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制度与汉魏禅代

2007-12-29 00:00:00朱子彦
人文杂志 2007年1期


  内容提要 “汉魏故事”是帝制社会中禅让的代名词。曹操加九锡,封公建国,曹丕因之而终于完成汉魏禅代,从此九锡成了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五代时期权臣易代鼎革的工具。九锡殊礼的授予是禅让的前奏,由此形成了一套繁琐的禅代礼仪。三国时期,帝王还利用九锡来笼络羁縻敌国或地方割据势力,这是九锡制度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挥的另一种特殊功能。
  关键词 九锡 汉魏禅代 汉魏故事 三国 特殊功能
  〔中图分类号〕K236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7)01-0132-08
  
  一
  
  自曹丕以魏代汉,“汉魏故事”便成了帝制社会中禅让的代名词。司马炎以晋代魏是“汉魏故事”的第一次克隆。此后,南北朝、隋、唐、后梁、北宋各代帝王纷纷效尤,如法炮制。亦以禅位的形式完成易代鼎革。必须指出的是,历朝禅代都同九锡制联系在一起。为了效仿上古时期的尧舜禹禅让故事,使改朝换代能符合当时的法理观念,权臣在夺取皇位之前,必先晋爵建国,封公或封王,赐九锡,然后登上九五之位,这俨然成了禅代的惯例。从这个意义上说,九锡乃是中世纪权臣夺取政权的一种制度。
  九锡制从周代滥觞,汉代形成,历史上第一个被授予九锡的是西汉的王莽,王莽通过受九锡而登上皇位,建立新朝。然而王莽代汉最终以失败而告终,故新朝在历史上被视为伪朝,王莽禅代亦不为后世所认同。基于此因,王莽之时,九锡与禅让制度还未真正的确立起来。“汉魏故事”始作俑者为曹操。操加九锡,封公建国,曹丕因之而终于完成禅代。这一“变局”对后世影响深远,笔者认为,可以把九锡制与受命禅代的最终确立定在曹操封公建国及曹丕受禅时期。
   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战功显赫,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献帝下诏允许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曹操诸事独专,引起汉献帝的愤怒。“操以事入见殿中,帝不忍其愤,因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面对献帝突如其来的反抗,曹操大惊“失色,?仰求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敢复朝请。”《后汉书》卷十下《伏后纪》。可见,曹操此时尽管大权独揽,但作为汉家臣子,仍处在皇权的威胁下。正如赵翼所云:“其时献帝已三四十岁,非如冲主之可无顾虑也。”《廿二史札记》卷七“魏晋禅代不同”条。曹操欲移汉鼎 ,必须考虑加九锡,封公建国。从而以正当的名义常居邺城,遥控朝廷。
  建安十七年十月,谏议大夫董昭揣度操意首倡晋爵赐九锡,董昭对操言道:“自古以来,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也。……明公忠节颖露,天威在颜,耿?床下之言,朱英无妄之论,不得过耳。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陈。”《三国志》卷十四《董昭传》。曹操欣然接受董昭要他逐步取代汉室的建议。在操之授意下,“昭与列侯诸将议,以丞相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三国志》卷十四《董昭传》注引《献帝春秋》。然而尚书令荀緒却表示了不同意见,荀緒以为曹操“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曹操未料想他一向器重的心腹荀緒在此关键问题上竟发出如此不合作的言论,“由是心不能平”,于是“表请緒劳军于谯”《三国志》卷十《荀緒传》。,把荀緒调离许昌,“緒病留寿春,操馈之食,发视,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后汉书》卷七十《荀緒传》。王夫之对荀緒之死发表看法:“緒之智,算无遗策,而其知操也,尤习之已熟而深悉之,违其九锡之议,必为操所不容矣……夫九锡之议兴,而刘氏之宗社已沦。当斯时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尽者,未有不恻然者也,緒亦天良之未泯,发之不禁耳,故虽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九,中华书局,1975年。荀緒阻止不了曹操受九锡,晋爵立国的进程。建安十八年五月,“九锡文”(亦称策命)正式颁布。曹操开创汉魏禅让制,引起后世史家高度重视。赵翼于《廿二史札记》中立“九锡文”专条论述:
