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的夜空是相当虚假的。这种虚假基本上有灯光构成。那些马路上的灯,基本上由路灯、车灯和广告牌组成。如果一个摄影师用漫门去拍,你看,流光溢彩,相当艺术。所有的“城市流韵”的照片都是这样拍出来的。可是你白天再一看,嘁,就这么一个东西!所以这个城市街道的夜空是相当虚假的。这话并不是我说的,是余灿说的。
这不,余灿现在就在这流光溢彩的街道上逛着。他像一个观光客,又像一个黄碟贩卖者,更像一个东张西望的盗贼。其实他没有这么坏,他有点坏,只坏那么一点点,他去偷情。哈,我把它说出来了。
他是有点慌张的。这是一个城市,可是城市不大,这就讨厌,平时他在街上就经常遇见熟人。在这种时候,人怕撞鬼,而世上的事,往往就是我们常说的,真是见鬼了。所以余灿的谨慎是相当有道理的。小地方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尴尬,只有姘妇,没有情人。不像大城市,比如北京,比如上海,找个情人,十几年夫妻还是那么恩爱。余灿在北京工作过,可是那时余灿是个穷光蛋,北京的女孩,可实惠呢!余灿有贼心,可是没贼胆。因此在北京好几年,妈的,一点鱼腥没沾到。
城市落了点小雨,余灿从单位出来的时候,就给老婆打了电话,说单位里来人,要陪客,而且还显出无可奈何,一副不得已的样子。老婆还同情,说,整天在外面喝,你还要不要家。这话你能听出来吧!老婆是同意了,而且还嗔一下。余灿说,好吔,我早点回家。老婆又说,让别人去喝,你少喝点!余灿说,好的好的,晓得。这样余灿就解放了,他心里就一点不慌张了。晚上回家,假装喝多了一点,往床上一躺,也就过去了。弄不好,老婆还倒来一杯热水,这样还是一副恩爱的样子。
下午的时候,姜冰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说有点事找他。姜冰性格安静,讲话从来不是呛呛的,都是一副商量的口气。这就叫余灿受不了,他最怕女人通情达理了,何况他与姜冰也有几天没见了。姜冰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于是余灿说,有时间,下班见吧。他们说见,不要说地点的。因为余灿总是在那个邮局门口等她。放下电话,余灿看了一下电脑上的时间,才四点多钟。余灿近来单位老来人,已在外面吃了好几天饭了,于是忙得已几天没过夫妻那个生活。他的一个高明的朋友,前天给他发了个短信,说以前都是等着硬,现在是硬着等。这是中国话,余灿不知怎么想到了,他自己笑了起来,同时身上就有些热。他才三十多岁,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必笑话。有一个作家说过,永远不要嘲笑。这不是一句普通的话,想必你能理解吧。
于是余灿就在捱时间,单位里的事,说忙非常忙,说不忙就是那么一回事。余灿最烦人矫情,前天他和朋友聚会,一个刚提了城建委办公室副主任的人,平时写一点杂文,一坐下来就说,他马上要先走,到机场去,厅长出差到外地,要去送一下。这个人已不止一次说到机场了。于是余灿就有些恼火,装他妈什么孙子!于是这人一走,余灿就说,老周每次都说忙,我们也在厅局办公室工作,我还不知道?城建委就高贵些?一得志就装孙子,好像比人重要,乡下孩子进城工作,就这样。余灿这样说,是因为这个周副主任是农村考进中专学校,那个时候,就分到了厅局。大家说,也不见得,可能真是忙。余灿说,就是忙,也应该说,最近有点忙,瞎忙!瞎忙!人家又不知道你单位的事,不就完了?值得那么慎重其事么?大家笑。余灿说,做人要低调。
余灿现在不忙,他于是在电脑上搞搞,又看了几份简报,接了几个广告公司的电话。余灿哼哼哈哈,把人家给打发了。余灿每天都接到十几个这样的电话,他在单位负责宣传工作,那些拉广告的,无头苍蝇一样乱打电话。你以为这样乱打电话就行了?广告这东西,都是有几个固定公司,平时感情都是联络好了的。一起吃吃喝喝,歌厅泡泡,有什么业务,打个电话,就搞定了。
这样捱了一会,一看五点三刻,余灿拿起了伞,余灿平时是不打伞的。他拿伞,是为了姜冰。于是余灿头探到高楼外看看,小雨还在蒙蒙下。他提着伞出门了。
二
余灿和姜冰认识非常偶然。这说起来有点碜牙,就像《天仙配》里的董郎和七仙女,一见钟情,一次搞定。余灿原来不知道一见钟情,这一次,算是领教了。这且不提。
余灿拿着伞,出了大楼,直奔那个邮局门口。外面的小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脾气说不上的好,就像他的妻子。他妻子一副好脾气。女人的忍耐,他是通过妻子才理解的。这个秋天的小雨已下了三五天了,可是不愠不火,就这样下着,引得人发脾气,可是这小雨很安静。它就是有这样的定力。女人与自然,都是这么有无穷的圆融和守静的。
邮局在城市的四孝口附近,这个城市,四孝口是闹市区。余灿来到邮局,见雨中城市一派慌张的样子。因为下雨,车灯都早早地打开。车,人,灯,湿湿的地,车轧在地上一片叽叽呱呱的腻歪声。这个地方余灿每天上班都从这过,平时也不觉得,书报亭、看车的、擦鞋的,余灿看他们都还很正常。原来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那个擦鞋的,余灿有时偶尔还去擦一下。他见擦鞋的也还正常。可是他一旦偷偷约会,他站在这邮局门口,就有点不对头,余灿就觉得这些人都不对头,好像心里都有点事瞒着他,不断地张望他一眼。其实人家的眼睛是随便走的,是余灿自己的眼睛不对头。可是他不从自身上找原因,总是觉得别人在盯着他。余灿想,妈的,盯着我又怎样,你也不认识我的单位我的家。
余灿这样想着,眼睛就到处睃。他的眼睛像高倍的望远镜一样,这时特别敏锐。那些雨中打伞过来的女孩。余灿一个也不放过。姜冰的样子,余灿一分手就忘,一见到就又想起来了。你别骂余灿无情无义,不信你试试?人就是这个样子,那些非常亲近的人,你反想不起她的真实模样。姜冰的小样子还是挺可人的。脸上的皮肤像猪油一样洁净光滑,你别说我粗,面如凝脂嘛!脂不就是猪油?为人也安静软塌,一副没有主见的样子。余灿最反对咋咋呼呼的女人。女人就是要安安静静。姜冰就很安静,而且眼睛还清,那双眼睛,像孩童的眼睛。姜冰人都快三十岁了,可眼睛还那么纯,心中无杂念,最起码不是欲望女人。女人一有贪欲,就变质了。那个眼睛,就不可能清纯,不是血红的,也是含糊不清的。这道理说不大出来,可是余灿一看就知道的。不会错的。姜冰的眼睛的确非常深非常美。余灿有时一切忙乱都过去了,就静静地坐在姜冰对面,看她的眼睛。看着看着,余灿就把持不住了。比如这个时候,余灿就想起姜冰的眼睛。他站在雨中伞下,就有点把持不住了。这个时候,姜冰打着一把小花伞,远远地过来了。
姜冰远远地就看见了余灿,于是脸上就有了笑。笑模笑样的。这种笑,也是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余灿有时就想,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姜冰这个小样子,还有欲望,女人真是看不出来。余灿这里说的欲望,不是物欲,人家姜冰可没有跟余灿要过一分钱,余灿说的,是人自身的欲望。所以女人是一本书,你永远看不明白。余灿见姜冰笑,自己也笑了,笑着笑着就迎过去,一把拥了姜冰,姜冰也把身子往余灿身上靠。他们一把伞下,去叫出租车。
上了出租车两个人就挤在一个位置上,互相望着笑,也不说话。现在不便说话,一说话出租车司机就看出来了。其实人家出租车司机多有经验,什么没见过,一看就知道这两个是去偷情。可是他们不说话,这样身份就暴露不出来,你知道我是哪个单位的?余灿说,到美仑大酒店。司机就去美仑了。
