鸠依一定是那些违命偷偷救人的人之一,鸠依甚至会冒生命危险去救人。一个儿童?妇女?老人?管他是谁,反正救人后那种满足无可比拟。凡人的生命还能怎样更光彩夺目呢。
  孔令梵发现人可分作两种,怕死和不怕死的,简单明了,比什么标准都好。
  他算计如果去做志愿者,他最多能忍受多少经济损失。他不无自嘲地想:救人一命跟丢掉几个钱,能比吗?真荒唐透顶了。不过他清楚知道,那么多志愿者如果不能养活自己,根本不可能去救人救灾。孔令梵更喜欢自嘲所带来的那种感觉。很哲学。很艺术。很不同凡响。
  CNN头条新闻节目每半小时重复一次。孔令梵特意等着又看了一次采访鸠依才回家。意犹未尽,边走边模仿鸠依口音浓重语法困难的英文句子:“天气好,没事走来看看,跟走亲戚一样。”越模仿越乐,疯疯癫癫叫出口来。”天气好。怕什么死怕什么死三个惊叹号,哈哈哈哈……”
  莱尼现在常主动约他。有时会不告而至,突然在雄猫酒吧里冒出来。在酒绿灯红的环境下她不再显得呆头土气,露齿微笑颇有几分动人,弄得孔令梵有时想跟她求婚。他对此非常警惕。还没下地狱救人救灾呢。在跟死神面对面瞪几眼之前,别自找麻烦。好在莱尼也就是喜欢跟他玩玩。他想像莱尼跟很多人都这样玩玩,心情特放松。好景不长,他过生日时莱尼送了他两张旅游票,豪华游轮加勒比七日游,要好几千块。他以为必须请她同去,不料她正开联合国大会,忙得分不开身。她说是买给他和“她/他”的,好好玩玩。还当众给了他一个长吻。
  “谢谢你想到我,”她附耳说,口中热气呵得他耳根子痒痒。这感觉持续了好几天,弄得他心情沉重。不久她又告诉他她有八分之一土耳其血统。看她神情这似乎是她一大秘密,令他不知所措。她补充说二次大战时土耳其人帮希特勒杀了她几百万同胞,因而被视为死敌;如果她的同事上司知道她有土耳其血统,她的外交官生涯恐怕就完蛋了。“别告诉鸠依,”她附耳说——她好像爱上了这种说话方式。“其实,我母亲家族也有几十个人被屠杀,我该比什么人都恨土耳其人。孔令梵震惊之余,左思右想莱尼为什么向他吐露秘密。他想躲避莱尼,不过总不很坚定,她是个好床伴。
  新年一过,各行各业都睁开睡眼开始办事。鸠依提早回到纽约,当晚就去了雄猫酒吧。“我大概已经成英雄了”,鸠依说,两眼闪闪发光。他又瘦又黑,动作像长年野外生活的人那样干脆利落。他自称偶然英雄。他们十几个人模仿二战中日本自杀战斗机驾驶员组织了一个“神风突击队”,秘密救人。谁都有些值得吹嘘的玩命经历,但唯独鸠依那次救人,正巧被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记者拍了电视,电视台制完样片后说,只要一播放,美国就多了个英雄。“不过这英雄是个副产品。”鸠依说,食指细长敲着自己额头。他大口灌着爱尔兰啤酒,使劲吸气咂嘴,一副酒鬼急色相。他说电视片的目的是向美国政府施加压力,增加卢旺达维和部队,制止种族屠杀。为此需要一个英雄,正让他撞上,便提早回来扮演他的英雄角色。
  原来卢旺达的种族屠杀愈演愈烈,联合国维和部队司令官,一个加拿大三星将军,要求再增兵三千以制止屠杀,但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奥布莱特女士否决了有关动议。美国帮助索马里度过饥荒时企图制止军阀暴行,结果暴民杀死十八个美军士兵并在电视镜头前拽尸首都街头庆祝欢呼,美国公众对此情景记忆犹新,卢旺达不像科威特石油滚滚,值得美国兵流血牺牲,但一些非政府组织和自由派报刊共谋促使美国采取行动。联合国秘书长也在大声呼吁。电视报导是大造舆论计划的一部分,鸠依是这一部分中的一只小棋子。
  
  “嗨,副产品,”孔令梵口气微带嘲讽,“说点有趣的,都玩了些什么?”