  每朝禅代之前,必先有九锡文,总叙其人之功绩,晋爵封国,赐以殊礼,亦自曹操始。按,王莽篡位已先受九锡,然其文不过五百余字,非如潘勖为曹操撰文格式也。勖所撰乃仿张竦颂莽功德之奏。逐件铺张至三五千字,勖文体裁正相同。其后晋、宋、齐、梁、北齐、陈、隋皆用之,其文皆铺张典丽,为一时大著作,故各朝正史及南、北史俱全载之。今作者姓名尚有可考者。操之九锡文,据裴松之《三国志》注,乃后汉尚书左丞潘勖之词也。以后各朝九锡文,皆仿其文为式。
  “九锡文”虽以汉献帝名义颁发,但此时献帝已完全受制于曹操。故其文毫无隐讳地说出了曹操想说的话。“九锡文”首先叙说曹操之大功十余件,并称操之功绩“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以伊尹与周公自比,曹操在这方面和王莽如出一辙,极其相似。然后就是“九锡文”的重点和实际内容了。其一是扩地加封,“今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封君为魏公”。《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其二是给予九锡之赏,必须说明的是,操之所受九锡是采用《礼纬·含文嘉》之形式,为以后历代相袭沿用。按:在先秦典籍中,九锡之名不尽相同,且排列次序亦前后不一。大致有三种记载:其一,《公羊传·庄公元年》云:“王使荣叔来锡桓公命,锡者何?赐也。命者何?加我服也。”何休注曰:“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盺钺,九曰纒鬯 。”徐彦疏云:“此礼纬含文嘉文也。”其二,《礼记正义》卷一《曲礼》疏引公羊说,“九锡之次与含文嘉不同,一曰加服,二曰朱户,三曰纳陛,四曰舆马,五曰乐则,六曰虎贲,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纒鬯。”其三,《韩诗外传》卷八云:“传曰:诸侯之有德,天子锡之,一锡车马,再锡衣服,三锡虎贲,四锡乐器,五锡纳陛,六锡朱户,七锡弓矢,八锡盺钺,九锡纒鬯。”九锡名称次序不一的原因是“异人之说,故文有参差,然大略同也。”(《礼记正义》卷一《曲礼》疏)“九锡文”最后强调说:“魏国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僚,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三国志》卷一《武帝纪》。
  为何“九锡文”特别强调魏国置官皆如“汉初”?这是因为王国官制在汉代变化很大。据《史记·五宗世家》云:“高祖时,诸侯皆赋,得自除内史以下,汉独为置丞相,黄金印。诸侯自除御史、廷尉、宗正、博士,拟于天子。”《后汉书·百官志》亦曰:“汉初立诸王,因项羽所立诸王之制,地既广大,且至千里。又其官职,傅为太傅,相为丞相,又有御史大夫及诸卿,皆秩二千石,百官皆如朝廷。”这种“拟于天子”,“百官皆如朝廷”的情况,很快就形成诸侯王尾大不掉之势。景帝用晁错“削藩”之策,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武帝用主父偃之谋,颁布“推恩令”,“附益法”,才逐步分割和削弱了王国的地盘和权力。“九锡文”之所以强调魏国置官如“汉初”之制,就是允许曹操在加九锡之后,其制“拟于天子”、“百官皆如朝廷”,曹操可以建立一个独立于汉王朝之外的魏国。
  曹操封魏公时,魏国的范围以魏郡为中心,向整个冀州扩展范围。《宋书·州郡一》载:“及三国鼎峙,吴得扬、荆、交三州,蜀得益州,魏氏犹有九焉。”三国中曹魏得天下十三州之九,而曹操的初封国占了魏国九州中面积最大与人口最多的冀州。史载,“太祖破袁氏,领冀州牧,辟琰为别驾从事,谓琰曰:‘昨案户籍,可得三十万众,故为大州也。’”《三国志》卷十二《崔琰传》。冀州远离敌国蜀与吴,受敌国直接侵扰的机会少,故是比较安静的大后方。这就是曹操选择冀州为其封国的原因。
  
  受九锡后,曹操又将汉官皆转为魏官。《三国志》卷九《夏侯?传》注引《魏书》曰:“时诸将皆受魏官号,?独汉官,乃上疏自陈不当不臣之礼。太祖曰:‘吾闻太上师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固请,乃拜为前将军。”可见,曹操通过受九锡,晋爵封国,不仅使献帝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而且把汉的朝廷也完全架空了。