余灿每次和姜冰偷情都是尽量换一个酒店。余灿是很讲卫生的,都是很好的酒店,不是四星就是三星。这一点姜冰很满意。其实姜冰家条件并不好,所在单位也不好,可是姜冰并不抱怨。有个大概齐,能过得去,姜冰感到也还满足。余灿并不给姜冰零花钱,也不给姜冰买衣服,虽然一次开房并吃饭也要三四百块钱,虽手头有些紧,可余灿还能受得住。也不是天天见面的。这么说着就到了西城的美仑。下了车,余灿直奔大厅,显得很忙的样子,姜冰就在外面晃荡,他们已形成惯例,公开场合疏远着。余灿订了房就给姜冰一个眼色,于是两人就上了电梯。在电梯里也不说话。下了电梯,余灿前面走,姜冰后面走,有点像特务接头,挺刺激的。进了房间,余灿把门虚掩着,站在门口,不一会,姜冰进来了,余灿一把抱住姜冰,姜冰也橡皮泥一样粘在余灿身上。不一会,两个人就不是人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流畅,根本不需要过门和前奏。他们像一朵花,像一个池子里的两条鱼,像一对鸳鸯,像风中的两棵柳,像星星,像月亮,像草原上奔腾的野马,像水中蛟龙,像大海上暴风骤雨,我们是那雄健的海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切都归于平息。余灿又恢复了人形,而姜冰不想成人形,还在那叽叽歪歪,贴着余灿。余灿于是就忙着烧水,沏茶,他渴了,他太渴。他需要补充水分。他太渴了。这么过了一会,姜冰也恢复了人形。于是他们就坐着喝水。余灿一杯一杯地喝,姜冰不怎么喝,就望着他笑,一会他喝完了,就给他倒水,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他们不怎么说话。余灿就望着姜冰的眼睛,姜冰的眼睛就笑。他们不怎么说话,可是心里都熨帖极了。
三
那个瘸子突然给余灿打电话,他不知从哪弄来的余灿的手机号。瘸子在电话里说,我是徐雨啊!不记得我啦?余灿说,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啦?徐雨说,下午刚到,晚上请你吃饭,能不能给个时间啊?余灿心想,多年不见了,人家第一次跑到我这里来,还能不见一下。于是说,可以可以,我请你吃饭。
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两三个月了,还是夏天的时候。
余灿和徐雨认识还是在北京的时候,不知是在哪一次的饭局上,那时余灿借调在北京的一个小报社里,虽是小报,可是跑金融口,金融单位都有钱,于是余灿他们还是很滋润的。报社里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正式的,有借调的,有招聘的。余灿他们在报社也分过,第一层次是正式的,他们吃官饭,老子似的,讲话呛呛的,福利也好;第二层次是借调的,不管怎么样是一个系统的;招聘的是第三层次,来来去去,报社炒记者,记者炒报社,人跟走马灯似的,成分也比较复杂。于是大家心理都不平衡,有恶搞的。那些招聘的,下去采访,虎假虎威,有时就搞一笔钱,去它妈的,不干了,脚底擦油,开溜,也没犯大罪,你也找不到他了。而借调的,就要安稳得多,因为是下面单位来的,又是垂直系统,你跑不掉,于是只有老老实实干活。即使搞一点小手段,还是比较谨慎。
徐雨就是这个时候找到报社去的。他是宁夏人,余灿并没有去过宁夏,也不知宁夏什么样子。徐雨就说邀大家到宁夏去玩,又是枸杞,又是无核脆枣的。徐雨是来推销一种清洁点钞剂的。说钞票上脏,细菌多。这种点钞剂,可以去除大肠杆菌等细菌。总之很好。希望大家给介绍客户,你们跑银行,关系多,反正回扣都是死的。大家多跑多得。都是弟兄们,挣钱大家花。于是大家坐了一回,东说西说,有说能卖掉的,有说价格太高,推销困难的。反正就这么认识了。之后徐雨就常到报社来,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余灿并没有为他推销过,余灿这个书呆子,搞搞新闻可以,做生意,不灵。报社里其他人为徐雨推销过没有,余灿就不知道了。反正徐雨也来的多,人也认识的多了。有时来不一定找余灿,这么着过了几年,余灿借调结束,回到老家城市的原单位,就和徐雨失去了联系。
没想这么着,徐雨却跑到他的城市来了。
那天也是个小雨,余灿下班跑到徐雨住的宾馆,两人见面一番拥抱。之后徐雨就阔了起来,说公司搬到北京去了,买了写字楼,有几百个平方。余灿说,发了?徐雨说,小生意,还过得去吧。现在生意不好做。余灿想,好了,不用我请了,这个小子,瘸成这样。还挣了大钱,由他请客吧。说着徐雨说还等一个人,过了一会,抽了有两支烟工夫,姜冰来了。姜冰提着雨伞,直往下滴水。余灿一见,眼睛就一亮,紧接着身子就麻了一半。余灿呆了一回,徐雨说,这是姜冰,我同她哥哥熟。于是认识了,余灿还掏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姜冰。他们的手接触一下,姜冰手温暖而凉。
坐了会就出去请吃,吃得很简单,好像就是个低档的火锅。真是俗话,越有钱越小器。吃饭的时候余灿很潇洒,说了许多笑话。余灿喝了点酒,也大话了,说是可以为徐雨介绍自己区域内的业务,回来工作几年了,关系都建立了起来。余灿大话着,反正徐雨是个瘸子,余灿虽说不上好看,但面对一个瘸子,余灿这点自信心还是有的。何况姜冰长得那样,余灿读了点书,滔滔不绝,简直就是一个才子了。说得姜冰眼睛里灿烂无比。
这么着吃了喝了,不知谁提议说去唱歌。估计是徐雨提议的。这么一个瘸子,你去唱的什么歌啊!徐雨说,余灿你熟,你带个地方,好一点的。余灿想,吃得一般,唱歌找个好的地方。于是就打的直奔西怡大酒店。西怡大酒店是个四星级酒店,在这个城市,装修风格和格调算是好的。一进大堂果然是金碧辉煌,歌厅在二楼,他们一下电梯,就是十几个穿着白色假裘皮大衣的小姐迎上来。口中齐唱:“欢迎光临!”他们找了包厢,进去有沙发有隔断,音响也好,装修不错。于是瘸子一屁股坐下来就唱歌,怪道他要唱歌,瘸子嗓子还好。这个人啊,你还别说,上帝总体来说还是公平的,你让他瘸了,就给他一个好嗓子,让他发点小财。余灿不瘸,就吃官饭,发不了财也饿不死,还让你有点小才,写个通讯报道什么的。
于是徐雨唱歌,姜冰也唱歌,余灿也唱歌。大家很开心。余灿说,徐雨你跳舞啊,徐雨站起来,瘸着跟姜冰跳了一曲。估计姜冰很难受,你说一个瘸子你跳的什么舞唦!估计徐雨自己也很难受。徐雨于是说,余灿你跳舞,我来唱歌。于是余灿就和姜冰跳。余灿也不太会跳舞,可余灿还自信,跳得也还好。姜冰看来也不太会,可是人很灵,很软,知道顺势而走,不绊脚。大家很愉快。这样人漫漫玩熟了,余灿带姜冰到小隔断里去跳。在外面跳,余灿很严谨,拉得很大,像国标似的。慢慢地到里面,就不正规了,余灿试着把姜冰往怀里带,姜冰也还顺势,两人走得很近。于是姜冰头发上的气味,余灿也闻到了,她从领口散发出来的气味,余灿也闻到了。你想想看,这是夏天,衣服穿得又那么少;如果丝质衣服可以忽略不计的话,可以说两个人基本上等于没穿,这样身体七碰八碰的,几乎什么都碰到了。你说余灿能吃得消?于是余灿就有点绵了,又往怀里搂了搂。姜冰像散的一样,随余灿去组合,余灿胆子越来越大。一两个小时下来,基本上一切都有了。余灿这时整个人和眼都已饧了,姜冰像喝了迷魂汤。人都有点坚持不住。这样跳到上半夜,结了帐散去,余灿说,徐雨住得近,先送徐雨,之后再送姜冰。夜里城市没有人和车了,因此出租车开得很快。小雨将城市弄得真假难辨。就是在这个时候,余灿想起了这句话,城市的夜空是相当虚假的。
徐雨一下车,握了手。余灿上车就一屁股坐到了后排,身子紧贴住姜冰。姜冰也不让。就这么坐着。不一会就到东门姜冰的家了。姜冰下车,余灿不知怎么想的,也下了车。余灿忽然说,再到茶楼坐坐。他们抬头见一茶楼,上去,脏得不行,也说要关门打庠了。于是退下,余灿又忽然说,跟我走,于是姜冰又跟着余灿。打的又回了西怡大酒店。余灿去订房,姜冰站在那里。余灿几乎是梦游般的开了房间。一进房间,姜冰还清醒,对余灿说:干什么呀!这时余灿安静极了,他轻轻走上去,坐在姜冰身边,用手摸姜冰的脸。嘴里说,我真喜欢你。这是一句俗极了的话。可感情到了,这句话很管用,姜冰就不动了。余灿轻轻地说,你去洗个澡。姜冰笑模笑样,舌头一伸,就悄悄进去洗澡去了。一会,就是水声。余灿悄悄地推门。姜冰回头一看,又伸了一下舌头。这时余灿就顾不得,嘁哩喀喳,把衣服脱了,走过去。抱住了姜冰。几乎没怎么样,余灿就过回了。姜冰笑笑,又伸了一下舌头。这时余灿醒了。他一惊:我是不是遇见鬼了?她是不是风尘女子?