  孔令梵猜测,令鸠依得意的一定是他卢旺达经历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也许并非见不得人,只是很多人难以理解。鸠依似乎欲言又止。孔令梵认为他摆架子,大棒胡萝卜齐下,又装不小心被诈了几瓶琥珀啤酒,终于让他开了金口。他讲的比电视报道更恶心惨酷,但也百倍精彩刺激,听得孔令梵恨不得立马就去志愿,飞到人间地狱卢旺达。但鸠依似乎不愿意孔令梵也去志愿,说为他好,还是呆在纽约老老实实醉生梦死。孔令梵立即警惕起来,先是申明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进而怪罪鸠依自私,不愿与朋友共享刺激快乐。最后信誓旦旦向鸠依保证,决不告诉他老婆他在那里胡作非为,包括把难民营当做了自己的后宫。鸠依皱着眉头听,弄得孔令梵觉得自己胡猜乱想十分可笑,便面带窘色戛然而止,鸠依说他的确睡了几个卢旺达女人,因为不好意思老是拒绝她人的好意。“你去告诉我老婆,”鸠依笑道,“看她怎么反应——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些细节。你大概没跟黑人干过吧,哈,像吸毒,食髓知味,很难戒掉。你要真为了这个去志愿,我支持。”
  那天鸠依没告诉他为什么不赞成他去志愿。鸠依很忙,到处讲演宣传游说上电视,俨然成了个人物,有时竟不得不错过他例行的周四酒吧之夜,这时孔令梵便会格外无精打采。如果莱尼在场,便会成为出气包。莱尼好脾气,见他心情不好就会一切都原谅他。如果鸠依偷空约他去酒吧,他就乐得跟过节一样。“我他妈的成同性恋了。”他心里笑自己。他喜欢跟鸠依单独相处,莱尼在场觉得多余,虽然他对莱尼的兴趣已不止床笫之乐。
  关于卢旺达的的电视专题片终于播出,近三个小时,其中关于鸠依的就有半小时,足以把他变成名人。孔令梵录了像,反复看了几次。其中鸠依踩探杀人场发现尚未死去的人那一段特别刺激。原野上长茅草一片金黄,不知数的死人半掩其中,只有风吹草低时才闪露一张半腐烂的脸或似乎仍在呻吟的嘴。鸠依对身藏秘密摄影机的记者说,那里还有个人在动,是个孩子。记者说没有啊鸠依叫他装做没事人模样,慢慢晃过去,一边跟执行杀戮的政府军大孩子聊天。走到那个孩子身旁,果然,还活着,抬眼时充满绝望,怕他俩也是行刑者,他们离开后躲在一边,等刽子手离去,又去屠场把那个孩子拖出来,没拖多远,两个政府军大兵回来检查什么,正碰上。冲突结果是两个大兵举枪威胁鸠依,说你不让我们打死他,你也一起死,鸠依挺胸说,你开枪吧,打死他的子弹必先穿过我的胸膛。大兵枪口顶到鸠依胸口,大概以为鸠依会退,不料鸠依不但不退,反而胸膛顶着枪口往前走,把大兵弄懵了,不知这两个老美怎么回事,也感动了。鸠依又做了番人道主义说教,那两个士兵竟转身走了。电视专题有点轰动效应,也有人说这简直不可思议,跟拍电影似的,真是生活模仿艺术啊。
  孔令梵没那么犬儒,但感动之余也不无疑问。政府军士兵穿着军装屠杀平民,至少得避着联合国救援人员吧,要不政府军将领怎么公开否认正在屠杀平民呢?那俩大兵再笨,看到联合国救援人员也知道杀人灭口啊?至少得搜身查隐蔽摄影机啊?如果那两个士兵真的人道主义发作允许他们救人,这电视一放,虽然记者欲盖弥彰似地解说道这两个士兵已经被送到安全区域,但他们家人的安全呢?已经被他们杀掉的人的亲属朋友会放过他们吗?孔令梵觉得其中定有猫腻。他记得很多关于中国的报导都有明显的乱加工痕迹,以符合西方观众心目中的中国形象。他觉得救人这一段可能是根据真事加工再表演出来的。而且加工者或者根本不了解卢旺达人,或者虽了解,却为了要让西方观众相信而把卢旺达人写得极笨,把故事弄得像三流好莱坞电影。孔令梵觉得自己有猜测才能,便向鸠依求证。怕鸠依不肯吐实,预设了几种小圈套,结果全白费。鸠依根本不在乎,说我以为你根本不会相信这种拙劣编造,亏你来自共产国家,问这种蠢问题。孔令梵得意了几分钟,因为鸠依接下来讲的真实故事,比这拙劣的编造更不可信。