  曹操接到按自己意图写的“九锡文”,照例三让而后就,操先后写了《辞九锡令》和《让九锡表》,说自己的功劳不及昔日受九锡的周公及汉初异姓八王,“九锡大礼,臣所不称。”《艺文类聚》卷五十三。诸心腹荀攸、钟繇等三十余人联名劝进,极论曹操“书契以来,未有若此功者”,“今比劳则周公、吕望逸,计功则张耳、吴芮微,论制则齐、鲁重,言地则长沙多;然则魏国之封,九锡之荣,况于旧赏,犹怀玉而被褐也。”不仅受之无愧,而且奖赏得还远远不够。该走的程式走完之后,曹操接受了“九锡文”,随即上了谢表,说自己“伏自惟省,列在大臣,命制王室,身非己有,岂敢自私……父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天威在颜,悚惧受诏。”《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书》、《魏略》。这一番表演真是淋漓尽致,充分体现出曹操的诡谲和权术。
  曹操为何要通过加九锡来完成易代鼎革呢?这是因为古代社会国家机器的主要职能是祭祀与征伐,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而九锡则完全体现出这二大功能,九锡中的虎贲、弓矢、盺钺、纒鬯与祀、戎紧密相连。《白虎通》卷三上云:“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盺钺,能征不义者赐弓矢,孝道备者赐纒鬯”。获九锡者既可代表天子征讨叛逆、不臣,亦可以天子名义祭祀上帝。《礼记· 表记》云:“天子亲耕,粢盛、纒鬯,以事上帝。”以此观之,只要获得九锡,亦即掌握了“国之大事”。当然,与祭祀相比,征伐之权即兵权更为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加九锡即是掌专杀征伐之权。然九锡并非人臣之常器,它绝不是皇帝对人臣的恩宠与赏赐,而是旧朝国祚气数将尽,君主大位难保的徵兆。人臣之所以能获九锡,乃是其掌握国家权力特别是以兵权作后盾,逼帝加之也。
  权臣何以能把持兵权,逼加九锡,难道人主不懂兵柄的重要性。众所周知,夏代以降,社稷国家即已成为帝王的私产,除非迫于形势,即使是昏君庸主也不会拱手将大位让于他人。“汉魏故事”实际上只不过是中世纪皇权更迭的一种较为缓和的方式,因为在禅让之前,国家的最高权力早已转移到即将成为新君的曹丕手中了。从表象上观,禅让似乎是新旧王朝以和平方式交接政权,但其背后隐藏着的是武力威慑。曹操父子仍是以武力夺取政权,只不过是以禅让的方式给自己披上合法的外衣罢了。我认为,汉魏禅代同刘邦、朱元璋式的“马上取天下 ”并无本质的区别。正如十六国时期,韩桓对前燕大将慕容蝅说:“宜缮甲兵,侯机会,除群凶,靖四海,功成之后,九锡自至”《晋书》卷一一○《慕容鯭载记》附《韩恒传》。一言以蔽之,只要平定天下,即可获九锡,做皇帝。
  当然,只要不是低能白痴,凡为君主者绝不会不懂得掌握兵权重要性的这个简单道理。从制度上看,人主早就把兵权操之于己手,战国时期出现的虎符既是明证。然而,汉魏之际,皇纲解纽,诸侯割据,皇帝已失去对天下的控制,无疑也失去了对兵权的控制,东汉王朝“自安帝以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汉献帝时,“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略》。自董卓、李莈、郭汜作乱后,汉献帝流离颠沛,无处可依,惶惶如丧家之犬。还是曹操将献帝迎至许昌,其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可见,献帝能保住性命及皇帝名号已是万幸,何谈控制兵权。
  其实,曹操是以“马上取天下”,靠武力征服群雄的。操自起兵以来,灭吕布,破二袁,克刘表,降张鲁,平马超,至晚年,“已拥百万之众”《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三分天下有其二。连孙权都“在远称臣,”《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略》。向曹操陈说天命,要他尽快称帝。操之所以加九锡,为周文王,说穿了,是害 怕后人言其“篡位”,留下汉贼的恶名。为了减轻政治舆论的压力,使魏朝的建立能够名正言顺,故采纳了来自于先秦典籍,托名于周礼的九锡制度。
  
  二
  
  曹操虽加九锡,然终其身未敢称帝。操死,子丕逼献帝禅位,才完成“革命”。《史记·历书》云:“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初始,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祖意。”司马迁的论述很明确,这就是改朝换代“必慎初始”,而受命改朔乃是王者的头等大事。故如何受命禅代,顺天承运,其理论依据和实践就成了以魏代汉的关键。
