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爷与孔方兄

2007-12-29 00:00:00李元洛
上海文学 2007年9期


  有贝之“财”虽然是金钱与物资的总称,但汉字中的“财”本来就是造字六法中的“会意”字,由人手持原始的货币组合而成,主要不是指财物而是指金钱。在当今的商品经济社会中,商潮动地,钱浪拍天,过去被清贫与清高的众生爱而慕之敬而远之的“钱”,已经以“换了人间”的态势,由“铜臭”而“钱香”,取代了过去的阶级斗争为纲的苦难岁月中的“斗”,获得了君临一切舍我其谁的地位,简直成了身价的证明,豪门的标志,权力的象征,以致天下芸芸不可一日无此君。虽然身后是非仍然谁管得,古今一律,但现在已不是“满村争说蔡中郎”,而是满城争说财神爷与孔方兄了。
  金钱,本来无知无觉,属于无辜而有功之辈。当代美国作家泰德·克罗福德著有《金钱传》一书,在山泉水清,他认为金钱起源于人类谋生存的一种神圣之心,和对群体式团结的向往,“其本来含义是牺牲、贡献和分享”,他为金钱追本溯源,还的是金钱的清白之身。而一部分人先暴富起来而大多数人却在温饱线上浮沉,许多人甚至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定会带来许多心理的与社会的并发症和后遗症。两千多年前诗经的《小雅·民劳》篇早就企盼过了:“民亦劳止,迄于小康。”先民呼吁的,是黎民百姓都能过上“均富”的小康生活。无论是个人的贫穷困苦,或是众生的贫富不均,都是可怕的灾难。报载,中国百分之十的富人拥有全国百分之四十的财富,而在未来十年,超级富豪的人数会越来越多。金钱,应该如及时之雨普惠天下苍生,使他们取之有道,储之无虞,用之在德,丰衣足食,利行而安居。只有如此,金钱才是泽世的甘霖,可爱的宝贝,快乐的天使。
  金钱是无辜的,有辜的是人,特别是那些极具占有之欲与贪婪之心的取之无道的不义之人。“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亲爱如兄,字曰孔方”,旧时铜钱中有方孔,故人昵称为“孔方兄”,西晋鲁褒所作《钱神论》首先为这一名称注册,而宋代诗人黄庭坚在《戏呈孔毅文》一诗中,也有“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的名句。现在不少人深感世风日下,总是说“世风不古”,其实今古相通,古之世风虽大体胜于今日,但也常常并不怎么美妙,鲁褒在《钱神论》中就指出当时“风纪颓败,为官从政莫不以钱为凭”,而钱的秘效奇能则是“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而且“忿事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拨;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闻淡笑,非钱不发”,这似乎也是今日种种社会相的写照。鲁褒之后,唐玄宗时的张说写过一篇奇文《钱本草》,他认为钱“味甘、性热、有毒”,要以德义礼仁信智来聚积和使用金钱,否则就会“污贤达,畏清廉”,“召神灵,通鬼气”。然而,时至元代,金钱更几乎成了整个社会唯一的通行证,芸芸众生唯一的主打歌。
  按照草原游戏规则勃兴壮大而且马上得天下的元蒙统治者,一本草原共产大部落的遗风,国无定制,制无定法,除了历朝历代普遍皆然的内部你残我杀争权夺利之外,他们只知横征暴敛,穷奢极欲,胡吃海喝,“国朝大事,曰蒐伐,曰搜狩,曰宴饮,三者而已”,元人王坤在《秋涧先生大全集》中就曾经这样说过。头脑尚称清醒的名臣耶律楚材,曾提着酒具劝诫皇帝不能整天狂喝滥饮,他的比喻是:石头都可水滴石穿,何况血肉之躯?元蒙这帮统治者却同时是现实快乐主义者,他们耽于逸乐,追逐眼前的官能享受,就必须以金钱为后盾,于是便一改以前汉民族的重农轻商,着力发展经济,商业经济发达起来,如同藤上牵瓜,餐饮业与娱乐业也同步繁荣。国家与个人追逐的都是财富,金钱就变成了使整个社会昏天黑地的沙尘暴,于是,元曲中与“钱”有关的作品便屡见不鲜:
  这等人何足人间挂齿牙!他前世里奢华,那一片贪财心浸命煞。则他油锅内见钱也去挝。富了他这一辈人,穷了那数百家!