  “事实是那两个士兵抓住我们后,我的确用胸膛顶着他枪口把他顶退了十来步,我还发疯乱叫,你先毙了我!你先毙了我!那两小小孩,开始还真不敢开枪,只是说乘我们上司不在,快逃,不然就没命了。我们部族仇杀跟你们无关。那俩孩子兵非杀那个小孩不可。这一切要是拍下来就好了。可是那记者吓得尿了裤子,忘了打开摄影机。他干嘛要把我变成英雄?要我为他尿裤子的事保密啊,哈哈。他才二十几岁,怕死,好现象。”
  “那,救人呢?”孔令梵很关心他自己的猜测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鸠依龇牙咧嘴了一会儿。这是他新弄来的习惯,碰到棘手之事就龇牙咧嘴,像刚做完爱的狮子。
  “这事儿,你必须保证保密。”得到孔令梵一连串保证后,鸠依压低嗓子说,“那俩孩子兵弄到最后说不杀那孩子也可以,但要我们给他们每人十块美元。他妈的要一百我也给了,多便宜。可那天偏巧我们俩一分钱都没有。我们说回去后一定补,每人多给十块。那俩笨小子又很油条,根本不相信允诺。后来那记者急得脱下自己手表,说这块手表至少值一千块,是金壳,带十五粒钻石。那俩小子说你当我们土包子,不知道美国人专造假钻石啊?说什么也不答应。弄到后来没办法,那记者一急,大概也想补救一下尿裤子的事,把伪装成水壶的摄影机拿给他们说,这这这摄相机至少值两万美元,那俩大兵火了,以为我们捉弄他们,一枪托子把他给撂倒在地,端起枪就要朝那孩子开枪。”
  鸠依戛然而止。孔令梵催他继续,他又龇牙咧嘴再三,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飞快地说,“都这个了。很快,就一下子,没痛苦。绝对没痛苦。倒下时一脸好奇,好像在问:玩什么魔术呢?你非教我不可!真的,孔,我发誓,他们死得没一丝一毫痛苦。我要死,也那样。”他又用指甲划了下脖子。大概指甲长了,脖子上留下条红印子。他连摸了几下那条印子。
  孔令梵呼出口长气。“唔,太不可信,非加工一下不可。”
  临分手时鸠依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希望你去志愿了吧,那种事情(又划了下脖子),谁有胃口。告诉你我现在看见肉就想吐,那种切开的尸体,就跟这里卖的牛排那模样。孔令梵没说话,心想以杀止杀,岂不更刺激了。下定决心要去志愿。他猜想鸠依划脖子用的是刀子,第二天便去超市渔猎部买了两把,大的可用来肢解一条野牛,小的可以藏在靴帮子里,救急用。两把刀子花了他一百多,从不知道有那么贵的刀。回家从冰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肉,一刀下去跟切豆腐似的。他没想到做饭,却把一大块肉都细细切了,手感美妙之极。晚上睡觉把刀放在枕头下,像儿时过年枕着新玩具手枪睡觉,由此而起无数幻想,都是英雄事迹。
  
  美国终于不为所动,卢旺达种族屠杀将继续下去,也许一个非常偶然的原因会令其停止。鸠依只好结束了他在纽约的英雄生涯,准备回卢旺达。他对孔令梵说他非常不想回去。孔令梵狡猾地笑笑,心想你一个蹩脚演员,以为这么一唬弄我,我就不去志愿啦。孔令梵已经背着鸠依办好了手续,即将远征非洲拯救人类。他买了几本笔记本写海明威式的战地日记,送回中国发表。他努力回想哪几个大学同学从事出版业。