  曹丕受命的理论基础是盛行于秦汉时期的五德终始说,以及西汉哀、平之后兴起的谶纬思潮。有关曹丕受禅经过在《三国志·文帝纪》裴注中有大段记载。曹丕嗣位之初,就与其手下臣僚们频作双簧表演,大作舆论上的准备。先是在地方上不断有“祥瑞”出现,于是左中郎将李伏上表说:“殿下即位初年,祯祥众瑞,日月而至,有命自天,昭然若见。”继而侍中辛毗、刘晔等大臣联名附和:“桓灵之末,皇极不建,暨于大乱,二十余年。天之不泯,诞生明圣,以济其难,是以符谶先著,以彰至德。殿下践祚未期,而灵象变于上,群瑞应于下,四方不羁之民,归心向义,唯惧在后,虽典籍所传,未若今之盛也。”太史令许芝诠释谶纬和符瑞显现之意,他说:“黄龙见,此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名者也。”又云:“谶曰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今魏基昌于许,汉徵绝于许。”因魏国建都于许昌,故许芝声称魏将于许昌受禅。”此后,辛毗、刘3ujvQ8H0AkX6YYJmSEVN/g==晔等又进一步附会许芝所奏,称说天命。认为“今汉室衰替,帝纲堕坠,天子之诏,歇灭无闻,皇天将舍旧而命新,百姓既去汉而为魏,昭然著命,是可知也。”博士苏林等也上表云:“舜以土德承尧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汉之火,于行运,会于尧舜授受之次。臣闻天之去就,固有常分,圣人当之,昭然不疑。”《三国志》卷二《文帝纪》注引《献帝传》。群臣异口同声地恳请曹丕代汉。大臣们反复请求,曹丕亦多次表示不受,但在客观上却把舆论造得有声有色。至此,汉献帝自然明白,与其等死,不如主动让位,庶可保住性命。
  献帝禅位诏书下达后,魏国文官武将群起呼应,曹丕则仿照曹操让国成例、推辞再三。延康元年(220年)十月丁卯,汉献帝使御史大夫张音最后一次持节奉玺绶禅位。三天后,曹丕便筑坛繁阳,“升坛即祚,百官陪位。事讫,降坛,视燎成礼而反,改延康(汉纪年)为黄初(魏纪年)。”《三国志》卷二《文帝纪》。并“议改正朔,易服色”。魏的祖先出自颛顼,和舜同祖,土德,以黄代赤,正附德运代行的次序,故年号用“黄初”。
  这里需要探讨的问题是,为何曹丕要在受禅之事上大做文章。从时间上看,曹丕于延康元年嗣位魏王,至十月代汉称帝,整个受禅过程从准备到完成有九个多月,汉献帝前后下达四次禅位诏,群臣数十次上表劝进,曹丕再而三的推托。以往史家认为曹丕受禅是在“做戏”,是虚伪、诡诈的表现,我却不敢完全苟同。
  《三国志·文帝纪》注引《魏氏春秋》载,曹丕在完成受禅仪式后,高兴地对群臣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可见在曹丕心目中,他所行的受禅之礼,绝非是篡位,而是法尧禅舜。我以为,受禅之礼,不仅是汉魏更迭皇权、和平交接政权的重大仪式,而且也是“天人感应”的最高典范,为新朝构建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统治秩序奠定牢固的思想基础。禅代鼎革的核心思想是“受命”,儒家的天命观把“天”看成是有意志、有情感的人格化的天,由此引发出君权神授的思想观念。正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强调的:“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早在建安廿四年,孙权就向曹操上书称臣,称说天命,侍中陈群也乘机进言,云汉家“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要曹操“畏天知命,无所与让”,曹操在此情况下,终于道出了真话:“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略》、《魏氏春秋》。这就公开向世人昭示,其子将“受命”,代汉称帝。
  
  然而“天命”这一集政治、宗教、伦理等意识于一体的复杂思维模式,唯有通过体系化、整合化以及在此形成过程中构成整体思维原则的国家大典——受禅来表现,并在儒术渲染与构架的崇高的仪式、严密的程序、隆盛的场面、神圣的气氛中获得。“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受命之君,天之所兴。四方莫敢违”。《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白虎通·文质》。因此,帝王证明自己的“天命”是其治国首要之务。由此可见,曹丕“受禅”,就是受“天命”的具体象征。在儒家传统政治文化的影响下,受禅典礼是确立新王朝统治合理、合法和权威性的重要依据。曹丕通过隆重、神圣的受禅大典,既可稳定新皇权的统治,又可在“奉天承运”、“天命”德运的证明下,巩固曹魏王朝的统治力量,增强臣民对新王朝的信心和忠诚。同时,作为政治宗教化(五德终始说和谶纬说皆有宗教色彩)的受禅典礼,也是正统王朝得天命的象征,故无论是分裂割据的王朝要想获得天命正统,统一华夏,还是已经六合为一的王朝要想巩固统一形势,增强凝聚力、向心力,构建国家权威和天人合一的政治秩序都必须以举行受禅盛典为鼎革更祚的标志。
  曹魏禅让是我国古代皇权专制制度下禅让政治的开端,它导致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禅让政治的因袭不变,我们可以把曹魏禅让看成为中国古代禅让政治的分界岭,在此前,是原始禅让政治,之后则是皇权专制制度下的禅让政治。前者是原始部落及部落联盟时代的民主选举制度,后者是专制皇权下的政权和平过渡方式。