四
余灿单位搞会展,他负责宣传,需要去布置,工作量很大。其实这种展览基本是形式主义,但市里要求每个单位都必须参加,而每个单位还可着劲比试,看谁的展位弄得漂亮,想来主要还是为领导看的。余灿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国际会展中心,联系了固定的广告公司,看如何去布置。会展中心在市里的南郊,离市内约有二十公里。这个地方在开发区。这个开发区,是国家级的,区内有不少知名企业,国际跨国公司就有十几家。因此开发区很大,建了许多路和高楼,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开发区的地名很怪,叫伯簋。这个字许多人不认识,和“鬼”同音,当地许多人念白了,就念叫白鬼。挺吓人的。这个“簋”其实是个古器具。是不是这个地方曾出土过一个古墓?出了个“簋”?不得而知。反正现在已是一派繁荣,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余灿晕晕乎乎的来到这里,他还沉浸在昨晚的梦中。他实在是说不出的惊奇。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后悔。他后悔拿了一张名片给姜冰。那时他又不知道有后来的一出戏!要是不给名片,后来散了,也就散了。就算是做了一场梦。可这个名片就是个祸根,谁知道姜冰还会不会找来。昨晚他们分手时,都不说话,可眼睛里都有话,都是一副互相爱怜的样子。余灿把姜冰送到她家的小区大门,就打车回家了。
余灿正想着,手机响了。余灿一看,是个陌生的座机电话。余灿接过,对方是个女声:
“是你吧!”
余灿一听,心里格登一下。他听出是姜冰的声音。
余灿说:
“是啊!”
对面顿了一会:
“昨晚我不会是做梦吧?”
余灿故作轻松:
“不是梦。是个真正的王子。”
余灿听对面“嘁”了声,又说:
“你现在忙吧?”
余灿说:“在南郊,正开会呢!”
那边说:“那你忙吧!我打电话,是看看有没有这个人。”
余灿在电话里说:“好,等我忙过,再约你。”
对面说:“再说吧!”
电话挂了。挂了电话,余灿愣了好半天。他一时想不起来刚才干什么了。那个广告公司小欧阳经理说:“余灿,你发什么呆呀!是相好的吧?”
余灿愤愤地说:“瞎扯!是同事。”
这样忙着余灿也还充实。设计,制作,喷绘,上展,布花,迎宾台。一件件,少不了要余灿自己去跑。其间小欧阳经理还带余灿下了两次馆子洗了一回桑拿。小欧阳经理是温州人,长得矮矮小小,小平头,在他们这里开了一间小广告公司,做事还可以,人也不错。已与余灿合作好几年了。下馆子的时候,余灿把他的事情改头换面给说了,他说他的一个朋友给他说的,说,朋友说,是真事。小欧阳经理说,这倒奇了。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是遇到了仙女,要么是遇到了妖精。这不是他妈的《聊斋志异》了吗?
展览顺利进行,他们单位还被评了个组织奖。领导表扬了余灿。这样七弄八弄,其实也过去了十来天。
五
现在得说说杨丽钧了。杨丽钧是余灿的妻子,她在一家小装饰公司上班,是个会计。杨丽钧为人性格安静。余灿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应该说,余灿有杨丽钧这样的妻子,是幸运的。他的老婆长得小模小样,虽工作不是很好,拿的钱也不多,可不抱怨生活。他们家喜欢泡脚,他的老婆就会为一盆水泡脚而满足。冬天养了水仙,杨丽钧也会为一朵水仙开花而高兴。她有的时候早晨起来,拉开窗帘,见到外面一堆阳光,她会为阳光而惊呼。她莳弄花盆里的花,发现一个小虫,便喊他们的女儿来看。她也不要昂贵的化妆品,只是一些简单的女人护肤品。她到公司上班,也有七八站的路程,她不坐公交车,就每天走过去。她说,汽车不环保。人要多走路,走路舒服。
按说像这样,余灿不会出轨的。可这样的出轨能赖余灿吗?余灿是想也没想到。余灿心里给自己打气。哪个猫儿不占腥?哪个男人不好色?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偶然的,我现在刹车。可是刹不住,余灿忙完会展的第二天,电话来了,是姜冰的电话。姜冰说:
“你没有声音了吗?”
余灿说:“哪呢,刚忙完,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你今天有空吗?”
姜冰说:
“今天不行,单位加班呢。明天吧。”
余灿无奈地:“好吧。明天。”
放下电话余灿魂又不在身了。他想不起来姜冰的样子,但那肯定是一个美丽的影子,而且那样的时刻,这种的等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幸福。他一想到那样的场面,他感到兴奋。是不是有点刺激,余灿想不清楚。他感到自己很矛盾。
这样余灿就要开始编明晚的谎话。他中午回家,杨丽钧正在烩鱼羹。他走进厨房,从后面过去一把抱住老婆就亲了一口,之后无赖地说:
“给老婆请安!”
杨丽钧说:去去去,忙着呢!
杨丽钧跟余灿结婚前不会烧饭。她自己慢慢学,居然做得不错了。杨丽钧有个好处,她从来不嫌烦。她现在做的干烧鱼头、干煸肉和烩鱼羹,都很好吃。余灿和他的女儿都说好,杨丽钧就这样,要人说好就行了,这样她忙起来更起劲。杨丽钧对许多小事都很感兴趣。她整天对她女儿说,什么东西都要去学。只要去学,肯定能做得最好。
那一回她想去考会计师,对余灿说,我想考注册会计师,兴许以后能跳槽呢!考着玩,也许哪一天有用呢!即使下岗了,也能出去招聘呀!余灿说,那你就考吧,我们支持你。可杨丽钧每天上班做账,下班烧饭,根本没有时间看书,她都是每晚在床上看一点。那天考完,回来直跺脚,考砸了考砸了。明年重考。分数出来那天,余灿让她打热线查询。她不肯,说肯定不行。结果试着去打,居然通过了,有一门只多一分。杨丽钧兴奋得脸涨红,说,我真行耶!她平时很少打的,第二天上班,出门就拦了一辆的士,打到单位八块,她甩手给了十块,对司机说,不用找了。她中午回来说给余灿听,说,司机还说谢谢我,还是一脸的兴奋。
余灿把杨丽钧弄了一脸的口水,他正要往回走,杨丽钧说,你来尝尝,看看咸淡。老婆用锅铲挑了一块茨菰,让余灿尝。余灿还没入嘴,门响了。响动处一声脆叫:
“我回来啦!”余灿的女儿回来。她放下书包又是一句:
“我累死了!”
余灿的女儿十六岁了,仿佛突然亮了一下,一下子懂事了。这个夏天热得不行,杨丽钧还是每天走着去上班。她早晨出门上学,总是交代:“不要走路,要坐车,外面热死人!要中暑的!”她的妈妈没有吱声,她便又说:“叫你坐车,听到没有呀!”俨然一个负责任的家长。她有时中午回来,余灿正在书房,她进门在屋里转了一圈,即去厨房问她的妈妈:“爸爸回来了没有?”她妈妈说:“在书房呢!”她便“噢”的一声。余灿听到一脸兴奋,旋即出来,说,“谁关心我了?”她女儿头都不回:“没人呀!”便进了房间自忙自的去了。可有时又极不懂事。高中生了,整天喜欢童话,宫琦俊的电影,SHE,韩国明星,哈利波特,让她学习抓紧,她一口答应,可讲过就忘。新学期开学前,余灿给她买了个笔记本,对她说,你坚持每天写些日记,一行字,几句话也行,关键是要坚持下来。你今天的努力是为明天的储备,定会有收获的。可是过了十多天,余灿过去看那笔记本,动也没动,仍放在那里。真是气不打一处出。
今天不错,回来还挺高兴。余灿说:“叫什么叫?谁不累?”
“谁?你!整天甩手掌柜!都是我妈忙。”女儿根本不买他的账。
余灿瞪了一眼,说:“吃饭!端菜!”
女儿嘬着嘴去端了。
吃饭的时候,余灿自言自语地说,唉,上面又来人。整天来人,不叫我活了?
杨丽钧说:“你又要出差了?”
余灿说:“差倒不用出,只来两天,可是要陪吃饭、喝酒不累死人?”这样无话,余灿为明天不回来吃饭打下了伏笔。
六
余灿昨晚早早睡下,一夜下来精神足足的,早晨起来神清气爽,眼睛里外面的天格外的蓝。今天是个好日子。余灿心想。于是就想吹口哨,他吹了两下,不太响,也就不吹了。
他上班走过四孝口,从那天桥下过,见到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头紧紧低着,看不到脸,地上有一张纸写着:“我饿极了,找不到工作,可怜可怜我吧。”余灿一下子被“我饿极了”这句简单的话语所感动,随手掏出十块钱给了她,并对她说:
“你这是怎么啦!赶紧去买吃的去!”