  鸠依行期一拖再拖,竟拖过了孔令梵的行期。孔令梵原想突然出现在他的帐篷前,吓他一跳或气他一气。他离开前一个星期,莱尼突然不告而至,原来她任期将满,要回国了,孔令梵很高兴,心想天助我也,一个屁也不用放就了结一桩男欢女爱麻烦事。他也有点伤感。他女友多是转眼云烟,莱尼却破了时间记录。他刚说了几句惜别的公式用语,莱尼却说别急着说再见。她想永久呆在美国,要他帮个忙。一听帮忙一词,孔令梵脑袋蓬蓬蓬涨大了几倍。莱尼要跟他办个结婚手续,作为美国公民的配偶留下,三年后拿到正式身份,立即办离婚手续。她还说要签个婚前协定,意为假结婚决不会导致他任何经济损失。她说回去生活太糟糕,人也很乏味,她同胞说话都像大舌头。孔令梵说他要仔细想想。说完又怕她不快,忙解释说他很愿意帮忙,只是此事重大,要考虑周全。莱尼激动得拚命吻他,说她早就知道选他最合适,他人好,体贴,常常给她钱但从不声张——她过去几个男朋友只向她借钱并喜欢忘记还钱,她边说边开始动作,没注意到孔令梵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当时他给她小费时小心翼翼,怕她感觉不好,没想到在她心目中,也许根本就该是她给小费的。
  
  在他心目中这是他最后一次跟莱尼做爱,几乎没注意细节,也没屈辱感,就是突然发觉世上很多想不通的事特别有趣。
  孔令梵四月初离开纽约,正值中央公园里草坪湿润抽芽,远看如一片轻绿的雾缓缓升起。孔令梵已将自己的公寓套间租了出去。家具大部分留下,卧室里有一张波斯挂毯舍不得让人糟蹋,想找地方放一年。一转念,不如送给莱尼做个纪念。莱尼几次夸过这幅挂毯。做爱后躺下喘息时,扬起脸,正好跟毯上一个半裸的古波斯美女对上眼。莱尼总要说,没有我的时候,是不是幻想跟她做啊?孔令梵通常伸手摸摸挂毯说,试试,这手感比你乳房温柔多了。这幅挂毯是他一个波斯朋友从伊朗走私出来的。他看见这位波斯朋友的一副画册上有张类似的春宫挂毯,说现在伊朗原教旨阿訇们掌权,大概这类挂毯再没人生产了。他朋友说,照样生产,你要的话我给你弄一张,一千块钱,比这儿黑市便宜几倍呢。他果然给孔令梵弄了一张。孔令梵顺便问道,如果织毯的人被抓了,至少抽几十鞭子吧。答复是绝对死刑。那天晚上孔令梵盯着这挂毯舍不得移开眼睛。这张春宫至少是张艺术春宫。孔令梵幻想挂毯上的女人便是织毯女以自己为模特儿的。又幻想她被抓起来判了死刑,接下去的幻想便不足为外人道了,反正又香艳又圣洁,都忘了她是因为织春宫而在他的幻想中受辱遭难的。
  孔令梵把挂毯送到莱尼住处,莱尼高兴坏了,连说什么事让你这样割爱啊?我可没那么好的东西送回给你啊。这时孔令梵喜欢讨人好的毛病又犯了,说还有比你这个妙人儿更好的礼物吗!他用英文词“your beautiful person(你这个妙人儿)”也可作“你美妙的身体”解,正好莱尼是喜欢把事情往罗曼蒂克方向想的,兴奋起来,两人又做了半天爱,累得孔令梵有些头重脚轻。他电子信箱里有一封已写好的给莱尼的信,说明不能帮她假结婚留在美国。这信在他离开后会自动寄给莱尼,至于她会怎么反应,便无可奈何了。想到这封信,孔令梵便有点不自在,虽然鸠依听说莱尼有这么一个请求后,竟愤愤不平说她专占好人的便宜,要孔令梵对她别客气。后来从未跟他说过话的鸠依老婆还特地打电话来为她的同胞抱歉,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对付这样的女人。