  曹操、曹丕之所以选择禅让作为中国皇权专制时代王朝更替的方式,乃是因为禅让最符合中国古代的仁政精神、礼治原则。它能把杀戮与流血降到最低限度,仅仅以一姓U9CZGtDzItxypuxJAulZAQ==的牺牲甚至是一人的牺牲这种古代社会最小的成本来实现朝代的更迭。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禅让都伴随着禅君及其部分不顺从的前朝宗室与个别大臣的被杀戮,然相较于征伐与革命所带来的广泛杀戮来说,因禅让而发生的杀戮已经是降低到最低限度。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禅让政治的载体是九锡殊礼,在曹操的实践下 ,西周分封制度下的九命之礼向皇权专制制度下的九锡之礼发生转化,九锡殊礼的授予使得中国历史的禅让政治成为名副其实的礼仪政治。九锡殊礼的授予是禅让的前奏;围绕着九锡殊礼的授予与政权交接,发生着禅君无奈的劝进与权臣虚假的揖让拒受。由此组成了一套烦琐的禅让礼仪,这就是魏晋禅让政治的特征。
  曹操、曹丕父子移鼎代汉之举在历史上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操开自授自受九锡、丕启受禅更德之先例。此风一开,遂被历代夺国逼禅者效尤。正如赵翼所说:
  至曹魏则既欲移汉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弑之名,于是假禅让为攘夺。自此例一开,而晋、宋、齐、梁、北齐、后周以及陈、隋皆效之。此外尚有司马伦、桓玄之徒,亦援引为例。甚至唐高祖本以征诛起,而亦假代王之禅,朱温更以盗贼起,而亦假哀帝之禅。至曹魏创此一局,而奉为成式者, 且十数代,历七八百年,真所谓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禅代”条。
  证之于史,赵翼所论极是,自曹操、曹丕始作俑,凡受九锡逼禅位者皆效曹魏故技,其间虽有小异,然变化不离其宗。其实,赵翼所论尚有疏漏,曹操受九锡,不仅对后世造成巨大影响,且在当代就有人蹑迹效尤。建安二十四年,刘备夺取汉中,三分之势基本形成,马超等一百二十人即上表朝廷,曰:“自操破于汉中,海内英雄望风蚁附(刘备),而爵号不显,九锡未加,非所以镇卫社稷,光昭万世也……臣等辄依旧典,封备汉中王,拜大司马,董齐六军,纠合同盟,扫灭凶逆。以汉中、巴、蜀、广汉、 犍为为国,所署置依汉初诸侯王故典。”《三国志》卷三十二《先主传》。刘备依样画葫芦,自加九锡,封王建国 ,与操所为如出一辙。至于他没有逼献帝让位于己,非不为也,力所不能逮也。试想,如无曹操发其端,贩履织席出身的刘备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受九锡开始由汉中王而登上九五大位。
  汉魏晋时期,九锡与禅让制为何会如此盛行?我认为,这同当时的两重君主观及士风演变有关。两重君主观形成的政治基础是汉代的选官制度。汉制,凡公卿、牧守等二千石以上高级官员皆可察举士子及自辟掾属。东汉以降,由于察举和征辟制的长期推行,门生、僚属与举主、长官之间亦具有君臣之义。门生僚属必须忠于举主、府主。举主、府主死,须为他守丧服孝,甚至死节。例如,东汉末年,刘表遣其从事韩嵩前往许昌探察虚实,韩嵩婉拒曰:“若至京师,天子假一职,则成天子之臣,将军之故吏耳。不能复为将军死也。”赵翼:《陔余丛考》卷十六“郡国守相得自置吏”条。可见,地方掾吏未受任于朝廷前,只是牧守的私臣,私臣之于牧守,犹臣之事君。地方掾吏即使以后进身于朝廷,依当时的道德观念,他们仍然要忠于“故主”,因此一般士人之于皇帝最多只有一种间接的君臣观念,而无实质的君臣关系。
  在两重君主观念的影响下,魏晋士人的忠君(专指忠于皇帝)观念极其淡薄,一旦形势变化,天下动乱,一些公府之僚属掾吏就迫不及待地劝说“主公”自立为帝。如曹操平定北方后,董昭即对操言:“自古以来,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劝操速加九锡。“后太祖遂受魏公、魏王之号,皆昭所创。”《三国志》卷十四《 董昭传》。其实,董昭效忠于曹操在当时社会实属正常。曹操时任司空,董昭为司空军祭酒,乃操之属吏,而非朝廷命官,故昭之于操本身就有君臣名分。汉制,将军可开府,将军“幕府”之掾吏与将军亦有君臣之谊,故鲁肃初投孙权(时权为讨虏将军),即建议权“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三国志》卷五十四《 鲁肃传》。
  在名教式微、两重君主观的影响下,士人为图富贵,或背叛朝廷、或弃旧主,犹如脱屐 ,这就是魏晋南北朝禅代如此轻而易举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如赵翼所说:“盖自汉魏易姓以来,胜国之臣,即为兴朝佐命,久已习为固然。其视国家禅代,一若无与于己,而转藉为迁官受赏之资。故偶有一二耆旧,不忍遽背故君者,即已啧啧人口,不必其以身殉也。”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七“六朝忠臣无殉节者”条。