这十块钱,这个小丫头还得感谢姜冰。余灿平时可不是这么大方的。可是她不认识姜冰,她也不知道余灿的秘密呀!
余灿稀里糊涂地上了一天班,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姜冰来电话了。余灿先是小声说,之后跑到厕所。他对电话那头的姜冰说:
“下班在对面巷口邮局等。”
秋风说来就来了。那树上的叶子,仿佛有谁人吹了一下口哨,说:“落!”于是一起哗哗啦啦地落起来,飘的到处都是。这样一来人的内心就有些荒凉。触景生情嘛,古人早就为我们说过。那些落叶也不好好落,东一头西一头的,有的颜色鲜红,有的颜色正黄,你说这个大自然,也真是怪,把人间弄成这样的五颜六色。可是余灿现在内心并不荒凉,古人也说过,景随情移嘛!他趴在办公楼七楼的窗口,望着外面的一切,他的内心柔软而略有些焦急。
他急匆匆来到邮局,他手里卷着一张报纸。他已经想不起来姜冰的模样。可是他见到会一眼认出来。城市道路的法国梧桐差不多有余灿的这个年纪,它们忙乱地将叶子纷纷落下,就像此刻余灿的心情。有个别竟落到了余灿的头上,余灿不去理会,他专注而有些盲目地望着来去的方向。
余灿的张望显然是徒劳。因为正在他向西张望的时候,他的身后有了声音:
“喂。”
余灿一回头,姜冰。
他说不上是激动还是紧张。他不说一句话,一把拽住姜冰,掉头就去打车。上车之后,他对司机说,华侨假日。华侨假日是个四星级酒店,只是地点偏一点,离市中心有二十公里。余灿有意订远一点,他要的也是这个离间效果。车子开起来,余灿才闲下来。他扭过头,对姜冰笑。笑过之后,余灿说:“近来还好吗?”姜冰也笑着,她有点小狡黠:“托您的福,还好的。”余灿又笑了,他觉得姜冰不仅好看,还好玩。这样静下来,余灿身子就往姜冰身上挤,姜冰也不动,一任余灿去乱挤。余灿挤急了,姜冰伸出手,上去一下,拧在余灿的大腿上。司机在反光镜里望一下,余灿不动了。
到了酒店,余灿下车就直奔总台。他已经预订过,于是办起来就方便。拿好钥匙,余灿看了一眼姜冰,就往电梯处去,下电梯、进房间。一扣上门,余灿就疯了,姜冰也疯了。他们内心都压着一股火,一下子爆燃了起来。难免又是一场生死搏斗,平息之后,余灿喘息着,姜冰沏上茶来。余灿就望住姜冰笑。望急了,姜冰说,有什么好看的,这样死看。余灿说,你在哪里上班啊!
姜冰不是风尘女子。不仅不是,还是良家妇女。姜冰在市直企业洗衣机厂上班,具体做文员,他的丈夫也在这个厂里,主要是外派经营中心。一会儿在昆明,一会儿在长春,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这些经销猴子,人在外面,谁说得清,又是商业上人士。可是工厂里的事,不都是这样,现今在一个好一点的企业,也不容易。姜冰孩子还小,才五六岁,在上幼儿园。说到儿子,姜冰说:“淘气死了!我有时给他惹急了。我就对他说:‘他再这样我就不活了!’儿子仰头望着我,认真地说:‘你死了,我不是没有妈妈了吗?’你说气人不气人?”
余灿说:“那天我送你回家,下车后,我对你说‘跟我走’,你为什么跟我走?”
姜冰笑了。她真是很美,牙齿整齐极了:“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稀里糊涂的。我都不记得了。”
余灿说:“你觉得我这个人好吗?”
姜冰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好好玩,好得味。”
余灿不吱声。过一会,姜冰说:
“你不害怕我是坏人?”
余灿摇摇头。
七
秋雨是一场接一场下,天就凉了。树上的叶子已全落光。城市显得删繁就简。余灿在两个女人之间跳来跳去。一会儿姜冰,一会儿家里的。他有些陶醉,也有些疲劳。可是他乐意,他感到身体疲劳,而精神却是出奇的好。
那天下班,他走过四孝口,见一只京巴狗。走上去,摸摸它的头。狗的女主人还对他笑,说:“才懂事呢!”余灿说:“叫什么名字?”那人说,并并。余灿心想:并并,好奇怪的名字。他想起了姜冰,不会是叫冰冰吧。
他决定今天走回家去。反正从单位到家里,也才七八站路,只要心中安静,不起毛,走起来也是快的。他走过一幢刚刚开始建设的高楼,工人们正在工地门口画施工概况图,他凑过去看看,看是多少层。余灿喜欢管闲事,比如他总是对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不满,认为太土,他毕竟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这样的中小城市怎么可以跟北京比呢!因此城市中的每一点变化都令余灿高兴。他抱怨城市的水泥路。他没认识姜冰前,周日没事,只要报上登城市的哪条路开始改造了,他都要跑过去看看。看几车道,树木是否保留。他喜欢沥青的路面,喜欢雪白的斑马线。有时他还会同工人们聊聊,问问工程进度。神经起来,还同工人握手,说,同志辛苦了。工人则说,首长辛苦了。他说同志们晒黑了。工人们则以为他真是首长,于是说:“首长更黑了!”
到家天都快黑透了。余灿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吵,余灿轻轻地开开门。女儿在那嚷嚷,说,小股(留海)剪短了,把门摔得山响,一副七毛八戗的样子。原来下班时杨丽钧带她去剪头。大概叫理发的给她剪了。余灿进门,杨丽钧说:“不要理她。”余灿还是忍不住,走过去看了一下,说:“还好,不是很短。很快长起来的。”她女儿一脸的不悦,回说:“什么时候才能长起来啊!就是我妈,让剪短的,叫我如何去见人啊!”余灿讨好似的说:“吃苹果呀!”
“不吃。”她女儿头也不回。
余灿讨了没趣,只有退出,他脚走得稀酸。最近可能透支是大了一点。于是他回到卫生间用水泡脚,拿了一本张爱玲的书乱翻,恰翻到《造人》一篇。张爱玲说:“小孩不像我们大人想像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
余灿脚在盆里,呆望着张爱玲的这段话,一时无话可说。
余灿泡了一会,从卫生间出来,开始吃晚饭。杨丽钧拿起筷子,说:“爸爸打电话,要来。肺又不行了。要来住院。”
杨丽钧和余灿老家都在下面的一个县里,余灿家在县城,杨丽钧家在一个小镇上。杨丽钧说的爸爸,其实是说余灿的老岳父。岳父多年肺气肿,快入冬,就开始犯。犯起来不得了,气喘不过来,有时就能憋过去。去年冬天来住过十天,这家省立医院,条件不错,医生比县里强多了。县里弄十天半月还是老样子,花了冤枉钱。这里就不一样,十天半月就好多了。于是岳父宁愿远一点,多花点钱,到省城里来,也图个效果。
余灿说:“来就来吧。这里条件好一点,也快一点。医生都是熟的了。”
于是无话。今天周日,晚上照例余灿应该是同杨丽钧温存一番的。可余灿近来有点累,于是就睡着不动。杨丽钧在那边也不动,可是余灿知道,杨丽钧并没睡着,于是余灿假意激动,爬过去,勉强弄了一会。可是假的终归是假的,这个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于是杨丽钧问:
“今天怎么啦?”
余灿说:“没事。可能近来累了。”
杨丽钧还挺懂事,摸摸余灿的头,然后伏着余灿睡了。
第二天下午,岳父来了。岳母陪着一起来的。岳父脸上红红的,嘴里喘着,嗓子里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他不能上楼,连七八级台阶也爬不上。于是余灿背着,岳父趴在肩膀上像一张纸,轻飘飘的。余灿想,人真没有意思,老了,就不中用了。想想十多年前的岳父,跑外勤,一天一夜五百公里一个来回给人家送货。可是十来年一过,却成了这个样子。上了楼,杨丽钧早已把自己睡的大床铺好了,给她父母睡,而他们夫妇却睡到客厅地板上。这也是余灿的主意,家里小,老人要安静。余灿他们夫妇睡得迟,一会厕所,一会厨房。老人也没法睡。于是这样调一下,双方都方便。余灿还落了个大人情。岳母说,儿子又怎么样?儿子也没有女婿好呀!