  莱尼跟他去中央公园散步,正细雨蒙眬,两人撑一顶伞,勾肩搭背感觉甜蜜。孔令梵想要是能一直感觉甜蜜,真娶了莱尼也不错,生个混血儿一头黑发都带鬈儿,可惜聪明与否没保证。后来孔令梵不小心滑倒在一个泥塘里滚了个儿,乐得莱尼跳足大笑。孔令梵当时还一起笑呢,分手后突然想到,如果当时她不是顿足大乐,而是不顾泥浆上前对他百般呵护,他会如何反应?也许他就真横下一条心娶定这个女人了。毕竟,这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过她没这么做,也许就整个改变了两人的生活轨道。一点哲人式的慨叹油然而起。孔令梵想起莱尼时不再那么伤感。
  孔令梵决定告诉鸠依他去志愿的事,看他怎样反应,他至今仍不肯定为什么鸠依那么不希望他去卢旺达,因此好奇心愈不可遏止。他跟鸠依是酒吧朋友,至今只在酒吧碰头,从未互访,也没有共进午餐一起看电影啊诸如此类的习惯。孔令梵想营造一种气氛,让鸠依感觉特别自然,特别想说心里话。邀请来家?有点突兀。请吃中国饭?那氛围跟酒吧所差无几。电影院戏院绝非谈话之处。想来想去没个好主意。
  那天下班挤地铁,突然大腿一阵刺疼,像是被什么利器割了一下。伸手一摸,原来是裤兜里那把小刀的锁簧在拥挤中受压弹出刀尖来,刺破裤兜底部,走动时割了他一下,幸好没伤人。他把刀折好,制造商说明书特别警告该刀随身携带时必须装在配给的牛皮外鞘里以保安全。他觉得牛皮鞘妨碍他在裤兜里随意把玩,所以没用。伤口触及外裤时不爽快,看来一定流不少血,他下车后找了个厕所用干净纸巾捂住伤口,出来时突然有了个恶作剧想法。第二天又去买了把刀,然后直奔鸠依在联合国大楼的办公室,让他大吃一惊。附近有间大会堂空着,两人并排坐下,俯视空旷的主席台,颇有居高临下之感。
  “你一定有特别的事找我。”鸠依说。他的笑容颇有含义。
  孔令梵没特别注意,拿出一个包扎十分漂亮的礼品盒递给鸠依。“我给咱俩都买了个礼物。”
  鸠依看到镶嵌精致的桃花心木刀柄时第一个反应是扭开脸去,蹙眉深深吸口气,像心肌梗塞似的。但他说了声谢谢,没问孔令梵为什么送他一把刀,看来不用问。他没再看刀,只是用手指细细摩挲刀柄,光滑冰凉,手感一定令人惬意。
  孔令梵有点尴尬,计划好的步骤突然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他乱扯了一通,不知怎的扯上了莱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滔滔不绝,鸠依只是静静听着,像一个大人看小孩玩心计。孔令梵很快体会到这一点,住口不言。稍停,他说他是来道别的。鸠依点点头,“我知道。”孔令梵没惊讶很长时间就想到鸠依是管救援事务的官员,他报名的事怎么瞒得过他呢?他自嘲了两句。鸠依依然不语。孔令梵想这小子当了几天官做了些事,还真弄出些大人物模样来了。
  有几个打扫卫生的进了大堂吸尘,机器嗡嗡响,倒显出这广大室内空间的静谧来了。
  孔令梵觉得身陷某种僵局,但不知是什么僵局。反正此行极其愚蠢,不如乘早叫撤。“我走了。”他说,不做任何解释。鸠依说我送你一下,这大楼里还真跟迷宫似的。七绕八拐到了出口,两人分手,孔令梵走到四十二街等车。等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鸠依,微笑着,带出一种老烟鬼式的慈悲。
  孔令梵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于是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傻笑。车来了,他没上。鸠依也没催他上。