  因九锡作为礼仪制度之一,故我们还可以从汉魏时期大臣享有某些殊礼的状况中来考察九锡制的盛行。汉代有特殊功劳的大臣,如萧何甚至可以“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汉书》卷三十九《萧何传》。”魏晋时期的大将军,不仅都督中外诸军事,甚至可以“加黄钺”。如《三国志·曹休传》载:“帝(指曹睿)征孙权,以(曹)休为征东大将军,假黄钺。”《三国志·后主传》注引《诸葛亮集》载“(刘)禅三月下诏曰:‘诸葛丞相弘毅忠壮,忘身忧国,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授之以旄钺之重,付之以专命之权。’” 《三国志·陆逊传》注:“陆机为逊铭曰:‘魏大司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黄钺、统御六师及中军禁卫而摄行王事,主上执鞭,百司屈膝。’吴录曰:假逊黄钺,吴王亲执鞭以见之”。黄钺在商周时为天子所专用,周武王伐纣时曾用黄钺,《尚书·牧誓》云:“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由此可见,魏晋时期,“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假黄钺”已成为权臣超越人臣的殊礼。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实际上已同九锡制度接轨。曹操在此基础上要求为己加九锡,虽怀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但在时人心目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惊,这是由汉代的礼仪制度所决定的。
  总之,中国古代专制主义的皇权政治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处于探索、改进与渐趋完善的过程。秦汉王朝虽然已经建立了皇权统治,但毕竟刚从三代社会脱胎出来,不仅皇帝独裁及忠君观念还未深入人心,而且其专制政体也不够完善,皇权的加强有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魏晋南北朝时期,对皇权构成最大威胁的是宰相、大将军,一旦出现昏君庸主,失去对兵权的控制,抑或天下动乱,名教式微,宰相或大将军就有可能成为权臣,其加九锡,夺神器即是顺理成章之事。考察曹操加九锡与曹丕代汉,可以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中国皇权政治及易代鼎革的运作轨迹。
  
  
  三
  
  自曹丕代汉以降,大凡史家论及九锡制,皆以其为人臣篡夺皇位的必由之途:先加九锡,后受禅称帝,己成了移鼎换祚的运作程序。赵翼于《廿二史札记》中论述“禅代”、“九锡文”条时,更是将九锡与禅代完全联系在一起。余揆诸史籍,似觉以此概括九锡之作用并不全面,若细加辨析,尚可发现九锡制另有其他特殊功能,且与禅代毫无瓜葛。九锡制的这种特殊功能在三国时期表现得最为典型,我们不妨举二例以图说明:
   其一,曹丕赐孙权九锡,目的是进一步确立魏的正统地位,使吴成为其藩属之国。
  建安二十四年,孙权攻取荆州,擒杀关羽,并将羽首级献与曹操。刘备愤恨不已,称帝后,亲统大军伐吴,以报关羽之仇。为免曹魏趁机夹击,首尾难顾,孙权审时度势,决计向曹魏称臣。在曹丕受禅践祚后,孙权即“使命称藩,及遣于禁等还。”《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对孙权称藩,侍中刘晔分析道:“今天下三分,中国十有其八,吴、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天亡之也。宜大兴师,径渡江袭其内。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吴之亡不出旬月矣。”凭心而论,刘晔对形势的分析是颇为准确的。天下三分,吴、蜀二个小国相互攻伐,形势对曹魏极为有利,如能把握战机,可一鼓破吴灭蜀,统一天下。然曹丕对刘晔的建策却不以为然。他说:“人称臣降而伐之,疑天下欲来者心,必以为惧,其殆不可!孤何不且受吴降。”曹丕继父之基业,为魏开国之君,绝非昏庸之主,他不可能看不出孙权称藩之意。