  ——郑廷玉仙吕·天下乐《看钱奴》
  郑廷玉所撰杂剧《看钱奴冤家债主》,是我国古典喜剧史上的杰作,其主人公贪财奴贾仁,绝对可以和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钱奴“葛朗台”比美。上引之曲出自该剧的第一折。“富了他这一辈子,穷了那数百家”,一个人或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财富的高楼,正是建筑在许多人贫困的洼地之上的。作者所指斥的,乃是贫富不均社会不公的历史,历史如镜,也可鉴照今日的现实。
  马致远的仙吕·寄生草虽是从另一个角度落笔,但也万变不离其“钱”:
  这壁拦住了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则这有钱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此曲出自《荐福碑》第一折,《荐福碑》是马致远创作的杂剧之名,此乃剧中人物张镐自叹自唱之辞,穷书生张镐寄迹于荐福寺,贫困潦倒,他叹的不仅是贫富不均,而且是是非颠倒,聪明人与贤良者坎坷困顿,官员们与不学有术者却十分富有,这,虽不是元代所独有却是元代普遍可见的一道灰色风景线,社会众生相。
  就像传染病的恶性蔓延一样,拜金主义在元代盛行,已经不是小气候而是大气候。除了一去不可复返的青春无法用钱买到之外,如元曲家薛昂夫在中吕·山坡羊《叹金身世》中所说的“黄金难买青春再”,世间其他的一切,有什么是金钱所不能买到的呢?对这种世风或者说世相与世道,张可久的正宫·醉太平《叹世》,为其定格显影,没有让它与时俱逝: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黏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做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人皆”与“谁不”出之以肯定判断句,写尽了“钱”在社会中和人心里君临一切的地位。“面糊盆”乃元时市井俗语,意同于今日所谓之“大染缸”,即使是纯美如“水晶环”一样的人,如果不自守自律,一入染缸也会近墨者黑。而“文章糊了盛钱囤”呢?则是指读书人为权贵替富豪歌功颂德,敷粉涂脂,出卖自己的灵魂而换得残杯冷炙,时至今日,那种傍官员依大款唯钱是命的伪文人难道还少吗?清人有位陈眉公,他的《小窗幽记》写得颇为清雅出尘,但为人行事却与之相反,清诗人舒位有诗刺之:“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功名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名尽力夸。獭祭诗书称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这,可以说是“文章糊了盛钱囤”的后代注脚。元代是一个纵欲与享乐的社会。“门庭改做迷魂阵”,正是形形色色的赚钱的色情场所的写照,如同今日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场所一样。“馄饨”,此处意为“混沌”,即糊涂混浊之意,而“清廉贬入睡馄饨”,即清操毁弃,贪欲雷鸣,元代官僚群体之愚昧腐败,即可想而知。两千多年前,希腊哲人苏格拉底面对百货俱备的集市曾说:“这市场上竟然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贪得无厌的官员们的心态则恰恰相反,他们恨不得施行另一种意义上的“万物皆备于我”。张可久是元代后期散曲大家,与乔吉有“曲中李杜”之称,其散曲工对偶,美辞藻,讲究格律,善用典故,风格清丽典雅,但此曲却悉排典语,独铸俚辞,结尾之“葫芦提倒稳”亦是,“葫芦提”是俗语也是双关语,即喝酒与糊涂之意,如此正话反说的愤世嫉俗之语,正是清人郑板桥“难得湖涂”的先声。
  贪婪聚敛民脂民膏以供追欢逐乐至死不悟,这是当时的贪婪者与掠夺者的本性,散曲大家乔吉山坡羊《冬日写怀》,以三章为其写照,下引的是第二首:
  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儹家私,宠花枝,黄金壮起荒淫志,千百锭买张招状纸。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第九章《元代的散曲》中,对此曲评价很高:“《冬日写怀》三曲写得最为沉痛,‘黄金壮起荒淫志’,这话骂尽了世人。”如何骂尽,有待于高明的艺术。对戏剧创作的结构,乔吉曾提出过“凤头、猪腹、豹尾”的名言,即开头要漂亮,令人一见倾心,中间部分内容要充实丰满,收结要有力,叫人寻索不尽。此曲正是如此。首句对仗,写尽了世事荣枯盛衰之反复无常,引发下文,也遥通结尾;中间部分嘲讽骂世,对贪婪者掠夺者的敛财享乐,卖官鬻爵,作了穷形尽相的刻画与揭露。结尾则指出他们至死不悟,一条道走到黑,短语长情,十分有力。试看今日的贪官污吏如成克杰、胡长清之流,简直已经形成了一个贪官的“群落”或谓“群体”,而他们无一不是花天酒地地“荒淫”,养小蜜,包二奶,而最后落得一张供认不讳签字画押的判决书,从极乐的天堂坠入十八层万劫不复的地狱。
  