  鸠依侧脸向东,眯眼看河对岸五根巨型烟囱,像五尊瞄准联合国大楼的古炮。
  “记得电视片里那片丢死人的野草地吗?”鸠依说,不知为什么龇牙咧嘴吸气。“我们常去那儿救人,没杀死还可以救活的人。那里臭气浓烈,像看不见却摸得着的雾悬在空中笼罩一切。水坑里是血水蛆虫,尸体在烈日下腐烂,就等爆发瘟疫。去救人很冒险的。那里的艾滋病病毒感染率是百分之三十多。要是划破腿,你想你感染的几率是几?我回家后都怕去验血。“
  鸠依举手让孔令梵别打岔。“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实际上怕死的人比较尊重生命。不谈这个。有的人还有救,根据我们的医疗条件。有些人怎么都没救,怎么办?不能看他们呻吟到死,帮他们一把,解脱痛苦。“
  孔令梵屏住气,声音发抖。“那是仁慈,不是谋杀。“
  鸠依笑了。“当然,是为了仁慈。“稍停,他又连笑了几声。孔令梵觉得他笑容惨淡。
  “你知道那事怎么做吗?”他掉眼直视孔令梵。“就用刀一划。又一划。又一划。刀很锋利。手感美妙之极。”他手下意识动着。孔令梵注意到他掌心还握着那把刀,他刚收到的礼物。
  孔令梵想像着这个工作的惨酷性,不寒而栗。又忍不住要想。一划。一划。又一划。手感美妙之极。
  “工作并不可怕。”鸠依咧咧嘴。“怕就怕你几天没去那儿……救人,还老想去。”
  “想做上帝?”
  “谈不上生死予夺。倒是有某种感觉,应该不是罪恶感,很崇高,很仁慈,一种伟大的怜悯,嗨,美妙之极,就是让人受不了。有几个人染上了一种神经质的抽搐,手老是这么一划一划的。”他示范了一下,并未意识到他的手实际上一直在一划一划地抽搐。“我提醒他们。都说是受了心理创伤,我也这么认为。但谁知道是不是那么一划一划挺享受呢?那手感多美妙啊!”
  又一辆车来了。鸠依推他上车,说再见时都没对上一眼。孔令梵心情出奇平静,平静到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像无声电影里的慢动作。他将窗推开一线,还是听不见声音,只有潮润的风溜进来几绺,撩动他的额发。他想像卢旺达原野上的风肯定很不一样,很狂烈,带着热带的躁动,森林里野兽的腥骚味。不知道可不可以借把枪去林子里打猎。他知道非洲有一种旅游项目,可以花钱去打狮象犀牛大猎物。但不知道卢旺达有没有,是否还提供服务。不然,他的刀不是白买了吗?一把利刃在手,哗哗哗三下五除二就肢解了一头巨狮,多痛快!买好刀图的就是这个劲头。
  
  他在外游荡到很晚才回家,进门时天上飘起湿润的春雪。照例打开电话留言机,边更衣边听。第二个留言是莱尼的,只说她收到了他的电子邮件,已把挂毯留在她门外,有空去拿。孔令梵已脱了一只鞋子正在脱另一只,这时忙不及跳到留言机旁又重听一遍。没错,他没听错。什么电子邮件?他从未给她送过任何邮件——他没网上做爱的嗜好。他开机察看。果然,不知什么原因,那封设定他走后才发送的电子邮件已经发出。难道是他不小心错敲了一个键?从发信时间看,不可能,那时他正跟鸠依谈话呢。或者有人恶作剧,“砍”进他的计算机代他发了?谁会对他这样的人有兴趣?除非是莱尼——对,莱尼,也许是莱尼“砍”进来的。可是,那个笨姑娘会玩“砍客”游戏?除非她本来就是个训练有素的情报工作者。外交官和情报员本来就是近义词嘛。
  孔令梵胡思乱想,直到猛想起莱尼声音听来异常平静。难道事尚有可为,她并未由爱生恨?不过,本来这封信就是要给她看的,早看几天晚看几天没大不同,补救什么?莫非真想娶她不成?