  孙权降魏后,如何对其封赏,引起魏朝争议。刘晔认为“权虽有雄才,故汉骠骑将军南昌侯耳,官轻势卑,士民有畏中国心,不可强迫与成所谋也。不得已受其降。可进其将军号。封十万户侯,不可即以为王也”《三国志》卷十四《刘晔传》注引《傅子》。刘晔反对封孙权为王,亦有其深虑。自曹操封公建国,赐九锡,此已成为时人熟知的汉魏故事。若册封孙权为王,必将仿操之“成规”。赐九锡,离帝位仅咫尺之遥,这岂不是为孙权日后位登“九五”创造条件吗?但曹丕却不纳刘晔之谏,个中之因,亦有其理。据东吴使臣赵咨所言:孙权此时已“带甲百万,江、汉为池,”《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吴书》。这抑或是吴使夸大之辞,但吴国“据三州(荆、扬、交)虎视于天下,”《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与魏、蜀成鼎足之势却是实情。何况,曹丕、刘备此时皆已称帝,如仅封孙权为侯,何以服吴人之心。封赏必须与东吴的综合国力相符合。曹丕不顾朝臣反对,遣“太常邢贞持节拜权为大将军,封吴王,加九锡”《三国志》卷二《文帝纪》。我认为,曹丕赐孙权九锡,与通常意义上的权臣加九锡迥然不同,它绝不是皇帝大权旁落时,被权臣胁迫的无奈之举,亦非皇帝大位难保,即将禅位移祚的信号。而是曹丕为了显示其大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笼络、羁縻孙权而采取的一种政治手段。丕赐权九锡,原因有二,首先,曹丕受汉禅不久,急于要确立他的正统地位,“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略》。,且不管孙权之降真伪如何,都必须接受,这既可充分显示曹丕受命于天,禅代汉祚的合法性,又可满足他君临天下,四海之内孰敢不臣的虚荣心。其次,孙权称藩,即可使魏吴二国在名份上确立君臣关系,魏据正统地位,同昔日汉朝一样,君临天下,是天朝上国。孙吴依附于曹魏,仅是魏朝皇帝所分封的一个诸侯王国。
  陈寿对魏主曹丕的策命(即九锡文)颇为重视,于《三国志·孙权传》中有全文记载。赐孙权九锡文与献帝赐曹操九锡文的主旨截然不同。故不妨引其片段而分析之。赐孙权九锡文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首先它阐明大魏皇帝“承运革命,君临万国,秉统天机”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而你孙权是“天资忠亮,命世作佐,”由于洞察“废兴”,知道汉家“历数”已尽,故“远遣行人,望风影附,抗疏称藩”,你的忠诚是“信著金石,义盖山河,”故册封你为吴王,“锡君青土,苴以白茅,”望汝无负“朕命,以尹东夏”。其次是褒扬称颂孙权的德操,治理东南,百越的政绩,为大魏“宣力荆南,枭灭凶丑”的武功,据此而赐以九锡。最后是魏文帝的诫勉之词:吴国必须“敬敷训典”,“以服朕命”,并世代襄助“我国家(指大魏)”。
  据此亦可知曹丕当时撰九锡文之良苦用心(案九锡文作者虽不可考,然出自丕之授意当无疑也),正如《魏略》所云:魏文帝“割地王之,使权南面称孤,兼官累位,礼备九命(锡),以成其势,光宠显赫,古今无二”《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魏略》。
  曹丕以为孙权获如此殊荣,定会感激涕零,效命归顺。孰料吴将相大臣对孙权称藩均表示反对。当魏使前来册封,赐九锡时,“权群臣议,以为宜称上将军九州伯,不应受魏封”《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江表传》。大将徐盛更是义愤填膺。他“顾谓同列曰:‘盛等不能奋身出命,为国家并许、洛,吞巴、蜀,而令吾君与(邢)贞盟,不亦辱乎。’因涕泣横流。贞闻之,谓其旅曰:‘江东将相如此,非久下人者也。’”《三国志》卷五十五《徐盛传》。以常理而论,大凡人臣加九锡,即预示其龙袍加身。但东吴将相大臣不仅不为吴主而庆贺,反而痛心疾首。其实,如了然当时局势,即可知孙权加九锡,不仅不能坐上龙椅,反而要受制于曹丕。正如曹丕对孙权所言“朕之与君,君臣大义已定,”《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从此东吴将作为曹魏的附庸之国。以此观之,权与昔日操加九锡不啻霄壤之别,二者岂可同日而语!明了此因,就不难理解东吴君臣深感耻辱之由。
  对孙权而言,称藩,受九锡皆为形势所迫,是虚与委蛇,巧为周旋之策。“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权欲“总括九州,克成帝业”之心久矣。《三国志》卷五十四《鲁肃传》。鱼豢《魏略》载:“权闻魏文帝受禅,而刘备称帝,乃呼问知星者,己分野中星气如何?遂有僭意,而以位次尚少,无以威众,又欲先卑而后踞之……故深绝蜀而专事魏。”孙权在夺取荆州后,之所以“绝蜀事魏”,主要是从吴国面临的危急形势来调整方略。当东吴大臣反对他受魏九锡时,孙权不以为然,认为凡事皆应因时而变。“昔沛公受项羽拜为汉王,此盖时宜耳,复何损矣,遂受之”《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江表传》。数年后,孙权又向群臣解释自己当时委曲求全的良苦用心:
  往年,孤以玄德方向西鄙,故先命陆逊选众以待之。闻北(指魏)部分,欲以助孤,孤内嫌其有挟,若不受其拜,是相折辱而趣其速发,便当与西俱至,二处受敌,於孤为剧,故自抑按,就其封王。低屈之趣,诸君似未之尽,今故以此相解耳。《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江表传》。
  这充分说明,孙权称藩,接受曹丕的九锡,乃是韬晦之术,权宜之策,目的在于摆脱两面受敌的困境。孙权“绝蜀事魏”的外交谋略果然收到奇效,黄武元年六月,陆逊大破刘备于夷陵。刘备病逝后,蜀吴二国又重新结盟。公元229年,孙权即皇帝位,改年号为黄龙。孙权称帝,表明曹魏笼络孙权策略的彻底失败。魏发露布声讨孙权:“假人臣之宠,受人臣之荣(指封王受九锡),未有如权者。狼子野心,告令难移,卒归反覆,背恩叛主,滔天逆神,乃敢僭号。”《三国志》卷八《公孙渊传》注引《魏略》。但这种苍白无力的文字谴责又奈孙权何。曹丕缺智少谋,书生气较足,利用九锡而未能得逞,孙权老谋深算,纵横捭阖,为了吴国利益,忍辱负重,屈受九锡,最终取得胜利。
  其二,孙权加公孙渊九锡,冀图与其夹击曹魏,以一统华夏。
  
  吴嘉禾二年(233年),辽东太守公孙渊向孙权称臣,冀图借东吴之力来达到其割据辽东之目的,孙权大喜,下诏封公孙渊为燕王,并派遣“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将军贺达等将万人,金宝珍货,九锡备物,乘海受渊。”《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孙权在九锡文中以汉光武帝自喻,而把公孙渊比作窦融,称赞公孙渊归附吴国是“规万年之计,建不世之略,绝僭逆之虏,顺天人之肃,济成洪业,功无与比。”《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江表传》。这反映出孙权期望通过赐九锡来笼络公孙渊,以夹击曹魏,统一天下。
  然而,孙权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孙权不仅难以与汉光武帝相比,魏国实力亦远较隗嚣强大得多,更何况公孙渊首鼠二端,并非诚心款服。所以,对于孙权赐渊九锡,吴国群臣皆不赞成,“自丞相(顾)雍以下皆谏,以为渊未可信,而宠待太厚。但可遣吏兵数百护送(宿)舒,(孙)综,权终不听。”《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结果不出顾雍等谋臣所料。公孙渊在得到孙权封赏后,因害怕曹魏觉察,于己不利,故诱杀张弥、许晏等人,把他们的首级和孙权授予的印绶、九锡,并送呈魏朝廷,作为邀功请赏的本钱,同时进表给魏明帝说:“臣甘言厚礼,以诱吴贼。幸赖天道福助大魏;使此贼暗然迷惑,违戾群下,不从众谏,承信臣言,远遣船使,多将士卒,来至封拜。臣之所执,得如本志……谨遣西曹掾公孙珩奉送贼权所假臣节,印绶,符策,九锡。”《三国志》卷八《公孙渊传》注引《魏略》。曹睿认为公孙渊忠心不贰,即拜其为大司马,封乐浪公。孙权上当受骗,怒不可遏。他说:“朕年六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涌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就令颠沛,不以为恨。”《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江表传》。幸赖东吴群臣苦谏,孙权才放弃了御驾亲征辽东之举。
  公孙渊反复无常,他从自身利益出发,并未把九锡之殊荣放在心上。孙权赐公孙渊九锡反而是自酿苦酒,损兵折将,颜面尽失。
  由此可见,在天下分裂,争王图霸的过程中,帝王还利用九锡作为军事与外交活动的工具。这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九锡制度所发挥的另一种特殊功能。
  除上述之史例外,九锡之颁赐还有其他一些类型,且起到某些特殊的作用。东汉末年,因交州处在南越边远地区,朝廷鞭长莫及,很难有效的对其控制。曹操以汉献帝名义,赐予交州地方官九锡之殊礼。“建安八年,张津为刺史,士燮为交?太守,共表立为州,乃拜津为交州牧…… 诏以边州使持节,郡给鼓吹,以重城镇,加以九锡六佾之舞”《晋书》卷十五《地理志下》。州牧郡守只不过是二千石官吏,朝廷居然赐予九锡六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特殊政策,无非是藉此笼络、羁糜之,以防止其割据或独立。
  总之,封建帝王为了笼络人心,在不危及皇权统治的前提下,有时也会将非人臣之常器的九锡赐予特殊对象。其动机无非是显示皇恩之浩荡,诫励臣工之忠心,以报效皇家。可见,九锡制度不仅是权臣逼宫篡位的工具。反过来,也可作为皇帝维护及巩固皇权统治的有效手段。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历史系
  助理编辑:黄晓军