其实这些年,余灿同岳父母关系还是不错的,十多年没有红过脸。可以说岳父母对他们也多有关心,时时事事都想着他们,虽然余灿并不在他们身边。岳父一生要强,因家庭出生不好,一辈子吃了许多辛苦。虽写得一手好字,也有文化,可大半辈子没有个固定的职业,漂泊于社会。二十多岁倒是参加了工作,在当时的县公安局当个户籍员。可与余灿岳母谈恋爱,因岳母家也是个破落了的工商业者,因此在一次早间会上,公安局长口头宣布开除出公安局。那时余灿的岳父年轻气盛,甩袖而去。之后漂泊到江苏涟水、灌云,在镇上的一个供销社当会计。1950年代国家号召有志青年到边疆去大有作为,余灿岳父便带着他的岳母从苏北来到寒冷的北大荒,投入到开荒的火热生活中。在那里生了两个孩子,包括杨丽钧。后来余灿的岳母实在受不了那里的气候,才又从东北回到家乡的小镇上来。
回到老家也并不能逃脱命运的捉弄。一家六口下放到农村,四个孩子都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张着嘴等待食物充饥。于是余灿的岳父卖过自己写的门对,扎过花圈,做过跑外勤。一辈子就这样艰难地过来了。
医院是早已联系好了,于是住了一宿,第二天余灿背着岳父入院去了。
八
医院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到处都是人。一人看病,一家要有两三个去跑。楼上楼下,一会B超,一会CT,一会又叫吹测量肺活量的那个什么东西。余灿就背着岳父到处乱跑。那个医生太不像话,余灿的岳父已根本吹不上去,而那个医生狠狠拍着余灿岳父的肩,嘴里一个劲地嚷着:吹吹吹吹吹,吹了半天还是没动,可见岳父的肺漏气漏成什么样子。经这一折腾,岳父的体力已消耗大半,出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脸上红得怪怪的,手里抱着一根棍子,直喘气。
在做B超的时候,因为人多,要排队等。于是余灿和岳父闲话。余灿因背了岳父几回,于是就居功自傲,批评他岳父,说,你过去走路太快,七十大几的人了,走路要特别小心。他岳父也不争辩,只说过去养成的习惯,弄惯了。他说,过去就同你岳母搞不来,我老熊她,性格太慢,能把人急死。余灿接过话头,又开始说自己老婆的坏话。说杨丽钧也是,磨蹭得要死,性格慢得像蜗牛。他岳父见自己的女儿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人家说自己老婆的坏话,也未尝不可。于是他不但不为女儿辩护,反而帮调:就是,一个脾气!两个男人认真讨论着。
岳父进去B超,余灿在外面等着。忽然手机响了,余灿一看是老婆打来的。于是喂喂了半天。今天是月底,杨丽钧的公司要轧账,早晨就由余灿背来。杨丽钧打电话问情况怎么样?住下了没有?余灿说,还好还好。正在检查呢!杨丽钧说,我们公司最近也要检查身体,就订在这个医院,到时也方便些。余灿“噢”了一声。挂了电话的余灿去买了一份当天的晨报,没事就瞎翻。现在的报纸太多,没事就登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余灿见有一版大标题:“由于近来天气闷躁,本市精神病院一群疯子集体裸奔”,觉得真是滑稽。最近也是的,连连下雨,气压又低,人是容易烦躁。于是余灿便发短信逗姜冰,说精神病院一群疯子集体裸奔,之后说:
“今天你裸奔了没有﹖”
过一会,姜冰回:“看到你裸奔了。”
余灿实在无聊,于是又发:
“我们一起裸奔吧!”
姜冰回:
“你奔我看,给你吹口哨!”
“奔吧!很容易出名的。”余灿继续逗着。
姜冰急了,回道:
“罚回精神病院!头点地!”俏皮机灵,自负顽皮。
余灿看过笑了,“头点地”是个什么姿势,倒立?耍猴?不懂。正准备继续玩下去,岳父出来了。余灿赶紧揣起手机,迎上岳父。又轻轻背上,送去病房。
这样坚持几天治疗,病情渐渐平稳。肺病就这样,一不喘了,人就好多了。形势一趋于平稳,余灿心思又活了,他想给自己好好放松一下。于是他上班的时候,偷偷地联系了姜冰,约好晚上见面。这边余灿就给老婆请假,说单位来人,晚上要应酬。余灿最近表现不错,于是杨丽钧就显得通情达理,说,少喝点。
一放出来,余灿就活了,像鱼扔到了水里。他在老地方约上姜冰,打上车就直奔了一乡村土菜馆,那里还有钟点包房。其实这些城乡结合部的农民,也忒狡猾,他们知道城里人这些苟且的事多,明为钟点房,实为这些偷情的人提供便利,牟取利润。
余灿点了一条活鱼,半斤虾。吃饭的时候,两人眼睛打来打去,虽都是河鲜,可无心去吃,口中无味,于是胡乱吃了一通,进了包房。一进包房,余灿便不是东西,胡乱地支使姜冰,一会这个花样,一会那个花样,两人又是一番疯狂作乐,弄得死去活来。
之后两人就躺在床上闲话。一会说东,一会说西。其间余灿睡着了。余灿是累了。姜冰心疼他,也不叫他。等余灿一觉醒来,已是下半夜两点。余灿一骨碌起来,不知身在何处,见旁边躺着姜冰,边说坏了,边胡乱穿衣,说,我要赶紧回去。姜冰还想腻歪,余灿说,不行,我岳父在这住院呢!非同儿戏。姜冰也通情达理。于是两人打车回去。余灿送完姜冰,回到家里,已近深夜三点。于是余灿蹑手蹑脚,也不去洗,往杨丽钧边上一躺,假睡了一番。杨丽钧一个翻身,说几点啦?到现在才回来!余灿小声说,陪客人唱歌。客人不走,没办法。
九
也合该快要出事了。一般出事前,都是风平浪静,像大海,海啸前,都是一番风平浪静,日和天晴。余灿岳父的病渐渐好了,日子又趋于平稳正常。岳父是很自觉的,只要好一些,就打算要走,不愿多打搅女儿女婿的生活,睡在女儿女婿的大床上,心中多有不安,抱怨自己老了无趣。
这日余灿送岳父母走。岳父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一些小包纸袋,有五六个,医院拍的片子,拿的药,痰盂茶杯,毛衣棉裤,七七八八。杨丽钧也早早起来,收拾家里,将她父母睡的被褥掀了,放洗衣机中去洗,又忙着清洁房间。余灿叫来一辆的士,说,一个人送够了,我去送吧。于是余灿将岳父母送到长途车站,买了票,安顿好行李,又嘱咐几句。下车打的回单位上班去了。
余灿下班回来,见家里静悄悄的。他轻步走到房间,见老婆一个人拥着被坐在床上,再一细看,杨丽钧眼圈红红的。余灿做贼心虚,心里一惊,赶紧问:
“怎么啦?”
杨丽钧不吱声,还在愣着,余灿心里着急,又追问:
“你怎么啦?”
杨丽钧转哭为笑,说:
“呆呀!看电视剧看的。”
余灿妈呀一声,脱口说:“你吓死我了!可不要这么矫情好不好?”说完转身出来,走进厨房,准备弄晚饭。他见地上有一截藕,已有些生锈,他便拿起,用刀去削,炒点藕下粥。这时杨丽钧喊他过来一下,余灿放下那藕,走进房间,见杨丽钧正在套过冬的大被被套。杨丽钧叫余灿把四个被角给拽住,好把被套匀。余灿拽住被角,杨丽钧在那仔仔细细将被胆整理熨帖,边整理边说,“这个被多少年了。可能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
杨丽钧的一句无意的话,却触动了余灿的心思,余灿看着杨丽钧有些白中泛黄的脸,忽然眼中冒出泪来,杨丽钧说,“你怎么啦?”