  在世界文学名著中,有所谓“四大吝啬鬼”形象,那是刻薄的标志,鄙啬的典型,贪婪的象征。英国莎士比亚名著《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是原始财富积累过程中高利贷者的典型;法国莫里哀的有关名著,就是直接以《吝啬鬼》为书名,其主要人物阿尔巴贡,就是以高利贷起家致富的资本家典型;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安吉堡的磨工》中的布芮可南,是由佃农一跃而成暴发户的典型,而法国巴尔扎克四大名著之一的《欧也妮·葛朗台》呢,刻画的则是名闻遐迩的投机商与守财奴的典型了。元散曲中所塑造的此类人物形象,与上述西方名著中的同中有异,而最为成功和突出的,杂剧数郑廷玉所塑造的贾仁,散曲则要推钱霖在般涉调·哨遍中所刻画的“看钱奴”了。
  字子长的钱霖,是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县)人,不屑功名,家道寒素。现存作品仅双调·清江引四首,套曲般涉调·哨遍一套,但他却以此在散曲史上书写了属于自己的篇页,尤其是他的仅此一套的套曲,今日的任何元曲选本都不敢将它遗忘。钱霖所塑造的这一“看钱奴”,其原型本是一既鄙且吝富而且骄的晚辈,但成功的文学形象的意义已不限于原型,钱霖所塑造的这一形象,已是对世间一切狠毒悭吝的剥削者贪鄙者的典型概括,而且这一人物形象的诞生,既启示了清人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对严监生的创造,也远在西方文学中大贪鄙者形象呱呱堕地之前,这,大约也是连钱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
  钱霖这一套数,由十二支曲子组成,为节省篇幅,只能作窥一斑而知全豹式的摘录:
  试把贤愚穷究,看钱奴自古呼铜臭。徇己苦贪求,待不教泉货周流。忍包盖,油铛插手,血海舒拳,肯落他人后?晓夜寻思机彀,缘情钩距,功取旁搜。蝇头场上苦驰驱,马足尘中厮追逐,积攒下无厌就。舍死忘生,出乖弄丑。
  十煞渐消磨双脸春,已雕飕两鬓秋。终朝不乐眉长皱,恨不得柜头钱五分息招人借,架上一周年不放赎。狠毒性如狼狗,把平人骨肉,做自己膏油。
  二煞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用钱时难参透。待买他上木驴钉子轻轻钉,吊脊筋钩儿浅浅钩。便用杀难宽宥,魂飞荡荡,魄散悠悠。
  尾出落他平生聚敛的情,都写做临刑犯罪由。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甃,任他日炙风吹慢慢朽!
  “试把贤愚穷究,看钱奴自古呼铜臭”,套曲的开篇即是全文的主脑,一篇的纲领,全曲就是围绕看钱奴的卑劣灵魂、丑恶行径、可耻下场之“臭”而展开。看钱奴为了钱财,不怕油铛插手,血海舒拳”,不惜“蝇头场上苦驱驰,马足尘中厮追逐”,不畏“舍死忘生,出乖露丑”,套曲从“十煞”至“五煞”,作者以五个段落,从多方面揭露看钱奴的丑恶行径,和他们虚伪狡诈狠毒悭吝的性格本质。“狠毒性如狼狗,把平人骨肉,做自己膏油”,这不仅是对古代看钱奴的鞭笞,今日那些哄蒙诈骗花样翻新的恶贾奸商,那些号称“人民公仆”其实是“公仆人民”的贪官污吏,何尝不可以或由他人验明正身,或由自己对号入座?从“六煞”以下至“尾声”五段里,作者描绘的是聚钱奴横贪暴敛的后果与下场。生前只恨聚无多,待到多时塚没了。结果是“出落他平生聚敛的情,都写做临刑犯罪由。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甃,任他日炙风吹慢慢朽!”现在身败名裂的污吏贪官和奸商恶贾呢?虽不再如古代那样在通衢大道上暴尸示众了,但却会经由各种现代的传媒纸媒而告示天下,受到法律的惩治与道义的谴责。如果他们能早日读到钱霖的上述作品,也许会如醍醐灌顶而“金盆”洗手吧?当然,这只是我们的良好愿望而已,君不见舍生取钱的人不仍然在成群结队视死如归前赴后继吗?
  中国的古人有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印度现代作家阿基兰,在他的《画中女》一书中也有如下的引语:“凭自己的本事和正当手段挣来的钱财,可以使我们赢得道义和幸福。”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中国古代的鲁褒早在《钱神论》一文中就曾指出种种后患与恶果,而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之一的索福克勒斯,也早在其《安提戈涅》一剧中说过:“人世间再没有像金钱这样坏的东西到处败坏人的道德”了。见钱眼开,一般平民百姓中的贪财者,对社会尚不会构成根本性的危害;欲壑难填,贪财者的贪官如果形成了一个人多势众的强势群体,那就是社会腐败之源,国家动摇之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庙堂与江湖都只知膜拜财神爷与孔方兄,缺乏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和道德律令的自觉约束,拜金主义像疾风烈风飓风台风甚至龙卷风一样盛行横行,那个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大约就不止于杞人来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