  孔令梵努力静下心来,更完衣去厨房拿了瓶冰啤酒坐下慢慢喝,一会儿又想起留言还没听完,边又打开听下去,第七个留言是莱尼开骂,整个一个疯女人,他不由笑起来,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呛入气管,大咳特咳直弯腰。他连听了两遍莱尼的叫骂。
  “孔,你没必要骗我的,干吗这么做?我一直以为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们只是想操我。你这个伪君子。婊子养的。中国黄猪。你这头猪都登我跟登个垃圾袋似的,我还有得混吗!你真蠢啊。我可以为你牺性一切,这么爱你的人你还找得到吗?蠢蠢蠢蠢猪一个。叭!一枪崩了你。你知道吗我有外交豁免权,一枪崩了你也没人敢抓我。知道我刚才都在干什么吗?找枪。嗨,想想算了,我毕竟爱过你。可我真想崩了你。叭!叭叭叭叭叭……叭。”
  最后一个“叭“叫破了嗓子,毛剌剌的,比橡皮轮胎高速刹车时摩擦路面发出的声音还刺耳。
  孔令梵有些坐不住,拿着啤酒这里站站那里歪歪,怎么都不舒服,给莱尼拨电话,心想说不定头脑一发昏就娶了这婊子。实际上如果一开始鸠依不说莱尼是“一夜站”的料,情形可能完全不同。拨了几回都白搭。一定是他的号码显示在莱尼电话机的身份识别仪上,莱尼抓起机子就砸。她的电话是公家的,砸坏不心疼。这样连砸了十几下,再拨就只有忙音了。孔令梵不无幽默地想到,在莱尼眼里,她已把他一枪给崩了。得了,想发昏也没机会了。
  叭叭叭叭……!孔令梵嘴唇翕动连连发声,心想她真拿着枪来该多么富有戏剧情调:从星星般的弹孔中,流出一条华丽的红绸带。
  他觉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计划递辞呈,在主任办公室门前犹豫起来:一划又一划,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块料?转眼看看大厅,一片计算机跟蓝色打工西装的海洋,墙上蚁群般爬动着股票行情,空气恶浊擦一根火柴就可点燃,情愿闻闻卢旺达森林里吹出来的带野兽腥骚的风味儿。他蓬一声推开门进去递了辞呈。他没说为什么辞职,没必要。他神态恭敬而高傲。
  
  出了公司大门,竟不知该哪儿去。踏着半融的春雪不知怎的就晃悠到了莱尼住所附近。踅过去看一眼,见那张波斯挂毯半摊开浸在窗前草地浅浅的雪水里,古波斯裸女半只乳房露出来,沾了些黑泥点子白雪渣子,愈诱惑得惊心动魄。
  三天后孔令梵飞往卢旺达,在那里工作了一年,离开时获授特殊功勋奖章。
  大约孔令梵到卢旺达三四个月后,维和部队最高司令官,那个一再要求增兵以制止种族灭绝屠杀的加拿大三星将军宣布由于个人原因离职。再后来有报道该将军辞去军职。再后来他精神失常,每天吃一大堆药片加喝很多美酒,不然就会发疯寻死。他接受电视采访时说,他辞职是因为他可以拯救很多生命却拘于纪律不得不见死不救。他认为因此而精神崩溃纯属正常。他的话很哲理。不过他看上去一副土大兵模样,绝对没有哲学家气质。
  
  2000年2月27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