余灿说:“没事,眼睛里弄了个东西。”
余灿回到厨房炒藕,他把藕仔仔细细切细,他边切边想,我在两个女人之间跳来跳去,终不是个事,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要暴露出来的。他也有些累了。姜冰虽然也是个好女人,可是余灿不可能去折腾这个事。余灿虽念着姜冰,可杨丽钧没有任何错处,况且工程量太大,也折腾不起。
这样想着想着,余灿就有些后悔,也有点后怕。
吃过晚饭,杨丽钧挺快活,又陪着女儿跳绳,踢毽子,玩呼啦圈,一会双人跳,一会单人跳,跳着笑着。余灿望在眼里,心中五味俱全。
第二天是个双休日,晚上早早睡下。杨丽钧双休日就喜欢睡懒觉,有时能睡到中午。余灿早上自己起来,弄了点吃的,之后就出去闲逛,逛了一圈,又去了菜市场,买了些鱼虾菜回来。他见杨丽钧还在睡着,于是走过去,见杨丽钧脸睡得红红的。可是睡足了。杨丽钧见有动静,便醒了过来,一看不早了,跳将起来,拉开窗帘,家里立即拥进一堆的阳光。
于是杨丽钧开始烧饭。她唱着歌,一会,厨房里飘出香味。
十
季节进入了冬季。风像小哨子一样吹进窗户。外面的天开始焐雪,不阴不阳,人很是不爽。杨丽钧单位开始忙了起来,快进入年底,单位忙着轧账。杨丽钧每天上班下班,就是喊账太多。她说,单位里做不完的账,她一边抱怨,一边无奈地去做,之后就发挥想像,说,干几年不干了,到海边去住,出国旅行。
这天余灿下班,突然姜冰打来电话,问晚上可有事。余灿支吾几句,还是说没事的。于是相约见面。
这个天捂着捂着开始飘雪花了。余灿走出大楼,见城市的街道在雪花中开始有点发白。他仿佛走在童话中,一点都不真实。但是有一点却是真实的,那就是姜冰的出现。余灿见街上人乱走,人们行色匆匆。各色车辆杂乱无章,并不各行其道。他走过马路,见邮局边那个常年在此行乞的老头仍在雪花中坐着。这个老头也忒有趣。他在地上摆个帖子,是什么申冤的文讣,可是多年也不见换。边上还有一个搪瓷缸,里面有些毛票钢镚。老者留着一丛白胡,边申冤边行乞,一杆烟袋,一脸安详。他走过老者身边,从身上摸出一个钢镚,“当啷”丢进搪瓷缸,老者并不为所动,仍在嘬着那长长的烟袋。老者的边上,一个卖麻辣串的妇女,在雪花中不断地叫卖。余灿只在那冒着热气的锅边站了一下,她即热情地说,吃哇,来一串吧。
这时余灿手机响了。余灿一看,是个陌生电话,街上是吵得不能再吵,电话根本听不清。于是余灿就背风大声喂,对方说:
“余灿,还不错吧?”
余灿听不清,他把手机紧贴着耳朵:
“我是徐雨,有了新朋友,老朋友不认识啦?”
余灿说:“我操,瘸子!”
瘸子在电话那头说:“怎么样?不错吧?”
余灿一惊,可仍糊涂:“什么不错?不还老样子。”
瘸子继续点拨:
“得了便宜还卖乖。如何感谢我啊?”
余灿越听越不对味,他怎么会知道的?余灿镇静地说:
“你老兄好吧?”
瘸子并不依饶:“别打岔哇。问你怎么样呢!”
余灿正色道:
“什么怎么样?你说清楚。”
那边也正色:
“跟你开个玩笑,你急什么急?做贼心虚啊?”
余灿真的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瘸子哈哈一乐:“不会举报你的啦!成人之美,何乐不为?这样的事我见多了。”
余灿说:“你怎么讲?”余灿心想:妈的,坏了!这个家伙给我设了陷阱。是不是原来就是一个阴谋?
瘸子在那头说:“不怎么讲,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余灿想挂了电话:“还有什么事?”
瘸子在那头说:“能不能给我推销一些点钞液啊!返点还是老规矩。”
余灿正要去骂:你他妈给老子我敲竹杠啊?这时姜冰从身后来了,一捣余灿后腰。余灿转身一看,忙说:“再说再说。”合上了电话。合上了电话的余灿脸上还残存着愠怒,余灿心想,你他妈小子,你给老子我来美人计?。
姜冰看余灿脸上的余怒,问:“谁呀?”
余灿说:“单位的。”可脸色还是不好看。
余灿上了出租车,就要去酒店。姜冰说:“我们先吃饭吧!我饿了。”
余灿说好吧。余灿对司机说,到大华美食城。
大华美食城是市公安局长的小舅子开的,规模很大,是一个仿粤式的快餐店。以煲类为主。余灿走进大厅,里面乱哄哄的声音,有几百人用餐。余灿寻一卡座坐下,点了几个菜。余灿还特地为姜冰要了一个龙虾煲粥。
坐下之后,余灿就看着姜冰吃。他自己则要了个啤酒,慢慢一口一口喝。姜冰真是饿了,她吃得很猛。过一会还不忘抬头望余灿笑笑,一脸的无邪。余灿望着姜冰一张健康的脸,心想:这个小狐狸不会是特务吧?
这个小狐狸吃得健康而快乐,不时还抽出嘴来说两句话。余灿不说话,他就望着姜冰,心里滚过一阵一阵的纳闷和狐疑。
姜冰见余灿不说话,又不吃,忽然问道,你有什么心思?
余灿并不理会,他抬头望着大厅里的这几百张嘴,大大小小,都在动着,一屋子的人声和嘴声。人不能静下心来看人的嘴,那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来吃饭的大多都是两个或三个男女,都面对面坐着,或者挤在一张凳子上。余灿心想:这些人都不知是些什么人?恋人?情人?一家人?人真是很难讲的,人家看过来,觉得余灿和姜冰像一对和美的夫妻。哪里知道是假鸳鸯?同样余灿看过去,也是没有什么破绽,谁知哪对是真的哪对是假的呢?
姜冰见余灿发愣,停了嘴,仰脸问:“你怎么啦?”
余灿想都没想,胡诌说,身体好像不太对劲。身上没劲。
姜冰放下筷子,就要来摸余灿的头。余灿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余灿催姜冰,快吃,吃了走。余灿说吃了走,是说去酒店开房。姜冰是听得懂的。姜冰于是一伸舌头,说,今天不行,“大姨妈”来了。
余灿是过来人,对女人的这些“黑话”,还是能听得懂的。一时就泄了气。于是就这样坐着说话。其实也没说什么。余灿问:你同徐雨有联系吗?姜冰说,没,那回走了之后就没打过电话。怎么,他找你了?
余灿说,打过一个电话来。也没什么事,叫我给他推销那个破玩意。
姜冰动气地说,别给他推销,那个人恶得很!
于是又坐了一会,余灿不说话。姜冰说,你放心,我这人从来不会缠着别人。你我好一回,是缘分。我相信缘分。
余灿说,哪里的话。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
姜冰说,你也有难处。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你有压力。
余灿还犟嘴,真的。不骗你。他继续扯谎,今天只是身上没劲。不舒服。
于是又坐了一会,便起身要走。姜冰说,把龙虾打包,也没怎么吃,浪费了。余灿心想,龙虾忒贵。可惜了,打就打吧。于是龙虾打包。
出得门来,雪已覆盖了整个城市。一片雪白。路上的车叽叽呱呱,开出一片泥泞之声。余灿将姜冰送了回去,待自己回到家里,已快十点。进屋见杨丽钧已睡下,女儿还没睡,于是也洗洗上床。余灿今天一厢情愿去约姜冰,却没能弄上,于是转回家就要弄杨丽钧。堤外损失堤内补。因杨丽钧没有调整好情绪,女儿又在外面没睡。杨丽钧死活不肯,这样绞来缠去。余灿是得逞了,可杨丽钧不配合,余灿味同嚼蜡。
十一
徐雨的电话充满了暗示,不是什么好兆头。余灿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第二天早晨起来,拉开窗帘,呀!外面一片雪白。那屋顶上的雪刺得余灿眼睛都睁不开。他捣捣杨丽钧,说,快起来,下大雪了。杨丽钧不吱声。余灿便到厨房,热昨晚的龙虾煲粥去了。
粥热好了,杨丽钧和女儿也都起来了,两人抢着去上卫生间。杨丽钧上完出来,提着裤子,对余灿说,我最近身上老走不干净,不知为什么?余灿说,去看看医生?杨丽钧说,没事,可能忙错乱了。于是坐下吃饭。早饭有馍头还有饺子,之后就是这个煲粥。杨丽钧一吃到这个粥就说好吃。余灿说,晚上聚会,他们酒喝得多,煲粥上来已没人吃,我就带回来了。女儿也吃上了,嘴还鼓着,嘟哝说,吃人家剩的。余灿说,人家根本没吃,什么剩的。杨丽钧说,啊哟,不要说了,以后我们自己家去吃。女儿顶上一句:你吃得起么?这是龙虾煲粥,几百块钱一斤!杨丽钧说,噢。女儿说,你个死脑子!
余灿在那不插言,心里却有话:这不是公款,是自家钱买的。忽然女儿这么一说,余灿心一酸,眼睛里差点又要冒泪。
日子就这么过着。余灿算计着自己的事情。他也不是想摆脱,他只是担心,他隐隐地有点担心。那天下班,他也不回家,晃到城市的环城公园。公园是开放的,路上车来车往,而一进入树丛,又非常的安静。余灿走进公园,见那些树的叶子全都落光,秃头秃脑。槐树、榆树、楝树,还有乌桕、老柳等,都是过冬的样子。他走过树丛,坐在环城湖边,看着湖水。湖里也没闲着,那些冬泳的人,在水里一纵一纵的。远远的地方,有好几个人光着身子在那里擦。也有老人带着狗的,都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样子。余灿这么坐着,心里盘算着,慢慢地心情就好了起来。他一直坐到天黑,走出公园,路上又是车来车往,路灯、车灯和广告牌交织成城市的夜景。余灿说,虚假,虚假。城市的夜晚就是虚假的。他一不小心说出了声,把走在他边上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余灿进家门天已全黑了。他见屋里不开灯,又有人的动静,便走进房间,一开灯,见杨丽钧坐在床上垂泪。杨丽钧见余灿回来,赶紧去抹泪。余灿心里一惊:是不是自己的什么疑点给杨丽钧发现了?余灿赶紧走上去:
“怎么啦?”
杨丽钧抹了泪,转笑说:
“没事。”说着转身要去做饭。
余灿一把按住杨丽钧说:“究竟怎么啦?你说。”
杨丽钧说,单位检查身体,说我子宫里长了个东西。我不信,医生又反复检查,说肯定有,有鸡蛋大。
余灿说,你单位检查身体,我怎么不知道?
杨丽钧说,我跟你讲过,你哪里关心我们这些小事?
余灿也不管讲没讲过,继续说:“有也正常。妇女十有八九都有的。”
杨丽钧说:
“我也是这样说,可医生神秘兮兮的,弄得我心里毛咕,怕不是好东西。”
余灿说:“不可能,畸胎瘤,肌瘤,都是有的。不会是坏东西。”
杨丽钧说:“我也这么想,我这样的人,不会长那些东西的。”
余灿拽起杨丽钧,强笑着说:
“不会的,明天再去查查。”
杨丽钧坐了起来,也笑着道:
“我不去查。也不疼,没事的。”
余灿说:“我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坏东西。查查不是放心嘛!”余灿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十二
年底了,单位里的破事就多。领导要余灿印一点贺年片,和各业务单位联络用。余灿找来小欧阳,让他们广告公司给做几千份贺卡。小欧阳一听生意来了,很高兴,就说,中午我们干脆到天都酒店楼顶旋转餐厅吃自助吧。余灿一想,中午也没事,就说,可以。打个车就去了。
天都酒店楼顶旋转餐厅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个旋转餐厅,因在楼顶上,视线好,可以鸟瞰,因此生意不错。自助餐其实是没有什么吃的,无非吃个自由。天都的鸭脚包不错,余灿喜欢吃。鸭脚包就是咸鸭爪外包一圈咸鸡肠子,晒的特别干,包得也紧,嚼起来有味。有时余灿一个鸭脚包能喝一瓶啤酒,主要味好。
刚坐下脱了衣服,余灿手机响了。只响两下,又停了。余灿一看,是姜冰的。余灿不动声色,继续去弄菜;刚坐下来,手机又一动,余灿一看,是一短信,姜冰的:“回话,死人。”女人就喜欢这样,打个电话都要占个先。她先拨一下,就挂了,之后让对方回拨,以显示自己的自尊。这有什么意思呢?余灿就不回电话,也发一短信:“死了。”一会余灿手机又一震:“送你一朵小白花。”余灿一看乐了,脑子就往歪的地方想:“我要你的那朵花。”发完嘴抿着笑。小欧阳说,你笑什么?余灿说,短信。小欧阳说,我给说个人家刚发给我的短信。余灿嗯了一声,小欧阳就讲。余灿继续在那捣手机,一看,又是一条:“什么花?”余灿想,你还装,于是手下就动,屏幕上于是就有:“你胸前的那朵花。”手机不动了,余灿等了一会,手机又动了:“去死!”余灿笑了,心里想:骂得好!男人就是贱,没有女人骂,心里就痒。
小欧阳在那讲了一半,余灿根本没去听。这时余灿问:什么王八?小欧阳说,你没听啊!我还自顾自讲呢!于是又讲一遍。这回余灿听清楚了。是说一个领导到基层检查工作。下面顿顿安排甲鱼,领导很高兴。几天后,领导说,不错,你们公司王八挺多。下面的人听了,也同领导客气。哪里,王八都是外面来的。检查结束,加餐聚会。领导要厨师出来,给敬杯酒。领导对厨师说,不错,王八烧得不错。厨师也很谦虚,说,谢谢,王八都喜欢。
他们边吃边说,中国话就是高级,一样一样的意思不同,可你都能听出来。这就高级。正说着,余灿手机响了,是姜冰:
“死人,怎么不回电话?”
余灿说:“死了。”
姜冰换了一个口气:“我对你讲噢,我有一个女友,是开广告公司的。她让我问问你们单位年底可要搞联欢,她给你们策划,包括布置,主持人啊!还可以找几个演员。她让我问问。”
余灿说:“往年都搞,今年领导没布置呢!等布置再说吧!”
姜冰说:“你别忘了,要搞,给她搞噢。她特地让我问问的。”
余灿说:“好呀好呀!咦,你晚上有什么事?”
对方愣了一会,过会说:“倒是有一个女朋友说一起吃饭。不过没关系,我把她回了就是了。”
余灿说:“那晚上见。”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电话挂了。
余灿下午上班基本上是有胜于无,他在那电脑搞搞,简报翻翻,又接了几个电话,还有两个是广告公司的。到四点多钟,余灿坐不住了,他就给姜冰发短信:“现在出来?”过一会,姜冰回:“可以。”于是余灿假意小解,走出了门,一下溜之大吉了。出了大门的余灿就活了起来,他恨不得唱一首歌,可他唱歌水平不行,于是他就哼哼了两句,叫上出租车去接姜冰去了。
姜冰在厂门口等,余灿车一到,一招手,姜冰就跑了过来。上了车,余灿说,我带你到郊区去玩。姜冰说,我饿了,我要吃烧鹅。余灿说,这好办,正好路过王氏烧鹅,买一点带着吃不就得了。
余灿说的郊区,就是西郊科学岛,岛上树多鸟多,还有一个大湖。虽是冬天,可今天暖和,像个小阳春。现在的冬天,就冷那么几天。天一晴,又暖洋洋的,气候是搞乱了。市内到科学岛也才二十块钱,于是他们顺路买了老鹅,便一路直奔岛上树林而去。
科学岛还真是个好地方。余灿喜欢。岛上白鹭成群,在高高的树头嘎嘎叫着,翻腾,雀跃,把个树枝弄得花枝乱颤。
余灿他们站在高大的树下,边走边说话。姜冰就边唔唔的,她嘴里啃着老鹅,女人就是这样,嘴不能闲着。一个鹅翅膀,姜冰在嘴里来来去去,余灿看到难受,就说,你这基本上可以算是手淫。姜冰一嗔,去死吧,你!一阵风来,余灿耳里是一阵一阵的涛声,看白鹭翻飞。有一棵松树高高的枝头,巢里栖了四五只大大小小的白鹭。呱呱啦啦在说话。余灿说,他们之间讲话不知可否听懂。姜冰肯定地说,听得懂,他们是一家人。之后姜冰指着余灿,说,禽比兽重感情,禽多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兽则不然。一个狮子王,占有许多母狮子,而且感情很乱。
她继续发挥道,像你,就是兽这一路的。姜冰这一说,余灿倒笑了。他上去抱住姜冰就亲,嘴里还呐呐着“我是兽我是兽”,两人便打成一团。
闹够了,余灿说,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说着他们出来,走不远,是一个乡村土菜店,有土菜也有钟点房。他们胡乱吃过,要了房间进去。进了房间,余灿一下就抱住姜冰,余灿说,我受不了了。姜冰也说,我想你。两个人于是死去活来,也就自己知道是什么滋味。
余灿很高兴。余灿高兴,一方面是真高兴,这种份外之色确实让人忘情;另一方面,他有自己的算盘,他暗暗地算计着。这个时候,他更不能有三心二意,要像有全身心投入的样子,显出很爱她。要妥当,要沉着,不能有一丝的痕迹留下来。即使离开了,也是没有办法,也是无奈。
余灿自己收拾完。就要到卫生间处理用过了的避孕套。可这样乡间旅馆,抽水马桶不灵,水冲不下去。余灿想,这种东西,冲不下去,浮在上面,多难看。于是他揣进口袋,准备路上的时候,丢在公共卫生间里。
余灿坐在沙发上喝茶,姜冰蹭在他身上,腻腻歪歪,余灿坐着,不说话。姜冰望着他的脸,余灿仍然不说话。过一会,余灿说:
“看什么?我脸上也没有痣。”
姜冰仍仔细望着,余灿估计差不多了,于是说:
“我气色不大好吧?”
姜冰于是也仔细端详了一番,说:
“哎,是的。你脸色差。”
余灿憋着,过了半天,说:“我不想说。”
姜冰说,“你说什么?不想说?”
余灿愣了一会,说,“还是不说了吧?”
姜冰说,“你这个人,半截子,一句话,说一半,吊着人!”
余灿忸怩一下,吞吞吐吐:
“我最近身上老没劲。不知什么鬼的。”
姜冰认真了:
“为什么?查查去?”
余灿说,不用查,可能老毛病犯了。
姜冰睁大眼:“什么老毛病?”
余灿说:“肝炎。”说完愣了一会。姜冰也不吱声。余灿又说:“原来得过,可后来治好了。估计又犯了。”
姜冰不吱声。过了一会,姜冰蹭过去,嘴一下贴着余灿的嘴,就把舌头伸到余灿的嘴里。余灿接住,含在嘴里。余灿眼泪就下来了。余灿知道姜冰的意思。余灿想,女人还是更接近自然。她要是爱上一个男人,是不管不顾的。
姜冰哪知道余灿的心思,见余灿泪下来了,说,不要急,有病可以慢慢看。
余灿揩了泪,点点头。
他们出门的时候,余灿把口袋里的避孕套拿出来看看,姜冰吓一跳,说,这种东西,还不赶紧扔了?余灿说,抽水马桶冲不下去,丢在外面去吧。
十三
小事很重要,问题往往出在小事上。确实还真是细节决定一切。余灿把避孕套放在兜里,出了门,晕晕乎乎,根本忘了。
他送回姜冰往回走的路上,姜冰发来短信,说,忘了告诉你了,徐雨偷税漏税被公安逮起来了。余灿还不信,又发短信问:“谁讲的?”姜冰回:“我哥哥讲的。”余灿高兴了,顺嘴骂了一句,妈的个瘸子!还暗算我。该!你这样的,枪毙都不冤。
杨丽钧发现了避孕套。第二天杨丽钧没去上班,她跟单位说,到医院再复查一下,于是就没去。可早上七弄八弄的,有点迟了,她也不想去了。女人就是这样,变得快。她也不想再赶到公司去上班,于是便把几天来的一堆衣服拿出来洗。她掏余灿的滑雪衫时,先掏出一堆名片,再是打的票,一团卫生纸,之后发现了避孕套。避孕套口是扎起来的,里面一坨秽物。杨丽钧看到这很镇静,她的第一念头: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事的。她不是不敢面对现实,而是她有信心相信余灿不会的。他们夫妇自己也用,但余灿也没必要把它揣到兜里去啊!更何况他们这两天也没有过夫妻那个生活。杨丽钧把避孕套还用卫生纸包了起来,塞在枕头下面。她继续洗衣服。
余灿今天本来挺高兴。一天在单位无所事事,发了一个简报,领导交办的几个文件一一去办,之后就是接了几个破电话。下班时候余灿走出大楼,还到一个馄饨摊子上吃了一碗馄饨。这个小区里的馄饨摊子余灿老来吃的,可以说余灿是老主顾。这一对卖馄饨的小夫妇,真是一对妙人,男的年轻英俊,像是一个西安的兵马俑;女的小巧玲珑,一嘴整齐的牙齿,笑模笑样的,健康干净。余灿想,人啊,只要相爱,他忙得就有乐趣。你看这一对,他们每天在黄昏中摆下摊位,一个晚上忙碌着,要到夜里两三点才能收。可他们总是快乐地忙着。余灿每次去买馄饨,女主人总是笑着说,多给你两个,老主顾了。又说要不要香菜呀!边动作着边一句一句给余灿说话,让余灿感觉到特别亲切。
余灿吃完馄饨往回走,一辆出租车开得太猛,差一点撞了余灿。余灿噌一下就火了,你他妈的慢一点,差点撞死我!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混蛋,他不但不给余灿赔礼道歉,还骂余灿怎么走路的。两人差一点动手,余灿戴个眼镜,心里想,还是歇吧。妈的这个主一拳打到我的眼镜上不是白吃一个亏,于是嘴里硬着,便转身走了,虽转身了可心里气得堵。
余灿回到家里,家里一切正常,余灿没看出有什么异常。这也是男人的马虎,你说那个东西,能随便放吗?换了衣服也不掏一下口袋?上了一天班,还不想起来?于是他跟无事人似的。晚上上床,杨丽钧脸上淡淡的,也不说话,也不热情。余灿只感到有些怪怪的,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上面去。看了一会电视,杨丽钧在枕头下掏,掏了半天,举到余灿眼前:这是什么东西?
余灿一看,脑袋就大了,脑子里立即就反映了出来。余灿一个激灵,有点懵,他反问杨丽钧,从哪来的?
杨丽钧说,问你呢?从哪来的?
余灿假装真诚,我真不知道。
杨丽钧,从你口袋里掏出来的!
余灿一拍被子,噢,啊哟!是我们那一天的忘了。
杨丽钧说,怎么灌在口袋里了?
余灿说,上厕所,先到厨房喝茶,没地方放,顺手塞在了口袋,你忘啦?倒水给你喝的。
杨丽钧想起来了。那天余灿是倒水给她喝了。于是杨丽钧说,我还以为……还不知道哪个野女人的……
余灿一口长气,哪能呢?爱你还爱不过来呢!
杨丽钧转笑说,少耍贫嘴,以后注意点。
之后便无话。余灿睡在被窝里,心一撞一撞的像个兔子。他身上有些汗。他也不动,在那假睡。过一会,杨丽钧先用一只脚伸过来,余灿感觉到了,可还是假装睡着,一动不动。杨丽钧悄悄爬过来,“噗哧”一笑,用手点着余灿的鼻子,说:
“装得倒像。”
余灿闻到妻子身上的味道,只好不假睡了。于是便想跟杨丽钧谈谈,于是就开门见山:
“哎,想跟你谈谈。”
杨丽钧说,有什么好谈的?
余灿说,真的,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杨丽钧,哎,你今天怎么啦?有点不正常呀!
余灿说,真的,我这人还行吗?
杨丽钧贴过去,行,行,我的老公怎么不行呢?
余灿听着,心里一阵酸麻,眼泪又要出来了。于是他赶紧往被子里拱,他在被子里说,我要学好!说完他就要往杨丽钧身上爬。这时杨丽钧不干了,说,今天不行,今天不行!余灿不管不顾,涎着脸求,直到把杨丽钧哄高兴了,杨丽钧让上去,才算得逞。这样的时候,终是好像比平时快活些。
十四
第二天上班,余灿是有所考虑了。这种考虑,不能说是阴谋。人世间的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你们要理解余灿。哈,我操的什么心!还是让余灿自己去做吧。因此上班没多久,余灿便蹲到厕所里,他边方便边给姜冰发短信。
余灿说,我还是不舒服,没劲。我可能要住院……
他打了几个省略号,表示下文还有许多。
过一会,姜冰的短信来了:
“看就要抓紧,不要耽误了。要不要我做什么?”
余灿回:“暂时还不需要,需要我告诉你。”
过一会余灿手机又动了。姜冰又发来一信:
“保重!”之后还有一个笑脸样的图案。
余灿出了厕所,身上轻松多了,于是他洗洗手,去办公。这样一办办了一天,他很愉快。
晚上回来,余灿进门就说,我回来啦!之后开始吃饭,余灿说,今天我要喝一点酒。
杨丽钧说,神经呀!喝什么酒。
“喝一点。我高兴。”余灿说。
于是杨丽钧拿出酒来,每人倒了一杯。杨丽钧举起杯子,说:
“为谁干杯?”
“为都柏林。”余灿忽然冒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其实这是电影《我的左脚》里的一句台词。余灿很喜欢这部电影。
晚上看一会儿电视,便都睡下。余灿喝了点酒,兴奋得睡不着。他好半天睡不着,他也不敢动。杨丽钧在那边慢慢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余灿睁着眼睛,他望着屋顶,那个圆圆的吸顶灯在黑夜里怪怪的。余灿的眼里空寂寂的。他胡乱想着:我必须有计划的安排……慢慢把关系疏远了……一切要慢慢来……不能太急……我已经走了第一步……急了她也会受不了……余灿想,这样做也许是个阴谋……可这样的阴谋是有益的……这也是一个秘密……这样的秘密也是有益的。是啊,人世间的秘密有多少呢?那些坟墓里,你想想看……每一个坟墓就是一个秘密。余灿想,这也是我的秘密呢。你要守住,不能对人讲,即使酒喝多了,也要守住……否则给那些无聊的作家收集去,写成了小说,可不就笑话了……
余灿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就很踏实。他想着想着,慢慢睡着了。他的睡相很安详,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